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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二日,戴孟雄領著楊乃文早早地上了五峰觀。陳廷敬吩咐珍兒倒茶,珍兒心裡有氣,只作沒有聽見。大順忙倒了茶,遞了上來。

  陳廷敬說:「我已派人將陽曲大戶統籌辦法快馬奏報朝廷。如果這個辦法能解朝廷軍餉之急,戴知縣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職感謝欽差大人栽培!」

  陳廷敬問:「李家莊的龍亭到底花了多少銀子,戴知縣知道嗎?」

  戴孟雄說:「李家聲自願修建的,縣衙沒派人督辦,不知詳情。他自己說花兩百多兩銀子,應是不錯。」

  陳廷敬又問:「陽曲全縣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縣男女丁口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人。」

  陳廷敬問:「全縣每年納銀多少,納糧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納銀兩萬四千七百二十三兩,納糧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陳廷敬點點頭,十分滿意:「戴知縣倒是個幹練之才,賬算得很清楚嘛!」

  楊乃文忙附和道:「戴知縣有鐵算盤的雅號,算賬比庸書這個錢糧師爺還厲害!」

  戴孟雄倒是謙虛,道:「回欽差大人,卑職食朝廷俸祿,心裡就只記住這幾樁事兒。」

  陳廷敬望著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條斯理地說:「戴知縣,我會奏請朝廷,從明年開始,陽曲納銀、納糧再加一倍!」

  戴孟雄聽陳廷敬突然這麼一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得老大,望了陳廷敬半日,才說:「欽差大人,此事萬萬不可啊!陽曲百姓哪有這個財力?您欽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陳廷敬冷冷地說:「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經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頭問道:「欽差大人,此話從何講起?」

  陳廷敬說:「李家莊丁口兩百三十二人,建龍亭花去兩百多兩銀子,差不多人平合一兩銀子。」

  楊乃文急了,忙插話道:「欽差大人,李家莊建龍亭的銀子是李家聲自家甘願出的,攤不到百姓頭上。」

  陳廷敬說:「未必村村都有李家聲?這銀子最後仍是要攤到百姓頭上去的。何況各村攀比,龍亭越建越威武,銀子還會越花越多!」

  戴孟雄撲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陽曲百姓給欽差大人下跪了!陽曲百姓忠於朝廷,年年如期如數完稅納糧。如再額外加稅,那可就是苛政了!」

  陳廷敬瞟著戴孟雄,道:「朝廷正舉兵平定雲南,急需軍餉。陽曲百姓既然有財力,又有忠心,就該多多地報效朝廷!」

  戴孟雄叩頭不止:「欽差大人,此舉萬萬不可啊!」

  珍兒同大順也甚為不解,奇怪地望著陳廷敬。陳廷敬又道:「戴知縣,你陽曲冒出個大戶統籌的辦法,這是有功。私建龍亭,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報朝廷,由皇上聖裁。」

  戴孟雄搖頭道:「卑職不敢貪功,只敢領罪!」

  陳廷敬說:「路歸路,橋歸橋。你先將全縣捐建龍亭的賬目報給我。」

  戴孟雄道:「陽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圓數百里,賬目一時報不上來,請欽差大人寬限幾日!」

  陳廷敬說:「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來,點頭道:「好好好,卑職這就告辭了!」

  送走戴孟雄,珍兒笑了起來,說:「老爺,真有您的!我還真以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順道:「我到最後才看出來,原來老爺是要給那戴知縣下馬威!」

  劉景、馬明二位早早就去官驛把奏折交付送京,然後去了陽曲縣城。街上積雪很厚,不見幾個人影。劉景問:「馬明,你看出什麼沒有?」

  馬明說:「冷清。」

  劉景說:「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來,沒見一個叫花子。但凡縣城裡頭,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這陽曲縣城裡沒有,就不對勁!」

  馬明道:「早就不對勁了。老爺去李家莊,沿路沒見著半個人影!」劉景笑道:「老爺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心裡明白得很!」

  這時,忽聽鑼聲匡當,街上僅有的幾個行人連忙逃往僻靜處躲避。劉景、馬明也跑進一家飯鋪。店家問道:「兩位,吃點兒什麼?」

  劉景隨口答道:「來兩碗麵吧!」

  不料店家吃驚地張了嘴,半日不答話。

  馬明問道:「怎麼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們不做生意了!」

  劉景也覺著奇怪:「這可怪了,是你問我倆吃點兒什麼。我本來還不想吃的,看你這麼客氣,才要了兩碗麵。」

  聽外頭鑼聲越來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們快走吧。」

  馬明問:「店家,為什麼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說,你們快走吧。」

  劉景說:「店家,我們兄弟倆走南闖北,還沒見過你這樣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兒個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們還就是不走了!」

  店家無奈,才說了真話:「怕驚了欽差!」

  劉景故作糊塗:「什麼欽差?」

  店家道:「反正縣衙是這麼吩咐下來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說是怕驚了欽差!」

  原來劉景跟馬明雖是山西人,在京城裡待了十來年,口音有些變了。馬明笑笑,說:「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欽差有什麼關係?」

  這時,鑼聲更加近了,劉景、馬明二人走到門口,悄悄兒把門簾撩起一條縫兒,原來見戴孟雄的轎子在街上走著,後面跟著楊乃文及幾個衙役。

  鑼聲漸漸遠了,劉景、馬明二人出了飯鋪。劉景說:「馬明,怎麼百姓們見了戴知縣,就像見了老虎似的?」

  馬明道:「楊乃文還說他們戴知縣平日是布衣私訪哩!」

  劉景說:「我看陽曲大有文章!馬明,我有個主意。」

  馬明道:「劉兄請講!」

  劉景笑笑,說:「我倆一個再去李家莊看個究竟,一個在縣城裡要飯!」

  馬明聽了不可思議:「要飯?」

  劉景說:「就是扮叫花子啊!」

  馬明忙搖頭說:「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劉景說:「這是正經事,我倆划拳吧,誰也不吃虧。」

  馬明想想,只好同劉景劃了拳。三拳劃下來,馬明輸了,扮叫花子。馬明很不情願,也只好認了。

  戴孟雄回到縣衙,往簽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氣活現了。楊乃文先是罵了半日髒話,這才說道:「這個陳廷敬,說變臉就變臉!戴老爺,這建龍亭的銀子是如實報還是怎麼報?」

  戴孟雄哼哼鼻子,說:「不是怎麼報,而是不能報!」

  楊乃文道:「可人家是欽差呀!」

  戴孟雄笑道:「欽差怎麼了?不是我戴某對欽差輕慢!建龍亭是百姓自願的,他們出多少銀子,不用上報縣衙。如今要我三日之內報個數目出來,報得出嗎?陽曲這麼大,天寒地凍的,跑得過來嗎?」

  楊乃文問:「那怎麼辦?」

  戴孟雄慢慢兒說:「拖著!」

  楊乃文聞言大驚:「您敢拖?」

  戴孟雄說:「怎麼不敢拖?陳廷敬急著請傅山赴京,他等不了幾日的。」

  楊乃文又問:「那下面的龍亭還建不建?」

  戴孟雄說:「建,怎麼不建?下面是百姓自願建的,上面折子是巡撫大人轉奏的,皇上哪怕怪罪,也怪不到我頭上。陳廷敬說治罪,他治呀!叫他一個一個百姓去治吧。」

  楊乃文笑道:「戴老爺真是深謀遠慮!」

  戴孟雄說:「說不准皇上還就喜歡下面建龍亭哩!皇上他也是人啊。告訴你,對付這京城裡來的官呀,樣子做得恭敬些,話說得好聽些,就糊弄過去了!我們該怎麼做,還怎麼做!」

  楊乃文連連點頭,說:「有道理!有道理!庸書見您在五峰觀不停地叩頭,還以為老爺您怕哩!」

  戴孟雄哈哈大笑,道:「怕?你隨我這些年,見我怕過誰?上頭來的這些官呀,你儘管多磕頭,私下裡想怎麼糊弄就怎麼糊弄!我往日聽上頭那些做官的自己說,他們在皇帝老子那裡,也是磕頭磕得越響,皇帝老子越高興!」

  楊乃文拊掌而笑,直道:「長見識,長見識!」

  這時,忽聽外頭有人喧嘩。衙役進來回話,說有個叫花子硬要撞進縣衙來。戴孟雄罵道:「叫花子?陽曲百姓安居樂業,怎麼會有叫花子?準是哪裡冒出來的刁漢!」

  楊乃文叫知縣老爺息怒,自己跑了出去。果然見個叫花子破衣爛衫,臉上髒兮兮的,卻已撂倒幾個衙役,直奔大堂而來。楊乃文厲聲喝道:「大膽叫花子,怎敢咆哮縣衙!打出去!」

  衙役們從地上爬起來,舉棍追打過來。那叫花子身手敏捷,閃身躲過,一跳就到了楊乃文面前。叫花子正是馬明所扮,楊乃文辨認不出。馬明嬉笑著問道:「敢問這位可是知縣大老爺?」

  楊乃文叉腰站在大堂門口:「還不老老實實認打!」

  馬明說:「知縣老爺,您打人也得講個道理!」

  楊乃文道:「誰跟你講道理?打!」

  衙役棍子舞得呼呼響,就是打不著馬明。馬明見衙役越來越多,一把抱住楊乃文,說:「你們別動手啊,傷著了知縣老爺可不關我的事啊!」

  楊乃文罵道:「臭叫花子,大膽放肆!還不快快放手!」

  馬明說:「我只想問個明白!我要了十幾年飯了,沒見過像你們陽曲的,不准叫花子要飯!我都快餓死了,只好到縣衙要飯來了。」

  楊乃文被馬明抱得喘不過氣,只得叫衙役們都退下。馬明放了手,望著楊乃文嬉笑。楊乃文道:「哼,還說快餓死了,你抱得爺爺我骨頭都快散了!」

  馬明說:「幸好我還餓著,不然您的骨頭真散了!」

  楊乃文朝衙役們使了個眼色,道:「你們帶他去個地方吃飯!」

  衙役們會意,領著馬明往衙門左邊院子走。楊乃文回到簽押房,稟報了知縣老爺。戴孟雄罵了幾聲刁民,回屋歇息去了。楊乃文請老爺儘管放心歇著,衙門裡的事他先頂著就是了。

  馬明見前頭是監牢,佯作驚恐,問:「你們怎麼把我帶到這裡來?」

  獄卒們蜂擁而上,沒頭沒腦將馬明推進了牢房。牢門匡當幾聲鎖上了。馬明衝著獄卒大叫:「我犯了什麼法?在陽曲要飯就得坐牢?」

  馬明不見獄卒們回頭理他,卻聽得身後一片爆笑。有個老叫花子笑道:「我們都是叫花子!」

  馬明定睛一看,見牢房裡關的人多半衣衫襤褸,面有菜色,便問道:「你們都是要飯的?要飯坐牢,你們還好笑?」

  老叫花子又笑道:「你這個人傻不傻?待在裡頭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覺,你還不知足?你得感謝欽差!」

  馬明說:「我要飯關欽差什麼事?」

  老叫花子說:「陽曲來了欽差,知縣老爺就把我們這些叫花子全部關了起來。我們樂意啊!管吃管住的!我就怕欽差早早地回京城去了!數九寒天的,在外頭冷啊!」

  馬明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們要飯礙著欽差什麼了?天子腳下也有人要飯啊!」

  老叫花子說:「人家戴知縣是朝廷命官,陽曲百姓過得好好的,怎麼會有人要飯?再說了,我們這些人走村串戶的,聽說的事兒多,人家知縣老爺也怕我們嘴巴亂說!」

  馬明瞥見牆角還有個犯人,衣著整潔,正襟危坐,面無表情。馬明想同他打招呼,那人只是不理。馬明甚覺奇怪,問老叫花子道:「那個人是誰?一本正經的樣子。」

  老叫花子說:「人家是縣官老爺!」

  馬明真奇怪了,心想這裡怎麼又出了個縣官老爺呢,就故意說道:「他是知縣老爺?知縣老爺自己關自己?」

  叫花子們又哄然大笑,都說新來這個人真好玩。牆角那個縣官老爺卻充耳不聞,只把腰板挺得筆直。老叫花子說:「他是陽曲的向縣丞,得罪了知縣戴老爺!」

  馬明過去打招呼,向縣丞仍是不理。馬明便激將道:「我看他不像縣丞。縣丞怎麼同我們叫花子關在一起?」

  有人便說:「幸好他同我們叫花子關在一起,不然早被牢頭獄霸打死了!當官的,人人都恨!」

  老叫花子取笑馬明道:「你也不自量,人家是縣丞,怎麼會理你個叫花子?」

  馬明笑道:「他還沒想清楚自己是誰。他要還是縣丞呢,就得聽我們百姓說話。他要是犯人呢,就得聽我們難兄難弟們說話。」

  向縣丞終於瞟了眼馬明,道:「你有話就說,囉嗦什麼?」

  馬明說:「戴知縣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爺,你幹嗎同他老人家過不去呀?我叫花子都聽說,戴老爺建龍亭,皇上都知道了。我還聽說,戴老爺吩咐大戶人家統籌田賦、稅糧,年年如數完稅納賦。」

  向縣丞大覺奇怪,望著馬明問:「你一個要飯的,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馬明道:「我正是因為要飯,走村串戶,道聽途說,才見多識廣。」

  老叫花子說:「怪了,我們也是要飯,怎麼就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們只知道哪裡殺了人官府沒有捉到兇手,哪家媳婦偷人被男人砍了。」

  牢房裡笑聲震耳,大夥兒都覺著剛才進來的這個叫花子有些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