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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陳廷敬出了午門乘轎回家,遇著位老人家攔轎告狀。劉景上前問話:「老人家,皇城之內,天子腳下,您若有冤要告狀,上順天府去便是,為何當街攔轎?」

  老人家說:「老兒只因房子叫人強佔,告到順天府,被關了十九年,前幾日才放出來,哪裡還敢再到順天府去告狀?」

  陳廷敬掀開轎簾,望了眼老頭兒,道:「你家房子被人佔了,告狀竟被順天府關了,怎會有這等怪事?」

  老人家說:「我家原本住在石磨兒胡同,房子被一個叫俞子易的潑皮強佔了,賣給了朝中一個大官高士奇。我每次上順天府去告狀,都被衙役打了出來。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乾脆睡在順天府衙門外頭,他們就把我抓了進去,一關就是十九年!」

  陳廷敬心想真是巧得很啊!那還是順治十八年冬月,當時京城裡正鬧天花,有日他早早兒騎馬往衙門去,突然從胡同裡面鑽出個人來。那人驚了馬,自己跌倒在地,滿臉是血。陳廷敬嚇壞了,以為自己傷了人。那人卻跪下來請罪,說自己驚了大人的馬,又說自己的傷是別人打的,又說有人強佔了他家房子,賣給了一個姓高的官人。陳廷敬想起這些,定眼再看,正是二十多年前遇著的那個人,只是人已老態龍鍾了。

  陳廷敬正想著這樁往事,街上已圍過許多人看熱鬧,他便有些尷尬,問道:「老人家,您可有狀子?」

  馬明壓低了嗓子說:「老爺,這事兒連著高大人,您可不好管啊!」

  陳廷敬也悄聲說:「這麼多百姓看著我,我怎能裝聾作啞?」

  老頭兒遞上狀子:「草民感謝青天大老爺!」

  陳廷敬回到家裡,禁不住唉聲歎氣,月媛就問他是否遇著什麼難處了。陳廷敬說:「月媛,你還記得順治皇帝駕崩那年冬天我說過的一件事嗎?有戶人家的房子被人強佔了,賣給了高士奇。」

  月媛說:「記得,怎麼了?」

  陳廷敬說:「唉,我同那老人家真是有緣哪!老人家名叫朱啟,因為告狀,被順天府關了十九年,前幾日才放出來。剛才我回家的路上,叫他給撞上了,一頭跪在我轎前。」

  月媛問:「您想管嗎?」

  陳廷敬說:「這本不是我分內的事情。可是,朱啟跪在我轎前,又圍著那麼多百姓,我怎能視而不見?可是,這實在是件難事呀!」

  月媛說:「這案子再清楚不過了,沒什麼疑難呀?我說您應該管!」

  陳廷敬歎道:「案子本身簡單,只是牽涉到的人太多。不光高士奇,同順天府幾任府尹都有干係。十幾年前的順天府尹向秉道,如今已是文華殿大學士、刑部尚書了!」

  陳廷敬這麼一說,月媛也急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廷敬說:「我猜哪怕皇上也不會願意為一個平常老頭子,去查辦幾個大臣。」

  月媛沒了主張,說:「我畢竟是個婦道人家,您還是自己做主吧。我只是覺得明擺著的事,讓壞人囂張,您這官也做得太窩囊了。」陳廷敬長歎不已,很是慚愧。他還知道當年趁著鬧天花,旗人搶佔了很多百姓的房子,這筆舊賬是沒法算了。

  過了幾日,陳廷敬先去了翰林院,晌午時分來到南書房。張英跟高士奇早到了,彼此客氣地見了禮。陳廷敬今日見著高士奇,覺得格外不順眼,似乎這人鼻子眼睛都長得不是地方。高士奇卻湊過來悄聲兒說:「陳大人,士奇有幾句話,想私下同您說說。」

  陳廷敬心裡納悶,便問:「什麼要緊事?」

  陳廷敬隨高士奇到了屏風後面。高士奇低聲說道:「陳大人,令弟廷統昨晚送了一千兩銀子給我,您看這可怎麼辦呀!」

  高士奇說罷,拿出一張銀票來。陳廷敬臉色大驚,羞惱異常:「這個廷統!」

  高士奇低聲道:「陳大人也不必動氣。廷統是被官場惡習弄糊塗了。他以為是官就得收銀子。我為他擢升六品,的確在明大人面前說過話,也在皇上面前說過。可我卻是以賢能舉人,並無私心。說到底,這都是皇上的恩典。」

  陳廷敬說:「士奇,廷統行賄朝廷命官,這是大罪啊。」

  高士奇笑道:「如果讓皇上知道了,廷統的前程可就完了!您還是把銀票拿回去,還給他算了。」

  陳廷敬想這高士奇如果不想要銀子,何必先收下了如今又來同我說呢?他沒弄清個中原委,便道:「如果廷統是個蠅營狗苟之徒,他的前程越大,日後對朝廷的危害就越大。」

  高士奇很著急的樣子說:「話不可這麼說。廷統還年輕,您回去說說他就行了。銀票您拿著。」

  陳廷敬真不知道這銀票是怎麼回事,只是揮手道:「這銀票廷敬萬萬不能接,士奇就公事公辦吧!」

  高士奇幾乎是苦口婆心了:「廷敬,您不要這麼死腦筋!朝中人脈複雜,變化多端,只有您我始終是老朋友,凡事都得相互照應才是。我待廷統如同親兄弟,我可是不忍心把他的事情往皇上那裡捅啊!」

  陳廷敬仍不肯接那張銀票,只道:「士奇,我陳廷敬受兩代皇上隆恩,但知報效朝廷,絕無半絲私念。廷統之事,請如實上奏皇上!」

  高士奇無奈而歎:「既然如此,我就如實上奏皇上,陳大人切勿怪罪!」

  陳廷敬長歎一聲說:「我這個弟弟自己不爭氣,有什麼好怪罪的?」

  陳廷敬今兒待在南書房,有些神不守舍。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兒?昨兒他接了朱啟的狀子,裡頭牽扯著高士奇;今兒就冒出廷統給高士奇送銀票的事兒。廷統家境並不寬裕,哪來這麼多銀子送人?

  夜裡,陳廷敬把弟弟叫了來,一問,他還真的給高士奇送銀子了。陳廷敬火了,大聲斥罵:「憑你的俸祿,哪來那麼多銀子送人?你拿家裡銀子送人,也是大不孝!父親快六十歲的老人了,還在為生意操勞!他老人家的錢可是血汗錢!」

  陳廷統哼著鼻子說:「我沒拿家裡一文錢!」

  陳廷敬更是吃驚:「這就怪了,難道你這銀子是貪來的?那更是罪上加罪!」

  陳廷統說:「我也沒貪!」

  陳廷敬甚是著急,問道:「你的銀子是天上掉下來的?快告訴我,怎麼回事!」

  陳廷統並不回答,只道:「你只顧自己平步青雲,從來不念兄弟之情。我靠自己在官場上混,你有什麼好說的?」

  陳廷敬氣得兩眼直要噴血,幾乎說不出話。他平息半日,放緩了語氣說:「你好糊塗!高士奇幹嗎要把銀票送還給我?他不收你的不就得了?他不光要害你,還要害我!」

  陳廷統冷冷一笑,說:「高大人是想在你那裡做人情,可是你不買他的賬。」

  陳廷敬被弄糊塗了,問:「我同他有什麼人情可做?」

  陳廷統說:「我也是今日才聽說,你接了樁官司,裡頭扯著高大人。我承認自己上當了,可這都是因為你!」

  陳廷敬驚得兩耳嗡嗡作響,跌坐在椅子裡。果然是他在南書房猜想到的,可他在街頭接了狀子,高士奇怎麼就知道了呢?陳廷敬這兩日手頭忙,還沒來得及過問這事兒。

  陳廷敬低頭尋思半日,問道:「廷統,你告訴我,你的銀子到底哪裡來的?」

  陳廷統說:「高士奇有個錢塘老鄉……」

  陳廷統話沒說完,陳廷敬就知道那個人是誰了,問:「是不是叫俞子易?」

  陳廷統說:「正是俞子易。他找到我,說上回我升了六品,高大人為我說過話,要我知恩圖報。我說我不懂這裡頭規矩。俞子易就直話直說,讓我送一千兩銀子給高士奇。我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俞子易也仗義,就借了我銀子。」

  陳廷敬仰著頭,使勁地搖著,半日才說:「廷統,你真是愚不可及!這個俞子易,正是高士奇豢養的一條狗!他們合夥來害你,你還感激他!」

  陳廷統說:「我看高大人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這種人!」

  陳廷敬說:「你真是鬼迷心竅!我終於明白了,高士奇設下圈套,就是想同我做交易!他怕我查他房子的來由!」

  陳廷敬同弟弟細細說了高士奇宅子的來歷,只是不明白朱啟告狀的事兒怎會這麼快就傳到他耳朵裡去了?陳廷統這下也後悔了,很是害怕,說:「他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他高士奇索賄!」

  陳廷敬搖搖頭說:「高士奇才不怕你告他哩!皇上本來就信任他,況且他把銀子交了出來,你告他什麼呀?廷統,你這會兒急也沒用,只管好好兒當差吧。」

  陳廷統哪裡放心得下,直道:「高士奇真把事情捅到皇上那裡去了,我不就完了嗎?哥,您就別管這樁官司算了。」

  陳廷敬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陳廷統再也沒話可說,坐在那裡垂頭喪氣。陳廷敬也猶豫了,真想放下這樁官司不管,不然廷統只怕有禍上身。可那高士奇又實在可惡,這次假如讓他得逞,今後不知更要欺人到何等地步。陳廷敬左右尋思,心裡終於有了主張,決意把這官司管到底。

  第二日,陳廷敬吩咐劉景、馬明,查查那個錢塘商人俞子易,看他是怎麼把人家房子強佔了去的。沒幾日,兩人就回了話。原來朱啟家在明朝時候也是個大戶,有好幾處大宅院兒。可是後人不肖,早在崇禎年間就開始顯出敗相了。朱啟原本有個兒子,名叫朱達福,百事不做,只管嫖賭逍遙,又交上個叫俞子易的潑皮。那潑皮只管調唆朱達福花銀子,把祖宗留下的幾個宅子都花光了,只餘下石磨兒胡同的宅院。俞子易又設下圈套,借高利貸給朱達福。順治十八年,朱達福突然不見人影兒了,俞子易找上朱啟,拿出他兒子六千兩銀子的借據。朱啟還不出銀子,就被俞子易趕出了宅院。一轉手,朱家宅院賣給了高士奇。那朱達福卻再也沒誰見到過,街坊都說他準是被俞子易害了。

  俞子易干的營生,儘是些傷天害理的事。順治十八年,京城裡頭鬧天花,俞子易同官府串通,專挑那些軟弱好欺的,強佔人家宅院。那些宅院原是入了官的,俞子易打點衙門裡頭的人,很便宜就買下了。街坊都說俞子易膽大包天,全仗著宮裡有人。陳廷敬聽了,明白街坊說的俞子易宮裡有人,那人就是高士奇。

  夜裡,高士奇約了俞子易和鄺小毛到家裡來,商量應對之策。原來那日朱啟在路上攔了陳廷敬的轎子,俞子易同鄺小毛正好在旁邊看見了。事情也是巧得很,平常俞子易同鄺小毛都不來午門外接高士奇的,偏偏那日有樁生意急著要回復,他倆才匆匆忙忙往午門那邊去。俞子易認得朱啟,也認得陳廷敬的轎夫。他等高士奇出了午門,頭一樁就說了這事兒。高士奇本不怕朱啟告狀,只是陳廷敬接了狀子,就恐事有不妙。他設下圈套讓陳廷統借銀子送禮,看樣子陳廷敬卻輕易不會中計。

  高士奇交代俞子易:「子易,我讓你把名下房產、鋪面等一應生意,通通過到鄺小毛名下,辦了嗎?」

  俞子易到底放心不下,生怕高士奇另有算盤,便說:「賬都過好了,只是高大人,這樣妥嗎?」

  高士奇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擔心老夫吃了你的銀子。」

  俞子易忙低了頭說:「小的哪敢這麼想?我能把生意做大,都虧了您高大人!」

  高士奇說:「老夫都同你說了,銀子是你的,終歸是你的,跑不了。到時候官司來了,你遠走高飛,讓那朱老頭子告去!你只要回到錢塘老家,就萬事大吉了。官府只認契約,馬虎一下就過去了。」

  囑咐完了俞子易,高士奇又對鄺小毛說:「到時候你就一口咬定,你是東家!」

  鄺小毛點頭不止:「小的全聽高大人吩咐!」

  高士奇瞟了眼鄺小毛,說:「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同子易說。」

  鄺小毛趕緊起身,退了出去。高士奇卻不馬上說話,慢慢兒喝著茶。俞子易不知道高士奇要說什麼緊要事,心裡怦怦兒跳。過了老半日,高士奇小心看看外面,才小聲說道:「子易,陳廷敬哪日真把事情抖出來,就依你說的去做!」

  俞子易說:「我明白,幹掉朱啟。依我說,這會兒就去幹掉他!」

  高士奇搖頭道:「不不不,我們只是為著賺錢,殺人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記住,不到萬不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俞子易說:「小的記住了。」

  高士奇示意俞子易俯耳過來:「記住,要殺朱啟,你得讓鄺小毛下手!」

  俞子易使勁兒點頭,嘴裡不停道謝。他感激高士奇,沒有把這等造孽差事派到自己頭上。

  這時,忽聽得高大滿在外頭報道:「老爺,陳廷敬陳大人來了。」

  高士奇一驚:「這麼晚了他跑來幹什麼?」他叫俞子易趕緊出去躲著,自己忙跑到大門口迎客。

  陳廷敬早已下轎候在門外了,高士奇先把門房罵了幾句,再說:「啊呀,陳大人,怎敢勞您下駕寒舍?您有事吩咐一聲得了,我自會登門聽候吩咐!」

  陳廷敬笑道:「士奇不必客氣,我多時就想上您家看看了。」侯衛東官場筆記

  高士奇恭請陳廷敬到客堂用茶,劉景、馬明二人在客廳外面站著。陳廷敬喝了口茶,高士奇寒暄起來:「不知陳大人光臨寒舍,有何見教?」

  陳廷敬笑道:「何來見教!早聽說士奇收羅了不少稀世珍寶,可否讓我開開眼界?」

  高士奇搖頭道:「真是讓陳大人笑話了,我哪裡有什麼稀世珍寶?好,書房請吧。」

  書房的博古架上擺滿了各色古董,書案上的鈞瓷瓶裡也插著字畫。高士奇打開一個木箱,拿出一幅卷軸,徐徐展開,原來是唐代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

  陳廷敬挑燈細看,讚不絕口:「士奇啊,您還說沒有稀世珍寶。這麼好的東西,宮裡都沒有啊!」

  高士奇忙說:「不敢這麼說!我把自己最喜歡的都獻給皇上了,留下自己玩的,都是些不入眼的。」

  陳廷敬望望高士奇,突然說道:「我想看看荊浩的《匡廬圖》!」

  高士奇一驚,卻立即鎮定了,笑道:「廷敬好沒記性,《匡廬圖》我獻給了皇上,您也在場啊!皇上還讓您看了哩!」

  陳廷敬搖搖頭,笑望著高士奇,不吐半個字。高士奇的臉色慢慢變了,試探著問:「廷敬,未必那幅《匡廬圖》是贗品?」

  陳廷敬並不多說,只道:「您心裡比我清楚啊!」

  高士奇仍是裝糊塗:「如果真是贗品,我可就沒面子了!世人都說我是鑒賞古玩的行家,卻被奸人騙了!」

  陳廷敬笑笑,低聲道:「這上頭沒人騙得了您,您卻騙得了皇上!」

  高士奇大驚失色,說:「啊?陳大人,這話可不是說著好玩的啊!欺君大罪,要殺頭的!」

  陳廷敬冷冷一笑說:「士奇也知道怕啊!」

  高士奇語塞半晌,小心問道:「陳大人明說了,您到底想做什麼?」

  陳廷敬沒有答理高士奇的問話,只道:「您送給皇上的《匡廬圖》,只值二兩銀子,而您手頭的真品,花了兩千兩銀子。」

  高士奇心裡恨恨的,臉上卻沒事似的,笑道:「陳大人,您一直暗中盯著我?」

  陳廷敬也笑道:「我沒有盯您,是緣分。緣分總讓我倆碰在一起。」

  高士奇哈哈大笑,說:「是啊,緣分!好個緣分!陳大人,您既然什麼都清楚了,我不妨告訴您。我向皇上獻過很多寶貝,真假都有。太值錢的東西,我捨不得。我高某自小窮,窮怕了,到手的銀子不那麼容易送出去,哪怕他是皇上。」

  陳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輩,可也未曾想到這個人居然壞到這步田地,膽子比天還大。陳廷敬臉上仍是笑著,說:「士奇今兒可真是直爽呀!」

  高士奇道:「廷敬兄,不是我直爽,只是我吃準您了。不瞞您說,我知道您不敢把這事兒告到皇上那兒去。」

  陳廷敬的眼光離開高士奇那張臉,笑著問道:「何以見得?」

  高士奇不慌不忙,招呼著陳廷敬喝茶,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咱皇上是神人,文武雙全,無所不通,無所不曉。皇上要是連假畫都辨不出,他還神個什麼?廷敬兄,您不打算告訴皇上他不是神人吧?」

  陳廷敬慢慢啜著茶,歎道:「世人都說當今皇上千年出一個,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個。」

  高士奇拱手道:「承蒙誇獎,不勝榮幸!」

  陳廷敬放下茶杯,笑瞇瞇地望著高士奇說:「您就不怕萬一失算,我真的稟告了皇上呢?」

  高士奇使勁搖著腦袋,道:「不不不,您不會。陳大人行事老成,不會因小失大,此其一也;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無能之處,陳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險,此其二也。」

  陳廷敬哈哈笑了幾聲,彷彿萬分感慨,說:「士奇呀,我佩服您,您真把我算死了。但是,我告訴您,我不會把這事捅到皇上那裡去,不是因為怕,而是不值得。」

  高士奇問:「如何說?」

  陳廷敬長舒一口氣,說:「不過就是幾張假字畫、幾個假瓷瓶,誤不了國也誤不了君。我犯不著揪著這些小事,壞了君臣和氣。」

  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響,說:「陳大人忠君愛國,高某欽佩!不過反正都一樣,我知道您不會說出去。」

  陳廷敬笑笑,又道:「我現在不說,不等於永遠不說。世事多變,難以預料呀!」

  高士奇問:「陳大人說話從來直來直去,今兒怎麼如此神秘?該不是有什麼事吧?」

  陳廷敬說:「士奇,我想幫您。」

  高士奇道:「陳大人一直都是顧念我的,士奇非常感謝。可我好好的,好像沒什麼要您幫的呀?」

  陳廷敬說:「您是不想讓我幫您吧?」

  高士奇有些急了,道:「陳大人有話直說。」

  陳廷敬說:「您那錢塘老鄉俞子易,他會壞您大事!」

  高士奇故作糊塗:「俞子易?高某知道有這麼個人。」

  陳廷敬笑道:「士奇呀,您就不必藏著掖著了,您我彼此知根知底。那俞子易公然遊說廷統向您行賄,他是在害您!」

  高士奇明知陳廷敬早把什麼都看破了,嘴上卻不承認:「原來是俞子易在中間搗鬼?」

  陳廷敬說:「事情要是攤到桌面上說,就是您高士奇索賄在先,拒賄在後,假充廉潔,陷害忠良!」

  高士奇假作慚愧的樣子,說:「陳大人言重了!我也是蒙在鼓裡啊!既然如此,銀票您拿回去就得了。唉,我早就讓您把銀票拿回去嘛。」

  陳廷敬笑笑,說:「不,銀票您還是自己拿著。反正是您自己的銀票,何必多此一舉?您只把廷統立下的借據還了就得了。廷統有俸祿,我陳家也薄有家貲,不缺銀子花,不用向別人借錢。」

  高士奇說:「原來陳大人故意提起《匡廬圖》,是想給我個下馬威,讓我別把廷統行賄的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犯不著這樣嘛,我當初就不願意把事情鬧大。」

  陳廷敬說:「不,事情別弄顛倒了。廷統本無行賄之意,是有人逼的!」

  高士奇忙點頭說:「行行行,我讓俞子易還了借據,再把這銀票還給俞子易!」

  陳廷敬笑道:「我只要借據,銀票您是自己拿著,還是交給俞子易,不干我的事。」

  陳廷敬說罷告辭,高士奇依禮送到大門外。兩人笑語片刻,拱手而別,就像兩位要好不過的朋友。高士奇目送陳廷敬轎子走進黑暗裡,臉色慢慢恨了起來。回到客堂,高夫人迎了上來:「老爺,奴家在隔壁聽著,這位陳大人挺厲害呀!」

  高士奇道:「呸!他厲害,我比他還厲害!他陳廷敬學問比我強,文名比我大,官職比我高,可又怎麼樣?我還比他先進南書房!我就不信鬥不過他!」

  高夫人勸道:「老爺,您別著急上火的,先把事兒琢磨清楚。奴家聽著,陳大人好像還得找俞子易的碴,怕是對著您來的呀!」

  高士奇說:「你當我是傻子?陳廷敬口口聲聲只說俞子易如何,其實就是想整我。他查呀!我就是要他查!」

  高士奇突然高聲喊道:「來人!」

  高大滿進來,問:「老爺有何吩咐?」

  高士奇說道:「叫俞子易過來。」

  沒多時,俞子易同鄺小毛進來了。高士奇閉上眼睛說:「子易,連夜把陳廷統的借據還了,再把該辦的事辦了!」

  俞子易點頭稱是,便同鄺小毛出去了。

  高士奇回到書房,仍舊把玩他的那些寶貝兒。高夫人過來看看,見老爺沒有歇息的意思,也不敢勸,悄悄兒退回去了。三更天時,高大滿打著哈欠來到書房,說是鄺小毛來了。高士奇甚是煩躁的樣子,說:「天都快亮了,他來做甚?」

  高大滿說:「鄺小毛說是老爺您吩咐他連夜回話的。」

  高士奇說:「我幾時要他回什麼話了?這個狗奴才,讓他進來吧。」

  鄺小毛讓高大滿領了進來,跪伏在地:「回高大人話,事情辦妥了。」

  高士奇詫異道:「什麼事情辦妥了?」

  鄺小毛說:「小的按高大人吩咐,把朱啟殺了!」

  高士奇大駭不已,一怒而起:「啊!你真是膽大包天!我什麼時候讓你去殺人了?來人!快把殺人兇犯鄺小毛押去報官!」

  高大滿跑出去吆喝幾聲,沒多時擁進幾個家丁,三兩下就綁了鄺小毛。鄺小毛嚇得面如土色,胡亂喊了半日高大人,說道:「俞子易說這是您的吩咐!」

  高士奇怒氣衝天:「大膽!你殺了人還敢血口噴人,誣賴本官!」

  鄺小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大人,小的對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您就饒了我吧!」

  高士奇正眼都不瞧他,只道:「你殺了人,本官如何饒你?」

  鄺小毛說:「這都是俞子易在害我!他要是不說是您的吩咐,給我吃了豹子膽,我也不敢殺人呀!」

  高士奇轉過臉來,問:「果真是俞子易讓你幹的?」

  鄺小毛點點頭,淚流不止:「他說這都是高大人您的意思。」

  高士奇吩咐左右:「先放開他。你們都下去吧,我要問個究竟!」

  高大滿同家丁都出去了,高士奇來回走了老半日,停下來說:「我真是瞎了眼哪!沒想到俞子易調唆你去殺人,還要往我身上栽贓!」

  鄺小毛仍被綁著,沒法去揩臉上的淚水,臉上污穢不堪,道:「高大人,我中了俞子易的奸計,您可千萬要救我!」

  高士奇仰天而歎:「人命關天,叫我如何救你?難道要我隱案不報?我可是朝廷命官哪!」

  鄺小毛使勁叩頭,沒了手支撐,三兩下就滾爬在地:「高大人,您好歹救我一命,我今生今世甘願替您當牛作馬!」

  高士奇弓身把鄺小毛提了起來,很悲憫的樣子,竟然流了淚:「小毛呀小毛,我平日是怎麼告誡你們的?只管好好做生意,幹什麼要殺人?」

  鄺小毛道:「俞子易說,高大人您住著朱啟家房子,陳廷敬要查。他說只要殺了朱啟,就一了百了。」

  高士奇哼哼鼻子,道:「朱啟告狀,與我何干?這房子我是從俞子易手裡買下的,要告也只是告他俞子易。鄺小毛呀,你真是糊塗,你讓俞子易耍了!你有了命案在他手裡捏著,終生都得聽命於他!」

  鄺小毛哀求道:「高大人,小的一時糊塗,您萬萬救我!」

  高士奇哀歎不止,說:「你也不動動腦子!我一個讀書人,一個朝廷命官,日日侍候皇上的,怎麼會叫你去殺人呢?」

  鄺小毛後悔不已:「小的沒長腦子!」

  高士奇問:「我問你,俞子易手裡生意,值多少銀子?」

  鄺小毛說:「至少三十萬兩。」

  高士奇又道:「我是為他生意幫過忙的,外頭就有些閒話,說我從他那裡得了好處。你聽說過我同他是怎麼分賬的嗎?」

  鄺小毛說:「小的沒聽說過。」

  高士奇冷笑道:「你是他管家,半句都沒聽說過?」

  鄺小毛回道:「小的不敢說。」

  高士奇問:「本官自己問你,也不敢說?」

  鄺小毛低頭道:「不敢說,小的只知道高大人同俞子易生意上沒干係。」

  高士奇點點頭:「好。鄺小毛,本官會救你的。你起來吧。」

  高士奇親自給鄺小毛鬆了綁,扶他起來。鄺小毛卻重新跪下,叩頭半日,說:「小的感謝高大人再造之恩。」

  高士奇問:「俞子易給你開多少銀子?」

  鄺小毛回道:「月薪五兩銀子。」

  高士奇說:「俞子易三十萬兩銀子的家產已經是你的了!」

  鄺小毛慌忙拱手低頭:「小的不敢!俞子易雖說把家產過到了我的名下,可那不是我的!」

  高士奇逼視著鄺小毛:「你真的想死?」

  鄺小毛再次跪下:「小的是被嚇糊塗了,不明白高大人的意思!」

  高士奇壓低嗓子說道:「俞子易家產是你的,朱啟是俞子易殺的!」

  鄺小毛不由得啊了一聲,叩頭如搗蒜:「高大人,從今往後,小的這顆腦袋就是高大人您的了!」

  高士奇又說:「往後這三十萬金,我八,你二!」

  鄺小毛頓時兩眼放光:「啊?高大人,您可是我的親祖宗呀!好!任他俞子易如何狡辯,任官府如何打屁股,我都按高大人吩咐的說!」

  高士奇又流起淚來:「唉!俞子易同我交往多年,我雖為朝廷命官,卻並不嫌棄他的出身地位,可謂情同手足!沒想到他為著一樁生意,居然指使你去殺人,還要陷害我!我這心裡頭痛呀!」

  鄺小毛也哭了起來,說:「高大人,您可是菩薩心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