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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張汧在陳家過了夜,第二日早早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著回去給爹娘道喜,陳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別張汧,一家人回屋說話。老太爺問:「外頭都說,你本是中了狀元,硬是叫衛大人在皇上面前說壞話,把你拉下來了。說你原來是因為沒有給衛大人送銀子,可有這事?」

  這事兒在陳廷敬心裡其實也是疑雲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卻說:「哎呀,這話哪,傳來傳去就變了。貢院裡面有人處處為難我,污損了我的考卷。是衛大人把我的考卷從遺卷裡找出來,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裡拜師傅,投門生帖子,奉送儀禮,其實都是規矩,算不得什麼事。可衛大人連這個都是不要的,他會是個貪官?」

  老太爺說:「原來是這樣!衛大人還真是個好官哪!」

  淑賢身上已經很顯了,她坐在老夫人身邊,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見了,只道:「淑賢,你不要老陪在這裡,進屋躺著去。」丫鬟翠屏忙過來扶了淑賢往屋裡去了。翠屏才十二歲,卻很是機靈。

  淑賢進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們都下去,客堂裡只有陳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這才問道:「敬兒,娘聽說你在京城又找了媳婦?」

  陳廷敬頓時紅了臉,道:「娘是哪裡聽來的話?」

  老夫人道:「娘聽淑賢講的,大順告訴了翠屏,翠屏就把這話說給淑賢聽了。」

  陳廷敬道:「這個大順!」

  老太爺半日沒有吭聲,這會兒發火了,道:「自己做的事,還怪大順?」

  陳廷敬道:「我哪裡是要瞞著爹娘?我是想自己給您二老說。孩兒不孝,沒有事先稟告,但的確事出有因,又來不及帶信回來。」陳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點丟了性命,多虧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細細地說了。又說了衛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謝人家救命之恩,這才應了這門親事。

  老夫人聽得這麼一說,拉住兒子的手,又哭了起來:「娘沒想到,你在京城還吃了這麼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

  陳廷敬說:「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黃泉了!」

  老夫人回頭望了老太爺,道:「他爹,既然是這樣,我看這門親事就認了,這也是緣分啊。」

  老太爺沒有說話,心想做兒女的婚姻大事,再怎麼也得先回明瞭家裡,豈是自己隨便可以做主的。可聽兒子說了這麼多,老太爺慢慢地也沒有氣了,嘴上卻不肯說半句話。陳廷敬知道爹的脾氣,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嘴上總是厲害的。

  陳廷敬應了這門親事實是不得已,他對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雖小卻也甚是聰明可愛,只是覺得自己兩頭都對不住人,便說:「我既對不住淑賢,又覺得月媛委屈了。人家畢竟是有門第的女子,怎能就讓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賢那裡,娘去說。這孩子通情達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將來長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婦,依淑賢的脾性也不會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兒順,什麼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約,你就得盡兒輩的孝行。你那邊岳父還病著,家裡這邊你拜拜親戚朋友,沒事了就早早動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爺這才開言講了一句話:「記住你娘講的!」

  陳廷敬在家走親訪友四十來日,老夫人就催他進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還硬朗,家裡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總要以自己的差事為重。陳廷敬心裡卻是兩難,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擔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憐了。

  陳廷敬有個弟弟,原來也是單名一個統字,如今陳家兄弟都遵了聖諭將廷字作了字輩。廷統跟大順差不多年紀,纏著爹娘說了多次,想隨大哥到京城去讀書。陳廷敬是知道這個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實,只恐他到京城裡去學得越發輕浮了,總是不答應。廷統便是又哭又鬧,只說爹娘偏心,眼見著大哥中了進士,凡事都只聽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爺最後發了脾氣,廷統才不敢再鬧。陳廷敬又是好言相勸,囑咐廷統在家好好讀書,將來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大順仍是要跟著少爺去的,他卻去問了翠屏,道:「老太爺讓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爺,你去嗎?」

  翠屏平日見了大順就臉紅,道:「你去你的,問我做什麼!」

  大順道:「你去看看嘛,京城世面兒大,有很多你見不著的東西!沒事我每日帶著你去玩。」

  翠屏連脖子都紅了,說:「你想見世面,你去就是了,別老纏著我!少奶奶還在花園裡等著我送東西去哩!」

  翠屏轉身走了,大順心裡著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針線去的,淑賢要自己給陳廷敬縫幾件衣服。淑賢對翠屏說:「大少爺去京城,沒個人照顧,大順又只知道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隨大少爺去好不好?」

  謙吉跟著媽媽在這兒玩耍,不等翠屏答話,他倒先說了:「我跟爹到京城去!」

  淑賢惱兒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雖是逗兒子玩的,可這話說來心裡還是有幾分不舒服。

  翠屏早又紅了臉,低頭說:「我想在家跟著少奶奶。」

  淑賢望著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別在我面前假模假樣了。知道大順要去,你成天沒了魂似的。」

  翠屏急得要哭,說:「少奶奶,您這麼說,就冤枉死我了!」

  這時,屋裡傳來琴聲,淑賢心慌起來,不小心紮著了手。原來是陳廷敬在屋裡撫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傷著的手,說:「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說,跟著去京城嘛!」

  淑賢笑笑,歎道:「爹娘都這把年紀了,我怎麼走得開!」

  淑賢不再說話,邊縫衣服,邊聽著琴聲。過會兒,琴聲沒了,淑賢就怔怔地望著池塘出神。池塘裡蓮花開了,幾隻蜻蜓在上頭且飛且止。謙吉在池塘邊追著蜻蜓,淑賢囑兒子別亂跑,可別掉進塘裡去了。

  翠屏猛地抬頭,看見陳廷敬過來了,忙站了起來,說:「大少爺,您坐,我去倒杯茶。」

  翠屏走開了,陳廷敬道:「淑賢,衣服都夠了,你歇著吧。」

  淑賢卻答非所問,道:「我想讓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個照顧。」

  陳廷敬答話也是牛頭不對馬嘴,說:「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想也許這是老天的安排吧!」

  淑賢低頭說:「哪裡啊,我打心眼兒裡感謝人家哪!爹娘都說人家是我們恩人,我哪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陳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說,帶你去京城。」

  淑賢搖頭半日,說:「我為月媛的事生過氣,已是不賢;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

  謙吉不曉事,總在旁邊胡鬧,吵著要娘帶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爺同少奶奶有話要說,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來,老遠就碰得花園的樹枝啪啪響。陳廷敬同淑賢就不說話了,相對默坐。淑賢心裡沉沉的,見翠屏這會兒才來,不免說道:「倒杯茶去了這麼久,是去街上買茶葉去了,還是去井裡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沒心思了,明日就跟大順到京城去!」

  翠屏叫淑賢這麼說了幾句,眼淚倒黃豆似的滾了出來。這時陳廷統跑了過來,說:「哥,張汧先生家裡送信來了。」陳廷敬看了信,原來張汧母親病了,暫時走不了。

  時序已是深秋,陳廷敬在中道莊口辭別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祠裡拜過祖宗了,這會兒才要上車,陳廷敬又跪下來再次拜過爹娘。陳家幾十口人都來相送,又圍了上百鄰家,有過來道別的,也有只是看熱鬧的。老太爺再三囑咐:「廷敬,身處官場,謹慎為要。該說的話,爹都說過了。你今後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報聖恩,下撫黎民,不枉讀了聖賢書!」

  陳廷敬道:「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老夫人道:「敬兒,家裡有淑賢,你就放心吧。」

  陳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賢,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顧自己的身子。」

  淑賢點點頭,道:「天氣一日天涼了,小心加衣服。謙吉,到娘這裡來,爹要走了。」

  原來謙吉一直抱著爹的腿不放,眼淚汪汪的。陳廷敬弓身抱起兒子,笑道:「謙吉不哭,爹會從京城裡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你在家好好讀書,長大了也去京城。」

  丫鬟上前抱了謙吉下來,謙吉哇地哭了起來,只吵著不讓爹走。謙吉這麼一哭,家裡幾個大人也哭了起來。老夫人只道廷敬進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大家哭什麼呢?自己說著,卻是眼淚直淌。翠屏是要隨著去的,她心裡歡喜,只顧瞅著大順抿著嘴兒笑。這會兒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陳廷敬進京用的是兩架騾車,陳廷敬同翠屏同車,車由大順趕著。行李專用一車,另外隨了個家丁黑子趕車。大順在車上不時地回頭,翠屏臉上緋紅,只是拿眼睛瞪他。陳廷敬沒在意兩個小孩子,一心只顧在車上看書。

  到了太原,陳廷敬去巡撫衙門拜訪了撫台大人吳道一。如今陳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階下囚,吳道一甚是客氣,在衙內設宴款待,還封了三百兩程儀送上。陳廷敬在太原盤桓幾日,拜訪了幾位舊知。又想那傅山實在是個人物,便瞞著人獨自去了五峰觀。怎料傅山先生雲遊去了,陳廷敬心裡甚是遺憾,悵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