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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槥車相望(2)

  無須他繼續動怒,繼續憂心,仍著晚宴時sī fu的李明安大概是聽到了誰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誰的指引,急匆匆從外進入,一眼看見此間景況,震驚詫異不輸太子。

  尚未及任何動作,他身後的兩頁門已經戛然合攏,從長州城中將這遍地血腥的館驛也隔離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劍,方意識到今夜因宴太子,隨身並未攜帶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觸及的只有遍地金吾衛士的屍體,他因怒致笑道:「顧逢恩,你這是要造反,證據昭彰,你還有什麼話說……」

  語音未落,穿胸一劍已經刺過,鮮血噴湧如虹霓,連一旁站立的定權衣上都被濺染得斑斑點點。原來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顧逢恩從李明安身上拔出劍,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劍身,和太子如出一轍的鳳目單薄狹窄了一瞬,冷淡回應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說過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會說話。」

  室門霍然重開,門外站立的同統領和顧逢恩一樣重甲裝扮,一樣刃上帶血,毫不詫異橫倒軍士之間的重臣屍骸,他一樣拱手,簡明地報告道:「殿下,此處十二人,余處二百四十八人,已經全部處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網之魚?」

  此事千鈞一髮,發生得太過迅疾,定權心中尚無知覺,四肢卻早酸麻無力不能移動,半晌方喃喃如自語道:「二百六十人……無一漏網。」

  顧逢恩向同統領點了點頭,下令道:「傳我軍令,即刻關閉大小南門、西門及北門。從即刻始,無論軍民,不許往城外走脫一人。」

  同統領應道:「是!」

  顧逢恩點了點頭,接著發令道:「速遣五千人,圍堵城東北承軍營。另遣五千人,分守大小東門,一樣不許往城外走脫一人。」

  同統鄰答道:「承軍據守的大小東門相距過遠,恐有人遁水,不便防守。」

  顧逢恩冷冷道:「可以用火阻攔,勿使之出營。我片刻後便來。」

  定權如夢方醒,上前一步,聲嘶力竭地制止道:「我乃天子使,令同天子敕!爾等於王土邊關行叛亂事,天人可誅之!」

  同統領遲疑地看了一眼顧逢恩,見他面色決絕不為所動,遂大聲領命而去,定權只聞他於室外高聲呼喝道:「爾等隨我,血洗承軍營,報老將軍及劉統帶不共戴天之仇!」

  定權驚怖到了極點,反而稍稍定下神來,冷笑問道:「河陽侯,你這是要我也一道交投名狀?」

  顧逢恩緩緩搖了搖頭,反問道:「殿下以為我是單等著殿下帶來的聖旨,方決定舉不舉事?」

  定權道:「我不知道。你們一個一個究竟為何瘋狂至此,我也不想知道。」

  顧逢恩平靜地望著他,問道:「殿下那條醉弗林紋的玉帶,現在何處?」

  定權身子一晃,驚怒道:「什麼?!」

  顧逢恩道:「廣武、興武、天長、懷遠、崇仁、驍騎、長河,七枚方銙,七張虎符,殿下既腰圍了萬餘兵,為何遲遲不肯作為?是顧慮臣父,是顧慮臣,還是因為其他?」

  室外突然驚雷動地,室內定權如遭雷擊頂,牙關抖動不能自已,半晌方開言問道:「你從何處知道?」

  顧逢恩道:「詹府一個姓許的主簿,前日抵長,將前後諸事詳盡告知臣。殿下此番還京,必如臨江折軸,永無回還之日。臣受殿下恩重,不敢不忍不願見此發生成真。」

  今夜可驚詫的事情實在已經過多,定權已無力再動怒作色,皺眉問道:「許昌平?!他現在何處?叫他速來見我!」

  顧逢恩道:「他刑傷過重,奔走過急,昨日已經失救。他的遺體現在就在臣的營中,殿下若不信任,可以前往查看。」

  定權渾身的氣力如瞬間被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雙眼瞼,深深一歎道:「我不知道,你們一個一個,為何定要如此執著,如此癡嗔?」

  顧逢恩搖頭道:「殿下五年前就誤過一次機會,望勿一誤再誤。」

  定權忽然沉默,顧逢恩則轉向門外軍士高聲飭令道:「爾等務必保殿下萬金之軀萬全無一失。逆賊血污殿下衣,速為殿下更替!」

  眾軍士雷鳴應聲,代替金吾衛士,將定權圍堵在了孤城斗室之中。屍骸移去,鮮血拭淨,唯余血腥氤氳,無計可驅逐。

  人大約是可以習慣一切的,不過一二個時辰,他的鼻端便已經習慣了血的氣味,並可與之共處一室,互不相礙。不過一二個時辰,他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無上驚悸,無上惶恐,接受了今時自己或兵諫篡位或身敗名裂的命運。

  不是沒有想過動用那些雕琢精美、不可複製的貴重兵符,不過是因為捷報傳來的次日,皇帝便調自己出京,這期間自己並無機宜。從那日起到今日已經整七天,他不知道,如果留京的話,他現在應當是黃袍加身,是苟延殘喘,還是已被典刑顯戮。

  他不是沒有認真地考慮過,一如此刻他接受了這個現實之後,也同樣開始認真地考慮。長州承州屯二十萬軍,戰爭損耗,尚餘十萬奇,其中一大半是顧氏直隸嫡系,忠誠用命,勇武善鬥,遠非積弱京營可比。長州尚有軍馬萬餘,騎兵急行入京,步兵跟隨,不過七八日,應當可以趕在各地勤王軍隊之前抵京。這七八日加之離京的七八日不過半月,二十四衛皇帝尚不可能全數整革,果然如此,使內外交攻,兵諫未必沒有速戰成功的可能。還有,自己掌糧秣多年,比誰都清楚長州的糧儲,如果速戰成功,則補給應該足夠支持這場兵諫。

  再往細處想,國家英雄甫喪,民心振奮激盪之時,居廟堂之肉食者便開始圖謀烹狗藏弓,所以,連清君側的口實都是現成的。這不是聖人所言的天時地利人和,但這是他蕭定權自己的天時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來,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體滿心涼透的同時,他的頭腦也從未有一刻像現時這樣清明,這樣冷靜。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們精明如此,他們以為可行,那大概確實可行。為了不滅權欲也好,為了不滅癡嗔也好,他們在為了自身謀劃的同時,切實也想救他。或者說只有救了他,他們的貪戀癡嗔才能滿足,才能平定。否則,那也是終身要在血管裡躁動的血液,他們將終身坐臥不寧。正如他現下一樣。

  不錯,就在他獨居孤城、策劃圖謀的時候,他悚然發覺,雖明知天子差遣他前來的用意,他其實還是很興奮。或者從一開始,他內心的深處便隱隱意識到了這個機會,許昌平和顧逢恩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會喪權,或會喪生,他依舊不減興奮。如同長途奔馳一樣,雖然留給了他火灼般的傷痛,其實也使他興奮到了極點。

  他也悚然發覺,無論他如何不能認同父親和手足的某些作為,他與他的父親和手足,其實果然血脈相通。總有那麼一刻,同源的貪功戀勢的血液會在他們的血管中燒沸。

  他從來並非不慕權勢,在他所愛之人都遠離後,只有那些深沉暗夜夢迴間不可告人的電光火石,尚能瞬間照亮他灰暗孤單的人生,支撐他繼續艱難前行。他從來並非不解權勢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戀華堂采色,西眉南臉,即使有人不喜翻雲覆雨,一呼百順,卻從來沒有人能夠拒絕,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願,那些夢,以及心中的那個理想國。

  他其實和他們一樣貪嗔,一樣癡迷。作為離天最近,隨時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誰也不知他每每是怎麼樣奮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險的沸騰冷卻。然此時此刻,他對自己亦無能為力。他抬起雙手,慘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見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間多麼迅疾地奔騰宣洩,紅如烈火,艷如烈火,燃燒如烈火。這一刻的燃燒,發生於他見過了如此壯麗自由的山河之後,他寧可轟轟烈烈地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緩緩默默凍死於深宮中寂寞的一隅。

  大約對每個人來說,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個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殺戮,殺戮後還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證。

  風滿樓,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個寒噤,渾身冷汗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