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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薄暮心動(2)

  直等到天色將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宮,向定權回報道:「陛下今晨確實召了廣川郡王入宮,且賜他在宴安宮用了早膳。

  」定權眉心一跳,問道:「都說了些什麼?」王慎歎了口氣,回道:「看樣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遞了奏呈,上報郡王側妃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老臣聽說太醫診斷,郡王側妃素來有腎氣不足、氣血兩虛的毛病,本難載養胎兒,起先已經滑過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這個關節上面,郡王顧慮遠行顛簸,路上難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請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權冷哼一聲,咬牙笑道:「側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與常人不同。陛下怎麼說?」

  他這話說得刻毒至極,連帶皇帝都一筆掃了進去,王慎暗暗歎氣,低聲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後便動身,攜王妃一同上路。」定權聞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覺無言以對,索性不語。二人對面良久,才聞定權發話道:「阿公先請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還望盡心。」一面自己托著臂膊,逕自走到殿門門檻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會王慎。冬日的灰白天色含混曖昧,一如現下的時局,可一丸落陽卻濃墨重彩,紅得乾淨利落,彷彿一枚空印鏨在了被玷污的畫紙上,蘸的是上好硃砂,絲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出一條條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條正好打中定權前胸,那影子猶似帶著廊柱的重量,壓得定權只覺胸口抑鬱難當。他連忙避走開來,心口卻仍然一陣疼似一陣,發作得厲害時,竟覺得透不過氣來。

  閣內宮人見他以肘撐牆,疑心他身體不適,欲上前相詢,忽聞定權沉聲下令道:「開窗。」幾人相對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問,只得將閣內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見他仍舊頹然坐倒在門檻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權仔細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晏安宮方向。望得久了,便憶起了自己從寧王府甫入jin gōng的時候,有一遭去給皇帝請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見哥哥身在殿中,而父親正在教他點茶。自己一向只覺父親平居事務極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見不到面,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居然也有這般消閒的時刻。

  父親手把手地教導哥哥,教他怎樣持**點湯,怎樣轉腕運筅,怎樣在一湯二湯乃至七湯後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澤,直到他們手中盞內鮮白色的咬盞湯花終於如雲霧般升騰而起。他的唇邊雖無笑容,可舒展的眉頭卻能明明白白地昭示心中的歡愉,那是為人父母者和愛子相處時自然而生的歡愉。

  他在他們不能察覺的遠處,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轉身走開。那時候年紀小,卻也已經懂得了,自己若是現在進去,只會打擾了他們父子間難得的安逸。

  天色已經向晚,他一個人偷偷跑到位於外宮的中書省,因為知道盧世瑜今夜會在那裡值守。他請求盧先生教他如何點茶,盧先生雖感吃驚,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內值宿官員使用的一套茶具,將所有步驟手法一一傳授給他,並不時在一旁提點:「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傾斜。」他其實很希望老師能夠親手糾正他的錯誤,然而他只據守一旁,語氣和緩耐心,態度不厭其煩,卻自始至終沒有伸過手來。

  總還是隔著一層,總還是缺了些什麼,心內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一直延續,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書省的值房內,盧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發問:「今日給殿下講過的書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師在一起,便必然要應對他無休無止的提問和詰責,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見他的原因。可是不知為何,今日卻只想和他同處一室,於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師要求他背誦和講解早晨學習的論語章節。當老師皺眉傾聽的時候,他突然很擔心他會不滿意。

  看著老師點頭微笑,他才終於鬆了口氣。他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老師遞過來的茶盞,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問題:「先生,孔聖人的爹爹是誰?」盧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聖人之父是魯大夫叔梁紇。」他於是又問:「聽說聖人的爹爹是與人野合才生下了聖人,先生,什麼叫作野合?」盧世瑜聞言,登時改變了臉色,厲聲問道:「殿下這話是聽何人說的?」他被嚇壞了,囁嚅了片刻,終於老實答道:「我是從太史公書中看到的。」盧世瑜神情這才稍稍緩和,但仍是正色教導他道:「聖人之學,可治國安天下,可修身養正氣,殿下身為國儲,此二者不可偏於一,不可失於一。殿下一言一語皆關係萬世宗祧,一步一行皆為黎民表率,尤宜時時參省自察。臣請問殿下,依照聖人之言,該當如何自省?」

  這並不是他來尋找老師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訓,也只好規矩地答道:「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盧世瑜不依不饒,繼續責問:「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

  他已經大約意識到「野合」並不是個正人君子應當談論的字眼,只得低頭作答:「是,我不該言誹聖人,也不該獨自到此來見先生。」

  盧世瑜這才點頭道:「既如此,請殿下速回東宮吧。」

  那次的交談,最終又演變成了一次說教晚課。其實他最想知道的並沒有問出口:聖人三歲的時候,就沒有了父親,那麼他的心中也會同凡人一樣感到孤寂嗎?當聖人感到孤寂之時,當聖人的心中空蕩蕩的時候,他又該當如何去化解?

  這疑惑,在聖人書中,尋不出da an。再後來,盧先生也遺他而去,他就更沒有機會,也沒有對象可以問出口了。

  遠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現在膝下僅有三女,四弟早殤,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喪,若是齊王側妃此次產子,便是皇帝的長孫,他可以想見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這個孩子。但是,即便如此,為了保全齊王,他卻連這都可以捨去。想到此處,定權心內不由冷笑,卻自覺沒有半分底氣。

  他一壁極力躲避著那游移的日影,一壁卻已叫那日影逼入了牆角,再也避無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過全身。極目而去,那盞渾圓落日已經墮入殿堂簷角。宙無盡,宇無極,四野八荒,玄黃莽蒼,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雲之上尤有青雲,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遠無法窮盡的。然而比廊影更陰沉,比落日更熾烈,比這天地更空茫的,卻是凡人腔子裡一顆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當初沒有問出先頭的那句渾話來,老師會不會已經解答了他的問題?

  此時日色全隱,定權暗暗舒了口氣,站起身來,他終又熬過了這一日中最難挨的時光。四周站滿了人,幾十雙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卻沒有一雙能夠看得出他適才心中所思。在他們面前他依舊是威嚴主君,依舊是端方君子。雖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遏制那無邊無垠,痛徹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兒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樣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聲。那臂膊內側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約今生無人能見,亦包括那人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