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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朱孔陽(1)

  定權出了晏安宮,向前又走了兩步,右膝一軟,忽然歪倒在了地上。

  王慎等候在殿外,見他跌倒,忙和另一名內侍向前相扶。定權用手掌撐了撐地,只覺一身上下都已經脫力,這才咬牙在他耳邊低聲道:「王常侍,我實在是走不動了。」話雖平淡,王慎卻知以他的性子,不是難過到了極處,斷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看了看就停在階下的簷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棄,老臣背負殿下下去吧。」定權微微一哂,道:「這裡人多,何需勞動到常侍?」王慎道:「臣怕他們不知輕重。殿下不必擔心,老臣年紀雖大了,可便是拼了這一身力氣,也是要將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權默然東望,時近破曉,弓月不知幾時已落下,白日卻還並沒有升起,在這月與日的交替間,最後一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膠著一般,雖有宮燈的明亮,也望不見延祚宮的簷角。

  他收回了目光,終於吩咐身邊的一個內侍道:「你來背本宮一程吧。」那內侍微微一愣,連忙應道:「是。」蹲跪下來,將定權負起,王慎等人在一旁扶持,一步步送他下了御階。定權於那內侍背上緩緩側過頭,道:「阿公,我這已經是第三回叫人家背回去了。」王慎不解他緣何突然說起這話,只得默默點了點頭,道:「是。」定權虛弱地笑道:「頭一次還是我小的時候,為了些許小事,把趙王半邊額頭都打破了,弄得他現在還留著道疤。陛下罰我跪在延祚宮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後還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還記不記得?」畢竟已相隔了多年,又不是什麼大事,王慎回憶了片刻,才想了起來,回答道:「殿下還記得,臣都快忘了。」定權喃喃道:「記得,我都記得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我可比從前重了許多,只怕阿公已經背不動了。」他的聲音愈來愈小,王慎一時沒有聽清楚,抬眼去看他,見他已經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垂著頭,連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連多說一句的氣力都沒有了,心下焦急,連聲催促那個內侍道:「快走,快走!」

  幾乎與開門聲響動同時,定權於矇矓中已聽見一個聲音問道:「殿下,是殿下嗎?」音色走調,分辨不清究竟是誰,恍惚半日,才隱約想起阿寶還留在室內。想著要同她說句什麼,張了兩次嘴,究竟沒能發出半點聲音來。

  王慎安頓好了定權,也顧不上阿寶,又急匆匆地跑動,連聲催促要水。阿寶這才回過神來,跌跌撞撞入室,見定權穿回的襴袍已經解開扔於一旁,貼身的中單上,皆是縱橫血路。大概一路顛簸,髮髻也已近散亂,幾縷亂髮披下來擋住了側臉,掩蔽了他面上此刻的神情。阿寶方想再向前去,忽見他似乎略略動了動手指,不知道是痛楚還是乏力,卻終究連手腕都沒有抬起來,忙附耳問道:「殿下要什麼?」定權的嘴角牽扯了一下,卻仍是沒有發出聲音。此時王慎已親自拎著一壺熱水進入,阿寶心中一動,低聲詢問道:「殿下要水?」定權微微點點頭,王慎忙道:「我這就去取茶盞。」阿寶卻並沒有回應,將他提進來的水傾倒於銅盆中,又取出巾帕,於盆中浸濕,忍燙絞乾,默默地坐到了定權身旁,將他臉上頸上細細揩拭乾淨,又擦了擦他兩手的手心。這才拔除他頭上髮簪,將已被汗水黏結的頭髮用玉梳一一梳開,又慢慢攏好。她舉動奇怪,捧茶折返的王慎一時呆住了,問道:「殿下不是索水喝嗎?」阿寶也不回頭,只是仔細幫他將髮髻重新於頂心結好,又瞧了瞧兩鬢並無散落碎發,這才輕聲回答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常侍先請放下吧。」又低頭湊在定權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醫過來,給殿下看過了,妾再為殿下更衣。」

  定權暗暗舒了口氣,週遭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復不明,日與夜混沌成一團,悲與喜亦無關緊要。只有她的一雙手,隨著自己的心意而動,一點一點,將那副軀體慢慢地重新整理乾淨。即便那其中包裹著的,不過是一注污血,數根癡骨,是幾世淤積的罪業,是一顆早已殘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那皮囊是潔淨的,因為這已是他最潔淨的東西了。

  那雙手就像自己的一樣,他想說的一切,不必說出口,她就如同已經聽到了。那顆殘腐人心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想要點醒他:她實在聰明過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這皮囊此時卻已經沒有了半分氣力,既不願附和,亦不願反駁。既如此,便隨它去吧,定權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寶守著定權,見他終於昏睡了過去,才抬頭問道:「王常侍,太醫會過來吧?」王慎一愣,回答道:「是,隨後便到。」阿寶便沒有再詢問,輕輕幫定權搭上了一床被子,又拉起他的右手細細察看。王慎卻悄然打量了她一眼,這個由內人而嬪御的少女,靜靜地坐在孤燈下,從頭至腳,並沒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陣嚶嚶哭聲吵醒的,睜開眼時帳外已經一片大白,回憶起成晚紛繁亂夢,伸手按了按額頭,問道:「是誰在外面?」陳謹連忙打起了帳幔,扶他起身,賠笑回答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這裡。」皇后果然正跪在床前,脂粉不施,簪珥不戴,彷彿蒼老了十歲的模樣。皇帝不由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叫人看見,成什麼樣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眼淚,也顧不上多言其餘,問道:「陛下,棠兒他……」皇帝打斷她,冷笑道:「你的耳報倒快。」抬眼瞥了瞥陳謹,陳謹忙垂下了頭去。皇帝站起,向前走了兩步,虛托了皇后一把,道:「起來說話。」皇后難辨他面上顏色,亦不敢多作忤逆,只得起身吩咐宮人取過衣服,親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將他袍擺細細拉扯平直,終於沒有忍住,就勢又跪了下來,掩泣問道:「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棠兒?」皇帝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道:「這話不該你問的,你回宮去吧。」皇后搖首哽咽道:「棠兒犯錯,是妾素來教養不善,妾自請陛下責罰,只是棠兒,求陛下再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吧。」不知緣何,皇帝心下忽覺厭煩至極,冷笑問道:「皇后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子不教,父之過,總是朕這個做父親的差了模樣,他們底下一個個才做得出那些不長進的事情來。朕養出的好兒子,不勞皇后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還有,這次的事情,不牽扯到你就已經是萬幸,你還拿得出什麼臉面再給別人討情?」皇后與他夫妻二十載,從未自他口中聽到如此絕情的言論,被堵得半晌都說不上話來。皇帝抬腳出了寢殿,陳謹看了皇后一眼,匆匆跟上前去,問道:「陛下要去何處?臣去吩咐輿輦。」

  皇帝不過是不願與皇后多作糾纏,走出殿來,被陳謹一問,卻愣住了,忽覺雖坐擁天下,卻並沒有一處可去的地方,亦沒有一個想見的人,一時覺得萬事萬物俱乏味透頂,半晌才緩緩吩咐道:「去清遠宮吧。」

  不過一夜間,顧逢恩又被調回長州,齊府的門口也站滿了隸屬於金吾衛的軍士。便是冬雷震震夏雨雪,眾人亦不會如此驚怖,只是驚怖歸驚怖,此次卻並沒有一個人再敢多說一句話。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夠猜測出來的了。

  無須眾臣心內惴惴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報告了李柏舟案的復讞結果。歸總下來,不過寥寥數語:齊王所指,張氏所誣,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李案仍依原審,皇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謂的回天轉日,也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