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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將軍白髮(2)

  定權放眼望去,文臣群中只可見一片朱紫之色,冕上的白珠九旒於眼前來回擺盪,根本看不清張張低垂的臉孔。

  想起張陸正等人轉報的省部間種種暗湧潮動,眾人揣測紛紜、舉棋不定的情態,此刻也只有暗自歎息。皇帝最終肯將這四衛一分為二,使二王共領,總算使他稍舒了口氣,至少今日郊迎後,趙王天長、懷遠二衛的兵符還可及時討還儲副不將,是本朝祖制。開國伊始便有朝臣進言,言「儲副之位,止於侍膳問安,不交外事」,又言「輔軍監國,自漢至今多出於權宜」,是故自己手中,除東宮衛數百人,再無可直接調度的軍隊。李柏舟之後的樞部盡入他人掌握,為人做嫁的怨望也再一次不合時宜地湧上心頭。

  城上侍臣見太子筆直站立,翹首前望,哪裡知道他的紛繁心事,賠笑道:「將軍車駕未至,殿下先坐下歇息片刻吧。」見太子回頭一蹙眉,立刻緘口噤聲。又等候了小半個時辰,方有人來通稟將軍已至郭下,定權急令使臣前往頒布教旨,令將軍即刻入城。不出片刻,眾人便先瞧得煙塵半天,感知腳下地動。遠遠望見數百軍士,托著數騎前來。兩側迎風翻飛的大纛也愈來愈清晰,一列幾面為特近榮祿大夫、左柱國、太子少保、武德侯顧,一列幾面為樞部尚書、長州都督、承州副都督、鎮遠大將軍顧。定權見旌旗獵獵,漸行漸近,便動身下城。齊趙二王見他下來,忙也下馬,侍立至他身後。此時鼓號齊響,聲樂震天,顧思林已兵臨城下,下馬單膝下拜向定權行禮道:「臣顧思林參見皇太子殿下。」他甲冑在身,按制本不需行跪拜禮。定權忙伸手托他起來,道:「大司馬請起,大司馬勞苦功高,陛下特命我等在此迎候。」顧思林忙又謝過皇帝天恩,方向二王行禮。齊王還禮笑道:「舅舅這可折殺我們了。」

  定權已有四五年未與國舅謀面,此刻匆匆打量,只覺他較自己記憶中已老了許多。顧氏一族的容貌本都頗為漂亮,先帝曾有戲言道:「芝蘭玉樹,皆出其庭。」定權的容貌便有六七分母舅的樣子,是以顧思林將兵,未免俊雅有餘,威武不足。當時他以帶刀散騎舍人的身份初入地方行伍,人見他面容清秀,出身高門,礙於他宰輔之子與寧王郎舅的身份,心內卻多有輕慢,背後給他取了個「馬上潘郎」的諢號。如今雖仍在馬上,卻是安仁老去,眼中面上,頗現風霜。定權心下微覺悲傷,轉而向二王下令道:「請將軍策馬入太廟。」二王遂行軍令,將顧思林帶來的軍士安頓於城外,自領四衛簇擁著皇太子輦駕和將軍車騎進城。一干官員見太子起駕,也紛紛尾隨。隊列浩浩湯湯,金鞍錦韉,紫袍玉帶,充塞道路,兩旁百姓夾道,也只覺得逢國家盛典,見天朝威嚴,振奮不已。

  垂拱城門外的獻俘之儀在前日便由有司鋪排妥當,城上設皇帝御座,城下設大將軍位次,以下文東武西相對而立。此刻待各自更衣後就位,奏樂鳴鞭,鞠躬拜興如儀。奏凱典儀結束後,再行宣露布獻俘式。由刑書杜蘅上奏皇帝,交戰俘於刑官。頃刻後,便有敕旨自垂拱門上下達,命開釋戰俘,賜其中國衣冠,暫由理藩院看顧。同時下達封賞戰將的敕旨,顧思林上報的有功將士無一遺漏,俱獲封賞,眾人再次舞蹈拜謝。如此繁文縟節,直折騰至近暮。眾臣一早出來,隨駕在城門馳道,明堂太廟之間輾轉,光衣服就換了幾次,早餓得口不能言,手腳發軟。待辰時鼓樂齊鳴,為顧思林慶功的宮宴開始時,坐在朵殿中的三品以下官員也顧不上禮節,放口大啖餘暇,尚不忘偷眼察看殿上情形。其時除齊趙二王仍在外戍守,大殿上的諸臣也皆齊聚。眾人宴前已更換了常服,因顧思林尚有樞部尚書職,此刻服尋常三品文官的紫袍,加恩腰束玉帶,下佩玉魚。皇帝見了,指著他向太子笑道:「太子可曾見真正儒將?大司馬便是一個。今日是國宴,也是家宴,你還不快代朕向你舅舅敬杯酒?」定權答應了一聲,接過內侍奉上的金盃,行至顧思林席前,見顧思林早已起身等候,笑勸道:「將軍辛苦,我敬將軍一杯。」顧思林雙手接過酒盞,躬身向皇帝行禮道:「謝陛下。」又道,「謝殿下。」方將卮酒飲盡。太子既然帶頭,群臣便也絡繹起身敬酒,殿上筵席頃刻熱鬧起來。歌功頌聖之聲、吟詩作賦之聲,響成一片,蓋過了喧囂舞樂。

  宮宴由戌時初直進行至亥時末,大殿外已悄然星辰漫天,玉繩低轉。顧思林素來雖然有幾分酒量,此時也不免耳目迷離,答非所問。皇帝見狀,遂笑道:「將軍病酒,今日便宿在宮中吧。」又吩咐定權道,「你扶你舅舅過去。」定權躬身答道:「臣先服侍陛下歇息。」皇帝道:「朕這邊自有人扶持,你去就是。」定權這才答應了一聲,命王慎在外廷安排宮室,又叫人扶起顧思林,自己跟隨而去。

  內侍將顧思林扶至榻上躺下,為他卸去簪纓鞋襪,便按王慎的命令去準備醒酒石和熱湯。一時閣中諸人盡去,王慎自己也掩門外出,只餘甥舅二人同處一室。定權見顧思林一頭頭髮,已有大半斑白,心中不免難過,於他面前靜立良久,方欲起身,忽聞顧思林說道:「殿下比原先長高了這麼許多。」定權回頭,輕輕喊了一聲:「舅舅。」顧思林翻身坐起,點了點頭。仔細察看他容顏打扮,心中悲喜交集,良久方問道:「聽說你爹爹……」定權點頭道:「有些緣故,舅舅不必憂心,我已經辦得妥妥帖帖了。」顧思林搖頭道:「你的膽子是太大了呀。」二人相對無語,良久定權方強笑道:「哥哥可安好?」顧思林道:「他也好,臨行時還問起你來。」定權道:「那便最好不過。舅舅安心在京中住幾日,只是……」頓了片刻,方繼續說道,「只是不要與外人會晤。」顧思林點頭道:「臣都省得。」定權道:「我不會私下裡去找舅舅,舅舅也別私底裡來看我。」顧思林亦是如前點了兩下頭,含笑道:「殿下長大了,臣死也便瞑目了。」定權奮力忍住眼中淚水,想找出兩句勸慰的言語,卻如何也說不出口,終於只道:「遼水傷骨,劍戟無情,舅舅勿作此不祥之言。京中諸事有我,舅舅在前方安心便是。」顧思林聞言,心痛亦如刀割,起身摸了摸他腦後的頭髮,輕輕歎道:「阿寶,好孩子。」定權登時臉色煞白,在燈下看著竟覺駭人。顧思林也自悔失言,強笑道:「臣醉了,僭越了。」定權搖搖頭道:「自母親去了,就沒人再這麼叫過我了。」二人雖各銜了滿腹話語,亦無從說起。片刻王慎帶著內侍返回,定權囑咐了兩句好生服侍,便折身回到了宴上。

  恰逢皇帝移駕,定權忙搶上前去扶住了他手臂。皇帝問道:「你舅舅睡下了?」定權答道:「是。」皇帝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定權笑答:「陛下知道臣的這點酒量。」皇帝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也先回去歇著吧。」定權笑道:「爹爹如這般說,兒便該打了。」皇帝笑道:「去吧,你一天也累了。今日朕心中高興,且記下你這頓打。」定權到底不肯,直扶著皇帝進了晏安宮,服侍他睡下方辭出。行近延祚宮時,畢竟沒有忍住,悄悄引袖拭了一把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