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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杏花吹滿頭

  雲髻墜,鳳釵垂。

  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

  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說盡人間天上,兩心知。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元慶三年,五月初二,前線又傳捷報,朝堂之上自是人心鼓舞。加上宣王冊封太子,大敕天下,因戰事時節,國庫吃緊,軒轅氏不好再大力封賞,便常召文武百官的家眷來皇宮聚會,而原氏女眷便常回邀軒轅皇室及眾清貴到紫園賞玩。

  紫園東邊的夢苑中有一個片大池子,稱戲夢池,正中一個四方的大水心亭,亭角大力地翹向天際,形似犀牛望月,那匾上也悄題著犀月渚。也不知是哪位巧匠,巧妙地運用了水面和環園迴廊的回聲,增強了音響的共鳴效果,只覺身臨最豪華的歌劇院聽現場演奏一般,那亭中正演著時下的新戲《鎖金記》。加之獻唱的正是如今西京最紅的如意班,只見角兒們個個年青貌美,身段柔美,步輕如燕,穿著最華麗的戲服,頭飾妝容極是美艷,放歌那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作盡悲歡的情狀,眾女眷拿著紈扇羽拂的,輕輕搖動,含笑而聽。

  「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那旦角雙目含情看著台下眾貴女。

  而台下的我卻是混混欲睡,又掙扎著保持清醒,果然困與清醒間,妾身也是千萬難。

  不行了,我得走走,不然又會像上次那樣,呼呼大睡,落得被眾女眷私底下奚落一堆,更有人懷疑我懷上了,還派御醫來查了半天。非白雖然沒說什麼,但也笑著委婉地勸我累了就在家歇著,不用去付這種宴席。

  我也不想去,可架不住錦繡親自來拉我去,可每次去,錦繡就讓我一個人坐在雅座前聽戲,自己八面玲瓏地招呼其他女眷。

  正在這時,我聽到後面有兩位小姐正拿著絲絹掩著櫻桃小嘴,細聲道:「這如意班唱得雖好,可我還是覺得上次原駙馬唱得好聽。」

  然後,兩人又發出一絲奇怪的輕笑。

  我的旁邊正坐著宋明磊的嫡妻原大小姐,原非煙,再過去,也就是首席正中央坐著原駙馬的妻子,軒轅淑儀。

  如果我這裡聽得見,想必她們也聽得見了,果然軒轅淑儀玉手一揮,戲台上便停了下來,小太監便宣告休息片刻。我也樂得站起來活動活動。

  我看到原非煙冷漠而飛快地回眸看了一眼那兩個竊竊私語的仕女,不過十五六,卻好齊整的模樣,好像在冊封儀式上見過,是當初宣王妃也是太子妃的兩位堂表妹,皆王家女兒,好像叫王沅穗,王沅蕙,看樣子王家也是出美女基因的地方,這兩位絕色皆已為皇上指婚,所配人家皆為朝中權貴。

  那兩位王家小姐似乎注意到原非煙的不悅的目光,無知而無畏地回望過去。

  好在這時太監唱頌這聲響起:武安王妃並太子妃請各位夫人小姐前往大麗園賞花片刻,軒轅公主便微笑地手挽著原非煙,一如既往地忽略我,攜一眾女眷前往大麗園。

  大麗園中種滿了奇花異草,有些與我身上的傷相刻,不便前往,當下便同小太監說明了,前往旁邊的月桂園走走。

  又回到了月桂園,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我伸了一個懶腰,身後慢慢跟來小玉:「先生走得好快啊。」

  小玉嘴走近我,我知道她並不願意跟著我,我的手無意識地撫向手上的那個金臂釧。

  一個月前,我大婚之日的前夕,君小玉滿面塵土並淚水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她遞上段月容給我的親筆信,還有我君氏財產的一半信契。

  我不想同原非白互生嫌隙,當著原非白的面,把段月容的信折開,裡面一個字也沒有寫,只是白紙一張,看樣子他是什麼話也不想對我說了。可是他把君氏財產全齊整地分為兩半,名為恩賜,卻更像前世的協議離婚一般,不多不少,財產一人一半,我萬萬想不到他會這般乾脆地放我走。

  小玉說段月容命她來紫園照顧我,段月容都這般大方了,原非白自然說不出半個反對的字,寬容地讓小玉留下來,同病癒後的薇薇一起照顧我。

  那可憐的少女被王皇后的武侍擊傷了肩胛,再不能做那些柔美而高難度的動作了,只得放棄舞者的夢想,老老實實地做了我一個貼身侍女。

  等段月容走後,小玉流著淚轉達了段月容的密秘口信,沒想到還是那句話:真正的仇恨如何輕易得解。

  我默然無語,段月容是想告訴我,他必報這一箭之仇嗎?

  小玉卻告訴我,大理武帝本想親自前來接我,可是身上大傷未癒,高祖皇帝架崩前逼著他起誓此後再不能為我花木槿而枉顧大理百姓及戰士的命,徹徹底底地放棄我這個不祥的女人,武帝對親父甚孝,自是答應了。而高祖皇帝架崩之日,我被賜封貞靜公主及賜婚原非白之事也傳到了大理,段月容當場吐了一口血,痛苦的低吼著:這個沒有心的東西,便暈厥過去,不省人事。

  段月容以隆重的天子儀葬了大理神聖文武帝,然後選擇我大婚的同一日削髮登基,冊封布仲公主佳西娜為大理皇后,吐蕃卓朗朵姆公主為大妃,出乎意料,段月容仍冊封我的夕顏為大理皇太女,也就是未來的大理女皇,而段承嗣為永壽王。萬惡的洛洛最終賜追侍先王。

  我無法相像段月容的腦袋剃成板寸的模樣,但肯定他再無法帶那支鳳凰奔月釵了。

  我問起那支釵時,小玉疑惑道:「什麼釵?皇上沒有給小玉啊?許是收起來了吧。」

  這時原非白笑咪咪地走進來,手裡端著一堆德宗的麗妃親賞下來的喜釵,想讓我試試,我再也沒有機會打聽段月容的情狀了,當時只覺得心情異樣的沉重,我終是對他食言了。

  我對小玉笑了笑,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桂園中,五月初,離桂花盛尚早,唯有廣玉蘭開得甚是清香。

  這麼多天了,雖然時時與錦繡見面,卻沒有機會與她細談關於她差點讓我喪命的事,她倒是像沒事人似的拉著我這個一步登天的親姐姐到處應酬,嘿!

  宋明磊同駙馬在前線沒有趕得及回西京參加我同非白的婚禮,太子兵敗,對西營和宋明磊這一邊的打擊是致命的,他們更須以戰功挽回敗局。于飛燕在我大婚後三日便回了前線,據前線來報,現在編入元德軍的燕子軍正在攻克麟州的路上,而于飛燕已開始全權統率元德軍,有燕子軍充實的元德軍已變為竇周聞風喪膽的神軍。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我同小玉隨著哭聲走去,卻見當年我與錦銹非白三角戀爆發第一章的假山邊上,兩個小孩子正在瞪著小眼睛對峙著,好像是為了一隻美人風箏。

  其中一個孩子哇哇大哭,因為另一個孩子卻霸道地搶了那風箏,我看了一眼,那鼻涕眼淚流滿的正是宋明磊的孩子宋重陽,還是帶著那把長命鎖,一身寶藍團福字錦袍上沾滿了他的涕淚,而那個搶了他風箏的俊美孩子卻不知是哪家王公貴族,敢搶昊天侯獨子的玩具。

  「重陽,你叫我一聲舅舅,我便把風箏還你。」那孩子有些蠻狠道。

  重陽不停地抽泣著,一路追著那個孩子:「不要,重陽不要你這個壞蛋。」

  「啊呀呀,」那孩子急地跺著小腳,「你還學會頂嘴了你。」

  兩隻小手高高地舉過風箏,一下子把那只美人風箏給撕成兩半,重陽立時肝膽俱碎,發出驚天動地哭聲:「你把姣姣撕壞了,你賠你賠。「

  「啊呀呀!「那孩子一幅哭笑不得的樣子:」你怎麼還給風箏取這麼難聽的名字,我娘親說得對,你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大傻子。「

  我聽著覺得心裡難受,但走出來,抱起重陽:「重陽不哭,三舅母再幫你做個姣姣好嗎?」

  重陽扭頭看了看是我,像找到靠山一樣,撲到我肩膀上委屈地哭著:「紫眼睛妖怪幫我殺了他,殺了他。」

  這是我同重陽相處一個月,見了五次面培養的結果,他每次見我都稱我為:「紫眼睛妖怪。」

  「叫三舅母!」我板著臉,點了他的鼻子。

  他哇哇地扭著小身,心不甘,情不願地叫了聲:「三舅母,幫我殺了他。」

  我轉頭細看那那個欺負人的孩子,不由暗讚了一聲,真正生得好秀麗一幅相貌,這孩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紅齒白,一身大紅公子箭袖緞袍,光潔的額頭上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烏油油的順發上壓著一尊掐絲紫金冠,項上帶著個金螭纓絡,繫著塊金鑲玉的長命金鎖,精巧致極。

  那孩子也正摸著小尖下巴頦仔細看我,一雙烏溜溜的鳳睛,狐疑地盯著我的紫眼睛,那樣子倒有幾分非白疑惑時的神情:「你是何人……怎麼也長著紫眼睛呢?」

  我正要嚴肅地開口,這孩子卻忽地一拍腦門,大喜道:「我知道了,你是我娘親的親姐姐,貞靜公主!」

  我一愣,那自稱是非流的孩子卻撲到我的腳下,親親熱熱地叫著:「非流見過大姨娘。」

  原非流,是錦繡的孩子,這還真真正正的是我親侄兒啊。再一想…呃!當然其實也算我小叔。我也覺得這輩份挺亂的。

  當下我沒有多想,開心地蹲下來,一手抱著重陽,一手抱緊原非流,親親這孩子水靈的小臉,「乖非流,姨娘可第一次見你。」

  當時我一下子感到挺幸福的,抱著兩團粉都都的小娃,一時感歎,歲月如白駒過溪啊,一轉眼宋明磊和親妹妹的孩子都那麼大了。

  重陽見我親非流,不樂意了,稱非流不注意,推了他一把,沒想到這孩子不怎麼聰明,但力氣很大,一下子把非流推倒在地,我一時沒站穩,也一坐在地上。

  「紫眼睛三舅母是我的,你這個壞孩子靠邊站。」重陽如是狠狠說道,小身子擋在我面前,那眼神同宋明磊生氣時一模一樣,亮地驚人。

  原非流眉毛倒豎起來,欲撲過去,但眼珠子一轉,恨聲道:「小傻子,你以為就你會喊殺人嗎?你敢打我,我就要你好看。」

  他對身後大叫一聲:「初喜,快出來替我殺了這個忤逆長輩的不孝子孫。」

  一個極俊俏的勁妝丫頭憑空閃了出來,腰間掛著紫玉腰牌,沉著一張俏臉,纖長過頭,瘦得見骨,卻如白骨精一般,還特地帶著銀指甲套,陽光下如蛟龍閃電般抓向宋重陽,我不及救護,重陽早哇哇大哭起來:「初信救我。」

  初信?不是那個死在段月容畫舫上的丫頭嗎?果然另一個身著勁妝的丫頭從假山背後閃了出來,我看當時嚇了一跳,還真是長得同那個初信一模一樣。那初信一把抱起宋重陽,一手格開了初喜的銀指甲套:「初喜,你瘋啦,敢傷害陽哥兒。」

  那叫初喜的丫頭長著一幅討喜的姣好面孔,手下卻毫不留情地攻了幾招,狀似嘻嘻哈哈地說道:「初仁姐可別怪我,侯爺說了,誰敢動六爺,就立時處死。」

  那個長得像初信的初仁放下宋重陽,迎向初喜。立時兩個武功高強的女侍衛你死我活地拚鬥起來。

  記得以前非白同非玨經常鬥得你死我活,連帶下人也你來我往,這是原家打小培養強者的一種特殊的教育方式。

  這時陸陸續續有下人經過看到了,都嚇得繞道而行,有得被兩個武功高強的凶丫環波及池魚,一下子被打得老遠,而不知所措。

  那兩個孩子也不示弱,在我身邊追來逃去,玩貓和老鼠的遊戲,這果然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認親大會啊!

  我把長帛披風遞給小玉,捋起我那綴滿燕吹牡丹的廣袖,一把抓起宋重陽,一腳勾起原非流,先把兩個孩子給拿下,虎著臉說:「讓你們的丫頭停下來,我,你們的舅母和大姨娘,本宮有話說。」

  原非流和宋重陽被我唬住了,叫住了各自的丫頭。

  我索就抱著兩孩子飛到假山上,腿上一邊一個孩子。

  「先說你,非流,你既是作叔叔的,就該愛護弱小族胞,寬宏大量,方可作長輩之表率,可是大姨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動輒欺凌弱小,唆使使女歐打族侄?你說你爹爹知道了,會怎麼想你還有你娘」

  非流眨巴著小鳳目,嘟著嘴:「誰叫他老說殺不殺的,聽著就讓人火氣大。」

  非流恨恨道:「再說他是個傻子。」

  「是嗎?」我故作驚訝狀:「我怎麼覺得重陽挺聰明的呢,還懂得這只美人風箏是個好東西,好好珍惜,給人取名叫姣姣的,你怎麼把好東西給一下子撕破了呢。」

  非流一愣,傻坐在哪裡。

  重陽聽著樂了,咯咯笑了,我便扭身看重陽:「小重陽,你看看你是怎麼對小舅舅的呢?雖然小舅舅是有地方不對,那也得對小舅舅好好說,動不動地就要丫頭幫你殺人出氣,你說說是不是男子漢所為,再說了想要不被人欺負的最根本便是自己要強大,對不對?老想著讓初信幫你出氣,那三舅母問你,若有一日初信不在了,誰來幫你呢?」

  重陽愣愣聽著,大眼慢慢蓄滿淚水,老老實實地惶恐問道:「三舅母告訴重陽,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誰來幫重陽呢?」

  非流鄙夷道:「就知道哭。」

  我看時機到了,把重陽的小手放在重陽手中:「如果有一天初信不在了,小重陽自己不夠強大,就只有他,你小舅舅非流能幫你,還有你,非流,你也一樣,將來小重陽也會成為你最大的幫手。」

  兩個孩子愕然地對看了一會,都在深思著這一遲到的發人深省的深刻命題:為什麼我最討厭的小屁孩子會成為我將來最大的幫手。

  底下兩個丫環,初喜一手著腰,一手捂唇,努力忍著笑,抬頭看我們,初仁卻滿面嚴肅地抱聽著,時而戒備地看著初喜。

  兩個孩子同時收回小手,頭搖得像拔浪鼓一般,我憋著笑把他們的手又放在一起。

  不好意思,你們的三舅母或是大姨媽我,也算是搞過教育的,最擅長的就是對付你們這些小屁孩。

  「傻孩子,因為你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原本是一家人,將來能幫彼此的也是一家人,所以要對彼此好一些哦。」

  真不好意思,無論你們倆一個有多聰明,一個有多傻冒,身上流得全是瘋狂的原家基因。

  兩個孩子又愕然地對視了許久,然後再一次飛快地收回小手,彼此掙扎著要下地,我就躍下假山,兩孩子像無頭蒼蠅扎向彼此的丫頭,來到近前,沒想到彼此跑錯方向了,各自大叫一聲,再往回跑到自己丫頭那裡,匆匆忙忙地拉著年青的保姆就要走了,兩丫頭都對我急急地福了一下,護著自己的主子走了。

  我拍拍身上塵土,不遠處那只被撕成兩半的風箏正靜靜地躺在塵土之中,我拾起來,輕輕的拂了塵,向天邊歎了一口氣,忽憶起以往夕顏也很喜歡玩風箏,那些風箏不是被她給放丟了,就是最後也被她撒壞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玩風箏嗎?聽說段月容現在正式開始對她進行皇太女的嚴格培訓了。他是真要讓夕顏替他滅了原氏嗎,月容,非得這樣嗎,只有這樣,你才稱心如意嗎?才能出口惡氣嗎?

  「先生,您管這麼多做什麼呀?讓他們斗唄,信不信這兩孩子回頭告了狀,彼此的父母都不是善茬,回頭都賴您。」

  我接過披風,對小玉笑道:「小玉,原家和大理二邊都是先生的親人,先生最不願意見的是兩國征戰,可是這兩個孩子的父母更是先生嫡親嫡親的親人,先生其實並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人受傷。」

  一陣拍手聲傳來,一個聲音朗笑道:「木槿說得好。」

  我接過披風,對小玉笑道:「小玉,原家和大理二邊都是先生的親人,先生最不願意見的是兩國征戰,可是這兩個孩子的父母更是先生嫡親嫡親的親人,先生其實並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人受傷。」

  一陣拍手聲傳來,一個聲音朗笑道:「木槿說得好。」

  我一回頭,卻見一個美男子站在柳樹下,通身的降色四爪金龍王服,我趕緊行了一個大禮:「見過太子。」

  那青年笑著一抬手,向我走了幾步,在一棵高大的廣玉蘭下站定,玉蘭花的清香混著他身上某種不知名的高貴熏得撲向我的鼻間:「方纔本宮聽木槿教育孩甥,倒頗有箕山之風也。」

  我摸摸鼻子,使勁忍了打噴嚏的衝動,呵呵道:「太子實謬讚了,非…呃,晉塬王總笑話木槿是個長不大的頑童,不過同孩子們待久了,說些童言稚語罷了,何來高山隱士之風。倒是太子方才沒有戳穿我的小把戲才對。」

  「本宮看你何止是個頑童,簡直就是個老頑童才是。」

  我一聽樂了,實在沒忍住,掩了袖,打了兩個噴嚏,連連告罪,太子大人倒也不以為意,反倒笑得更加燦爛,那天陽光晴好,我便笑著與他輕鬆地攀談起來。一路談笑,走著走著又回到了戲夢園。

  這位新太子感我與非白助他之誼,被封之後,與非白走得更近了,只是非白提醒我太子妃野蠻是假,擅妒卻著實是真,讓我少與太子走得近,當時我斜眼看他,心想我同太子什麼關係也沒有,誰沒事同他走得近啊,三爺您老人家學暗神諷刺我呢吧。

  後來才發現,非白的提醒真真實實是善意的。我第一次被正式介紹給這位新太子妃時,我按律行了伏地大禮,太子吧可能覺得我曾經助他,也可能從非白嘴裡知道我的身不大好,便好心地親自下座來虛扶起我,嘴裡還熱情說道:「木槿身子不好,快快請起。」

  立時,太子妃的笑容消失了,看著我的目光陰沉起來。此後太子妃對非白熱情如常,對我卻總是冷冷淡淡。

  我有點累了,正琢磨著要不要同太子告個假先回去,太子倒看出來了,收了笑容道:「聽說木槿最近忙於應酬,這是累了吧?」

  還好,他沒有像紫園中人一樣,沒事就緊張地偵察我有沒有懷孕。

  那時的我,經過原非白的□應該明白一個慘痛的道理:

  當一個帥哥,

  一個身材好的帥哥,

  一個身材好家世好的帥哥,

  一個身材好家世好又被冠上未上至高無上統治者的帥哥,

  當這個帥哥對你笑的很燦爛的時候,當你放鬆那根緊崩的戒備神經,當艷福在向你招手的同時……

  必有橫禍!

  可惜,當時的陽光太好,瞇花了我的眼,於是我又給忘記了!

  這時,前方雅樂輕傳,遠遠地就見在天際一隻爛燦的華蓋,不久便浩浩蕩蕩地來了一隊美艷鮮華的仕女隊伍,足有半副鑾架,為首一人,正是板著臉的太子妃,身後跟著那兩個敢於嘲笑原非清的外戚新貴王氏姐妹,我趕緊行禮。

  只聽她不悅道:「臣妾到處尋找太子,不想太子在此。」

  太子立刻堆上一臉的朗笑,:「本宮方才在月桂園中走走,恰與貞靜公主相遇,便一路行來,不想在這裡遇到沅璃了。」

  我下伏時微轉左臉,露出貼了妝魘的左頰,提醒一下她,我這是毀容牌的,千萬別擔心。

  她有意無意地瞪了我一眼,多多少少有些戒備,如同看任何一個敢於離太子二米近的女子,但相對弱了很多,但看向小玉的就不太好了。

  小玉來到紫園一些時日了,對太子妃善妒之名也略有耳聞,便低頭垂目,行了宮庭大禮。

  「這位可是來自大理的新侍女?千里迢迢地來自大理,原以為是個粗壯女子,不想是如此綺年玉貌,形容姣美,大理美女……果然聞名。」太子妃忽然對小玉感興趣起來,走近幾步:「你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

  「沅璃!」太子上前拉了拉她,可是太子妃卻橫了他一眼,更走進一步,笑問:「今年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來自何處?」

  小玉不卑不亢地挺抬頭,傲視著太子妃。

  我心說不好,便上前一步。

  「回太子妃,她是我的學生,來自黔中蘭郡盤龍山人氏,姓君名玉。」我慢慢擋在小前,淡笑著回答:「今年一十五歲了。」

  這時太子忽然像發現新大陸,走向那王氏千金姐妹:「這不是沅穗表妹嗎啊!這是沅蕙表妹吧?本宮記得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妹妹們才剛剛過膝呢,轉眼就這麼大了。」

  王氏小美女姐妹臉都紅了,王沅穗羞答答地回著話,王沅蕙還滿面興奮地仰面同太子回著話,太子妃目光一閃,彷彿意識到本家的美女姐妹比君玉要危險得多,便放下小玉,同太子一起往夢園走去。

  午時我回到西楓園,薇薇告訴我非白還在紫園同原青江開碰頭會,最近他的傷勢恢復得差不多了,估計原青江是又要調他出征了。

  在現代社會婚假最多也就一個月,更何況是在這古代十萬火急的亂世戰時,我們已經算是很走運了。

  我本想打個小盹,不想這一睡就睡到日頭西沉,我迷糊中,聽到有人在外間希希簌簌地脫衣務,慢慢睜開眼,卻夕陽的餘輝從喜蝠雕紋的窗欞子照進來,有個白衣人影正站在荷花屏風後面,薇薇正幫他脫下寶藍朝服,換了件家常藕荷色緞袍,用一根金絲編宮絛鬆鬆地繫了走了出來,薇薇急急地跑出來,踮起腳幫他把余發解下,披披淋淋地覆在後背。

  我爬將起來,他聽到聲音,便向我微轉過頭來,絕世的側顏隱在柔和的夕陽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惑,他對我微笑著:「都快吃晚飯了,可醒過來了。」

  我迷迷瞪瞪地望著他:「又是哺時了嗎?最近我怎麼老犯困,而且睡不醒呢?」

  他向我走來,揉了揉我的發:「都快酉時啦,我的夫人。」

  我混沌地看著他:「我的老爺,您給我下了什麼嗑睡蟲,春天都來了,我怎麼還是老想冬眠呢。」

  小玉看了我們一眼,冷著個臉,不作聲地同薇薇退了出去。

  非白嘿嘿乾笑兩聲,從後面摟過我來,軟語溫存道:「是林大夫為你開的方子裡加了些安神的藥,你的身子不是一般地差,舊疾雖有白優子控服,但口的紫殤甚是兇猛,這段時間你要好好休養才對。」

  「不過,我確有私心,」非白在我耳邊輕輕加了一句道:「我想讓你好好調養調養,好為我們快生個孩兒。」

  我愣了兩秒種,我感到臉一下子辣了,徹底清醒了。

  「可是也不能老讓我睡啊!」我假裝使勁抹了抹臉,別過頭去:「再這樣睡下去,我可都快記不得我姓什麼了。」

  非白哈哈笑了兩聲,「這位夫人,你自然是姓原唄!」

  我噗嗤一笑,回頭看他:「姓原啊,那這位公子,我叫什麼呀?」

  「原來你是我老婆唄。」

  我再也忍不住,呵呵笑出聲來。

  那廂裡,他那溫婉的鳳目瞅著我,我不覺心中柔情湧動,忍不住迎上他的唇。

  兩人意亂情迷地倒了下去,正纏綿間,就聽見小玉冷冰冰的聲音:「先生,三公子,該用膳了。」

  非白同我再度爬將起來,兩人有些尷尬地互相整著衣裳,非白迷著眼睛看著簾外小玉淡去的背影,木然道:「原來她是我祖啊。」

  我籠了籠頭髮,低頭拉起非白:「這孩子頭一回背井離鄉的,難免有些傷心,非白莫要記怪。」

  非白挑了挑眉毛,忽然對我一笑:「要不給咱姑快些找個好婆家吧。」

  「不行,」我搖頭道:「小玉還小呢。」

  「我漢家女子一十五歲早都做娘了。」非白的鳳目睨著我:「莫非你還捨不得她後面的主子。」

  這種事情越解釋越亂,我只好沉默地理著衣衫,一邊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好在他對我綻開一絲笑容,輕點一下我的腦門:「我知道你的心思,無非是希望漢家同白家和平相處,我同段月容化干戈為玉帛。」

  他抵上我的額頭:「你且放心,只要他再不犯我大庭朝,我願助與他成兄弟鄰邦,總有一日我要實現大理與庭朝自由相通,助你再見到夕顏公主。」

  「你說得可是當真?」我大喜過望,一下子抓緊他的雙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我們攜手走向飯桌,小玉同薇薇已經試完毒了,非白不停給我夾菜,「木槿,快吃胖些吧。」

  入夜了,非白在品玉堂同韓先生,素輝他們議事,我則在賞心閣裡看帳,一會兒,薇薇報齊總管來了,卻見小放僕僕地打汝州總號回來,向我報告打算從汝州調派人手及資金前往西京開分號的事誼。

  「放到汝州之時,所有大理的人手已全被召回,或被調至大理國界內的君氏分號,」小放如是讚揚段月容:「不想武帝陛下甚是守諾,大理以外的君氏資產不但一分不少,亦囑咐漢家掌櫃好生看管,早在那裡等我前去接受呢,主子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段月容下定決心真要做一件事時,當真是比誰都乾淨利落的。這樣也切斷了我同大理還有夕顏所有的聯繫,那他為什麼要將小玉送到我身邊呢?

  我同小放聊了一會兒,我看他眼眶全掛著黑眼袋,人也有些憔悴,心知這一趟也定是累著了,便讓小放先到廂房休息,自己到花林道中望著天空出了一會神。

  「在想什麼呢?」我一回頭,原非白正背負著雙手走到我身邊,他的身上有梅花的香氣,看樣子方纔已在梅林中站了一會了。

  「沒什麼,發了一會呆罷了。」我對他笑了一會兒:「今天韓先生臉色不太好,他找你可有什麼大事麼。」

  「無事,」非白淡淡道:「三日後,我同父王一起前往麟州,麟州城易守難攻,麟德軍久攻不下,死傷慘重,韓先生獻計可攻下麟州,但父王卻堅持我與韓先生前往攻定州,同武德軍兩方夾擊再攻閥州,最逼幽州,這也不失為一則好計,只是韓先生覺得父王有些偏坦駙馬與宋侯罷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行,你要先將身養好。」他一下子截斷了我的話,頗有些大丈夫似地斷然道:「戰場本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只須乖乖在家等我便是。」

  又來這一套大男子主義,我過去當男人也自由慣了,自然最煩聽他這一套!我不樂意地回瞪著他,他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重了,便緩和下來,放軟道:「木槿,你同我一起去戰場,我會分心擔心你的…而且,」他將手撫向我的肚子,柔聲道:「你可有想過,也許我們的孩子已經降臨人世了。」

  「聽說定州艱險,你可萬萬小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艱澀地開口說著,一時心中萬分難受。

  「木槿,咱們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何嘗想同你分開啊。」他輕摟住我深深歎息:「我答應你,一定小心,所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其實,我明白,段月容他對你很好,你回來跟著我,其實是吃苦頭的。」原非白苦澀地轉過頭,長長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就是捨不下你,受不了別的男人站在你身邊。」

  他一直在糾結這個?我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看到他微冷的眼神,卻終於閉上了嘴,只是對他一直淡笑著,雙手扶上他的臉,將他拉近我,然後湊上一吻,他凝望著我好一陣,慢慢柔了下來,也對我綻出那絕代的柔笑來。

  我依在非白的懷中,看向天際,卻見夜空中一輪皎潔清照,玉宇深沉,遠山大地分明,

  我的心平靜如水,一時間幸福如細雨潤無聲,含笑而滿足地向他的懷中縮去。

  非白起程沒多久,紫園中便傳來廬州鬧疫症的傳言,緊接著隨著定州戰局進入最關鍵的時候,小放卻偷偷傳來兩個令人歎婉的消息,這次疫症來勢兇猛,被流放在廬州的廢太子一家十七口不能倖免,全部染上重症,一夜之間全歿了,前王皇后不知是不是服過某種藥品,竟沒有事,但卻不願意獨活下去,當下在靈堂中穿戴整齊,服了那瓶在紫園中未服下的死藥,自盡身亡了。

  我們聽了但覺一片歎婉唏噓,而德宗皇帝聽到這個消息,竟難受地一日水米不進,重重地倒了下來,直急地朝野上下慌亂萬分,太醫院的醫官們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集為皇上診脈。

  就在得到消息的第二日,沈昌宗前來傳王爺口喻,凡族中有官職品階但留守家中的原姓子弟,皆前往法門寺祝禱,祈求皇上龍安康,並嚴守家族職權,而凡有有品階的內命婦者皆前往紫辰殿外候旨照應。

  皇帝昏迷了一天,原非清千里趕了回來,在去法門寺祈福後,當即火速同一干皇親大臣在大殿外跪了一夜,眼睛都嗷紅了,總算到了次日德總醒了過來,但身極虛,藥石難進,只喝得一些清湯流汁。

  四月二十七,連氏凝著臉,攜了錦繡,原非煙及我一眾女眷,皆按品階裝扮,前往紫辰殿。

  那一天小玉同薇薇為我戴上了沉沉的公主如意冠,小玉看薇薇面色凝重,眼神也有些擔心,這是小丫頭來到原家第一次流露出對我的關心。

  「先生,」小玉為我將鬢邊最後一絲發用珍珠釵好,怯懦道:「先生,萬一庭朝皇帝薨國,原家會怎麼樣?三爺同您會怎麼樣?」

  我對她微微一笑:「洛洛貴人在宮中如何?」

  「洛洛心腸歹毒至極,」小玉輕哼一聲:」偏先文武帝對她倚重之極,只要她看誰不順眼,那人便被帶到刑局,受盡折磨而死,再不見得天日,大理上下皆對她恨之如骨,先文武帝架崩之日,皇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她下了大獄,朝庭上下無不拍手稱快……」

  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快速閉上口,怔怔地看向我。

  我點了一下頭,將身上的朝服拉了拉,盡可能地減輕一下沉重的負擔,然後對她說道:「不必擔心,不會比洛洛更可怕的。」

  小玉立時收了鄙夷之色,臉色一片蒼白。

  我向前走了兩步,卻聽她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悄聲問道:「如果白三爺同原家倒了,那先生,咱們就能回大理了嗎?」

  她的聲音有著濃烈的思鄉情緒,又帶著一絲期許。我不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實話我還是不明白段月容為什麼把小玉送到我身邊了,這不是害了她嗎?

  「如果是這樣的結局,先生必會想辦法送你平安回蘭郡的,」我回頭,對她笑道:「只是我卻要與三爺埋骨西京了吧。」

  在裡間的薇薇並沒有聽到我們略帶些沉重的對話,只是匆忙地提著御用之物過來,小聲埋怨著:「小玉你快點,傻站在這裡做甚,錦妃娘娘親自來接夫人了。」

  小玉不再問話,只是默然地送我出來,早已有一了一台六人抬大矯子候等在牌坊下,小玉剛來紫園,輪不到進宮陪侍,薇薇因是太子所伺舊人,理當隨伺宮中,她便扶我進矯,立在軟矯一邊,我掀起矯簾時回頭望了眼,只見跪在塵土中的小玉正抬首看我,美麗的大眼睛裡一片彷徨無助。

  「姐姐的這個侍女長得好生標緻。」矯子裡早已坐了一位絕艷逼人的婦人,一身粉色宮裝華袍,兩隻修長的素手把玩著肩上的玫紅長帛,斜倚在座上,對我輕笑著,一雙奪目的紫瞳不停地上下打量著我,「姐姐可總算長胖些了,不過今兒個臉上的妝魘不如前日畫得好了。」

  我也斜眼看她一眼,「你也總算瘦了一些了,多謝錦妃娘娘的點評。」

  她垂下長睫,掩嘴輕笑了一下,嬌柔地微側身,拉我過來,嬌嗔道:「姐姐還不快坐下。」

  我笑了一下,坐到她身邊。沈昌宗高聲唱頌著,大矯穩穩地走動起來。我坐在錦繡身邊一聲不響,

  「你還是嫁給了他。」她垂眸低聲輕歎了一下:「他總算如願以償了,我都已經記不得多久沒見到他笑得這般開心了。」

  錦繡細細看了我幾眼,淡淡道:「姐姐若不是毀了容,真比少時漂亮了許多,就是不怎麼長個。」

  我笑著看她:「你倒和以前一樣,獨獨對我,嘴不繞人。」

  她的笑容帶著一絲嘲諷,似是對我聽出她的嘲諷有了一絲得意,看我的眼神十分柔和。

  六人大宮矯抬得再穩,前方的石青牡丹花矯簾還是微微晃著,晨時陽光正好,便時不時跳進一絲兩絲,有點像莫愁湖中淡金色的金不離不停地跳躍著接食,偶爾晃著人的眼。

  錦繡沉默了一陣,忽然從袖擺中伸出雙手來,立時有一道寶物的光芒閃了我一下眼,我閉了一下再睜開看,卻見她那水蔥似的幾根長指上都帶了亮閃閃的琺琅鑲金鉗寶石指甲套,她帶著驕傲的眼神不停翻著雙手,仔細地欣賞著,陽光下那寶石璀璨,正藉著跳躍的陽光,把各色寶石的光澤閃耀到宮矯的各個角落,一時貴氣逼人。

  我在西楓苑裡聽過這副指甲套的故事,這是德宗賜給原青江五十五大壽時的賀禮,這可不是一副普通的指甲套,據說是當年先祖軒轅紫蠡下嫁原氏前在宮中最愛用的稀世珍寶,原本紫園上下都以為武安王會把此物賜給或是贈於正室,且不說原非煙以琺琅指套為護身利器,就連那連氏亦平時勤護,兩人皆幕名此飾久矣,相反錦繡本是武者出身,使劍者本不留指甲,平時不戴指套,可是不知為何錦繡聽說禮單裡有這麼一幅寶貝後,這指甲套卻鬼使神差地帶在了錦繡禿禿的手上,至此錦繡倒為了這幅寶器開始留了指甲。於是錦繡在紫園之中寵愛之名更勝,而連氏與原非煙亦更加仇視錦繡。

  我正胡思亂想著,也不知錦繡為了這華美的器物,可疏於練劍。她卻忽然放低纖指,在我裙擺上慢條斯理地滑著,最後滑到大朵大朵的蓮花粉藕上,漸漸加重了力道,我的感到微微的尖銳的疼痛,她的笑容漸漸有了冷意,機械地說著那繡紋的美好寓意:「因荷得藕?因荷得藕?!」

  那聲音像是從鼻子裡使勁哼出來的,帶著濃濃的恨意。

  我的心中也有了疼意,便微笑著輕輕把她的手架起,故作輕鬆道:「怪疼的,不玩了,到時真劃破朝服,你賠我事小,到得紫辰殿來不及候命倒是事大。」

  錦繡優雅地收回了手,冷著臉別到一邊,我便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能直覺到她心中必不太好受罷了,其實我何嘗又好受過了。

  矯子機械地微晃著,我漸漸有了睡意,忽然感到耳邊有溫熱的氣息撲來,便聽到錦繡冷冰冰的聲音在我耳邊嘟噥著:「可惜他的身不好,活不太長!」

  「我能誠懇地請你不要再咒我夫君的健康了嗎?」我睜開了眼睛,她正慢慢地遠離我,我對她挑眉道,「若在尋常人家,他是你的親姐夫,半個哥哥。」

  「嫁給他就讓你這麼開心嗎?」她並沒有理我的請求,繼續惡毒地調侃道:「這裡人人豺狼虎豹的,就你一隻綿羊,又沒有段月容給你撐腰,能幫得了他什麼?」

  我的牙咬了又咬,青筋暴了又暴,反覆確認這是不是我最疼愛的妹子,最後綠著臉擠出一絲笑來:「我是花木槿,不是一般的綿羊,還記得小時候我給你講過灰太狼和喜羊羊嗎,任他灰太狼再狠,最後還是輸在那隻羊手上。」

  錦繡高昂著天鵝似的脖子,斜著描抹細緻的媚眼:「你以為宣王作了太子,他就勝了嗎?宣王有了太子妃的王家勢力,如何還會顧忌他?早晚兔死狗烹,你回來左不過給他收屍罷了?」

  又一縷陽光晃進來,閃了我那傷眼一下,不由自主地像流浪貓般地低頭橫流了淚水,模糊了眼中錦繡的樣子,可我腦中卻異常清晰,一種難以言喻的無計消除更無法逃避的悲傷,在心中重重地劃了一道口子,為什麼我的妹妹現在變得如此面目可憎。

  「我知道你想要套我的話,那我就告訴你,我回來不是為了給他收屍的。」我抹去眼淚,抬起一腳,踩在旁邊的柚木茶几上,像座山鵰一樣,忍不住惡狠狠道:「我是來給他敵人收屍的。」

  「如果他的敵人是妹妹,姐姐難道真還要為妹妹收屍嗎?「錦繡飛快地接上我的話,那圓睜的紫瞳帶著絕望的淚意看著我

  我硬生生地移開了目光,望著前方艱難道:「無論過去,將來或是現在,姐姐我最不想妹妹成為姐姐的敵人,所以求妹妹放過姐姐和三爺,既然妹妹也知道他活不長,那就讓姐姐陪著他度過最後那些美好的時光,難道就連這個,妹妹也要對姐姐苦苦相逼嗎?」

  錦繡忽地放聲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猖狂無忌,我詫異地看著她,她猛地頓住了笑容,那冷冽的紫瞳極犀利地盯著我的眼睛,冷如冰山道:「那如果是三爺不肯放過妹妹和非流呢,姐姐又會怎麼樣?姐姐也會為妹妹和非流的敵人收屍嗎?」

  她緊住我的雙肩,像是恨極了道:「你這個大傻子,為何要聽信他的花言巧語巴巴地趕回來,放棄女兒,放棄丈夫,放棄富可敵國的安逸生活,為了他你放棄一切,你是在給你自己收屍啊,你知道嗎?」

  一時間她的紫瞳淚如雨下,沖毀了精緻的妝容,坍塌了滿面的高傲,那美麗的臉龐只透著萬分悲辛,我霎時肝腸寸斷。

  「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我送到他的身邊呢?」我再也忍不住問出了七年來一直想的問題:「為什麼要讓原青江給我下生生不離呢?」

  錦繡的淚容滯住了,一下子收了啼泣,抬起紫瞳飛快地看了我一眼:「是誰告訴你的?」

  我望著她慘淡道:「你當初為何要這麼做呢?姐姐想了這麼多年也沒明白。」

  錦繡凝著一張花了的妝容呆呆地看著我,略有些尷尬。

  記得她小時候做錯事,被我點破時往往就這幅德行,可惜她並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對我流淚認錯,哇哇大哭,只是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粗聲對簾外喝道:「初喜。」

  轎子停了下來,初喜果然訓練有素,手上一早拿著巾帕和銅盆,不過進來時,錦繡的熊貓臉也給她擦得差不多,初喜垂目伺候著錦繡重新上了妝。薇薇倒底是太子府裡出來的,看到我和錦繡那樣立刻也垂下目光,只是鎮靜沉著地替我也上了妝。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我們上轎前的模樣,我們彼此又變成了優雅而冷漠的貴族婦人,然而在心中卻像兩頭獸,各自默默地食著剛剛劃開的傷口,過了一會兒,太監的唱頌聲傳來,行宮到了,錦繡高貴地昂起頭,目視正前方,冷冷道:「看來姐姐已被他洗了腦,就像妹妹從前一樣,既然姐姐說出了心裡話,那以後在這原家,就莫要再怪妹妹心狠手辣,總有一天,姐姐會後悔的。」

  牡丹花簾掀起,初喜輕巧地摻著她的玉手走了出去,如一陣風般,諾大的轎中,任是再好的陽光撒進,亦只留下一片冰冷。

  我慢慢走出來,同各眾妯娌貴女見了禮,盡量低著頭,不想讓人看出我同錦繡之間有任何齟齬,可是卻仍感到原非煙那冰冷的目光在我和錦繡身上掃過。

  由宮人們領著前往正殿,殿上早有一位年愈四十的高貴妃人坐在正中,皇貴妃制的鳳冠壓著滿頭烏髮,一身皇貴妃禮服下略微有些發福的身挑,圓圓的臉上照例敷著厚厚的妝粉,娥鬚眉上貼著金鈿,圓圓的眼勾了後宮例行的金色長眼線,看去帶上了皇室的威儀和沉著,微微下掛的上塗了香膏,掛著一絲沉靜的淡笑,那婦人雖不如我那些原氏女伴們青春美麗,卻有著一種說不盡的雍容氣度,正是宮中品階及資歷最老的麗皇貴妃,也是我名義上的皇室母親。

  麗妃同孔妃同為當年的竇太皇太后賜給德宗的宮人,麗妃遠不如當年的孔妃長得動人,剛進宮時因為圓臉和豐滿的身材,被宮人背地裡取笑「圓珠」(圓豬),卻難得溫柔賢淑,為人不好爭寵,處事也頗為圓滑,宮中上下都很有人緣,慢慢地,就連前王皇后對她也頗為信任與氣重,麗妃曾為德宗生過柏山郡王和淑孝郡主,但柏山郡王在三歲時死於天花,庚戌國變時,麗妃同淑孝郡主在逃難途中遇到難民潮,同德宗和王皇后衝散了,混亂之中失了蹤,從此下落不明,杳無音訊,淑孝郡主那時也只有十五歲,恰與我同年,德宗同王皇后皆感麗妃孤苦,故甚是親厚,非白也曾同我說過,當初也正是麗妃感於我與淑孝郡主同歲,一樣顛沛流離,在戰亂中同非白失散,故而提出認我為義女。事實上她對我確為仁愛,召見後,便賜下重物,我聽說麗妃是南方人,很愛喝茶,以往淑孝郡主也曾經常奉茶於母親,我便讓齊放尋得南部生長的顧渚山紫筍茶,這是當年軒轅氏的貢茶之一,麗妃最愛喝的茶,沒想到她因此時常召見我,那眼神越來越像一個母親了,常以各種名義行下賞賜。

  麗妃很客氣地受了我們的大禮,寒暄了幾句,然後平靜地向我說了說德宗的身情況,已經好多了,只是還是要靜養,麗妃帶著各命婦到清思殿內,遠遠地就聞到一股沉香的清雅之味。

  傳聞德宗少年時是個調香高手,雖貴為皇戚,卻不理兄弟間的權利鬥爭,宮中俗務,只愛出席貴族的賞香大會,而那時的原清江也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倒也算是個品香有著獨特的見解,兩人賞香會上一見如故,然後成為莫逆之交,無論生活中的朋友還是作為政治上的盟友一路扶持而來,就連原非白常用的龍涎香都是德宗為他挑的。

  我們跨進大殿,迎面兩隻威武的青銅金俊猊大熏爐正裊裊地飄浮著著白煙,正散發著在殿外就聞到的香味,霧濛濛地飄向縷雕的的軒轅族花,香氣漸漸地濃了起來,我的頭有些發暈,那些盛放的牡丹花,模糊了起來,彷彿是霧霾的海洋深處奇形怪狀的海星,而那煙霧的深處,牡丹花海的盡頭是一隻巨大的龍飛鳳幡的龍床,紗帳裡隱隱躺著德宗的身影。

  我們忽啦啦地按品位伏地下跪,靜靜地問安。

  「陛下,孩子們都來看您了。」麗妃柔聲道。

  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傳來,感到有一陣緊迫的視線掃視在我們身上,然後一陣蒼老的聲音傳來:「平身。」

  我們微抬身,德宗又咳了幾聲,麗妃軟聲安慰了幾句,德宗似對麗妃說了幾句,麗妃便溫笑道:「陛下要休息了,大家跪安吧。」

  我們爬將起來,正要魚貫地退出,卻聽麗妃說道:「貞靜公主且留一留,本宮有話說。「

  所有的貴女看了我一眼,軒轅淑儀似要開口,麗妃卻微笑道:「淑儀公主請先回去照顧駙馬吧,駙馬這幾日在殿外隨伺,已暈過去好幾次,皇上也甚是牽掛。」

  眾貴女目光露出一絲嘲意,軒轅淑儀臉上微紅,趕緊俯頭快步走出,原非煙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錦繡冷笑地看著原非煙和軒轅淑儀,最後余我一人,一頭黑線地站在那裡,為何留我下來?

  麗妃輕輕向我招招手:「貞靜快過來,幫本宮扶住陛下,本宮好伺候陛下喝藥。」

  我略有些傻氣地過去幫麗妃扶住德宗,麗妃手裡端著一盞琉璃盅,裡面是一種詭異的油黑液,散發著濃重的氣味,我這才發現德宗其實不是一般瘦弱,他明明還沒到七十,那手卻幾乎形同乾瘦的樹桿,不由心生惻隱。

  我下手盡量輕,幫他輕輕掖了掖被角,德宗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喘。

  德宗向麗妃擺擺手,麗妃便點點頭,我幫麗妃撤走琉璃盅,這時德宗睜開了眼睛,向我望來,看了好一會兒。

  「你同依秀塔爾很像,」德宗平復了呼吸,慈和地看著我,我一下子驚詫地看向他:「陛下見過我的母親?」

  「不僅僅是外貌,而是同她一樣善良。」德宗含笑道:「那年朕幕名高昌的香料,故而前往高昌皇宮求取佛香,在那裡見到過你和大理武帝的母親,果真是傾國傾城的佛女。」

  「敢問陛下可知誰是我的生父?」我遲疑了一會兒,繼續地問道:「我的母親,她,莫非是受了欺負才生下了我和錦繡?」

  德宗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笑道:「傻孩子,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依秀塔爾是那樣美好的女子,你是受到天神的福佑才來到這個人世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忍心傷害到這樣的女人。」

  我默默地想到了段月容的紫瞳,的確,我算是因為紫浮的「保佑」才來到這個時空的。

  卻聽德宗繼續道:「而你的父親是一個驚才絕艷的美男子,也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他可是難得的一個好人啊,非常尊重並憐愛你的母親,可惜他生在了吃人不吐骨頭的門閥世家,同朕一樣,朕平生只愛弄香,卻生在皇家,沒有選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得死,逃得逃,自己眼看也要客死他鄉。」

  他的面上一片悲慼,可能想起前王皇后和廢太子的慘死,嘴角也抖了起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正要再問,麗妃看了我一眼,我愣是閉上了嘴,忍下了超級癢的肚腸,只聽麗妃安慰他道:「皇上休息一下吧,保重身子要緊,眼看我們就要收復國土,誅殺竇逆,回到京都了。」

  「京都城,」德宗慢慢睜開了眼睛:「玉淵潭的櫻花應該開得正旺吧,以往湘君總是陪著朕去採集那裡的櫻花香呢。」

  他的老眼有一點迷茫,滿是對故鄉的渴望,他忽地對著門口道:「咦?!是湘君嗎?你可來了,還帶了那櫻花帕子呢,我們這就去賞香吧!」

  殿中所有人都有些驚悚地回頭看向門口,陽光正淡淡地灑進清思殿,那朗朗乾坤下空無一人。

  我暗自心驚,齊放傳話說過,廢太子同前皇后因為是待罪之身,所以下葬時毫無貴重葬品,加上廬州重疫之地,棺木緊張,人人自危,無人敢近,只得草草以破席捲裹下葬,所陪之物唯有一幅櫻花素帕子而已。

  麗妃不虧是久經變故的宮中貴婦,毫無恐怖異色,只是那帶了皺紋的眼中哀淒地落下淚來,強笑道:「陛下,姐姐和復兒已經魂歸故都了,方才想是來同陛下同臣妾告別的,請陛下放寬心罷。」

  德宗看向麗妃,似是慢慢回過神來,茫然而悲傷地哦了一聲,老眼中淚水幾欲落下。

  好一會兒,德宗止住了悲淒,把目光緩緩地移向我:「真奇怪,朕每次見到你,就會想起很多往事來。」

  麗妃也有些迷惑:「臣妾也是呢,每次臣妾看到貞靜就會想起淑孝來。」

  她想了想,柔聲道:「陛下容稟,貞靜公主既是臣妾同陛下的義女,正巧墨隱不在莊中,不如請貞靜公主在宮中多住幾日,盡盡孝心,也陪陪臣妾,何如?」

  德宗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彷彿閃過了無數的念想,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愛妃說得有理,便讓貞靜公主多留幾日,同愛妃敘敘,也可讓太子偶爾休息片刻,讓貞靜替他服伺吧。」

  麗妃身邊的宮人帶我來到一邊的神思殿後,只見一個華服的年青人,正貓著腰拿著一把宮中的團扇使勁扇著一個小火爐,聽到動靜便一下子抬起身子,黑著一張煙熏臉,滿懷警惕地瞪著我們,嚇了我一跳,宮人行著禮,慢慢說明麗妃同皇上的決定。

  「哦!是木槿吧!」太子黑著臉上下看了我一會,終算認出了是我,對我笑了:「你今兒打扮得可甚是隆重啊,本宮一時沒認出來。」

  我正傻想著,好像黑暗中一個黑人裂著嘴在笑!那牙吧還挺白的!

  一邊的宮人努力忍著笑,講了事情原委。

  「還是麗妃娘娘想得周到。」太子又坐回去,繼續慢慢扇著,哼聲道:「這藥如何還未開呢?定是這幫奴才未加上好炭。火候不夠。」

  我坐下來,想著他也怪累得,便伸手道:「聽麗妃娘娘說太子這幾日為皇上煎藥,甚是勞,不如讓我來替太子一程,太子也好稍作休息。」

  我接過他的團扇看了一眼,是一幅頗為精緻的杭絹美人團扇,那畫中美人略顯富態,笑容可掬,有點眼熟,可是我當時沒顧得上細看,只是急著扇了一扇,風可真小,怪不得火力不夠,看到一邊放著一本詩集,便客氣道:「木槿請太子先坐這邊,這本詩集可否借我一用。」

  太子可能一開始以為我是一個好學生,要借來看,還笑著點點頭雙手遞過來,我一看還是本詩經《大雅?。

  實在看不過他的黑人臉,便笑著遞上素帕,他不明所以地看著我,我便指了指臉,他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接過挪到一邊,伸著懶腰,擦著臉,然後坐在一旁看我搗鼓,我跑到上風口,把書卷成一團,對著爐子呼地一吹,沒想到火一下子稍大了些,把太子嚇得跳了起來。

  我趕緊告罪,好不容易把太子安撫坐下,我便拿著書冊代替團扇,使勁扇了一會兒。

  我偷眼看太子,太子也正皺著眉看我,我心想完了,估計是我粗魯的樣子把太子給得罪了。

  便垂目低聲道:「木槿山野慣了,方才衝撞了太子,太子萬勿怪罪。」

  太子鬆了眉頭,強笑著正要開口,忽然我注意到有一隻烏黑的東西輕巧地掉到太子的紫金冠上,我盯睛一看,是一隻烏中帶花的蠍子,我緊張起來,慢慢站起來,捲了卷手中那本書冊,向太子走去:「太子殿下……」

  沒想到太子不悅地打斷我道:「木槿,這本詩集乃是本宮的愛物。」

  我愣了一秒鐘,那個毒蠍子悄悄爬向太子的側臉,悄悄豎起尾部的蜇針對準了太子的太陽,我的冷汗流下來,可是太子毫無察覺到那只毒蠍子,只是伸手問我要那本詩集道:「本宮以為沅璃就夠不溫婉了,你如何還這樣糟蹋斯文,簡直野……」

  他還在那裡絮叨我不夠婦德,野蠻與溫柔的問題,我嚥了一口唾沫,把書整平,慢慢遞給他,一手拔到一根簪子,低聲道:「太子,你不要動。」

  就在太子微愣地半秒時,我那根簪子,銀光穿過毒花蠍子,哚地一聲釘在對面的柱子上,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嚇得吧唧一坐倒在地上,臉色霎白,額頭冒汗。

  他的手在打著顫,就見一個黑影飛快地從屋頂飛去,我奔出殿外想去追已經來不及了。

  我正要出聲喊侍衛,太子拉住我的袍角,低聲喝道:「請夫人先不要驚動別人,父皇的病勢剛有起色,以免憂懼過度,致使病更加強沉苛。」

  我忽然有種想法,如果我今天沒有被留下來,並且遇到太子,這太子豈不是90%就在今夜倒下了,東庭又將發生巨變,難道德宗早就料到會有刺客嗎?太子一死,德宗就沒了後,太子妃身後的王氏家族主要是攀附太子,是不可能下此毒手。

  理論上最得利的應該是原氏了,就此軒轅氏斷後,可謂順應天命地繼承帝位,可是現在正在同竇周之爭最關鍵時刻,原青江不應該會這樣貿然下手,家中世子之位未定,恐怕只有長房原非清同錦繡最為有可能下手吧,而昆蟲身小容易躲起,而此處只有我與太子二人,恐怖我就是第一嫌疑人了,必脫不了干係,還會連累非白和身後的原家,想到這裡,我背後的衣襟都被冷汗淋濕了,方感到深宮果然凶險萬分。

  我扶太子起來坐下,然後再檢查一遍四周,果然沒有什麼害蟲了,跑到那只毒蠍子那裡,隔著絲絹小心翼翼地拔出簪子,以免簪子上的毒液濺到我的手上,那正好是小玉臨走前給我戴的鑲珍珠銀簪,其實是產自宋平(古代河內別稱)的貢物,那時安南(古代越南的別稱)大王前來歸降大理,同大理南北夾擊南詔,段月容在心情大好,便偷偷給自己放了個假,跑到瓜洲來,那時他正興致大好地同小玉一起梳了一個繁複的垂雲環花髻,正要試帶這枝銀簪,我在一邊看帳,一時頭癢,找不著老頭樂,就搶了這根簪子搔了搔,他便打散了一頭烏髮,像怨婦似地滿臉不高興,埋怨我打擾「她」在梳妝時作為女人的創造力,嫌棄我不夠尊重「她」,不夠貼「她」,便堵氣說不要了,我便笑嘻嘻地收了,心想你不要就不要,我正好拿來試毒,後來沒想到小玉來時一起打包帶來的,現在那根簪子通身烏黑,這花蠍子之毒果然厲害。

  真想不到段月容開了天眼了,遠遠地遙控著救了我一命。

  我把香袋裡一盒青瓷胭脂盒取出,倒出裡面的新粉,把蠍子收進裡面以作物證,這時有一個中年太監捧了一堆點心跑進來,就是以前在賞心閣見過的那個,只聽他說道:「長順方才被御廚房擔擱了,主子一切可安妥?」

  太子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立時長順白著臉下去了,過了一會,我們四周便多了衛士的影子,於是這一夜就這樣在驚恐和不安中在蓬萊殿同太子度過了。

  次日,我同太子捧著用生命為代價煎好的藥遞上清思殿時,行宮中尤其是清思殿周圍多了很多禁衛軍,太子妃早已等在殿門口了,身邊還站著一個英武健壯的青年,留著時下貴族美男子留行的八字鬍,看我的神色略顯陰冷,王沅璃本來笑顏如花,看到我跟在太子身後,立刻垮了。

  太子簡短地為我們作了介紹,原來那位青年是太子妃兄,禁衛軍右軍統領將軍王估亭,我們互相見了禮,便同我往殿內趕。

  德宗的精神好像是好了點,讓太子和太子妃伺候著一起服藥,聽麗妃同我們嘮了一會磕,然後他看了看王估亭,便淡笑道:「最近外面很吵,這是怎麼了。」

  那個王估亭跪啟道:「昨夜有人行刺太子,恐有賊人稱皇上病重之際,欲行謀逆,故加強派禁衛軍,請皇上恕罪。」

  我同太子都變了臉色,心想這王估亭如何得知,難道又是太子妃在太子處的眼線,這未免也太巧了些。德宗面色不變,只是靜靜地聽太子說了來龍去脈,便點了點頭:「估亭想得周到,等朕的身再好一些再查不遲,如今只莫要驚動後宮內眷便好。」

  太子冷著臉聽了一會兒,沒有讓我出示那只花蠍,過了一會兒,麗妃便皺著眉讓我們跪安,昨天我沒有睡好,便回到在微微的伺候下睡了一會兒,到了夜晚,正要出門再去陪太子熬藥,卻見兩個宮女前來,我認得其中一個叫楚玉,是皇上的近身宮女,另一個同我身材非常相似,相貌亦有七分像,卻從未見過。

  楚玉讓我換上那個同我長得相似的宮女的衣物,說麗妃娘娘要見我,我便調換了衣物,化妝成個極普通的御前宮女,跟她前行,她繞了一個很遠的圈子然後來到清思殿的後門,我還在想麗妃娘娘為什麼要在清思殿見我,沒想到卻見到德宗穿了家常祥雲紋的降色緞袍,坐在床上含笑看我。

  我敢緊跪倒,德宗讓我平身:「木槿不要害怕,朕想問問關於昨夜緒兒被行刺一事。」

  軒轅世家果然厲害,估計王估亭不說,人早就知道昨天的一切,我也不問德宗是怎麼知道的,就把放在袖口中的花蠍子拿出來,並且把昨天大致說了一遍。

  德宗想了想,慢慢起身,露出身後那刻著二龍戲珠的床頭櫃,他把手放床頭櫃的紅木板輕輕一扣,左邊的那條龍的嘴巴一張,一隻大黑鼠哧溜溜地跑了出來,足有十厘米長,抬起兩隻前爪,瞪著小黑眼睛那麼炯炯地看著我。

  「夫人非一般弱質輕閨,理當不怕老鼠吧,」德宗笑著摸摸大黑鼠的身子:「這是傾城,傾國傾城的傾城,是我從小就養的。」

  一隻人見人惡的大黑鼠卻起了一個傾國佳人的名字,委實有趣。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木槿早年逃難途中,常以鼠為食,請陛下放寬心。」

  沒想到那隻大黑鼠好像聽懂了我的話,微微發抖地驚懼地看著我,吱地叫了一聲,跑回德宗身邊。

  德宗笑道:「傾城不怕,這是花西夫人,也算是你的老朋友了,。」

  哎?!我的朋友圈裡沒有它呀!德宗繼續說道:「你忘記了嗎,她的母親曾經給你吃過佛油呢!」

  那只黑鼠聽了德宗的話,跑到我這裡嗅了半天,對我點了一點頭,又回到德宗的身邊,看著我。

  「傾城來聞聞這花蠍子身上是什麼香?」德宗對黑鼠輕輕地認真說道,把它當極要好的朋友一般,忽而想起重要的:「離遠點,小心有毒。」

  轉而對我笑道:「木槿可知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味,即使時間久了,距離遠了,人可能辨別出來,可是老鼠卻依舊能聞得出來,這是他比我們人強的地方。」

  我恍然大悟:「陛下懷疑是這宮中之人所做,陛下能讓傾城識認出那花蠍子的主人?」

  「不用傾城,只需傾城告訴那人用什麼香,朕便可以推斷出兇手一二,你別忘記了,朕同香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德宗得意地輕笑了一下:「其實朕在朝堂上一直閉著眼睛,不是因為的朕年紀大了老想睡,而是朕只要用鼻子便能辨別出是誰在上朝,誰在說話。」

  那隻大黑鼠便聞了半天,仰頭對德宗吱吱叫了一陣,德宗眼睛一亮:「傾城找到主使之人了。」

  我心裡直打鼓,可別當場聞出來是原青江啊,那我可怎麼辦?

  德宗指了指案上一隻多層的大楠木香盒,我趕緊去取來,長旺給我遞來一塊面罩,囑咐我蒙了鼻子,自己也在長旺的保護下蒙了臉,他淡淡說道:「莫要看熏香不過尋常之物,但略懂香道之人便知,混在一起也會成為一種毒藥,比在食物或飲水中服下更能致人於死地。」

  大黑鼠圍著楠木香盒轉了一圈,跳到上面小爪搭到第三層,德宗愣了一愣:「你確定嗎,傾城,這些是安息香啊。」

  大黑鼠固執地將小爪搭到第三層,最後急切地抓了起來,滑過一道道抓痕。德宗慢慢拉開第三層,一陣濃烈的香氣傳來,裡面躺著幾塊香料,德宗抖著手取出放到鼻間聞了一聞。兩眼一散,向後倒去。

  我和長旺趕緊扶起他,我把那個大楠木香盒拿遠些,我想去喊太醫,長旺拿出一個小綠瓶打開蓋放到德宗鼻間聞了一聞,德宗醒了過來,呆呆地看著我,眼中慢慢流出淚來。

  德宗的眼睛一下圓睜,望著我,極度悲慟:「竇賊害得朕家破人亡,朕不但等不到親手殺了他,朕的家人卻開始了自相殘殺。」

  「難道是天意嗎,十世之後,江山果真要易主?雪催斗木,原昌猿涕?雙生子誕,龍主九天」他有點絕望地看著我,喃喃自語道:「如果你是朕,你該怎麼辦?」

  我愣在那裡,根本不知道德宗在說些什麼,難道行刺太子的是皇氏宗親嗎?是誰呢?興慶王軒轅章?崇南王軒轅克?

  那廂裡德宗的淚流得更猛,怔怔地望著我,眼中滿是心碎,然後做了一個決定,他摸了摸了傾城,含淚一字一頓地說道:「二百七十七。」

  那只黑老鼠再一次點點頭,竄回床頭櫃,等出來時,嘴裡銜著一根有點像如意般的金器,中指一般長短,兩頭粗,中間短,金器有兩面,一面的兩端浮雕著精美牡丹畫紋,另一面的兩端各自刻著兩張臉,一張似是哀淒,一張則是詭異的笑臉。

  德宗將這個金器放到我手上:「多謝木槿今日幫助朕發現真相,這權且當朕的謝禮,也許有一日木槿會用到。」

  我正想問德宗這是什麼?可是德宗一陣巨烈的咳嗽打斷了我,咳出一大口血來,我和長旺都嚇壞了,我正拉著長旺去喚太醫,可是德宗卻止住長旺,長旺捂著嘴哭倒在地,老眼極度驚惶失措。

  「請陛下放心,」我扶住德宗顫抖不停的身:「太子一定會吉人天相,請陛下保重龍要緊,臣婦立刻去叫麗妃娘娘前來。」

  「站住,」德宗兩隻乾瘦如雞爪的手緊住我的手臂,顫抖道:「麗妃禮佛,朕只把這種安息香賜給過她。」

  我立時呆若木雞,這時德宗的呼吸變得極為困難,嘴唇變得紫黑,青筋都暴出來了:「朕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害宣兒啊?」

  忽然他像是明白什麼了,流淚道:「湘君,是你嗎?!」

  他的眼珠子直直地突了出來,嘴巴不及關閉,瞳孔忽然放大,重重地摔在我肩上,一下子沒有了呼吸。

  不及我回過神來,那長旺並沒有跑過來對德宗急救,而是一步步地向後退,然後猛地離開我們,跑到門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啊,陛下殯天了,貞靜公主行刺陛下。」

  《舊庭書》第一百三十五卷,元慶三年五月,巳未年庚午亥時,上歿於西京行宮清思殿,享年六十………群臣上謚曰聖穆景文德孝皇帝,廟號德宗,上仁厚克儉,恭孝愛民,早年失怙,常懷風木之悲;壯歲鼓盆,久虛琴瑟之樂,時人皆哀殤之,又作哀帝,客葬於西京秦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