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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玉人折揚柳

  我興奮地跳了起來,跑到那花叢間,又笑又跳地轉著圈,扯著各種綠葉向空中飄灑,任由他們掉落到我的腦門上,直到扯痛臉上的傷,才停了下來,給老天爺磕了個頭,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那位有些奇怪的恩人。

  這時綠叢另一側有狗叫聲傳來,我俯身在一簇艷色花叢之中,卻見一馬一狗自遠處而來,馬上端坐著一個湖衫書生,崩著臉四下張望。

  我在花叢中細細看他,正思忖著會不會是張德茂晚容的人偶前來誆騙,然不及我思索,黑狗早就叫著衝進花叢中,將我撲倒,蘭生便跟了過來急道:「木槿。」

  蘭生把狗攆走,把我從花叢中拉了起來,我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他卻對我笑道:「我是真身,斷非趙先生的人偶,你且放心。」

  我正嘿嘿傻笑,他卻快速地替我把了把脈,確定我沒有事了,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發現了我的眼睛:「你的眼睛可好?」

  他的身上血跡斑斑,想是歷經一場惡鬥,方才掙脫幽冥教的魔掌,心下一陣後怕,有心想問他的身世淵源,卻見他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又找了我一宿,心中又是一陣感動。

  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談起,只得怔怔地看著他。

  蘭生淡淡一笑,卻不提昨夜之事,也不問有何奇遇,只是堅持讓我坐在馬上,他拉著馬往前走著,行不到二步,人卻忽地倒地不起。

  我只得跳下馬來,扶起蘭生,驚覺左口長長的一道傷口還滲著血。

  我一時顧不得細想,自懷中掏出塊絹子替他拭堵著傷口

  死別生離同一恨,夢魂驚,猶似聞低喚。

  我的掌中展開那一方上好的柔黃娟子,慢慢滲滿蘭生的黑血,漸漸淹沒了那巧奪天工的中原銹工,一幅鴛鴦戲水圖便稱著蘭生的血焦黑了起來,最後唯見絹子的一角細細繡著阿史那家的金狼頭。

  一切都模糊了起來,蘭生悠悠醒來,看著喘著氣,沒有血色的嘴唇對我一張一合,我聽不真切。

  一陣風吹來,我呆愣中,指間微鬆,那娟子便迎風飄向空中,似隨天命而去,我傾身想去抓住,身後卻被人死死拉住。

  「此處乃是危崖,」蘭生撫著傷口,眼中藏著驚懼,對我厲聲喝道:「不要命啦。」

  我再回頭,柔黃的娟子化作一個小點,飄向遠山白霧,再不見蹤影。

  清淚滴,鴛枕畔。

  深情負盡長遺怨。

  此生緣,鏡花水月,都成空幻。

  七月初一,潘正越奇裘了興州城,整個城內硝煙瀰漫,竇家士兵□擄掠了三天,取走了足夠的補給,又將城中年青貌美的女子搶了一百餘名,方才離去,令方圓八百里的四里城鄉都膽戰心驚。

  七月初五兵臨汝州外八百里。汝州城便封了城,蘭生本一病不起,我等便更不能出城,落腳在一處破屋子裡。

  七月初六,蘭生醒來之際,不同我說話,也不吃常人食物,竟像個沒油的機器人一般整日直直地望著天空,唯有一天夜晚,小忠不知從何處捕了一隻大田鼠回來,趴到蘭生身上,蘭生立刻從它嘴裡搶了,當著我的面生撕活剝起來。

  我明白那是練那無笑經給鬧得,於是白日裡偷偷出去尋些短工,晚間抓些野兔,射些野鴨來給他生吃。

  轉眼間這戶人家的破牆宛那一溜木槿樹枝已然鬱鬱蔥榮,時令正植槿花鬧枝頭,那籬芭更是綴滿紅白花朵,纍纍繁盛,然而當初放在那戶人家桌上的石頭還在,顯見是再也不回來了。

  這一日我坐在門檻上,往事一遍遍在腦海裡過了又過,就像一部部老式的電影,所有的畫面都是黑白的,有些甚至已然漸漸泛黃,然而那櫻花林中的卻永遠是那新鮮柔亮地粉色,我甚至可以聞到那空氣中飛舞的櫻花香甜,一睜眼,卻是沐浴在槿中。

  那位恩公是甦醒的非玨嗎?他的眼睛好了吧,可是,就像撒魯爾說的,非玨是不會認出我的,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看清我長得什麼樣子。

  木槿花在枝頭靜靜地看著我,好像在對我無聲而歎,我仰頭瞇著我那開始消腫的蜈蚣眼,正午的陽光照在破敗的牆頭上,一陣風起,蘭生來到我的身邊,眼眶深陷的大眼睛看著我,也不說話,默了半晌,我牽動了嘴角,想試著對他微笑一下,不想卻扯出一串淚珠子來。

  這一日我聽鎮裡說是有富戶包了三隻大舫,請了明月閣的艷姝同登畫舫游玉人湖,正在找流民拉縴,我想起那裡在巷子裡聽到的那句:「翎雀乍幸明月閣,畫舫夜遊玉人河。」

  便想去查探,不想蘭生也正有此意,兩人便相約同去。

  汝州城裡有著名的河道,名曰玉人河,說起來還是大大的具有歷史意義,話說三百年前,東庭四帝仁宗是一位少有的好皇帝,勤政愛民,經常微服私訪,察民間疾苦,既是到了民間,便經常滴順遍滴巡幸煙花之地,探討青樓文化,有官員投其所好,便在仁宗常去的汝州城大力開發娛樂事業。

  於是兩岸青樓教坊之所稜次皆比,琳琅滿目;每到夜晚,亮若白晝,歌舞不休,王孫公子便攜同玉人麗影綽綽徘徊於湖邊畫舫,仁宗龍心大悅,索便賜名玉人河,後來五帝真宗遷都至北地,當年風光稍減,卻仍為風月聖地,直至原青江助軒轅氏在西安重登大寶,改西安為西京,隨軒轅氏同來的富商貴族使得汝州再復當年勾欄盛景,每到夜晚,玉人河兩岸便燈火輝煌。

  說起那明月閣,卻是汝州城裡的一絕,是當地最有名的伎館,那裡的姑娘個個貌美如花,色藝雙絕,只見那非同一般的富貴人,而這些客人又照顧著妓館的生意,故而既便在戰亂年代,這個明月閣依然是生意興隆,歌舞昇平。

  我們三人來到玉人河時,早有三隻氣派的大舫停在碼頭。

  為首一艘鑲金砌玉的豪華大舫在停在出河口中央,四周盡以五彩絲線細細穿著精緻的琉璃珠子作綴,沉寂的夜空裡只顯得分外金碧輝煌,奢靡奪目,令人不禁側目,後面另有兩艘略小的畫舫,亦是通身金玉作綴,每艘畫舫頭上各掛著三盞大紅燈籠,上面各映著三大字「明月閣」。

  我暗想,汝州城富商貴族比興州多,故而軍隊也駐收得較多,比之汝州安全些,可畢竟亂世之際,是什麼樣的富貴人敢如此招搖過市。

  滿臉橫的工頭亮出黑粗的皮鞭霍然一響,我與蘭生淹沒在黑壓壓的人群中。

  我跟著縴夫的口令一步一步拉著頭前最大的那只畫舫,粗糙的纖繩磨過肩膀,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縴夫汗滴下土,聲嘶力竭,身灑肩頭,幾個年老弱的,拉了一個時辰就地倒不起,那些工頭便冷著臉子將其拖了出扔到一邊,若是沒氣了便直接扔進了玉人湖中,再從後面一堆的流民裡挑人頂缺,而那幾隻畫舫紅燈高照,映著幾個窈窕的身影擰腰狂舞,絲竹箏歌熱鬧傳來,夾著男男女女的歡聲,在暗河中遙映著流光溢彩的天堂生活,而亦加突現惡臭泥濘的我同拉縴的一眾流民恰似在地獄中苦苦掙扎。

  過了一個時辰,那艘大舫總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開闊處,那畫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纖頭對著夜空吆喝一聲,我們便收了纖繩,便排起長長的隊到工頭那裡,準備歡天喜地地領我們的酬勞,俱說我們每人可以有兩個饅頭。

  忽聽聞那舫中有笛聲傳出,我細細聽來,原來是一首抒寫離別的樂府古曲《折揚柳》。

  古人道別離,比我們現代人要感的多,往往從路邊折柳枝相送,那楊柳依依,正好藉以表達戀戀不捨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還鼓樂翻天,喜慶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這首飽含離愁別緒的曲子,豈不敗興?

  然而那吹秦之人顯然功力匪淺,那笛聲攸揚,婉轉悅耳,難掩一片淒切悲傷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邊輕輕地對你訴說別離之苦,我一時間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瓜州君府。

  現如今,問珠湖上也應是碧玉盤上葳蕤盛放,蜻蜓點在粉紅的花骨朵上隨風搖曳吧,我帳然地想著。

  當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這首曲子哄我睡覺來著。

  那人連離別亦是這般別出心裁,與眾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卻偏不告訴我,便在我午睡之際,吹笛騙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夢來,等我醒來,眼睛問「夫人」呢,齊放才報,他早已離去多時了,我思索許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卻是不忍當面道別離,不禁一時惘然。

  笛聲如泣如訴,展眉望去,波光粼粼處,東船西舫悄無聲,唯見江心月浸白,連兩人岸的拉縴工人也有三三兩兩地禁不住駐足傾聽。

  想來吹奏之人定是明月閣的某位頭牌吧。

  一曲終了,笛聲裊裊似仍浮於江心輕風之上,旋即那畫舫歡快的舞樂之聲又啟,似又恢復了熱鬧,舞影綽綽中,最大的畫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顯蹣跚地行至舟頭,扶著圍欄沉思,過了一會直起身子迎風而立,才顯那人長身玉立,挺拔軒昂,長髮在月色中逆飛,荷色雲錦服上鎖子繡的數朵紅艷的海棠,微露內裡的白衣盛比月三分,金絲邊繡的緊束窄袖,腰帶處鑲著幾塊雕龍畫鳳的瑪瑙,下擺寬幅上的銀繡如意紋在月光下微閃。

  那人微熏,獨立舟頭,慢條斯理地低吟著,那細碎的聲音隨風微微傳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謝,鏡台空照懶梳妝……。」

  舫中又有個小人影跑了出來,仰頭撲到他的腳下,他手中的銀酒壺微灑,便被瓊漿給打濕了。

  他微低頭,撫上那個小女孩的紮著雙髻的頭上,紫金冠上的珠子飽滿圓潤,在月光下顆顆晶瑩閃耀,冠後的金翅羽微顫著。

  哎?!不對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那個高個的雅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撞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我眼冒金星中卻見眼前有二三個人高馬大的壯漢,聽口音像是北地那裡來的,長臉的那個凶神惡煞地粗聲喝道:「像個娘們似地杵在這兒做什麼,沒看見窩窩頭快沒了麼,把老子餓極了就把你給吃了。」

  有人趕緊扶起了我,我捂著腦袋抬頭,原來是蘭生,他崩著臉看著那群壯漢中那個極高個子的國字臉大漢,那大漢的左面臉上還刺著字,像是他們的頭,明目張膽地上我們的位置,那個國字臉經過我時轉過頭來,陰狠的目光在我和蘭生臉上冷冷轉了一圈,又轉了回去。

  蘭生拉我後退幾步,低聲道:「且忍一忍,他們人多,還黥著面,又是北地來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遼人莽漢,咱們還是不要吃眼前虧,領了饅頭便去船上。」

  我便咬著牙點了點頭,同王二跟在這幾個壯漢後邊,那幾人過了一會兒,前面起了動,卻聽有人大罵起來:「就這又臭又硬還發霉的窩窩頭,這是給人吃的嗎?」

  後面的人群聽了這話,向前湧去,亦把我們往前擠了去,卻見滿是一蘿筐一蘿筐的爛窩頭,有幾隻蛆蟲不停地在長著霉斑的窩頭裡爬來爬去,那分窩頭的穿著執事服,滿臉肥,黑綢衫裹著圓滾身材,同我們這一幫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的流民形成鮮明的對比。

  「咱們長盛計是可憐你們這些流民,」那肥執事掂起個窩頭,然後扔了下去,冷笑數聲:「怎地,你們這些刁民還想著咱們給你們備著燕窩鮑翅來伺候不成。」

  長盛計?這是長盛計的生意?我一下子竄到前面去:「長盛計的大掌櫃還是賈掌櫃嗎?」

  那個工頭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嚇了一跳:「那裡來的鬼毛子。」

  我沉聲再一次問道:「你們的大掌櫃是賈善嗎?」

  「是又怎麼樣,你個毛子也配提我們大掌櫃的名…?」

  不等他說完,我厲聲打斷他:「既是賈善,是出了名的賢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沒有良心的事來?更何況長盛計是君記西州四省最大的分號了,你們難道不知道君式族業規定各分號是有善款留存以安撫災民嗎?君莫問大老闆最不恥的就是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魚百姓之事嗎?」

  眾人聽得愣了一愣,然後後有個中年人附合道:「原來這也是君老闆的產業啊,君老闆可是有名的樂善好施,我在瓜州也曾吃過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鮮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慣例,每年經營所得將會有百分之一留著作為善款,就是以防國亂災變,用以給朝庭捐糧或是施粥分糧,安置災民,當時這是連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長盛計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號,往日在西部各省分號中就屬賈善上交的利潤最大,我這才放心授於他西部各分號之大總管,真沒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壓流民這種無恥之事,心下便是怒氣叢生,一時也顧不得會暴露紫眼睛,冷聲喝道:「叫你們掌櫃的出來,說說,君莫問讓他掌管四省之職,他就是這樣昧著糧心來執事?」

  眾人也怒聲附合道:叫你們掌櫃出來,如此不拿人當人。

  有夥計看著越來越多的圍觀之人,膽戰心驚道:「羅爺,對岸的刁民好像聽到風聲,也繞過來了。」

  那叫羅爺的胖執事見鬧事的人多起來,便氣焰頓減,軟聲道:「各位,各位好漢哪,這個,不是我們長生記欺凌弱小,實在現下世道不好,可那君莫問被擄去西域後,號上的銀量都被他調走了,故而長盛計看上去是家大業大,實則也就是個空架子,便是賈大掌櫃出來,施的也是這種窩窩頭啊。」

  我心中怒氣升騰,我何時調過長盛計的銀量,此人故意把責任推給我,著實可惡。

  「我們拿勞力換糧食,這是我等應得了,什麼叫施給我們的?」幾個壯漢跳出來,其中一個國字臉的揪住那羅爺的前襟提了起來,厲聲喝道,立時那肥胖的身子便離了地。我盯睛一看,正是剛才將我推倒在地,□們隊的那幾個東北大漢。

  那羅爺眼珠一轉,假意道:「這位好漢且放我下來,我現在就去庫糧裡看看,換些白面來給各位吧。」

  那幾人便冷哼一聲,正要放他下來,我上前一步,嚴肅說道:「這位好漢還是先留這位羅爺一留,請餘下的夥計回去調些好的饅頭包子出來吧,以免這位羅爺去搬弄事非,叫些爪牙來,我等在此地等著方為妥貼一些。」

  那國字臉冰冷的目光在我臉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羅爺扔給長臉的:「老七,看著他。」

  他睨著羅爺冷哼一聲:「肥豬,你就跟著爺我坐一下。」

  他大聲對一眾長盛計夥計高聲叫道:「你們羅爺就在這裡,陪我們聊聊,識相的就快點去給爺換些白面兒,不然老子削了你們家羅胖子。」

  他聲如洪鐘,底氣十足,不想這時有個夥計一溜言的逃到後面,喝道:「他們抓了羅爺,快叫人來。」

  立時,在那些一筐筐的窩窩頭後面,有幾個維護場子的高壯的打手持著刀槍棍捧地衝了出來,見人就打,拉縴的兩岸變成了混戰場面。

  群眾的怒火一經點燃,便是星火燎院,越燒越旺。

  飢餓的人群瘋狂地向前擠踩著,我被人踢了幾下,蘭生緊拉著我的手被硬生生地崩走了,我高聲叫著蘭生的名字,但是互相推擠的人群全完淹蓋了我的叫聲,場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過了一會兒,有人驚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驚,果真有重兵裝甲的官兵到了,有個像是士官長的模樣,對著混戰中的群眾高叫:眾民聽著,非常時期,快快棄械投降,不然格殺勿論。

  可是那長盛計的羅爺見官兵到了,便指示夥計不停手,只是狠狠地將用板磚石塊向流民扔去,而後面的人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仍舊往前推擠,有些官兵也被擠倒了,我看得真切,站在前頭的那幾個北地大漢,竟然抄起傢伙也不管是穿著鎧甲的士兵,只是冷冷地用手中的武器捅向官兵,我大聲叫著,好漢住手。可是已經晚了,那些官兵沒有辦法,終是下令放箭,我心中又驚又怒,所謂官逼民反亦不過如此了,轉念一想,冷汗又流了出來,若是被官兵抓到了,就等於宋明磊知道了,焉有活路在。

  無數的慘叫聲混著血腥氣傳了開來,一向紙醉金迷,綺人暇思的玉人河邊漫延著無數流民的鮮血,遠處那三艘畫舫已然只剩下一個小點,那美妙歡快的歌舞聲似是猶在耳邊,卻殘酷地被無數飢餓的流民那慘叫聲所淹滅,那些可憐的流民到死也是個餓著肚子,有人背上中了數箭,卻依然血模糊地爬到那堆發霉的窩窩頭那裡,血淚一口咬下,死不瞑目。

  我中血氣翻騰不已,高聲叫著蘭生,然而不知何時,四處箭雨叢叢,混亂之中有人將我撞倒了,眾人踩踏在我身上,生疼生疼,忽地有人提起我:「快跑。」

  我抬頭一看,卻是那國字臉的北地大漢,一把將我扔向河中,厲聲道:「仵在這作什麼,不想死就跳河走啊。」

  我這才發現無數的人在大叫著往河灘逃命,我奮力游向河中央,耳邊不停傳來利箭呼嘯之聲還有眾流民的慘叫之聲。

  這一場混戰僅僅是一場著名的流民起義的開始,史稱「汝州慘案」,而三國南北朝的局面發生列變正是始於這場慘案。

  亦不知游了多久,就在我筋疲力竭之際,觸到前方硬物,我混天暗地爬上,摸了一把臉,這才發現我堪堪地趕上那三具華麗大舫中最後一艘後頭放著的一葉運舟,正緊住船尾,再回頭,卻見對岸仍是火把通明,慘叫之聲依然淡去,月光下傳來的卻是北地之風的民樂。

  我使勁爬上船,耳朵,把其中的河水倒了出來,那音樂聲一下子喧嘩起來,卻聽有一主要歌者,似有二個歌童相和,所秦樂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橫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聲節奏甚是急速歡快。

  我嗆著水,心中慢慢清晰起來,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樂。

  果然是契丹人來此?卻不知可有大理的人在此?

  我正想摸到暗處,卻感到有人在我後背,我快速回頭,是那國字臉的北地大漢,這才想起方才是他救了我.

  「喂,紫眼睛的,你怎麼樣?」他一邊喘著氣問道,一邊爬上岸。

  「我沒事,」我向他拱拱手:」多謝相救,不知兄台可好?」

  「要殺我的人還沒有出生哪。」那人直起身子來,仰天哈哈大笑一陣,用力甩了一下頭,水珠就濺了我滿臉,有點像平時給小忠洗澡的感覺,只聽他歎聲道:「也不知道我那些兄弟怎麼樣了。」

  想起蘭生,我心中一動,不知蘭生是否也上這船。

  他卻爽朗一笑:「你姓啥叫啥呀,看你文文弱弱的,方才打起架來倒也凶狠,下次我見著你,自會罩著你。」

  我也微微一笑:「區區金木,敢問大哥姓名。」

  「我姓法,叫法舟,打北邊那疙瘩逃難過來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都說西京天子腳下找食吃容易,卻不想到了梁州遇到潘毛子,哎!世道忒亂哪。」

  他站起來扯開自己的衣服,露出強壯的肌和窄腰。

  我別過頭,心想,他的個子真是又高又壯,我見過的人之中,恐是只有我那于飛燕大哥才能與之相比了,我便站了起來,向他報了報拳,就要跳上大舫。

  他有點發愣:」你上哪裡去?」

  我正要回答,卻感到有人輕拍了幾下我的後背,我快速回頭,背後空無一人,我疑惑間又有人拍我的左肩,而且還是在我回頭以前已經拍了幾下,我的汗毛豎了起來。

  法舟卻又不合時宜地哈哈大笑了起來,讓我感到好像一個作小偷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偷偷潛起來偷東西一樣,他爽朗道:」看來這船上有扎手貨啊.」

  我嚥著唾沫,忽然覺得特別想念沉默的蘭生,只得慢慢地回過頭來,卻見前頭的大舫舟頭正隱隱坐了一人,黑暗中帶著斗笠更是看不清面目,唯有一雙厲目發著湛湛的光,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目光,殺意。

  月光西斜,露出臉兒來,那人也站了起來,對我們抬起了頭,原來那人乃是一耄耋老者,卻鶴髮童顏,雙目灼灼有神,一雙厲目邊的太陽高高鼓起,顯是高人無異.

  以這老者的功力,方才要致我們死地,如探囊取物一般,必是看我等乃是無辜流民,放我們一馬,如今必是要我們自動離開,我正思忖間,便向老人家一躬到底,誠致地開口道:「這位老人家,我等為匪兵所逼,不幸……」

  不想話未完結,法舟卻大喝道:」老頭子,你爺爺我被那群蛋的官軍相逼,方才上了你的船,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儘管拿出來,不然爺爺我把你的船砸個稀爛.」

  我的臉皮著,慢慢轉向我那個不知死活的難友,低聲地喝道:」兄台慎言.」

  法舟斜睨著我,輕描淡笑地哧道:」堂堂大老爺們別盡說這些文縐縐的話,俺聽不懂,那老頭子便更聽不懂了.」

  「哪裡來的野人。」這時從那老者身後又閃出一個面目清秀,氣質桀驁的少年,身姿挺拔磊落,恰好我還認識。

  我傻在當場,哎!熟人哪!他怎麼來了?

  「仇叔,這種角色,還是讓我來解決吧。」那個少年,睨著法舟,活動著筋骨,眼看就要向法舟撲去。

  「且慢,沿歌,」那個老者慢慢開口道,「少主讓你看著『木頭』,出來作甚?」

  沒有人看清老者的手中一根魚竿何時甩出,生生擋住了那個少年,我那最頑劣、最聰明、最有個、也是曾最令我頭疼的學生——君沿歌。

  沿歌伸著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在那船底下對著一堆木頭,都快霉爛了,想著出來給你老人家搭個手也好。」

  我心中激動起來,難道,難道,剛才在拉千之時看到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乃是段月容和夕顏?

  是了,既是大理同遼人細作見面,少不得段月容出面,這廝又成,定是稱著辦正事的關係前來尋花問柳,那既是如此,為何帶著夕顏出來,豈不帶壞夕顏,而且又十分危險?

  又想到沿歌說到木頭,因為木頭在黔中當地黑語便是貴重的貨物,便又聯想,莫非是段月容為了某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帶了些寶物前來同遼人作交易?

  我心思百轉間,卻驚聞法舟又爆驚人的哈哈大笑:「真正沒有想到這條船上原來有異族人在,那爺爺我可不客氣了。」

  他轉眼便攻向那個老者,可是在半道上卻猛地轉向沿歌,沿歌眼神閃過一絲殺意,冷笑著接下了法舟一擊,口中卻懶散道:「您看,還真來對了。」

  那個仇叔一擰身,早已到法舟和沿歌中間,左手推開沿歌,右腳踢向法舟下盤,快得不可思議,他冷冷道:「回去看好木頭。」

  沿歌卻嘻嘻笑道:「出來撒泡尿不行嗎?」

  稱他們揪斗之際,我一擰身就想往大舫那裡移去,可是那個仇叔迅速擋在我的面前,那個仇叔快如閃電地點向我的左肩,眼看我就要掉下船舷,只聽伴著一聲利嘯,我被人拉了回來,抬頭卻見一個帶著頭巾的清俊少年,混身是水,從上至下地對我滿面含笑。

  我心中一喜,剛站起來,大舫上隱現眾多矯健的黑影,仇叔挾著凌厲的攻擊奔向我們,蘭生對我使了一個眼色,將我甩開了去,我沒站穩,墜入甲板之下。

  打鬥之聲漸消,我睜開眼,卻是幽暗的船底,波濤輕輕拍打船身,我細細聽來,前方好似還有孩童低低而暗啞的哭泣聲,我暗忖莫非是夕顏他們?好端端地把夕顏關在下面做什麼,難不成因為我而加怒於夕顏。

  鼻間傳來一股隱隱的木香,混著淡淡的酸味,我往前輕手輕腳行去,果然一堆上好的酸枝原木出現在眼前,前面兩個武士正戒備地守著,咦!沿歌講的不可能就真是這堆酸枝吧?。

  古時行船,因怕風雨搖晃,往往隨船帶著很多重木頭來壓船,最常見的是紅黑酸枝或是紫檀木,海南盛產紫檀,以前我前往北地經商往往從南方購些海南的珍貴紫檀壓船,到了目的地便將紫檀高價賣出,再裝些各色酸枝倒回海南,確然我從來沒有專門派人看守,因為再好的木頭,亦不過是木頭,不必大費周折,而如今的情況,必有隱情。

  我想著如何能再到近前去,不想那兩個武士卻忽地身一僵,倒地不起,我駭然回頭,蘭生頎長的身影卻如鬼魅而至,兩點墨瞳在黑暗中燦若星辰。

  他微挑嘴角,對我無聲而笑,年青而沒有血色的面容在微弱的油燈下顯出一番不可思議的俊美來,我卻無端打了個激凌,總覺得他這個樣子很熟悉。

  那個樣子很像原清江給我生生不離時的微笑,過了一會宋明磊逼我喝無憂散的樣子又跳了出來,那些都是生命裡很不堪而可怕,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可憎的記憶,但卻是第一次莫名而真實地疊加起來,然後再莫明而強制地浮顯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揮之不去。

  「你的臉色不好,」蘭生收了那抹瀟灑而詭異的笑,對我皺眉道:「可是收了傷。」

  說著便探向我的脈博,我努力不露出心中的驚駭,硬擠出一絲笑,使勁搖著頭,快速跑過去看看那幾個武士是否有救,還好,還有呼吸,只是中了隔空點,看服飾和招術是地道的大理武士,而不是我君氏暗人。

  轉身再看蘭生,他的面容已經看不到任何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面向那堆酸枝木淡淡道:「聽說夫人同大理太子感情甚篤,已有了一個女兒。「

  「夫人如今難道只擔心這些大理狗的死活?」他的口氣中有了一絲哧笑,眼中冷咧如冰:「難道夫人不該擔心下,也許那『木頭』會是踏雪公子本人呢?」

  我陡然心驚,他卻毫無預兆地猛地拉起我高高躍起,向那堆酸枝劈山一掌。

  巨大的響聲中,酸枝木滾了下來,我們落地時,我感到了蘭生的殺氣,他從我懷中飛快地取了酬情,精光一閃,照亮了一個精鋼囚籠。

  出乎我們的意料,其中關著一個索著重重鐵鏈的婦人,那婦人披頭散髮,面無血色,唇色蒼白,俏目緊閉,似是昏了過去,但難掩姿容俏麗,不過二十四五光景,身著上好錦緞的紫紅窄袖魚貫武服,襯得柳腰不盈一握,前襟血跡斑斑,前面正倚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

  那孩子正抽抽答答地低聲哭著,可能是哭得久了,哭聲暗啞細如紋納,聽見動景,慢慢轉過頭來。

  那是一個極可愛漂亮的男孩,唇紅齒白,兩點漆瞳微現呆樣,小腦袋上梳著烏髻,壓著一枚碧綠的翡翠,頸間掛著長命百歲銀鎖,襯著一身園壽字白緞如玉琢冰雕而成。

  那孩子目光漸漸游移在蘭生和我之間,最後被我的臉給嚇著了,轉過頭緊緊抱著那婦人,掙著哭啞的嗓子哭喊道:「信,信,妖怪來吃重陽了,快快殺了他們。」

  那婦人應聲慢慢睜開了眼睛,冷冽的目光掃向我們,然後凝在我的臉上,瞳孔微縮。

  「你是什麼人?」蘭生冷冷地走向那個婦人,隔著柵欄問道,「你是原家西營暗人吧,是紫星還是黑梅分堂的?」

  那婦人冷傲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語。蘭生也不生氣,只搜了武士身上的鑰匙打開了門,走到兩人近前,蹲了下來,那孩子嚇得緊緊抱著婦人,只差沒有尿褲子了。蘭生一使勁擰著那個孩子胳膊把他拉了出來,細細看那孩子的眉眼,然後又移到前的銀鎖片上,那無波的桃花眼便起了莫名的洶湧波闌,亦不管孩子翻來覆去地喊疼。

  婦人急了道:「要殺要剮衝我來,欺負一個小孩子算什麼英雄?」

  「你應該是昊天候府夫人原非煙的陪房初信,原屬紫星武士吧,」蘭生緩緩地轉向那個婦人,看那婦人點頭,便沉聲道:」這個孩子,可是,可是他……宋明磊和原大小姐的大兒子宋重陽?」

  那婦人緊張地看著蘭聲,似在猶豫,蘭生憤恨地抓緊那孩子的下巴,孩子更大聲地哭了起來,婦人便急了,掙著過來,卻掙不脫鐐銬,身上更是掙破了舊傷口,血流得混身上下都是,卻恍若未聞,口裡怒聲喝道:「既知道原氏的威名,就快快放我們出去,若敢傷了世子半分毫毛,你走到天涯海角,便也要拆骨分,我便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我看蘭生面色有些發青,眼看著孩子的眼神簡直就在看著一部超級恐怖片,額頭青筋都要暴出來,我怕他真要把孩子給捏死了,便上前硬把孩子拖了出來。

  我抱著孩子退了三步:「蘭生,你要把他弄死了,他可還是個孩子。」

  月黑風高,一豆油燈隨風時幽時滅,映著蘭生散亂驚懼的眼神,他跌坐在地上,膛起伏,額頭留著汗,目光已然沒了任何聚焦,只是反來復去地說道:「瘋子,瘋子。」

  什麼瘋子?我孤疑地哄著那叫重陽的孩子不哭,重陽緊緊抱著我,把腦袋埋在我肩膀,再不敢去看蘭生。

  他的銀鎖在我眼前晃著,正面騰雲蒼龍紋樣的龍爪之下刻著「紫氣東來」四個古,反面則是蓮花圖樣下浮雕著兩排小字:日月同春,三多九如。

  「三多九如」亦是常用的祝頌之辭。

  「三多」者,即「多壽、多福、多子孫」;

  「九如」者,即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松柏之茂,連用九個「如」字,意指九種禎祥之征,歌頌有德之君恩澤萬民,福壽延綿不絕。

  信手再翻到正面,仔細一看,卻突然發現上面浮雕的不是一條龍,而是一條蛟,又稱為水龍,有時也被看作是吉祥靈蛇,因為這只瑞獸的尾巴光禿禿的,且只有一對鋒利的爪子,而不是兩對,雖然吐著紅信,眼神高貴,卻是前額無角。可這也很好理解,古時龍為天皇貴胄所有,平民百姓或是貴族為避嫌,往往取水龍或靈蛇為符寓意祥瑞。

  正待上前,夜風忽起,一陣霹靂傳來,空中金光乍然散現,蘭生睜大了佈滿血絲的眼,愣愣地看著閃電驚雷,卻忽然像發狂了似地撕心裂肺地大吼幾聲,然後衝了出去。

  我傻在那裡,明明是要拉我到這船上一探虛實,怎麼好端端地又自己跑了呢。

  「屬下乃是西營紫星武士初信,見過花西夫人?」那叫初信的暗人忽地出了聲,我也是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只因她的聲音然氣如游絲。

  重陽露出小腦袋,看到蘭生不見了,便忘記了我的好,扁著嘴掄起小拳頭輕打我,要掙著到初信那裡去。

  我抱著他來到初信跟前放下,「你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屬下曾經替大小姐打探過夫人在清水寺的下落,故而知道夫人的境況。」重陽爬到初信的懷中,把腦袋拱起來,藏在初信的身下,像是一隻躲在老貓身下的小貓瑟瑟發抖。

  我淡笑:「若我沒有猜錯,是你們家大小姐要你將我在長公主陵寢的信兒傳給原附馬爺知道吧?。」

  初信堅難地點點頭:「屬下之罪萬死難辭,望夫人涼我等各為其主。」

  我皺眉道:「我且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你家少主會在大理太子手中。」

  「候爺屯兵汝州梁州,本欲與潘毛子一決死戰,可是忽然便差人讓大小姐將小世子送到汝州明月閣來,就在途中便為段氏暗人所截,屬下亦未知原由,現在想來,恐是為了交換夫人吧。」初信苦笑連連。

  「三爺必與昊天侯水火不容,斷不會前來營救,怎奈,孩童無辜,大理段氏向來心狠手辣,」初信吐出一口鮮血,「屬下久聞夫人的義名,且與段氏相交甚厚,只求夫人高抬貴手,放這個孩子一條生路吧。」

  「這個孩子是初信從小看著長大的,求夫人救救這個孩子,」初信低頭,重陽的髮髻,淚如泉湧:「屬下來生變作犬馬亦會結草啣環,報答夫人大恩。」

  原來如此,可是如果段月容綁架宋重陽,包了明月閣的大船,是為了等宋明磊前來交換我,那宋明磊為何這麼老實地讓自己的兒子離開最安全的原家,千里迢迢地來到汝州呢,雖說明月閣是幽冥教的一個老巢,但必竟是戰場前線,危險之境啊。

  我疼痛的額角:「你家姑爺為何好端端地讓親身兒子跑到這戰場前線來呢?不要自己兒子的命了嗎?」

  初信正要回答,一陣銀鈴之聲隱隱傳來,在這雷雨夜空內幾欲未聞,我立刻藏到初信身後,不久一個紅綢綃衣的女孩出現在視野中。

  那女孩也就七八歲樣子,梳著兩隻高高的總角,每隻總角上纏著四五圈金絲銀鈴圈,一走路便叮叮作響,甚是動聽,躡手躡腳地從暗來,兩隻大黑圓骨碌碌地不停轉著,甚是機靈。

  那女孩輕聲對後面說道:「小翼快過來,這裡有個小孩子的,我不騙你。」

  重陽聞聲從初信的懷中探出頭來,快速爬到門口,隔著欄杆,沾著淚水鼻涕的小臉綻開一絲笑容:「夕顏,你可來了。」

  「重陽,我給你送吃的來了,」紅衣女孩奔奔跳跳地過來,手裡提著一個黑漆魚龍紋的二層食盒,對著重陽明麗笑道:「快嘗嘗,是我爹爹娘娘最喜歡的桂花糕。」然後看到倒在地上的侍衛,打開的牢籠……

  她的笑容一滯:「這是誰幹的呀。」

  女孩後面慢慢踱出一個滿臉狐疑的小帥哥,一身明藍虎綢薄襖,隱隱露了內裡的月白牡丹肚兜,那小帥哥瞇著漂亮的大眼睛冷冷地盯著重陽半天,敵意漸起,只是對著女孩冷冷道:「我還當是誰,這孩子既被你爹關在這裡,便知不是敵手之子便為人質之用,你巴巴拿著好吃地來孝敬他做什麼。」

  我探出頭來,看清了小女孩的面容,忍不住淚如泉湧。

  正是我的女兒夕顏和前朝太子軒轅翼二人。這一年多來,女兒看起來還是那個老樣子,古靈精怪的眼神,生氣勃勃的笑容,而軒轅翼,這位前朝太子個頭卻拉高了許多,高出了夕顏一個頭,那小臉亦比原來俊美了很多。

  「黃川同學,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沒有愛心了,」夕顏虎著臉,仰頭瞪著軒轅翼,「重陽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說著便打開食盒,結果夕顏看著食盒便咬著手指,小臉一黑.

  原來裡面的食物全混在一起,估計是給我那大寶貝一路上搖翻了,依稀看似一些糕點,重陽卻伸出兩隻帶血的小手,狼吞虎嚥著桂花糕,那香味漂到我鼻間,我的五臟廟也跟著轉了起來,哦!好餓,我好像也有一天沒吃東西了,正在猶豫要不要走出雲,初信的腦袋卻忽然倒在我的肩膀上,我嚇了一跳。探上鼻息,情況不妙。

  「咦,重陽,你的侍女好像睡著了?」夕顏走近了初信,伸著腦袋看著。

  疑惑地伸出小手,軒轅翼卻急忙拉回了她:「傻瓜夕顏,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個女人快要死了嗎?」

  夕顏的小臉嚇得慘白,軒轅翼抓著她往後退:「咱們快走,可別沾上晦氣。」

  重陽卻似乎聽不明白夕顏和軒轅翼的意思,也不管嘴裡鼓滿了桂花糕,只是興沖沖地手裡拿著桂花糕跪在初信面前,往她嘴裡塞,奈何初信緊閉雙目,漸漸發紫,怎麼也不醒來,重陽只是呵呵傻笑地將初信的嘴上塗滿糕屑:「信,快吃糖糖,你也餓了吧,信,信,快吃呀,信,信。」

  重陽連連喚著初信,笑容慢慢掛了下來,似乎也意識到不對勁,可是卻似乎不知道初信為什麼不回他的話,他無措而害怕地回頭看看同樣害怕躲得遠遠的夕顏,然後又看看初信,最後轉向初信身後的我,他把那塊爛掉的桂花糕遞向我,淚水惶然地駐滿大眼,滿是可憐無助,好像一隻迷路受傷的流浪小貓:「紫眼睛妖怪,重陽賜給你糖糖,你讓初信睜開眼睛給重陽講故事吧。」

  我心中不忍,閃了出來,我連點初信週身大,又餵了她一粒蘭生為我自製的藥丸子,初信的臉色漸漸地回暖了過來。

  我正要轉頭,一柄冰冷的白族銀刀輕輕擱在我的脖勁間。

  我微側臉,後面是軒轅翼緊崩的小臉,「來者何人?快通報姓名。」

  我思索片刻,淡淡道:「這位少爺手下留情,我是對岸拉縴的苦命人。」

  一個閃電過來,照亮了我與眾孩子之間的暗室,夕顏看到我紫眼睛,愣了一愣:「你怎麼跟娘娘……爹爹一樣,長著紫色的眼睛?」

  軒轅翼沒有放下銀刀,瀲灩的大眼也疑惑了起來。

  這時暗夜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個滿身傷痕的高壯身影一陣風似地閃了進來,迅速卸下了軒轅翼的銀刀,站到我的身邊。

  「小毛孩子牙還沒有長齊呢,玩什麼刀?」那人對著軒轅翼和夕顏凶神惡煞地說教了一番,然後轉向我鄙夷地看了一眼:「我說你,就你咋連個毛孩子也治不住呢?」

  「他們只是無辜孩童,我不想嚇著他們。」我無語地望著他三秒鐘,咳了一聲:「法兄來得正是快啊。」

  法舟呵呵笑了一陣,當下四處張望了一下,對著重陽和初信多看了幾眼,但卻絲毫沒有驚訝之意,來到那個倒下的南詔士兵,卻卸了武器,邊卸邊說分析:「這個明月閣果然是個窟,這個女子和孩子八成是被他們抓到此逼良為娼的。」

  他歎聲連連,卻猛地下刀要刺死那個南詔兵,我信手抄起一根小木棍,擋開了他的匕首,銀光閃處,他向後一退,我對他冷冷道:「法兄,好漢可不能殺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重陽又嚇得縮到初信那裡,法舟也看了我三秒鐘,對我點著頭呃了一聲,「你說老對了。」

  他退了開去,探了探初信的脈息,歎氣道:「這個女人被打得太狠了,就算華陀在世,估計也是活不過今晚。」

  我心中一動,此人分明看似信口開合,但方纔分明目光如炬,他莫非也是在遮掩身份。

  法舟復又盯上了夕顏的頭髮看了一陣,眼睛閃閃地放著光:「啊呀媽呀,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敗家,連丫頭片子扎頭髮使的都是些真金白銀。」

  我怕他對夕顏不利,緊張地走到他身後,暗暗握緊那根木棍。

  不想他只是對著夕顏彎下腰,調侃道:「喂,黃毛丫頭,你成天帶著這麼多金子銀子,嫌腦袋重不?」

  女兒明明是個皮大王,卻偏偏愛美得很,成天要小玉把她打扮成仙女,事實上我以前也問過她一樣的問題,果然夕顏黑了臉:「放肆。」

  法舟做驚嚇狀向我退了一步,然後哈哈大笑起來:「脾氣還挺大的。」

  我怕夕顏激怒法舟,正想引法舟離開,軒轅翼早已擋在夕顏身前,像個男子漢似得說道:「欺負一個女孩子可算不上什麼英雄好漢。」

  法舟笑迷迷道:「嘿嘿,毛小子,瞧你緊張的,這是你小媳婦嗎?」

  軒轅翼的小臉微微一紅,卻沒有否認,只是冷冷道:「你們若真是對岸的流民縴夫,我便准你們留在這條船上,好躲過追兵,我們馬上要在燕口下船,到時便放你們下船,若是想留在這裡便也無妨,反正我與她都想再要一個保鏢。」

  好聰敏的軒轅翼,他這是在故意試探法舟,並且成功地拖延時間。

  法舟卻冷哼一聲:「你們這些貴族總以為窮人就一定要看上你們的錢財,定要求你們施捨錢糧,靠你們活著,殊不知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沒有我們這些窮人的血汗才不行呢。」

  孩子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當時不得不承認,這個法舟是有一定精神境界的。

  夕顏忽地咯咯笑了起來,大方地走了出來,「你說得對,我爹……娘娘也說過,無論是窮人還富人都一樣可以擁有一個高尚的靈魂。」

  法舟嘿嘿點頭笑道:「嗯,你娘還挺有見識!」

  夕顏跑到重陽那裡,拿起亂七八糟的食盒,遞了上去:「這些糕點剛被我弄亂了,你若不嫌棄,這次算我和小翼請你們倆吃。」

  那個法舟立刻搶過來,退後一步,坐在地上猛吃起來,就像是三天沒吃飯的小忠。

  夕顏抬起小臉看著我:「對不起,今天帶的食物不夠,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大舫找吃的吧」

  我不由地對她微笑,心中陣陣暖流,女兒的心腸真不錯。

  「夕顏,你在同誰說話?」幾個驕健的人影閃了進來,為首一人,二十上下,身姿挺拔,如蒼松傲立,骨胳奇秀,容貌清俊,後面跟著一個如花少女和紅膚男孩。

  我認得那個聲音,正是我多年的義弟,朋友,大管家兼保鏢齊放.

  夕顏黑了臉,拉著軒轅翼戰戰競競地看著齊放的頎長身影出現在拐角,

  法舟快速走到我身後:「閃吧。」正要施輕功離去,我一把抓住了他,一起雙膝跪倒,他立刻不屑地站了起來,然後又不出所料地倒了下去,因為小放的離魂彪到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手裡拿著一枚小放自創的蛇形離魂彪,歎道:」扎手貨!.」

  說罷冷著臉反手擊向夕顏和軒轅翼,我想也不想撲倒夕顏和軒轅翼,齊放的身影早已像風一樣的掠過,迎戰法舟,那一對少年男女身邊,跑到我的身邊,卻是小玉和我在京州檢到的豆子.

  我站了起來,齊放來到我的身邊,身上的棉布皂衣連一絲皺折也未曾出現,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溫度,甚至更冷,看到我的臉時無波的目光出現了一絲波動:「你是……。」

  就在齊放一愣之際,法舟乘機退回到我身側,猛地點了我的道,對著舷舷窗外吹了一口哨,嘩嘩地水聲作響,幾個黑色人影闖了進來,踢開了小玉和豆子,那本來看似快要活不成的初信猛然睜開精光畢現的眼,出聲喝道:「破!」

  隨著那聲破字,那群黑色人影中一人亮出把銀光閃閃的利刃,割破初信身上的沉重鐐銬,另一個攻向齊放,抱起重陽驕健地跳窗而逃,齊放隨後奔到,初信卻不要命地攻了過來,厲聲喝道:「快救世子。」

  齊放冷笑數聲,揮掌劈開初信,一抬手揮彪而出,立時法舟的上血淋淋地釘著暗器,他不得以放下了我,身姿如風中剪燕般輕盈地隨黑衣人超窗而出。

  一切驚魂未定,黑暗中傳出一個清冷而華麗的聲音:「齊仲書,你跟著你的主子太久了,恁地心慈手軟,給敵手創造機會。」

  我艱難地抬頭,眼前飄然閃過一片金光,耀得我不得不閉了下眼,再睜開時才發現是一幅閃著金光的緞子,緞子上面繡著的金絲紅海棠,我努力抬起頭。

  黑暗而幽閉的船艙裡瀰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卻依然掩飾不了眼前人卓然卻帶著的氣質,那雙無比瑰麗的紫瞳,在月光下明明是這樣冷然地凝視著我,卻好似一把鬼異而的野火,一下子點燃了眼前這個幽暗的世界.

  我使勁喚回我的理智,迅速地低下頭,琢磨著接下去的表演,上面已然傳來一聲更為」華麗」的歎息:」寡人果然睡過去很久了,現如今眼皮子底下原家暗人倒可以隨便地進出,這倒像是明月閣的境界了.」

  那聲音恁是如絲入耳,卻充滿了不可忤逆的帝王尊嚴,而我聽得分明,正是段月容。

  早有人過來端了把紫檀香官帽椅讓段月容坐下,一聽這話,在場眾人皆是大變,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這小子還是那麼喜歡擺譜.!

  我剛立起來,看到這個情形,又不得不趴了下來,沒想到還有人比我趴得更慢.

  那是齊放.他算是武功最高的,結果面無表情地慢吞吞地跪下來,看來他對於段月容所發出的評論十分不滿.

  只聽外面一聲清嘯,卻見有人從窗外如銀蛟一樣滑了進來,卻是那個仇叔,手中挾著一樣東西,:」主公勿驚,原氏的鼠輩想要全身而退,還早得很。」

  段月容像變臉一樣,猛然綻出一絲燦爛的笑容,過去扶起仇叔,和顏悅色道:「有仇叔在,寡人方能安然入睡啊。」

  仇叔恭敬道:「我主弗憂,這西庭質子,屬下已捕將回來。」

  他自懷中抖出二物,一個是初信的屍,另一個則是個滿身滿面都是鮮血的孩子。

  段月容回看那個孩子,紫瞳滿是冷意,隨意拎起他的前襟,拿手擦了擦臉上的血,露出俊美的小臉,果然是宋重陽.

  段月容就跟看一隻流浪貓似地盯了幾眼,重陽嚇得泫然欲泣,淚水鼻涕流到段月容手上,嘴裡只顧啞著嗓子哭喊:」信,信,快來救重陽.」

  他的初信沒有回答,因為她的屍被扔在地板上,露出姣好的側臉來,俏目猶自圓睜,看著重陽.

  段月容皺著眉,嫌惡地把他像個破布娃娃似地甩在地上,輕蔑道:「宋明磊那免相公一肚子壞水,好歹也是一個凌歷人物,怎麼偏偏養出這麼個傻東西來?」

  仇叔身後一個華服中年人過來將初信全身翻看了一遍,恭敬道:」剛才那人不在東西營花名冊內,恐是幽冥教的人.」

  段月容乾笑了幾下,厲聲打斷:」須知真正的原氏暗人只忠誠原氏,這個叫初信的既是原家大小姐的心腹,斷不會同幽冥教有瓜葛,她既然捨身讓那個漢子帶這傻孩子走,那漢子自是原氏秘密暗人無疑.」

  他上下打量著那個華服之人,冷冷笑道:」看來你是在這汝州溫柔富貴之所待得太久了,連這腦子便也生銹了嗎?賈老闆.」

  我驚抬頭,細細看了看,果然那個華服之人真是賈善,我暗自歎息,當年逃難時瘦得只剩人幹的賈善,當年連一個饅頭都不敢多要的純直的小夥計,如今卻變成了一個肥頭大耳,滿身閃發著難聞酒臭氣的偽善者!

  時光果然殘酷!

  卻見他額上滿是汗水,高大的身子軟了一半:」屬下知…….」

  段月容猛地收了那把象牙骨描金扇子,輕點起賈善汗流滿面的腦袋,陰陽怪氣道:「我可聽說賈老闆你這個西北四省大掌櫃啊,不但家財萬貫,妻妾成群,夜御數女,個個乃是漂亮的處子,當時我就納悶,哪裡來這許多處子?簡直連我段家父子都要甘拜下風啊。」

  賈善嚇得涕淚橫流,幾乎塞過重陽了,像唱戲似地跪爬過去,璞帽掉了下來,露出因過度而過早的謝頂,一路哭喊著:「小人是關中逃難而來的苦孩子,蒙君爺相救,君爺為人甚是正真,對小人恩重如山,如何……如何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世子明鑒。」

  「你打著君莫問的旗號收流戰亂中四處逃難的青年女子,均逃不過你賈老闆的,然後你再將其倒賣給汝州大大小小的萬惡窟,是而在這等亂世你依然能夠獲取暴利,方才對岸流民的慘案也是你苛扣善款,欺壓良善,你三個月前進了西庭昊天侯府,早已是投敵賣國,是以讓西庭暗人乘機上船劫殺質子。」蒙詔冷冷道,猛地上前踢翻賈善,他立刻在地上翻了個個,手肘斷裂,面露痛苦,華麗的衣袖裡卻掉出一把精光四射的銀匕首,蒙詔冷笑道:「如今還想行刺世子,罪該萬死。」

  「君莫問這個瞎了眼的,才會看上你這麼個曹奈貨,」段月容輕啐一口,冷冷瞟向齊放,「齊仲書,說來聽聽依你君氏家法,此人該如何處置?」

  齊放咬牙沉著臉半晌道:「依君氏家法,欺壓良善,殘害無辜至死者,抽五百鞭,關至地牢,永不釋放;□民女者,抽五百鞭,施以宮型,關至地牢,永不釋放。」

  這算是君氏家法中最嚴酷的一項法令了,沒想到段月容翻了翻白眼,「就這?蒙詔說說咱們白家國法吧?」

  蒙詔垂首輕道:「主子,小姐在…….」

  段月容紫眼珠子一轉,對著正要逃走的夕顏和軒轅翼招招手:「夕顏上哪裡去?還不快過來」

  夕顏眼角藏著懼意來,中規中矩地來到段月容面前行了個禮:「見過爹爹。」

  段月容把夕顏抱在腿上,慈愛地笑道:「夕顏,你看這個惡人,受盡你爹娘的恩惠卻打著你娘娘的旗號魚鄉里,幹盡壞事,背地裡還要投敵叛國,可記得以前你娘娘教過你的,這樣的人叫什麼來著?」

  夕顏立刻大聲回道:「豬狗不如的人渣子。」

  還真是我教的!

  「夕顏真乖!」段月容摸摸夕顏的總角,笑道:「那按我白家家法,對此等人渣子,理當活剝人皮,你看如何。」

  此語一出,,在場所有人的臉都白了,唯有那個仇叔使勁地點了一下頭,盯著那個賈善的老眼中陡然發出了一種奇異而興奮的光茫,無波的殺手臉上終於顯出了一陣激動。

  夕顏的小白臉求救地看看軒轅翼和齊放,齊放正要開口,段月容卻一記眼刀殺來:「齊仲書,你那膿胞弟子把人給放進來,孤還沒有算你的帳呢,你且乖乖呆著吧!」

  齊放抿著嘴低下頭去。

  「夕顏,」段月容淡淡道:「還記得春來和你娘是怎麼死的嗎?「

  夕顏的小臉凝重起來,沿歌又開始磨著牙。

  「瓜洲那個天仙一般的原叔叔,還有突厥那個紅毛鬼都姓原,你可知道你娘娘對他和他們原家有多好,花了多少銀子,投了多少人力物力,終其一生心血幫襯著原家,可是這該死的原家卻把你娘娘還有春來哥哥害死了,這群沒有心肝的原家人連屍首也不肯還給我們。」

  在場眾人的臉上出現了切齒的仇恨。

  「夕顏且記著,那西安原氏還有突厥豺狼便是那忘恩負義的小人,如同這賈善一般,」段月容繼續擁著夕顏一字一句道:「以後見一個,殺一個,斬草除根,絕不姑息,方能祭你娘親在天亡靈,」夕顏的小臉出現了一絲恨意,他滿意地點點頭,抱著夕顏站了起來,冷冷地睥睨下跪眾人道:「你們也都記著孤的話,終有一日,我大理段氏要報這血海深仇。」

  賈善被隨行武士點了啞,極度驚恐中拖了下去。

  我的心也涼了個透,耳邊只是覺得嗡嗡作響,我該怎麼辦?我怎麼可以忘記了此人極端的個,如此一來,我過去七年苦心化解段原兩家仇恨的努力豈非花為灰燼?

  「這又是打哪鑽出來的捂俗?」有人走到我跟前,眼前一片綢緞的光芒,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他,當下只得努力穩住顫抖的聲音:「小人是對岸拉縴的流民,為對岸為富不仁者所逼,逃命至此,,還請高抬貴手,求各位大爺收流小人一時片刻,只求到下個岸口放下小人即可。」

  「爹爹,爹爹,是他救了我和小翼的,」夕顏跑過來,抱著段月容的腿指著我說道:「爹爹,你看,你看,他和爹爹一樣長著一對紫眼睛。」

  軒轅翼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子明鑒,此人不是方才原匪一類,確實救了我和公主。」

  「你抬起頭來?」段月容冷冷道。

  我嚥了一口唾沫,抬起頭來,落入眼瞼的是一汪清沏冰冷的紫瞳,他絕艷的臉龐卻沒有任何情緒,只是慢慢地,他的紫瞳開始收縮。

  我快速低頭,只覺得心中忐忑不安到了極點。

  他認出我來了嗎?

  這時,忽然一陣輕風挾著一陣柔美迷人的笑聲傳來,前方的門忽然吱啞開了,幾個穿紅著綠的女人魚貫地湧了進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綠襖紅腰的豐滿佳人,她扭著腰移步來到跟前,嗲嗲地倚在段月容前,一隻的伸出雪白的薄綃,輕巧地勾上段月容壯實的襟,鬢邊的步搖叮叮作響,粉嫩的酥白晃晃地露了一大片,佳人用一口流利的葉榆話道:「太子殿下好生無情,將我等姐妹關在這屋裡許久,亦不知今夜的月色好生多情。」

  「冷落了洛洛,的確是孤的不是了,」段月容一把攬了她的腰,在她的頰上重重親了一口,溫存道:「燕口即至,貴客便要上來,你還不快去準備,到這血腥之地作甚?」

  他推開那個叫洛洛的女子,面色不變,然而那個洛洛卻很是乖巧,早已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他的一絲惱意,便櫻桃小嘴點點頭。杏目瞥了一眼眾,似是才發現有夕顏,但在臨走時才同夕顏和仇叔見了禮,扭著的臀娉婷而去。

  這個洛洛既知段月容的底細,神情又甚是據傲,以我對段月容的瞭解,此女必是其新寵無疑了,只是所謂的貴客是何人,竟要新寵來見,必非凡人,難道段月容當真要同所謂的遼人見面不成?

  我正胡思亂想間,段月容華麗的聲音卻在我上方慵懶響起:「救了孤的掌上明珠,確實大功一件,只是玉人河上如此多的大舫,你挑了孤這艘倒也巧得很,蒙詔帶他過來,孤有話要問他。」

  說罷示意蒙詔跟上,轉身便拉著仇叔離去。

  我跟著蒙詔來到第二艘大舫,帶到內閣去,果然這艘大舫更是白銀鋪地,黃金作頂,水晶吊帳,珍珠作簾,琉璃寶珞綴滿屋間,直晃著我閉了一下眼,那耳邊卻傳來悅耳的寶物輕響。

  段月容慢慢坐在舟頭,我躬身站在那裡,不安地想著他會問些什麼問題,我又該如何做答,卻不想他只是迎風坐在舟頭沉思,時而拿起手邊的銀酒壺,悠修地月下獨酌,似是沉浸在往事之中難以自拔。

  那夜冰輪初轉,印著河面粼粼微波閃耀,一恁寂靜平和,恰逢江面又一艘小舫游來,舫中傳來柔美的吟唱:「淚濺描金袖,不知心為誰。」

  段月容側耳傾聽一陣,長歎一聲,傲藏起身等著節拍一至,便和著那吟唱凝神吹起笛來,清雅的月光流淌在他如瀑的長髮上,隨著輕柔月風向後緩緩逆飛,夜霧幻成淡淡光暈籠在他華麗錦緞的周圍,恍如嫡塵仙子一般。

  芳草萋萋人未歸。期,一春晚於雁稀。

  人憔悴,愁堆奴蛾眉……

  那歌聲和著笛聲如泣似訴,滿是對往事的追悔,那雙本應意氣風發的紫瞳,那方才同艷姝爭相勾逗狂歡的水眸,卻在此時充滿寂寥落寞之意,我的耳邊又縈滿他淒歷的喊聲:木槿,你沒有心,你這沒有心的女人……

  立時恁那笛聲縱是萬般美妙,那歌聲恁是圓潤柔和,我的心上卻如萬把鋼針刺來。

  一曲終了,我驚醒過來,微覺得眼睛有些疼意,這才驚覺眼角沁出的淚水沾了傷口。

  我輕輕拭去淚珠,放眼望去,段月正低頭在舟頭坐下,長髮遮住了面容,讓我無法揣摩他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呼吸急促起來,兩頰多了些酒暈,起身時也有些不踉踉蹌蹌,他向我自然地伸出手來。

  蒙詔和眾侍女正要過來,段月容卻對他們一揮手,對蒙詔說:「就讓此人侍候孤吧,你且去看看人來了沒?」

  生命太不公平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冤屈,為啥又要我伺候!我都變這麼醜了,你老人家怎麼還要我伺候?放過我行嗎?

  他對我招招手,我愣了一愣,便趕緊上前扶著他微醉的身影,立時瘦長的身影似玉山傾倒壓在我的身上,我喚了幾聲公子,他卻緊閉著雙目。我只好將他扶進船艙的錦塌上斜靠著。

  是我的錯覺嗎?儘管我知道我的錯覺一般後來都被證明不是錯覺,可明明只有一年未見,當時的我卻覺得他的背影好像比原來更高大些了,面容也更俊美動人,雌雄難辨,那緊閉雙目間的眉宇間微皺著,擰出了個川字,他的眼角眉梢間平白地添了很多東西,卻是連我也說不清的森峻和憂鬱,甚至,甚至有了一絲無言的蒼老。

  我暗歎一聲,取了一件金線鳳綃紗巾輕輕披在他身上,然後又輕輕替他脫了鞋,讓他舒服地躺了下來,正要躡手躡腳地離開,他卻忽然伸出一手牢牢抓住了我,口中輕叫:木槿。

  我嚇呆在當場,過了一會,未見他有任何動靜,仍是雙目緊閉,這才意識到他只是在說夢話,可能還是一個惡夢,他的呼吸急促,手底下競使了真力,怎麼也掰不開,這時蒙詔走了進來,看到我站在段月容的床邊,似是陡然一驚,快步走來,將我推到一邊,看到其實無漾,便鬆了一口氣,正要對我暴喝。

  然後看段月容死拉著我的手,蒙詔疑惑地住了口。

  月光移到中天,同房內的寶物光芒將我和段月容照個乾淨,我想他這回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臉,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看到了鬼。

  「小人看沒人伺候公子,便自作主張扶了進了房,罪該萬死,」我心上急了,一邊低頭解釋,一邊又使勁掙了掙,總算掙開了段月容的手。

  我垂手而立:小的這就出去,快步往後退,蒙詔並沒有出聲,只是愣愣地看著我離開,似乎還在震驚中,眼看退到門口,卻聽到後面有人低低喚著茶。

  我回頭,段月容悠悠地醒了過來,嚷嚷著要茶水,這回段月容又改握蒙詔的手,蒙詔便抽不出身來見周圍無人,便對我無奈道:「你且站住,將桌几上的茶端來。」

  我該怎麼辦,稱眾侍衛在後方對付法舟,無人在此,現在正是離去的好機會,是去是留,還是該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堅定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熱淚盈眶道:「段月容同志,我終於和黨會師了。」

  ……

  正胡思亂想間,段月容忽地伸出一手,靠著蒙詔慢慢微側頭,紫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清晰而不耐煩地又崩了個重音:「茶……。」

  我倉惶地醒來,往茶几那方過去,來到近前,不覺一愣,卻見紅木桌几上放著一隻托著茶盞的茶杯,看上去甚是眼熟?!旋即醒悟,此乃我在瓜洲的舊物,一套連著盞托的汝窯杯盞,那杯盞通雨過天青色,正如詩雲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雲。

  那汝窯向來為宮中上禁燒,因內有瑪瑙,珍貴無比,唯汝州產極品瑪瑙,可制極品瓷器,故稱汝窯,聞名千年,向來唯供御揀退,方許出賣,近尤難得。

  其時雖逢戰國割據,皇室贏弱,大量寶物被太監宮女偷運出宮外而流落於民間,但汝窯依然是西庭嚴格管制物品,故多為土豪巨富私藏,有一位商業夥伴用盡了行賄、走私等各種違法手段也才從西庭只搞到了這一套皇家御用汝窯杯盞轉送於我,求我為其介紹幾個南越之地技藝高超的織娘,可能連當時的張之嚴庫中也僅有四隻而已,我當時看了暗暗稱奇,也曾還暗暗臆想會不會是原非白用過的呢,有一次段月容一大早來瓜洲,我正用這套精美器物悠然品著金峻眉,不小心正被他撞見了。

  段月容什麼好東西沒見識過,當下那識貨的紫瞳便盯著那杯盞閃閃滴發了狼光,任憑我怎麼語重心長,言辭懇切地誆他:太子明鑒,此物不過是個贗品耳。

  然而他卻認定是西庭皇宮極品御用,然後便要強要了去,我實愛此物,打定主意不給,於是蛇抱懷中誓死不從,他便氣鼓鼓地撩下等著瞧三個字離我而去。幾天以後,段月容不僅證明了他的富可敵國和通天本領,並且顯示了他對於藝術的無與倫比的領悟力和鑒賞力,我的墨園簡直成了汝窯鑒賞天地,除了一隻汝窯六凌洗,八隻汝窯表釉碗……,還有六塊汝窯屏風,上繪六幅秘戲

  時至今日,他是如何搞到了這些許宮中禁物依然是一個巨大的迷團!!!

  後面傳來腳步聲驚醒了我,我趕緊端起茶杯,上前幾步,越過蒙詔躬身垂目遞上。

  「蒙詔且退下歇息吧,」段月容揉了揉太陽,閉目重重呼了一口氣:「顧看著夕顏,別讓他再靠近那個傻孩子,無論這個孩子是不是真正的宋重陽,明月閣的暗人皆會來此,你多派人小心公主。此處有這人伺候便夠了。」

  蒙詔看著我慢慢道:「這是個生人,要不我讓小玉或是翠花過來吧。」

  段月容一記眼刀又狠發了過來,蒙詔便閉了嘴,走時殷殷叮囑我如何小心,眼中的狐疑卻是越來越深,我諾諾稱是,心中卻焦急不已,後悔不該一時心軟,剛才留下來照看段月容了。

  屋中只剩下我與他二人,他把臉深深埋在雙掌中,這種肢語言一般表明他陷在很深重的迷茫之中,他這個樣子我也只看到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我們逃難時其父下落不明,英雄末路的他面色慘淡,只差學楚霸王烏江刎勁而亡了。

  第二次就是當下,然而那時的我無論如何都能冷靜以對,可是如今,我卻是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總之莫名地有些六神無主。

  我思索再三,決定還是先下船,見了蘭生再做道理,正要找借口慢慢向外挪出去,那廂裡他忽然抬起頭,輕輕歎了一口氣,這一歎讓我的心肝重重地毛上一毛。

  「今夕是何夕?」他托著茶盞,佈滿血絲的紫瞳,望著空中明亮柔潤的月嬋娟,淡淡地出聲問道。

  我只得也向窗欞頭探了探,心神卻不由一黯,再開口時不禁一絲悲涼:回貴人爺,今夜乃是七夕。

  這個日子是我和錦繡的生辰,也是我和他的,偏偏這樣一個多情的日子,卻好像是受過詛咒一般,更是我和他一切交集的開始。

  他的劍眉微平,嘴角噙著一絲諷意,低頭咕噥了一句,我使勁聽才明白,他好像是在說:「果然是這個日子。」

  這時船身微震,聽到蒙詔的聲音在房外道:「主人,燕口已到。」

  我便低頭,慇勤道:「茶涼了,小人前去取些熱水來。」

  我加快腳步走向門口。

  「急什麼,我看這茶水正好。」卻聽背後段月容淡淡道:「外邊一大幫子人,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