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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清水育蘭生

  元慶三年,驚蟄過後,春風吹入玉門關內,萬物復甦。

  子時時分,玉弓隱入雲霧中,肅州境內寶路鎮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片寂靜,蘭生送走了最後一個酒醉的客人,打了個哈欠,想去收起在黑暗中幽幽飄蕩的酒旗,慢慢跨過門檻,半途卻被一個黑乎乎的玩意兒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他飛快地穩住了身子,回頭一看,卻見那黑乎乎的東西似乎還會動,慢慢坐起來,對著他輕輕吠了幾聲,他唬了一跳,盯睛一看,卻是一隻渾身烏黑的大狗,這隻狗常年在酒嗣門口乖巧地等著他的主人,兩隻黑亮的眼珠盯著他,讓他無端地毛了一下,他拍拍脯:「原來是小忠啊。」

  黑狗兩隻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大舌頭哈哈地對他吐著,蘭生給逗樂了,坐在門檻上,摸著小黑狗:「你來找你爹吧!」

  黑狗汪汪叫了兩聲,算是回答了他,蘭生歎了一口氣:「真是好孩子,不過你爹好像從後門走了,去賭坊了。」

  黑狗若有所思地盯著蘭生的嘴巴,好像在揣摸語意,然後開始扭頭向賭坊的方向看了又看。

  蘭生向裡伸了伸腦袋,確定掌櫃的已經歇下了,便取了客人吃剩下的雞骨頭,遞到小忠面前,認真道:「還沒吃飯吧,吃點再去找你爹吧,我看你爹興致還不錯,保不住今兒就在那兒過夜啦,不吃可就一夜餓著肚子啦。」

  小忠乖巧地蹲在蘭生面前,嗅了嗅那個土盤子,然後開始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蘭生看著小忠的吃相,往手上哈著氣,不停手,低低道:「我看你爹可能待會兒還會去秋香閣找相好的,上回讓他替俺給巧巧姑娘送的釵子,不知道作送沒送哪。」

  蘭生對著黑狗,像對著一個老朋友似地絮絮地說著自己的心事,從小氣的掌櫃到愛慕的秋香閣頭牌巧巧,黑狗早就吃完了,跑過來挨著蘭心,耐心地聽他說完。

  黑狗對蘭生汪汪叫了聲,垂下腦袋開始向賭坊那裡嗅去,卻忽地停了下來,警覺得向四周看看,然後不安地跑回蘭生那裡,咬著他的袖子使勁往外拖,蘭生疑惑道:「小忠,你還餓哪,我再給你找點吃的去,不過將就點吧,我困了,要睡。」

  黑狗的力氣忽然變大了,硬是把蘭生給拖了進去,好在秋末冬初衣服加多了,狗牙沒有咯著蘭生,但還是把袖子給咬破了,蘭生做夥計,累得賊拉半死,一年也不過是這幾件冬衣,饒是他再喜歡小忠,這回也惱了,正要發作,卻聽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不一會兒,門外喧嘩了起來,蘭生好奇地想出去看看,黑狗死命地咬著袖子,他氣呼呼地抄起椅子正要把狗趕開,本已躺下的老闆卻神色緊張地披衣出來,手裡拿著的燭台不停地晃著,驚慌地問道:「蘭生,這是怎麼了?」

  蘭生正要回答,黑狗卻害怕地放開他,一溜煙地朝後門轉去。

  十數個黑衣人停在門口,當先一人喝道:「後生,這裡可是寶路鎮?」

  蘭生點點頭,那大漢從跑到中間一個戴黑紗的纖細人影處,恭敬地細聲說了幾句,好像是在說堵坊什麼的,夜風微擺,黑紗拂動間,蘭生瞥見那人一雙美目在幽暗的燈光下發出灼灼的紫光來,竟似野狼的眼睛,那大漢又走了回來,冷冷道:「我們要住店,找三間上等客房。」

  掌櫃的走了下來,結結巴巴道:「客房都滿了,都……。」

  話音未落,那大漢的虎目一瞪,掌櫃縮了回去,只留顫顫的聲音拋向蘭生:「蘭生,你好生伺候著客人吶。」

  黑紗後面的紫瞳隱約地向蘭生掃來,他的心嚇得糾了起來,這幾年世道不太平,關內關外都在流傳著西涼馬賊和幽冥教的可怕傳說,他努力穩住心神:「客……官……官,小的不敢騙……騙……您,只剩下兩間中等客房,還有一間下等客房。」

  為首的大漢眉頭一皺,似要發作,黑紗女子又柔聲喚道:「喬萬,出門在外,莫要窮講究了。」

  那叫喬萬的大漢諾了一聲,斜著一雙吊睛眼自懷中拋出明晃晃的一物:「賞你的。」

  蘭生打著哆嗦,接過細看,雙手不由激動的抖了起來,原來那是一錠二兩的銀子。

  蘭生混身的活力似有湧起,便屁顛屁顛地引著眾人上了三樓。

  那位黑紗夫人被眾位大漢護在左右,蘭生看著又不僅一呆,忽然想起前年有個讀書人住在他們客棧,曾經搖頭晃腦地吟過一篇文章,裡面提到佳人儀態翩纖也不過如此,這位夫人明明蒙著面紗,競比自己的夢中情人,巧巧更美上三分。

  安頓了馬匹,蘭生又提了熱水送到各屋,最後來到那夫人,有一人截住他沉聲問道:「小二,你可聽此地有人天天買兩斤黃酒,半戽鹹鹽的人?」

  蘭生摸摸腦門想了想,一點頭:「客官您問那個焦大可是秋香閣的龜奴吧?現下只有他天天都來打兩斤黃灑,半袋鹹鹽。」

  那個大漢的雙目迸出精光,臉上的刀疤也更是扭曲起來,一把扯住蘭生,厲聲道:「他現在何處?」

  「他是本地有名的爛賭鬼,」蘭生結結巴巴道,手指如風中秋葉,指著賭坊:「現在八成在堵訪,莫非你們是追債的?」

  「喬萬放手,」一個柔美的聲音傳來,竟是那位夫人,「這位小二哥如何稱呼。」

  喬萬依言放開了蘭生,他趕緊伏身答道:「夫人喚小的蘭生便成了。」

  「蘭生兄弟,不瞞你說,妾同家奴出來是尋訪失散多年的親人,」那位夫人歎了一口氣:「那焦大家中可有眷?」

  蘭生點點頭:「正是,這個焦大是個爛賭鬼,今年更是把祖宅也賭光了,還差點要把老婆給賣到秋香閣裡去,他老婆一氣之下便病倒了,這一年不大出來,他沒錢給妻子看病,便從前面的寺廟裡求了個偏方,每天都會到我們客棧打兩斤黃酒,還有半戽鹹鹽,說是用來摻著那紅柳葉子,給她夫人擦身的。」

  「莫非那焦大是夫人失散的親人?」蘭生疑惑地說道。

  那位夫人沉默了一陣,隔著黑紗看了一眼那叫喬萬的大漢,蘭生卻藉著火光確定無疑,那夫人果然長著一雙妖異的紫瞳。

  「蘭生兄弟,我們是外地人,行走在外,甚是不便,最怕驚撓貴地,還請你不要把這傳出去才好。」

  說罷,一抬手,喬萬又沉著臉賞了他二兩銀子。

  蘭生且驚又喜,當晚守著這四兩銀子不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在雞鳴聲中醒了過來,蘭生跳下床,草草淑洗之後,拆開舖門做生意,卻見一個一臉老實巴交的村民正籠著袖子睡在客棧門口。

  蘭生喚了聲:「焦大。」

  那人打著鼾,翻了個身,蘭生又連連喚了幾聲,狠狠踢了焦大一腳,這才醒了過來,打了一個哈欠,紅著酒鼻子,睡眼朦朧道道:「二兩上等黃酒,半戽鹹鹽。」

  蘭生鄙夷道:「焦大,你今天有錢付賬嗎?」

  焦大似是完全清醒了,重重哼了一聲:「小仔子,焦大爺我什麼時候賴過你?老子我有的是錢,不過是思量著怕嚇著你個黃毛小仔子。」

  蘭生哈哈一笑,然後面無表情地五指一伸:「拿錢來。」

  焦大對著青石板唾了一口,嘴巴裡嘰裡咕魯了幾句,往懷裡摸了幾枚銅錢,然後一個一個地數了半天,然後心疼地遞上去:「都是那該死的婆娘惹得禍,拿去,正好八文。」

  蘭生心裡罵著爛賭鬼,從焦大那髒手裡奪了半天才拿到這八文錢,數了數,低聲道:「喂!你替我給巧巧姑娘送簪子了沒。」

  焦大支支吾吾了半天,腳底描油就要逃走,沒走開半步,忽地停在哪裡,眼睛對著馬廄裡的八匹馬發呆。

  蘭生正要問他討回簪子,卻見焦大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恐懼,就連賭訪的打手追上門揚言要扒了他的皮抵債,都未見他如此的害怕,彷彿一下子見到鬼一樣。

  想起昨夜那位夫人講得話,蘭生方要發話,焦大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連酒也沒有要。

  「焦大,焦大?」蘭生大聲叫著,卻不見他回頭,望著焦大越跑越遠的背影只得罵了聲爛賭鬼。

  剛回身,卻見一人正近在眼前,卻是昨夜那個喬萬,蘭生嚇得一跳:「客官,您有何吩咐?」

  喬萬並沒有回答他,銅鈴大的雙目只是看著焦大消失的方向一會,眼神閃爍中,默然轉身離去。

  朝陽升起,掌櫃的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像蘭生詢問昨夜的奇事,蘭生照舊答來,除了那四兩銀子。

  掌櫃的又親自到上房前去問候,卻被幾個外面侍候的黑衣家奴擋在外面,只好掃興而歸。

  清水鎮乃是一個小鎮,就連東家夫妻吵架,西家老公公身上長芥蒼都會被津津樂道很久,更何況來了這樣的神秘客,白日裡,掌櫃的打著算盤,同店裡夥計和幾個熟客悄悄地談論著昨夜的神秘客,蘭生不由想到那焦大似是忘了取那二兩上等黃酒,半戽鹹鹽。

  這日蘭生得了空,便提上那黃酒和鹹鹽前往焦大家中。

  明月似是同蘭生在捉密藏,久久地躲在密佈的烏雲之下,這條平素走過千萬遍的小街,忽地變得長了起來,一路之上,萬賴俱寂,未到近前,一陣奇怪的焦味傳來,蘭生抬頭,卻見遠處一縷黑煙在微弱的月光下升起,在夜色中幾不可見,幾聲恐懼的狗叫傳了開來,鎮上有幾家燈火亮了起來。

  不好的感覺傳來,蘭生疾步奔跑了起來,來到焦大的家門口,那破棚早已化為一片焦土。

  蘭生捂著嘴,駭在哪裡,正要衝進去,焦土中卻有人影閃動,為首一人一雙紫瞳在黑夜中分外明亮,猶如獸魔,蘭生爬到一邊,伸頭一瞧,果然是客棧來的紫瞳貴婦人,她微啟,那世上最好聽也是最冷酷的聲音響起:「她不在這裡,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

  喬萬的聲音有些疑惑地傳來:「唯有二兩黃酒,半戽鹹鹽方能見效,咱們的暗人在這裡查了這兩年,確是無誤了。」

  「蠢貨,這個焦大明知嚴刑逼供,這才自焚身亡,可見他就是要將線索全斷了,讓我們查不下去。」她冷哼一聲,紫瞳在月光下爍爍有神:「這世上既有人買黃酒和鹹鹽藏匿她,那本是黃酒和鹹鹽的作坊反倒不能藏人了?」

  「還是主子想得周到,小人這就去。」

  紫瞳貴婦輕搖頭,歎聲道:「恐是已晚,你莫忘了,那個夥計提過,這個焦大養著一條極聽話的黑犬,如今焦大全家被焚,黑狗卻不知蹤影,想是我們到的第一刻,便報信去了,西營的那位貴人,擅馴野獸,你又不是不知道。」

  「主子,如今該如何是好?」

  紫瞳貴婦冷冷道:「你如今便只會問我了嗎?」

  「小人罪該萬死,」喬萬嚇得滿面驚慌,「小的查過,那客棧的酒與鹹鹽全是一處叫作含香雜貨鋪。小的這就派人去…。」

  紫瞳貴婦一揮手,喬萬翻落在地,口角留血,臉上五指分明,眾家奴也慌張跪地。

  「一個雜貨鋪子何以取名取得如此風雅,如此荒地如何惹人注目,想想這一路之上,遇到多少伏擊,恐怕亦是引我前去的一個圈套,」她思索片刻,疑惑道:「這裡火光沖天,整個寶路鎮卻無人前來,你不覺得奇怪嗎?」

  喬萬站了起來,連連稱諾,眼神卻警覺起來,這時有一滿身是血的黑衣人從遠處飛來,跌落在地,驚呼道:「夫人快走,外面接應的兄弟全部死了。」

  說罷,已然渾身流著黑血而死,眾人臉色一凜,紫瞳貴婦卻臉色不變,只是自衣襟中牽出一方絲帕,極優雅地捂了捂鼻子,冷然地微一抬手,家奴立刻牽上馬來。

  「西營的狗奴才定是將她轉移別處了。」喬萬扶著紫瞳貴婦上馬,恭敬道:「夫人速速前往鳳州,公子已派人前來接應,小人在此處斷後,也好給那幫狗奴才一點顏色看看。」

  「莫要輕敵,」那貴婦紫瞳微睨,更顯風情無限,簡直比傳說中的狐仙更媚三分:「此地萬不可久纏,鳳州清水寺會合。」

  喬萬正要發話,夜空中利嘯傳來,卻見數千支帶著火焰的利箭自空中射來,似要將這黑夜撕裂,喬萬大吼一聲,飛身上前,一揮大刀擋開利箭,稱此機會,那貴婦一掩披風,一辯,座下白色神駒嘶聲一叫,向前衝出,瞬間同數十個勁裝黑衣家奴消失在夜色中。

  蘭生恐懼的叫聲淹沒在那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和箭嘯聲中,一個壯漢渾身個通透,滿身是血地倒在蘭生身邊,極度驚嚇中,蘭生失去了知覺。

  蘭生醒來,卻見週遭一片血色,他甩了甩頭,這才想起前因後果,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棧,大聲喚著救人,客棧裡早已有人接上他,驚慌地問東問西。

  第二日,一早,一群膽大的鎮民跟著蘭生前去焦大的破棚子去,在一片焦土中翻出了焦大和一個女人的遺骸。

  眾人在收焦大遺骨時,意外地發現焦大的左邊第三根脅骨上隱隱似有黑梅花印記,適得客棧有一位過路的邋邋遢道人,道號喚作靜逸的,聽了蘭生的敘述便瘋笑說那焦大乃是被妖魔附身,而那紫瞳夫人便是花妖精化為美女,將焦大一家吸去了精氣。

  那時的蘭生還並沒有意識到這次詭異的紫妖事件,將徹底改變他的一生,仍在好奇的人群中唾沫橫飛地,反覆地,不停地敘述他在北坡所見所聞,直到有一日鄰居王家的小孫子聽了蘭生的故事後,開始晚上做惡夢,不停地抽風,三日後莫名其妙地嚇死,那王哭天搶地咒罵蘭生,靜逸道人說蘭生已著了妖氣,而那妖氣傳到了王的小孫子身上,任何人接近蘭生都會倒霉,只有到寺廟裡修行方可擺脫身上的邪氣霉運。

  人們開始害怕起了蘭生,沒有人敢同他說話,最後掌櫃的辭了他,而小鎮裡也沒人敢請他,走投無路的蘭生只得含淚挖出幾年的積蓄,包括那可怕的「紫瞳花妖精」給的四兩銀子,走上漫漫地流浪之路。

  才出小鎮五里,蘭生便嘗到了亂世的艱辛,首先座下的小毛驢讓狼叼走了,然後便遇到四個衣衫襤褸,瘦得不成人形的流民組成的花花隊搶匪,不但搶走了蘭生所有的財物,而且還扒光了蘭生所有的衣物,把他赤條條地綁在樹上,然後當著他的面小心翼翼地從破布包裡取出一隻人手,放在火上烤熱後,跺成四段分食。

  就在掛在樹上的蘭生肝膽俱焚之際,本地有名的馬賊趙阿大發現了這群食人花花隊的入侵,便帶著十人將其一掃而空,然後在樹下笑著研究了半天光溜溜的蘭生後,才解下了他。

  蘭生催動三寸不爛之舌,成功的說服了那還勉強夠得上濟貧劫富的馬賊首頭子趙阿大將他留下做了一名廚子,於是蘭生不但找到穩定落腳之地,還成功地實現了多年的廚子夢想。

  然而,靜逸道人的預言似乎不無道理,蘭生的好景非常非常短暫,春暖花開之際,西庭與東庭在肅州大戰,血染沙洲,東庭名將平魯大將軍潘正越只用三萬兵馬大破西庭忠顯王,原氏大公子原非清所率的六萬大軍,平魯將軍佔領肅州的第一件事,踏平蘭生所在的馬賊幫,將馬賊幫這幾年的賊贓及山寨供給,全部充作軍晌,蘭生混在投降人員中,重新編入平魯軍,險險地保住了一命,他的幾位頭領的腦袋包括趙阿大連同著安民告示,一起掛在了附近的寶路鎮上,而趙阿大那三位頗有姿色的壓寨夫人就在趙阿大正法的那天晚上送進平魯將軍的營帳,那天夜裡,蘭生的耳膜便充斥著令人室息的女人的尖叫和哭喊,等第二天一早,平魯將軍的營帳中抬出三具女人屍首,蘭生萬萬沒有想到這三位壓寨夫人早面目青紫,混身骨折流血,沒等平魯將軍分賞給部下,便香消玉隕了。

  蘭生這才明瞭何謂「才子素有隱疾」之說,眼前這個素以「戰魔」之名橫掃天下的平魯將軍亦有這樣一個「特殊」嗜好—他喜歡折磨女人,喜歡聽女人痛苦的叫聲,而且越漂亮的女人,聲音叫得越響,就越能讓他興奮,而那些跟隨平魯將軍多年的兵士們對此面不改色,眼中卻露出恐懼,馬不停蹄地去物色新的美女,原因無他,只為若是將軍沒有女人時,便會暗中拿俘虜或是士兵開刀。

  四月十九日,萍始生,鳴鳩拂其羽,寶路鎮上的女人個個自危,有女兒的人家快要逃亡絕跡之時,踏雪公子原氏非白,攜天下智者韓修竹,接任其兄回攻肅州,以九宮八卦陣法隱沒所率二萬兵力,包抄寶路鎮,擊破平魯軍,潘正越怒焚肅州,取所掠財物百姓退至甘州。

  蘭生久慕踏雪公子,作為俘虜第一個跳出來請降,然而誰也料不到,潘正越的降兵中有人藉機行刺踏雪公子,雖未成功,卻令剩下的二千降兵皆被廢為奴隸,於是蘭生才見到踏雪公子一個瀟灑的天人背影,便被流放沙州之地做苦力,築邊城。

  前往沙州行程剛行至一半,便遇強沙暴,二千降兵連帶押解的原家兵除了本地長大的蘭生因熟悉氣候而稍準備以外,全部埋骨沙地。

  蘭生歷經千幸萬苦,一路行乞來到鳳州,已是不成人形。

  暮色將暗,剛剛被當地「丐幫」搶完食物的蘭生,飢腸漉漉地正準備露宿街罰?惶?洞Φ囊箍沾?湊笳罌樟櫚姆鷚簦?講嘔腥舾羰賴叵肫鷦?懈鼉慘蕕膩逅?廊慫倒??ㄓ械剿旅砝鐨蟹嬌上賜衙乖耍?愀?拍欠鷚糶兄烈蛔??鈽?旱拿磧釙埃?揮閃骼崧?妗?

  鳳州微弱的月光下,蘭生瞧個分明,露水微沾,泛著銀光,印著那寺名正是清水寺。

  第二日一早,小沙彌打開寺門,發現了一個衣衫破爛的乞丐餓暈在門口,蘭生不想就應了寶路鎮的瘋道人所言,際此因緣,果真遁入空門成了一個佛家弟子,在清水寺的伙房裡當上了伙頭僧,過上了一陣平靜的生活。

  自武安王原青江擁靖夏王一支軒轅氏復昱在西安稱帝,原家把法門寺讓度出來,變成了如今西庭的皇家寺院,專門接待皇家顯貴,原家轉而在清泉寺超度為原氏捐軀的死難忠骨,而原家子孫每到初一、十五便要到清水寺上香,禮敬,西庭朝臣中有近乎三分之一為原氏族人,剩下的亦不免依附原氏,說到底西庭的命脈其實掌握在原氏手中,而如今原氏族人中聲名崢崢日上者當屬原氏貴婿,昊天候宋明磊,其人神俊,談笑圓滑,用兵如神,如諸葛再世,前朝曾御賜清泉公子,與原家第三子踏雪公子同樣少年成名,不但是武安王的左膀右臂,亦是朝庭炙手可熱之重臣,晉封一品西寧昊天候,這些年來愈來愈有超過踏雪公子的氣勢,而清泉寺正是為了辟諱這位貴人的榮稱,便於元慶元年更名為清水寺,如今的清水寺不但成為鳳州人氣最鼎,香火最旺的寺廟,甚至在整個西庭亦赫赫有名。

  人間四月尋芳菲,山寺桃花逐開顏。

  蘭生便在清水寺中過起了苦修的生活,在桃花樹下看金輪銀盤交互,聽憑樓僧語,任那流年似水,付與朝鍾暮鼓。

  蘭生與清水寺中眾僧人漸漸混熟了,那日打開寺門發現他的小沙彌比他小上兩歲,法號慧能,因是他的救命恩人,兩人更是近些,慧能一一將清水寺規告誡蘭生,蘭生身漸好後,慧能又帶著他到清水寺各處,熟習地形,蘭生心中感激,亦不管慧能小他數歲,乃以師兄相稱。

  清水寺依鳳棲山而漸,風景秀麗,建築雄偉寬廣,蘭生初游寺中,但覺各處皆是新鮮美景,每被慧能發現其胡亂遊蕩至北院,便厲聲告誡,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門寺其實不相上下,其中貴客往來甚眾,偶有貴客留宿者,必有重兵把守,若被誤作細則闖下大禍了,尤其是北院最角落處有一片林子,那裡長年供奉著前朝慘死的淑德貞烈公主軒轅淑琪的牌位,閒人入則必誅。

  蘭生從未見過笑口常開的慧能這樣嚴厲,自是慌恐地諾著,過了不久,便被派往伙房,開始勞作,不但沒有機會出門,更遑論再游北院,便漸漸地淡忘此事。

  慧能年紀雖小,資歷頗深,為人也靈巧,深得主持喜愛,每到初一,十五,總被派往前廳伺候貴人,然而每每迎送歸來,慧能便會跑到伙房來找蘭生聊天,每到此時,蘭生對他心中再是感激,卻是百般痛恨,只因慧能總是炫耀又見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最多提及的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丰神如玉,似青松俊挺,如朗月磊落,那些個貴婦小姐又是如何婀娜多資,美艷動人,攪得蘭生心癢癢的,那顆世俗之心似又蕩起。

  這一日正五月初一,又值原家舉家前來禮佛,慧能照例前去伺候,蘭生正在伙房忙活著準備素食,有一個沙彌名慧明的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叫他去幫忙,原來這一日寺裡所來之原家香客及皇室宗親禮香者甚眾,連很多高貴的內眷也來了,前廳早已是忙得不可開交,急需一個送茶水的。

  那慧明來去匆匆,只說了上佛音茶,蘭生立時猜到恐是原候爺親到了,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產,獨獨給最稀罕的客人,茶葉本身便是選用極品高山銀針,配合西域紅玫瑰,紫羅蘭等名種鮮花,經十幾道工序精製而紮成圓壯,再用朵大潔白,香氣馥郁茉莉花窨制而成,銀針滿批披白毫,沖泡後銀針內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綻放,鮮靈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濃濃的花汁便會一絲絲的析出,染紅了整杯茶水,彷彿在佛音暗語,故取名「佛音茶」,深得原候爺的喜愛,每來必點。

  蘭生趕緊換了一件乾淨的僧袍,用一個大托盤,托著七八盞佛音茶茶前往前廳。

  繞過花廊,隱隱有羽林軍的軍旗飄揚,一旁太監宮人斂聲屏息地垂首而立,未到前廳,早有幾個錦衣華服的高壯健漢出手相攔,個個面目冷峻,神情肅然,腰帶上皆掛著紫玉腰牌,腰牌上纂著一個原字,顯是原氏家臣,長長的伺宴隊伍彎腰而立,靜靜等著那些人先是用細亮地銀針試了又試,然後下一排將所盛糕點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銀碗中親口嘗試,用過無妨後,方才放行。

  蘭生一個苦命孩子,哪裡見過這種陣帳,嘴巴都差點合不籠,在那些健漢地厲目下,嚇得趕緊閉上嘴,抖著身子進入迴廊,只聽得裡面陣陣談笑風聲,幾個女子的笑聲隱隱傳來。

  「夫君聽聽,連錦妃都說你應該多回家陪陪我和重陽了。」一個女子溫柔動聽,明明是笑聲連連,卻隱有不悅。

  「今兒個我不是專程陪你前來還願了麼,重陽都六歲了,你這做娘倒像個孩子。」那個聲音充滿權貴的庸懶,低啞動人,卻聽他用著戲謔的聲音繼續說道:「王妃倒是該心心咱們家三爺的終生,總這麼一個人,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護城河,只為了瞧咱們三爺一眼哪。」

  一陣動聽的又起,卻似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喲,三爺的事我可不敢管,說來說去,我可只是個側妃,還該姐姐來這份心吧。」蘭生的心一動,為何這個聲音如此熟悉。

  來到廂房口,早有幾個穿錦著緞的標緻丫頭前來接過托盤,蘭生正要隨僧侶退下,卻見一個高大的陰影籠罩了他,有人高聲唱頌著,候爺到,蘭生隨眾僧侶忽啦啦地跪了一地,蘭生不敢抬頭,卻見眼前一雙雙高底繡紋的羊皮小靴。

  過了許久,蘭生偷偷抬頭,為首一人乃是一個目光如炬的黃袍老者,五柳長鬚,俊美威嚴,後面跟著兩個青年,一黑一白,黑衣青年雖說眉目微有陰鬱,殺氣隱現,仍可謂俊朗有神,但是同旁邊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卻一下子比了下去,那白衣青年丰神有如天人下凡,朗月入懷。

  蘭生不由萬般概歎,這時眼角瞄到走在最後一人,正滿眼警覺地四處查看,回頭忽然望向蘭生時,一雙黑色的吊睛眼中印著蘭生驚懼的臉,卻是一年前那個隊紫瞳妖精的手下,名喚喬萬的,徹底改變蘭生命運的人。

  蘭生這才猛然醒悟到剛才聽到的驕笑之聲正是那紫瞳妖精,汗流浹背中,已有細語從廂房裡傳出,卻見一群人魚貫地從廂走出。

  那日陽光正好,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立在桃花香瓣舞中,只見她對著那為首的黃袍老者微一屈膝,那紫琉璃般的雙瞳卻是秋波未到笑顏濃,只聽得她嬌滴滴地喚了聲:候爺萬福,那烏髻上紫金鳳冠的稀世紫晶耀著蘭生的眼,釵鈿隨著佳人蓮步輕搖,悅耳作響,紫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貴牡丹花開正濃,那牡丹花樣間的蝴蝶也似要迎風飛了起來,老者似是寵溺地一笑,摟過佳人,笑著入內。

  蘭生嚇得渾身直顫,那個吊睛眼的喬萬卻偏偏走到他的面前,似是盯著他的頭頂看了一陣,蘭生整顆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卻聽他大聲喝道:「武安王府內眷在此,生人迴避。」

  眾僧侶高聲唱著諾,回到後院禪房,年紀小的沙彌不由高聲談論著方纔所見那原氏富貴顯赫。

  蘭生無心加入,滿心惶恐不安,直擔心那喬萬會認出他來,一整天縮在被窩裡,再不敢去前廳伺候,拿著佛經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好請佛祖保佑。

  哺時,夕陽微墜,蘭生聽說候爺攜著內眷回府了,只留昊天候夫婦在此留宿作明日的法事,他再三確定那吊晴眼的喬萬亦隨同紫瞳貴婦離去,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

  作晚間功課時,耳邊全是僧侶經文之聲,蘭生卻心不在焉地想著那紫瞳貴婦,他萬萬想不到她竟然是武安王最受寵愛的側妃花氏。

  晚課頌閉,蘭生心思恍惚地竟然迷了路,走著走著,來到一處放生池邊,朗月映在波光中,蘭生微一低頭,藉著月光看到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腦門,尖嘴猴腮,瘦得不成人形,不覺悲從中來,想當年在寶路鎮上,蘭生也算是客棧的活招牌,尤其是對女主顧,甜甜一笑,喚聲姐姐,不知為客棧招來多少生意,偏這一年的流亡生涯早已把當年寶路鎮上的俊巧小二折磨得面目全非,亦難怪那喬萬認不得他來。

  過往種種苦難在眼前閃現,蘭生越想難受,忍不住一坐在池邊,放聲啜泣起來。

  忽而有一人對著蘭生的耳朵吹氣,一手微搭蘭生的肩膀,蘭生嚇得一跳而起,回頭一看,並無任何人影,正疑惑中,又感到似有一人在他背後吐著呼吸,蘭生低頭再看池中,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似有另一人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後。

  頭頂正是一棵百年槿樹,新長的碧葉滾著夜露,滑過剛暴出的小,輕輕滴在蘭生的光腦門上,混著蘭生的汗水,延著蘭生的鼻尖他的嘴間,他卻大氣亦不敢出,只得極慢極慢地回頭。

  月色溶溶,青草和著花香四逸間,眼前一人鼻對鼻,眼觀眼正對著蘭生,那人長髮披肩,及腰飄垂,身上寬鬆地套著一件月白袍子,袍子一角,隱隱繡著一種漂亮的花樣,似是並蒂西番蓮,隨夜風蕩起,鮮紅耀眼,同那女子一樣,沉默地看著蘭生,似是女鬼一般,蒼白的面目隱在烏髮之中,看不真切。

  蘭生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駭在那裡,那個人亦是極慢極慢地抬起頭,藉著月光,一雙紫瞳印在蘭生的眼中,發著幽幽的光。

  蘭生嚇得尖叫出聲,不想那人也嚇得尖叫出聲,兩人對叫一會兒,蘭生這才想起要轉身逃走,跑了幾步便被河邊小石給絆倒了,磕磕絆絆了好幾下,好不容易跑起來,那雙紫瞳又在眼前,她正彎腰看著他,這一回蘭生看清楚了,竟是一個紫瞳的清秀佳人。

  蘭生腦中響起的全是寶路鎮上的瘋道人說得那紫瞳花妖的傳言,腦中第一反映便是,為啥這輩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過不去呢。

  驚恐的瞬間,他左摸右摸,想拿什麼碎石雜物投擲,河邊只是鵝卵石鑲刻而成的岸堤,一片平整的碎石扔去,那白影也不躲,懷中一物,扔了出去,然後轉身再跑。

  蘭生跑到實在跑不動了,一坐了下來,驚魂未定地左右望去,原來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對岸了,清水寺的放生池連著鳳州城的渭水,加之寺內有千年聞名的療傷聖泉,故而在二百年前得名,那放生池雖名為池,其實卻是一個人工大湖,水域寬闊,波光粼粼。

  白影立在湖邊對岸,遠遠地看著蘭生,默然無聲,蘭生一時也似定在哪裡,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水面上隨月影聚滅無常,過了一會兒,她慢慢蹲檢起地上一物,似是放在月光下看了半天,又慢慢放在鼻間嗅了嗅,然後猛地一口咬下去,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在蘭生豐富的想像力的指引下,他不由自主地將那饅頭想像成他自己的腦袋,然後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意識到,那個東西應該是剛才自己掏出來砸向她的粗面饅頭,今天一整天膽戰心驚,連飯也沒有心思吃,慧能擔心他,就在做晚課前偷偷塞給他的。

  蘭生心中一動,妖怪是不可能吃饅頭的,如此說來,那白衣女子不是妖怪啦?

  心思百轉間,那個女子已經吃完了饅頭,復又慢慢抬起頭,一雙紫瞳漫無目的四處看著,最後,又掃向了對面的蘭生。

  蘭生的心裡又咯登一下,忽然又有人在他耳朵邊吐著呼息,他又嚇得一轉頭,立刻被濕漉漉地了滿臉,蘭生抹了一把臉,卻見一隻黑狗正親親熱熱地對他吐著舌頭,蘭生木然地又被了半天,終於訝異地喚出那隻狗的名字來:「你是小忠吶。」

  黑狗響亮地汪汪叫了兩聲,似是很高興蘭生認出了他,兩隻前爪趴在他肩上,對他哈哈樂著。

  蘭生見到寶路鎮的老朋友,不由激動道:「小忠,原來你也沒有死啊。」

  蘭生抱著黑狗,一時忘情地哭出聲來。

  「哮天犬,」有人輕輕笑著,蘭生抬頭看去,月光下站著那個紫瞳的女子,微微彎腰,笑吟吟地看著他和黑狗。

  蘭生啊地輕叫,害怕地抱緊了黑狗,心裡顫顫地對自己說道這個女人還是妖怪,要不然怎麼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欺近,他結巴道:「他是小忠,你是誰?」

  「他叫哮天犬,不叫小忠,」她在那裡柔柔笑道,並沒有回答蘭生,只是對著小忠招招手:「哮天犬!快來呀!」

  小忠在蘭生和女子之間轉頭轉腦一陣,然後選擇歡快地奔向那個女子。

  她蹲子摟著黑狗,對著蘭生歪著腦袋看著蘭生想了一陣,然後恍然大悟地歎道:「二郎神你是二郎神,」她咯咯笑著拍手道:「哮天犬認得你,你一定是二郎神。」

  何謂二郎神,何謂哮天犬,蘭生的小腦瓜飛快地轉著,其實的他還沒有機會讀過那本迷亂後世的西遊記,所以還無法瞭解這其實是劇中重要人物。

  於是當時的他再一次得出結論:

  第一,這定是一個到寺院來清修的富貴小姐;

  第二,她清修的原因,很有可能同她的腦子有點問題,理由是前個月就有個戶部官員的千金因為中了邪,到寺裡住了半個月才放出來。

  第三,她可能是西域人,所以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蘭生站了起來,拍拍僧衣,冷哼一聲:「這位小……姐,大半夜地,您這麼晃來晃去,可把小僧給嚇死了。」

  那女子卻忽地直起身來,似是凝神細聽,並沒有答他的話,那黑狗也似支楞著耳朵。

  遠處一陣若隱若無的古琴聲傳來,那琴音空靈縹緲,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淡淡的哀傷,似是有人在懷念無窮無盡的往事,蘭生悲傷的過往也被勾起,歷歷在目,甚至打開了他記憶中最深藏的一慕,好像曾有雪白溫暖的軀躺在他的懷中,充滿了蘭花的香氣,那濃艷的在他的耳邊優雅而妖柔地說道:你的名字就叫蘭生吧,去吧……蘭生。

  急促的狗叫之聲驚醒了蘭生的迷夢,再抬頭時,卻驚覺自己的兩頰早已掛滿淚水。

  蘭生描了一把臉,細細辯了辯,那琴音好似從西廂房的聽濤閣裡傳出。蘭生記得今晚昊天候宿在東邊的流歆閣,而在西邊聽濤閣夜宿的是踏雪公子原非白。

  那女子似是癡了一般,跟著那琴聲慢慢向前走去,小忠在她身邊不停打著轉,焦急地仰頭叫著,似是阻止她的前進,最後咬住她寬大的長袖,使勁往後拖。

  一股鹹濕的風若隱若無地吹來,俠帶著西北的風沙,吹迷了二人的眼,墨黑的天際驀地閃過一道金光,如金色的游龍揮舞著利爪撕開了天際,對著人間憤怒地咆哮著,聽濤閣的琴音也嘎然中止。

  金龍般的閃電游過流歆閣雄偉的屋脊,巨烈的霹靂就像響在耳邊,原非煙猛地睜開了眼,從夢厴中驚醒,外床空空如也,一如往常,向屬於他的床鋪,凝脂玉般的溫手只是觸及一邊冰冷,想來那枕邊人離去已多時。

  「小姐有何吩咐?」早有一個家臣打扮的勁裝丫頭,跪在紗帳之前,輕聲細語地輕問著,聽候吩咐。

  小姐是屬於出嫁前的稱呼,並不如往常一般敬稱昊天候夫人,敢這樣稱呼的,唯有原家陪嫁的暗人初信。

  原非煙淡淡地垂下了眼瞼,向床外微俯身,輕聲問道:「候爺何時起的身?」

  「回小姐,丑時時分。」

  原非煙輕歎一聲,芙蓉帳,示意初信伺候她起身。

  「小姐兩個月前才流了小公子,身尚還虛寒,且歇著吧。」初信急急地上前扶起原非煙:「王爺囑咐過小姐,萬萬好好調養身子。」

  原非煙俏目一橫,初信閉上了嘴,給原非煙披上了一件狐皮褂子,又小心地將勁子裡的頭髮捋出來,立時黑黛似的秀髮批批淋淋地幾要墜地。

  原非煙坐到鏡前,初信便取了半月玉梳細細地籠了籠原非煙的秀髮。

  「最近父王總是叫你去麼!」原非煙微側頭。

  初信躬身道是,微覷了一眼鏡中的模糊身影:「請小姐放心,初信知道該說什麼。」

  一燈如豆,淡黃的光暈映著那鏡塵的絕艷:「瞧你急得,我又沒說什麼。」

  初信莫名地心漏跳了一拍,跪倒在地,惶恐道:「奴婢不敢。」

  原非煙抿嘴一笑,虛扶了一把初信:「信兒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

  初信正要開口,窗外隱隱傳來一陣嘈雜,初信立時面色一凜,輕按腰間的軟刀,擋在原非煙面前,對著窗外喝道「是哪個放肆的奴才在外面?」

  「稟初信姑娘,奴才是駙馬府的,」窗外有武士的身影晃動:「前廳有刺客來裘,駙馬打發奴才過來,問夫人安否?」

  原非煙微施眼色,初信笑道:「有勞諸位,我家小姐一切安好,候爺及駙馬安否?」

  窗外答道:「駙馬及候爺在前廳,一切安好,請夫人早些安寢吧。」

  窗外的聲音低了下去,一切似歸於平靜,初信扶著原非煙上了床,對著賬內輕道:「小姐,我去了。」

  原非煙均勻地呼息著,似是睡著了,初信的身影剛剛消失,帳外又閃出一個青衫身影,同初信的容貌裝扮一模一樣。

  流歆閣前廳吹來一陣急風,流月被摭住了臉,千年古剎中那百年的蒼天巨槐亦被這狂風吹得東倒西歪。

  「人呢?」宋明磊靜靜地站在廊簷下,默默地看著家臣在收拾滿地屍首,復又抬首看著滿天夜雲,眼中醞釀著驚濤駭浪。

  身後站著一個相貌普通的家奴,跪啟道:「前方有刺客來裘,所有的家奴全部留在流歆閣保護候爺和附馬,故而還不及相尋。」

  「誰的命令,你竟不知會我一聲?」宋明磊冷笑道:「好大的膽子。」

  那人雙膝跪倒,卻有人大聲道:「你莫怪德茂,是我之命。」

  火把下一個錦衣青年,身著重重的鎧甲,頭戴金紗冠王帽,手握一把雕銀鑲玉的利劍,快步走向宋明磊,身旁的武士一一側身讓過:「駙馬安好。」

  駙馬爺原非清卻是滿目焦急:「你還不快進屋避著,站在這裡做什麼?」

  宋明磊霍然轉身時,臉上凝霜一片早已換作濃濃笑意,答非所問:「非煙,公主還有三爺那裡可好?」

  「非煙都睡下了,淑儀受了些驚,」駙馬明顯地心神不寧:「你管三瘸子作甚?」

  宋明磊微歎一聲:「我們這裡受了裘,若是三爺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豈不怪哉?」

  原非清微愣間,左邊天際閃過一片驚雷,將院子裡的一棵槐樹劈了開來,立時燃著了,霹哩叭拉地燒著。

  張德茂躍到宋明磊前面:「天雷引火,鬼樹崩裂,非吉兆也,還請駙馬爺及候爺回房。」

  「太晚了,」宋明磊卻冷笑一聲,抬首一指庭中屍首,「這些刺客不過的掩人耳目,真正的高手會從聽濤閣那裡繞過來的,想必已經到了。」

  他不顧張德茂在一邊乾瞪眼,只是接過一邊奴僕遞來的軟甲,提了方天戟,來到中庭,果然四面兵刃之聲不絕於耳,

  宋明磊冷冷一笑,正要發話,已有四個黑衣人躍上牆頭,箭雨立時裘來。

  無數的死士衝過來擋在宋明磊,箭雨穿透死士的鎧,倒在面前,張德茂揮舞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一張張鬼面立在牆頭,陰森森地看著宋明磊。

  宋明磊被眾多的死士用鐵盾擋著,退至裡屋,張德茂喘了口氣,朗聲道:「川北雙煞既來,何不顯身?」

  有人在空中咯咯:「千面手,我當你十年前就死了,原來你是窩在昊天候的門下啊。」

  「風隨虎,」張德茂抹了一把臉,冷冷道:「雲從龍還沒有拋棄你,那老天爺真正是沒有眼了。」

  一個風情綽約的女子隱現在黑霧中,的勾起一絲微笑:「你這是在嫉妒。張德茂。」

  一個健壯的身影從風隨虎的身後閃出,單手劈去張德茂發來的暗器,冷然道:「小虎,同他囉嗦什麼,還不快去宰了昊天候。」

  「大膽,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張德茂探手入懷,掏出一支長笛,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調,四周開始安靜下來,原本同張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隱去,風隨虎秀眉微擰,暗想這曲調為何如此熟悉。

  月黑風高,昏黃的燈光下,卻見一個個挺拔的人影憑空從院內四角竄出來,一個個健壯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躍到張德茂的身前。

  在慘淡的燈光下,暗夜的風中混合著來奇怪的氣息。

  雲從龍一向冷然的臉上卻出現急度的恐懼:「虎兒,是活死人陣,快快閃開。」

  風隨虎擰腰急躲,她腳下的柳樹已化為數片。

  風隨虎腳下一痛,卻見腳裸處被銀絲勾來。

  雲從龍疾疾地向下俯衝,發出無數的柳言彪,擊破幾個活死人,拉回愛妻,擠出風隨虎的血痕,卻見血色發黑,已然中了巨毒。

  正要給風隨虎復解毒丹,後者卻自己一點止血的道,甩開他復又衝向隊列,厲聲道:「張德茂,你同幽冥教攪在一起了,你現在還配你妹妹那千面手的英名嗎?」

  「亂世當代,怪得了誰,」張德茂陰陰笑道:「你們川北雙煞不也成了竊國竇氏的走狗了?」

  「閉嘴,快拿解藥來,」雲從龍大喝一聲,如大鵬展翅躍下屋角,手中銀光一現,卻見滿院的健壯武士,卻個個面容發青,頂著烏黑的眼袋,雙目無神,這群武士的背後,卻見一人眉目如畫,淡笑似春風拂面,貴氣逼人,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候宋明磊?!

  果然那貴人朗聲道:「光潛久幕川北雙煞,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實在不敢挽留二位,須知三刻之內若無解藥,必受亂箭穿心之痛而亡。」

  雲從龍手中扣緊火袍,咬牙道:「今日叨嘮已久,還請昊天候爺伺藥,我等速去便是。」

  宋明磊微施眼神,張德茂自懷中扔出一物,雲從龍接過,沉聲問道:「我如何得知,此乃解藥?」

  宋明磊淡笑道:「就憑我昊天候三個字。」

  風隨虎的面色發黑,勉力藉著雲從龍的身子:「莫要聽他的,殺了他,不然,就算有了解藥,我等回去,亦難逃一死……。」

  話音未落,倒在雲從龍的懷中,雲從龍看看懷中的嬌妻,沉聲道:「扯乎。」

  四周的黑衣人,如影消失。

  原非清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你沒有事吧?」

  宋明磊微搖頭:「無妨。」

  「你何索殺了川北雙煞?」

  「你沒有聞到空中的火藥味了麼?」宋明磊冷笑道:「他們既然敢到東庭地地界來撒野,必是帶了火炮,作萬全的應對。」

  原非清一陣後怕,復又想起什麼來,俊美的臉上微微扭曲了起來,咬牙切齒道:「這個該死的三瘸子,竟然勾結竇氏行刺於我。」

  「勾結竇氏……我們的這位三爺倒還不致於,」宋明磊笑道:「不過故意放他們進來倒是真得,他也知道川北雙煞是奈何不了我們的,確然他想知道我們的實力,還有……。」

  「還有什麼?」

  「你且親自去看看公主和非煙那裡。」宋明磊如清風一般笑道:「我擔心他這是聲東擊西。」

  原非清微一沉吟,點頭道:「好,你且小心了。」

  他解上的大紅猩猩氈,給宋明磊披上後,細細地捱了捱,道了聲:莫要著涼,便大步離去

  宋明磊目送著原非清離去,笑容立時凝住,一側身,大紅猩猩氈滑在鮮血塵土之中,卻看也不看,只是對張德茂冷冷道:「原非白這是引開人馬好去找她,真正想不到,我們的這位駙馬爺還真乖乖地隨了我們的三爺?將所有的人馬調來保護自個兒?不想你也蠢成這樣?」

  張德茂跪在一地鮮血中,默然無聲。

  宋明磊歎聲道:「德茂,你終是告訴姑姑她了吧?所以她讓你伺機除了她,不是嗎?」

  「主公息怒,」張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咬牙道:「破運星斷不能留!」

  這時有個小個子的暗人踏月色而來,對宋明磊耳語一番,宋明磊的臉色卻微鬆了下來。

  「你起來吧,德茂叔,」宋明磊親手相扶,盯著張德茂的小眼歎道:「反正你也想找破運星,且跟我來吧。」

  然後便轉身疾步走出流歆閣,不再同張德茂說話,張德茂默然地跟著宋明磊七折八拐,來到一處停了下來,抬頭一看,原來到了伙房。

  「喂!我給你弄那個仙露來啦,女施主。」黑暗中一個小沙彌提著一桶水哼哧哼哧的拐了出來,口裡還大叫著,忽然看到三個混身是血的人影,立時嚇得手一鬆,一桶水就此灑了一半,然後人也嚇得攤在地上。

  張德茂正要點那小沙彌的道,伙房裡竄出一條烏油光亮的黑犬來,親熱地圍著宋明磊打轉,宋明大拍拍黑犬的腦門,柔聲喚道:「小忠乖。」

  黑犬乖乖坐了下來,守在門口,宋明磊輕步走進伙房內,卻見一個白衫人影,烏髮披垂腰際,彎腰正在鍋灶處東翻西翻,最後似乎從鍋灶裡翻出什麼來,開心地拍拍雙手,轉過身來,看到華服沾血的宋明磊,立時嚇得手一鬆,掉下一物來。

  宋明磊眼明手快,雙手一抄,半空中攬了過來,細細一看,這才發現原是兩個粗米饅頭,尚有溫意。而對面的人影卻在眼中閃過一絲讚歎得近乎於崇拜的眼神。

  張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後,手中緊扣銀絲,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舉動,便立時命喪銀絲下。

  宋明磊凝神望著她,似千年萬載,再挪不開眼。

  她顯然受了驚嚇,微現蒼白的臉上沾著煙灰,嘴巴傻里傻氣地張著,寶石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臉上和手上來回轉來轉去,最後視線還是落在宋明磊的手上,微微嚥了一口唾沫。

  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柔聲道:「餓了吧。」

  她似是細細地斟酌了一番,看著宋明磊手中的饅頭,輕輕一點頭。

  「怎麼?」他又柔聲問道,明亮的銳目卻瞟向張德茂:「他們故意不給你東西吃麼?所以出來找?」

  「孫悟空又來鬧天宮了,」她用力點著頭,狀似氣憤地說道:「人人都去趕他了,就沒有人給我送蟠桃,我就自己出來找了。」

  蘭生忍不住咭地一聲笑出來,張德茂手中寒光一閃,一根銀絲勒向蘭生的脖子,他立刻禁聲。

  宋明磊卻微微笑著,順著她問道:「那怎麼想到廚房來找蟠桃呢?」

  她傻傻地看著他俊美的微笑一陣,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一指蘭生,老老實實地說道:「二郎神帶我來這裡,說這裡還有隔夜蟠桃。」

  宋明磊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裡嚇得尿褲子的「二郎神」,唇邊的微笑更如春風一般和煦動人,他猿臂一伸,遞上饅頭。

  她顫著手接過來,然後立刻退後一步,張嘴咬上一個饅頭。

  蘭生緊張地看著那個怪異的女子,而她這回卻並未如他想像那般狼吞虎嚥,只是不緊不慢地一口接一口咬著,紫瞳深如海,泛著平靜地光,卻始終盯著她眼前那個高大俊美的血衣華服之人。

  而他也是面帶微笑,更不帶任何煙火地一徑回望著她。

  兩隻饅頭轉眼消失在她的嘴邊,她打了一個飽嗝,似是萬分滿足地愉悅道:「飽了。」

  然後似是噎著了,看著他直瞪眼,艱難道:「仙……露。」

  他微笑不變,向後一伸手,那修長的手指上的翡翠板指淌著綠瑩瑩的光,在蘭生看來正如毒蛇竹葉青的皮膚,只聽他頭也不回地喚了聲:「水。」

  張德茂一呆,但仍是立刻喚人取水來,蘭生只好抖著身子拿了個土碗,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遞上來,本想端給那女子,中途卻見宋明磊的看似溫和的笑顏,心中那股寒意陡生,只得將杯子遞給張德茂,不想翡翠板指在眼前一閃,那杯子被那宋明磊半路奪去了,就連張德茂也一呆,向後微退了一步。

  宋明磊拿著那碗水,放到嘴裡淺抿了一口,才輕輕走向前,像是怕驚嚇了她,柔聲道:「渴了吧。」

  她舉手奪了過來,一飲而淨,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她嚇著欲退,後面卻是灶台,退無可退,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蘭生在外面也是膽戰心驚,欲站起來看看怎麼回事,卻在張德茂的銳目下,重又退了開去。

  她的眼中滿是懼意,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覺地一黯,手中卻一方絲帕,輕拭她的嘴角:「都這麼大的人了,為何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呢?」

  「我認得你,」她愣愣地看著他,任由他擦淨她嘴唇,人卻漸漸地放鬆下來:「我認得你。」

  宋明磊的俊顏似又盪開了笑:「哦,我是何人哪?」

  她激動道:「你是龍君!青龍君!」

  蘭生心道:「還是一條剛殺過人的青龍哪?」

  朗月露顏,輕灑人間,帶露的木槿花骨朵苞漲著,在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彩,清香飄進伙房時,燭心微微爆了一爆,竟然閃得那紫瞳女子的側臉一片恬靜嫵媚。

  蘭生微一愣神,伸頭看去,沒想到那個華服人物,竟然亦有些失神地細細看著那個紫瞳佳人。

  許久,他終是滿懷憐惜地輕聲一歎:「那你又是誰呢?」

  她滿面詫異地看著宋明磊,似乎對於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驚訝,「龍君,你怎麼不認得我了呢?當初還是你把我帶回天庭的呀!」

  宋明磊的眼神有著一絲悲慼,對於她的癡纏,再不回答,只是默然地低下頭,挽起她的那雙柔夷,輕輕替她擦著手上的鍋灰。

  她卻自顧自地挺抬頭傲然道:「我乃上天入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她用了無數讚美的詞澡,堆徹一氣,幾乎讓人暈暈欲睡之時,卻聽她停了下來,幾口,繼續說道:「天界第一名將,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

  蘭生忍得辛苦,嘴角都快抽歪了,宋明磊連頭也沒有抬,像是早已聽慣了這樣的瘋言瘋語,只是專心地將那雙手擦得乾乾淨淨了才抬起頭來。

  「方纔你聽見了嗎,」她興奮地瞅著宋明磊,反握住他的手:「方纔我聽到了白虎大人的仙樂,你也聽到了吧,他正在找我哩…….咱們去找他……。」

  宋明磊的臉色卻忽地微微發白,冷冷道:「都一個個杵在那裡作什麼,還不過來送姑娘回去。」

  張德茂這才過來,打了個響指,二個健壯的冷臉子丫頭過來,正要接過那「木仙女」,宋明磊卻反手一握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拉著就走,蘭生眼尖地看到,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紅痕。

  那木仙女卻似毫無感覺,只是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跟著,還不忘哈哈大笑著:「龍君接木仙女回家嘍,回家嘍。」

  經過蘭生時,她猛然一手抓起蘭生的僧袍:「二郎神,二郎神,我們一起回家。」

  宋明磊停了下來,看了兩眼蘭生,嘴角裂開一絲弧度:「原來二郎神也降世了。」

  紫瞳木仙女點頭如搗蒜:「二郎神以前就對木仙女很好很好的,他還是龍君你的朋友,你不記得啦?」

  宋明磊怔怔地看了兩眼木仙女,思索了片刻,慢慢開口道:「二郎神幫過龍君對付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對吧。」

  痛感從蘭生的手腕處傳來,低頭卻卻他的手腕早被她的指甲掐來,甚至能夠感到她的顫抖,他不由心中一動,耳邊卻是她輕脆的笑聲響徹夜空:「二郎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嘍。」

  流歆閣裡芙蓉帳暖,原非煙伸了一個懶腰,微微向床外挪了挪,紅木床上更顯冰冷,她懶懶道:「初信,好冷呢。」

  有個俏人影諾著,往銅鼎中加了碳,又輕手輕腳地往床裡披上一層狐皮襖子,在原非煙的耳邊輕道:「信回來了,人的確在長公主的陵寢…….姑爺……也在那裡。」

  原非煙的鳳目一下子睜了開來,閃過無比地冷意,立時睡意全消,只聽床外繼續道:「信說平時看守的人不多,很容易下手。」

  原非煙輕輕笑了起來,藕段般的手臂支起臻首輕歎道:「初仁,我們是婦道人家,何必造傷孽呢?」

  原非煙像貓兒似地縮了身子,迷迷糊糊道:「去,把這個信兒讓哥哥的人知道。」

  「是,」床外的人影一閃而逝,唯見銅鼎火光隱顯,輕煙微籠,原非煙沉沉睡去,眼角猶似帶著淚珠。

  蘭生看到前面眾家僕手中掌著的羊角燈都纂著昊天二字,眼見眼前這位貴人如春風和美動人,便立馬醒悟過來這可能是昊天侯親自到了,心中不免疑惑這莫非是昊天侯的家眷嗎?

  不及細想間,昊天侯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對木仙女柔聲道:「好,那二哥就讓這個二郎神跟咱們一起回家玩!」

  蘭生戰戰競競地被前面那個瘋仙女拖著,怎麼也甩不開他的手,而她被前面那個昂藏的身影牽著手,樂呵呵地大聲唱歌,不久來到一座簡陋的竹居前。

  裡面有三四個粗使丫頭出來,看到昊天候都驚慌地忽啦啦跪了一地。

  木仙女使勁甩開了昊天候的手,熟門熟路地拉著二郎神衝了進去:「二郎神,我帶你看我的盤絲洞。」

  剛進了竹居,就結結實實地滑了一跤,往地上一摸,原來絆倒他的是一顆拳頭大的東珠,發著柔和的光,蘭生從未見過這樣大而圓潤的珠子,不由抓在手裡,就再也放不了手。耳邊又傳來木仙女的笑聲,愣愣地抬起頭,立時眼前一亮,掛著紫水晶的紅鸞帳簾千重萬垂,明亮地金磚上散落著各色小巧的珠寶珍玩,屋內沒有燭火,各有四顆夜明珠鑲在四麵粉牆的金花座上,木柱和屋頂都雕著一種紅色的十二瓣蓮花,他張著嘴巴站了起來,卻見花梨木桌上散落著幾個折散的西洋鐘表,紅小的零件灑了一桌,還有幾個零星的小機關,他湊上前一看,一愣,竟然形似軍中的大弓弩,不過縮小了尺寸,如巴掌般大,皆用金銀製成,可謂巧奪天工,裡面還扣著幾顆細小的珍珠和金豆子,像是作炮彈,蘭生細細摸來,只覺比軍中的弓弩作工更精巧,用手一按,那幾顆珍珠玉石立時彈了幾丈遠,且全都準確地飛到中央一座花架,那架子上正穩穩地擱著一個翡翠玉盆,色沉碧淳,連清水寺方丈的玉歆也沒有這玉的成色好。

  那個木仙女本來趴在翡翠台裡,臉都要湊到裡去了,蘭生發射的珍珠玉石正打到她的發上,她就迷惑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發現蘭生正傻傻地玩著黃金弓弩,就對蘭生神秘地招招手,「二郎神,快來呀。」

  蘭生正玩得有趣,只得戀戀不捨地放下黃金弓弩,躑躅地向前,剛到近前,忽然迎面濺出一潑水來,迸入眼中,蘭生眼睛,心中駭然:這又是整哪門子的妖娥子來?

  待擦淨了臉,蘭生再不敢上前,木仙女便硬拉著他上前,對著翡翠台拍拍,笑嘻嘻地說道:「阿朱阿紫,我不在家,你們乖不?」

  但見碧幽幽地玉盆裡嘩嘩游著兩條一紅一紫瘦小的錦鯉魚,長長的鬍鬚甩呀甩,對著木仙女和他大口呼吸著,玉盆底下還是雕著那重瓣紅蓮花,美綸美煥。

  木仙女就從懷裡摸出半塊饅頭一點一點剝給他們吃,兩條鯉魚撲騰著接食物,又濺得蘭生一臉的水,木仙女又給逗得咯咯直樂,蘭生描了一臉水,也不覺憨憨一笑。

  「在玩什麼呢?這麼高興?」蘭生和木仙女一回頭,但見一人似朗月清風扶著珠簾笑吟吟地站在懸關處,正是那昊天侯。

  昊天侯已然換了身月白常服,頭髮也鬆鬆地了根銀簪子,身上少了幾分高居廟堂的威儀,倒像鄰家清徹似水的青年書生。

  蘭生這才想起到現在都沒來得及像昊天侯行禮,趕緊趴在地上,昊天侯朗笑著虛扶一抬:「二郎神不必多禮。」

  蘭生鬧了個大紅臉,正在分析當時的情況,昊天侯卻不再理他,逕直走到木仙女那面,微微俯身,同她一道看著那一紅一紫兩條鯉魚。

  木仙女亂七八糟地講著阿朱阿紫的故事,什麼阿朱搶了阿紫的食物,阿紫就生氣了,用嘴咬阿朱的什麼的,蘭生聽著聽著就打著哈欠,可是那昊天侯卻津津有味地聽著,嘴邊一直掛著清淺的微笑,不時點頭附合,眼神異常柔和,一點也沒有厭煩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昊天侯看了看天色,正要開口,那個木仙女忽然開口叫道:「咖啡,把牌拿來,我要玩牌。」

  一個面色偏棕的壯女僕冷著臉進來,昊天侯施了個眼色,方才出去取了一堆花花綠綠地紙牌,木仙女便拉蘭生坐在他身邊,嚷嚷著給他講解玩牌的規則。

  「牛排,你來同龍君做對家。我同二郎神玩。」說著便坐在波斯羊毯上。

  又一個異常粗壯的黑臉大漢跑了進來,昊天侯微微一笑,那人便恭敬地躬身坐在昊天侯的對面,四人席地開始了遊戲。

  這種紙牌遊戲叫做「升雞」,蘭生從未玩過,蘭生玩了幾付便掌握了要決,雖然贏少輸多,卻漸漸入了迷,木仙女不時的耍賴,偷看昊天侯的牌,後者卻總是微笑待之,從不拒絕,他似是非常熟悉這種遊戲,捻熟地出著牌,然而那雙天狼星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放在木仙女身上,像是一輩子看不夠似的,又不停地問她渴不渴,餓不餓,眼中滿是寵愛。

  每贏一局,輸者便要從身上掏出一物,算是「進貢」。

  輪到木仙女和蘭生輸了,木仙女只好使勁地搔腦袋,愁眉苦臉地沉思一陣,最後說道:「青龍君你什麼都有了,木仙女的進貢就算了吧。」

  蘭生心想,你也不傻呀。

  昊天侯朗笑出聲,好一陣才收了笑容,明明是輕鬆的語氣,目光卻似穿透木仙女一般:「木仙子賞我那黃金弓弩便成了。」

  木仙女看了他幾眼,然後滿面心痛地走過去,將黃金弓弩拿過來,不捨地遞於昊天侯。

  昊天侯彈了幾下,低頭思索了一陣,將那黃金弓弩遞給張德茂,然後回頭讚道:「木仙子果然是奇人哪。」

  木仙子依然笑著,蘭生卻發現她似乎笑得有些勉強,目光也有了一絲焦燥。

  過了一會,在木仙女的作弊和蘭生的聰慧之下,兩人開始贏了,木仙女便得意地問昊天侯要進貢,昊天侯便從懷中拿出璀璨耀眼的金鋼鑽手鐲來,親自握起木仙女的手腕,小心地戴了進去。

  「這是最強大的法寶,」他細聲安慰著,說得繪聲繪色,「最近妖魔會來偷裘,木仙子一定要帶著我送你的法寶,萬萬不要掉了。」

  木仙子發愣地看著手鐲,張德茂卻端著一碗藥走了過來,「侯爺,小姐該服藥了。」

  木仙子猛然如受驚地貓,從地上彈了起來,躲到蘭生的身後:「不要喝,木仙子不要喝。」

  「木仙子乖,快來喝了這碗藥,」昊天侯接過那碗藥,柔柔笑著,向蘭生走來,可蘭生卻分明感到他眼中的冷笑,「喝完了你就不會病了。」

  「木仙子是仙子,仙子不會生病,」木仙子開始同昊天侯打著太極,兩人繞著柱子轉呀轉,「這個藥讓木仙女不停地想睡,而且讓木仙女越來越記不得自己是誰。」

  那個叫卡非的女僕從身後一下子反手擰住了木仙女,可能用力過大,木仙女痛叫出聲。

  「蠢奴才,下手怎麼這麼重。」那藥碗還是穩穩地端在昊天侯的手中,一滴未灑,那個叫加非白女僕已被他一巴甩到牆根,口吐鮮血。

  張德茂欲上前,昊天侯對他談談一笑,眼神卻是冷到極點:「德荗叔,你也下去吧。」

  張德茂張口欲言,最後只是選擇沉默地拉了那個女僕退了出去,只餘蘭生,木仙女他們三個在屋中。

  蘭生隱約覺得不對頭,正要退出,那昊天侯的俊臉已來到眼前,他沒有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他的肩閘已被生生釘入兩枚細亮地銀釘,牢牢地釘在柱子上,動彈不得,蘭生只覺鑽心地痛傳來,又驚又怕,放聲大叫:「救命啊,你為何害我?」

  木仙子看著蘭生大聲慘了起來,眼中無限地恐怖慌亂,口中喃喃自語道:「妖魔妖魔。」

  「乖,四妹,」昊天侯的笑容還是像春風一樣和煦,對著那木仙子柔聲道:「天快亮了,你快來喝了這碗無憂散,睡個好覺,不然你找來的二郎神便要死在盤絲洞中了。」

  「妖魔現身了,妖魔現身了。」木仙女看著蘭生瘋狂地大叫:「二郎神快救救我,妖魔要殺我。」

  可惜此時的蘭生腦中想得便那瘋道人的預言,大哭:「為什麼我要碰到你這個紫眼睛的喪門星啊。」他忍痛求道:「求侯爺繞命。小僧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

  「四妹,別裝了,這一年多來,你壓根就沒有喝這無憂散,」昊天候卻根本不理蘭生,只是歎聲道:「你知道這滿屋子的好東西,若是明著賞人,二哥定會起疑,於是這一年多來你便一刻不停地來造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裝瘋賣傻隨意亂扔這些個玩意,藉機賄賂這些下人,稱他們一不注意,便將藥灑了。」

  一聲轟隆的驚雷滑過長空,閃過屋脊,仿若閃過人的耳邊,窗外猛地傳來的陣陣慘叫,似是那個健壯的牛排發出來的,蘭生駭然扭頭,透過紗窗,閃電將猙獰的人影拉得長長的,無數的人影閃動間,刀影斧聲,聲聲驚心,和著隆隆的雷聲,欲將人的心魂俱碎,木仙女的貝齒咬破了嘴唇,散亂的眼神卻漸漸清晰起來。

  「四妹,那些人好歹也侍侯了你一年多了,今日為你而死,你也該反省反省,「他滿口溫柔,像是諄諄教導的長者,人卻一步不停地走向他的四妹,褐色的藥汁沒有半點灑潑,泛著可怕噁心的光芒,「二哥知道你一向心地淳良,所以還是喝了藥,二哥一定放這個小和尚回去,好嗎?」

  蘭生如聽天籟,忍痛點頭如搗蒜:「這位施主,你還是聽候爺的話,乖乖喝藥了吧啊。」

  「放他回去?」木仙女喃喃道:「想必是混身滿鋼釘,變成個沒有思想的人偶,你才會放他回去吧。」

  蘭生立時心臟停跳,白著一張小臉,抖在那裡,而昊天侯整個人隱於黑暗中,唯有天狼星那般漂亮的眼瞳悠悠向蘭瞟去,在蘭生看來卻如金剛經中的厲鬼之眸:「四妹,你終於肯對我說話了。」

  「二哥,其實你不用把那些伺候我的人全處決了,他們確然對你盡心盡則,每月餵藥,」忽然那個木仙女一改無知的白癡樣子,閃電的利芒照進窗欞,照見了那雙清亮的紫瞳,湛湛有神地真盯著昊天侯,「你讓他們拿著那些金銀珠寶來哄我喝藥,我便做些小玩意哄他們開心,他們中有些人雖然貪財好利,但總算對你和你背後的明家忠心耿耿,那每月一次無憂散,我能逃則逃,卻終不能完全逃脫,是以瘋傻的時候,遠多於清醒。」

  「看看,你老老實實的,那些人不就不用死了嗎?」昊天侯無限婉惜地走向她,眸光閃處,一片冷冽:「無憂散常人只要連服三劑,便五官昏潰,意識不清,你喝了一年多,卻清醒如常,想必是你前的紫殤起了作用,讓你記起前塵往事罷了。」

  「宋明磊,殺人不過頭點地,」木仙女扶著一旁的翡翠台,恨聲道:「更何況我們是生死相許的結義兄妹,你何苦這樣折磨我,一刀殺了我豈不痛快?」

  「這樣有什麼不好,木槿。」昊天侯輕笑出聲,閃電過處,欲加顯得他笑顏如清風朗月,光彩照人,「二哥早就對你說過,既入了原家,便入了這濁世中最骯髒的地方,我們活著都太痛苦,喝了這無憂散,便能忘情棄愛,做個永遠最快樂的木仙女,二哥會永遠護你愛你,說說這有什麼不好。」

  那木仙女也學著他仰頭乾笑幾聲,冷冷道:「二哥不用說得這樣好聽,也許原家是濁世泥淖,毀人無數,可是二哥不覺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比原家更甚十分嗎?你可曾想過你害得碧瑩這一輩子生不如死,悔痛終生?而你留著我,無非是危脅他不要說出你骯髒的秘密吧。」

  「花西夫人果然聰慧過人,人人都說二哥我是諸葛在世,卻不知,花木槿才是我們小五義中的魁首,智者中的智者,我宋明磊的知己,從小到大,也只有你總能猜到我在想什麼呢!」昊天候點頭讚道,一拂袖袍,無雙:「若是沒有四妹,這一年多來,我如何能過得這樣太平?」

  蘭生大驚,莫非這個怪異是女人是天下聞名的花西夫人?寶路鎮再遙遠偏避,踏雪公子同花西夫人的忠貞□卻依然傳得到這個最閉塞,最古老的邊陲古鎮,那時蘭生雖小,那向來敏感脆弱的少年之心卻已然被感動的稀里嘩啦,甚至為此落了一時半刻的淚。他萬萬沒有想到有機會能看到這個時代,亂世傳奇中最催人淚下的主人公?可是花西夫人應該是漢人哪,為何會長著一雙紫眼睛?

  蘭生萬分疑惑間,那昊天候卻走上前,幾乎要她的身軀:「乖,二哥伺候你,快喝下了吧。」

  方自遞到她的嘴邊,花木槿忽然將右手伸到那翡翠台中,然後快如閃電地揮向昊天侯的喉間,銀光一閃,昊天候急退,寬大的袖袍被削卻了一大塊,人雖分毫未傷,藥汁灑了一半。

  昊天候側身,沒有拿藥碗的一手扭到花木槿的手,一聲叮噹脆響,她手中掉出一支尖銳紅亮的鑲紅寶石槿花銀釵。

  「還記得嗎,四妹,這支銀釵是四妹十二歲生日時二哥送的,不過二哥一直沒有告訴四妹,那上面的槿花其實是二哥親自雕的,那紅寶石亦是二哥派人專門從樓蘭找來親自鑲上去,四妹不在的這七年來二哥時時帶在身側,聊以思念,後來有幸得見四妹,便讓四妹拿著珍藏賞玩皆可……」口氣似是輕鬆地埋怨,那俊臉上卻再無笑意,他的眼中甚至有了一絲幾不可見的傷痛:「卻不知,二哥至今才知道,原來四妹這麼不喜歡哪?」

  昊天侯手中微用力,花木槿悶哼一聲,冷汗沿著鼻翼流了下來,卻始終倔強地不發一言。

  他眼中恨意難消,唇邊卻又綻出一絲醉人的笑來,輕輕一甩手,將花木槿連帶將那翡翠台一起摔在地上,頃刻間,滿地是水,阿朱阿紫在碧玉的碎塊中撲騰著,發出叭嗒叭嗒地響聲,大口大口地呼吸間做著垂死掙扎,如同水中坐著的花西夫人狼狽的身形,誨澀絕望的眼神,蒼白如紙的臉。

  窗外,蒼茫的夜色捲滾著狂燥不安的風,隱隱地一陣古琴之聲悠遠飄來,彷彿一個失魂的人飄在無垠地雪海蓮花中,飄渺而空靈,憂傷而鐫永,眾人一愣,蘭生聽了出來,正是剛才他遇到木仙女時聽到的悲傷的古琴之聲,再看向木仙女,她早已聽得癡了,昊天侯的笑容一僵。

  「二哥……求你……求求你,」花木槿撐著左手靠坐在塌几上,艱難地挺起身,蘭生注意到她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身邊微微著,那本應是柔情的紫瞳中卻是珠淚滾滾,淒惶絕望,她坐在蘭生的對面泣不成聲,微仰頭,望向昊天侯,勉力出聲道:「求你……讓我聽完這一曲吧。」

  她單薄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目光好像穿透了窗欞,飛向那琴聲傳來的彼端,她努力爬到窗前,凝神細聽那窗外悲傷的琴聲,對著沉沉的夜空靜默地流著淚。

  「四妹,莫非便是這琴聲勾走了你的心麼?」昊天侯一聲輕歎,如嘲似諷。

  他再一次慢慢走近她,那雙天狼星一般的兩點寒星卻讓人看不到任何情緒:「你可知….這幾年二哥最想做的是什麼嗎?」

  他將藥碗遞到她的嘴邊:「二哥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到底是為誰而跳的?」

  話音落到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他的俊臉扭曲了起來,忽然一口喝光了玉碗中的藥汁,然後一手猛地揪起木仙女的頭髮,逼她張嘴,一手攬起她的,口對口地硬餵了下去。

  昊天侯乃是武將出身,在戰場上便是以猿臂蜂腰,強壯健美,機智過人而諸稱,民間曾神話地傳言他獨戰西庭的平魯將軍三天而歸,這區區一個女人又如何是他的對手,果然那花木槿瘦弱的身軀可笑地掙扎著,卻掙不過那勇武男人的力量,褐色的藥汁從兩人相絞的口中慢慢流了下來,她傷心地哽咽聲漸漸傳來,最後無力地垂下了扭打的左手。

  看到這裡,蘭生再傻也看出來了,這兩位絕對不是兄妹那麼簡單了,而那個昊天侯現在也不是餵藥這麼單純了,他不但沒有放開她的意思,而且不停地婉轉,粗重地呼吸聲中,卻似將她越摟越緊了,簡直要將她嵌進自己強壯的懷中了。

  木仙女的外袍滑落下來,兩個人滾在地上,昊天侯俯在她雪白的身上,擋住了蘭生的視線,木仙女的頭微側,蘭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眼中流下的兩行細亮地淚水滑過鼻間,淌到地板上,她的眼神空洞而沒有一絲溫度,滿是弱者被征服的絕望痛苦,如同那些從平魯將軍營帳裡拖出來的死不瞑目的女人,蘭生的耳邊迴響著優美而悲傷地長相守,中已是怒火中燒。

  「欺辱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英雄。」待蘭生想閉嘴,這句話語已然衝出口中,更讓他驚訝地是,明明接下去想說的是求饒的話,話音出口卻是一個全然默生的冷笑:「更何況她是你的結義異姓妹妹,你不顧禮儀廉恥,亂倫崗常,簡直禽獸不如,你根本不配明家後人這四個字。」

  什麼是明家後人!完了,完了!

  蘭生叫苦連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說出明家後人這四個字,可是那昊天侯卻慢慢從花木槿的身上爬了起來,閃電照亮了那雪白的,兩點殷紅間似有一片紫光閃耀,蘭生的血色上湧間,卻控制不了本能再挪不開眼,那昊天侯的獰笑卻在眼前,他的一縷長髮因為方纔的掙扎散亂地流在前額,瘋狂的眼眸,有如地獄來的修羅:「你說什麼?」

  昊天候雙手微動,蘭生人雖解了自由,雙肩卻血流如注,劇痛中無力地斜斜倒下,臉趴在冰冷地竹地板上。

  昊天侯的雙手如電,蘭生立時感到咽喉被人扼緊,「你究竟是東營的還是大理的暗人,竟然能晃過侍衛來找到她的?」

  「施主!」蘭生使勁想昊天侯的手,卻如鐵難撼,只得艱難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蘭生腔的空氣越來越少,模糊的視線裡似乎有一個降衣女人的身影飄進竹屋,耳邊一陣柔柔的歎息傳來:「陽兒。」

  他的喉間終是一鬆,空氣灌了進來,人也陷入了黑暗,昏昏沉沉間做了很稀奇古怪的夢,夢中好似不停地有人在不停地對著他哭喊,然後雷聲隆隆中,他冷汗淋淋地驚醒,混沌中微一側身,雙肩的巨痛傳來,這才讓他驚醒地昏睡前可怕的種種,然後驚覺自己躺在座榻之上,雙肩纏著染血的紗布,自己身在另一間竹屋內,紅銷羅帳中側臥著一個倩影,是那個木仙女。

  床邊站著一個身影,是那個看似平庸的昊天侯侍衛,好像叫張德茂,可是那昊天候卻不見身影。

  蘭生瑟縮著,那張德茂轉過身來,冷冷地看了他幾眼:「小師傅已中了我的蠱毒,以後每到十五必要我家主公的血作藥引,不然痛不如死。」

  蘭生愣愣地看著張德茂,張德茂冷冷道:「今天日正是十五,你若不信,可摸摸自己左邊的第三根肋骨。」

  蘭生衣袍,卻見左邊肋一片黑淤,急火攻心間一陣巨痛自第三根肋骨傳來,直疼得喉間血腥翻湧,不由憤怒道:「我與你等無冤無仇,為何害我?」

  張德茂卻冷笑道:「怪只怪你多事跑到北苑來,你總算命大,正好此處須要一人每日超度長公主的英靈,我家主公饒你不死,你以後便乖乖在此每日頌經即可。」

  話畢便走過來,蘭生的嘴,硬一顆大藥丸,再不看蘭生一眼,走出竹屋。

  蘭生想把那藥丸扣出來,可是那肋骨的疼痛卻漸漸消失,強烈的睡意裘來,他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耳邊是輕輕的哭泣之聲,蘭生努力睜開眼,那四方夜明珠被人用黑絲絨布遮了,又不見燭火,屋內一片漆黑,即便如此,蘭生卻微詫自己能將屋內陳設看得清清楚楚,屋中已被人打掃一清,紅帩羅帳依舊千重萬垂,珠寶的光輝微耀。

  冷洌陰濕的風混著雨點聲在窗外呼嘯大作,蘭生想坐起來解手,卻動彈不得,只得痛苦的忍耐著,靜下心來,方覺那輕碎的哭聲是從對面的床榻中發出,朦朧的紗帛下,花西夫人只剩下模糊的身影,她似在不停地夢囈,然後又輕輕哭泣了一陣,沉沉睡去,蘭生想起方纔的一切,難受之餘心中一動,那方才昊天候有沒有得手,他們為何要留他活口,真得是只是因為想要個打座頌經的小和尚嗎?如果真要一個小和尚來掩人耳目,為何要留他在花西夫人的閨閣裡呢?

  過了一會兒,風雨之聲越來越輕,最後只剩下水滴滾過樹葉,落到上的輕響,沖淡了暴風雨夜的戾氣,好像戲台上輕雅的竹板在耳邊微奏。

  蘭生感到手好像能動了,心下大喜,正要爬起,門外忽然傳來噪雜之聲。

  門吱呀一聲開了,冷風又吹了起來,然後又吱呀一聲關了,蘭生打了一哆嗦,穩住呼吸假寐,眼皮擠開一絲縫,隨著極輕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地踏入,眼前有個高大的人影裹著油光光的黑狸披風來到花西夫人的床前。

  蘭生暗想,莫非是那昊天候去而復返,那人挺了挺身子,蘭生看到是一個漂亮的側面,頭上整齊的壓著束髮二龍戲珠的金冠,像是品爵極高的王候象徵。

  那人慢慢坐在床沿上,開了那紅色帳幔,好像在細細看那花西夫人。

  蘭生暗忖,莫非此人是踏雪公子,再細細看來,這青年雖也是眉目如畫,卻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脂粉氣,與踏雪公子那朗月般的磊落氣質相去甚遠。

  那青年的面色帶著一絲不屑,睨著水眸把花西夫人的俏臉掰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陣,然後帶著厭惡飛快地甩開手去。

  他低低地冷笑了幾聲,眼中更是鄙夷萬分。

  他的右手伸出龍紋袖袍,忽然空中又是閃過驚雷,照亮了那青年手中一把刀柄鑲滿寶石的華麗匕首,直對著花西夫人的咽喉。

  「反正你活著也是受罪,」那青年嘴裡輕聲咕噥了幾句,「就讓我幫你早早解脫,那三瘸子還要謝我哩。」

  一聲巨烈的霹靂劃過窗前,金冠青年微驚,那手中的匕首也停了一停,就在這個檔口,夢中的花西夫人彷彿也被驚雷嚇著了,不安地翻了一個身,右手挪了出來,腕間的金剛鑽手鐲當地一聲磕在床沿,閃電將金剛鑽手鐲的光芒射進青年的驚訝萬分的眼中。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手中的匕首掉了下來,「哚」地一聲沒入地板之中。

  「淑琪!?」他慢慢地又坐回床沿邊上,顫顫地撫向那手鐲,細細撫著每一顆寶石,他喃喃道:「淑琪,這是你的金剛鑽手鐲。」

  「淑琪,你死得好慘,」他的眼神漸漸迷失在回憶的洪流中,「你是為我才死的。」

  說著說著便淚如泉湧,捧著那手鐲哽咽起來。

  天邊又一道閃電劃過,照見門外又閃進一人,那人一身白色長袍都給淋濕了,發上的水珠沿著俊美的面容慢慢流下來,他好像從很遠的地方死命趕了回來,注視著那個坐在床邊的青年喘了一陣,他眼中藏著恐懼,似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慢慢走出黑暗,蘭生暗暗叫苦不跌,因為那人正是昊天侯。

  他慢慢走向那床沿上正在流淚的青年,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是淑琪最喜歡的金剛鑽手鐲,」那個青年抹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顫聲說道:「我們成親那晚,我的臉對著皇親國戚還有眾多賓客都笑抽筋了,可是心裡總在嘀咕,長公主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我會不會娶了一個長得很醜脾氣又差的刁蠻公主呢?」

  蘭生在那裡聽得愣了半晌,終於醒悟到這個人是連任兩界附馬爺,忠顯王原非清,他口中的淑琪應是前朝貞烈長公主軒轅淑琪。

  只聽原非清輕笑了一下,繼續說道:「秀寧宮裡,她靜靜地坐在床前,頭上蒙著紅蓋頭,我看不見她的模樣,只看見一雙像荷花一樣美麗的手,帶著這對波斯進貢的金剛鑽手鐲,調皮地擰著紅色石榴裙。」

  「父王總叮囑我,不要大丈夫脾氣,萬萬不能忤逆公主,其實他多慮了,淑琪不但賢良淑德,而且溫柔乖巧,一點也沒有皇族傲氣,皇上把淑環妹妹許給突厥和親,淑環妹妹便哭得死去活來的,淑琪知道她心裡其實一直想嫁給三瘸子,心裡氣悶,可是偏偏又改變不了淑環妹妹的命運,就把這其中的一隻送給了淑環妹妹,另一隻給了三瘸子的女人,這個的花木槿,」他冷笑一聲,鄙夷地斜了一眼花木槿,說道:「她對我難受地說著,她希望有一天淑環妹妹能回到中土,像她一樣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子,能和這個花木槿睦相處,過上幸福的生活,你說說,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女子啊。」

  「你知道嗎?那時我根本沒有想到什麼家族大業,只想和淑琪永遠在一起,幸福生活,」他的眼瞳一陣收縮,呆愣在哪裡,任傷心的淚水漣漣,「他們不讓我救淑琪,架著我逃出西華門時,我看到淑琪從鳳靈台上跳下去,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被竇英華給逼死了,竇英華這個狗賊。」

  宋明磊輕歎一聲,走近過去,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原非清沒有回頭:「淑琪是這樣天真可愛,我總能猜到她在想什麼,可是,」他帶著眼淚冷冷一笑:「可是我卻永遠也猜不到你在想什麼,磊!」

  「你知道淑琪對我的份量,你也猜到我早晚會找到她的,」他緩緩站了起來,面對著宋明磊:「所以你讓她戴上這隻手鐲,就是為了,為了讓我對她手下留情?」

  他冷冷地甩開花木槿的手,上前一步,提溜起宋明磊的前襟,恨恨道:「為什麼,她長得這樣醜陋瘦小,根本像只瘦猴子,根本不算美女,更別說同非煙相比,你為什麼要這麼喜歡她,這樣來保護他。」

  「你誤會了,清。」宋明磊歎氣道,輕輕將原非清的手鬆了開來,然後握緊放到前:「清,我要留著他對付三瘸子。」

  「胡說,你胡說。」原非清的淚水灑下,使勁掙開他的手:「你若要對付三瘸子,你為何不早對我說。為何要用淑琪的手鐲來勾起我的舊事,好讓我下不了手。「

  蘭生的手腳越來越自如,心下也越來越駭然,心說這個原非清怎麼這麼像個娘們,同宋明磊拉扯不清?

  宋明磊復又上前一步,沉聲道:「我若不這樣做,只怕你早殺了她了,她若一死,三瘸子便將我們的秘密全部公諸於世了。」

  「清,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麼嗎?」宋明磊執起原非清的手,誠摯道:「我最想做的便是看到你皇袍加身,一統天下,那樣,還有誰會來奪走你心愛之物,還有誰會來分開我們呢?」

  原非清的臉色漸漸緩了下來,充滿希冀地反握住宋明磊的手:「你說得可當真?」

  宋明磊再次綻開笑容,目光深隧起來,微俯身,就在蘭生眼前,深上原非清的唇,蘭生本已活絡自如的手腳,就此僵在那裡。

  蘭生緊緊閉上眼,連呼吸都幾乎要忘了,腦中一片,只聽耳邊兩個男人的粗重的喘息之聲不斷,過了一會,原非清的聲音柔柔傳來:「磊,你現在越來越大膽了。」

  「跟我回去吧,」宋明磊的聲音輕笑著:「非煙等我們都等急了。」

  蘭生微睜眼,卻見宋明磊替原非清整了整衣衫,然後拉著他的手,就要往前走,原非清上前兩步,忽地停住了,宋明磊疑惑地看著他。

  原非清猛然掙脫他的手,回首提起那把珠光寶器的匕首直指花木槿,宋明磊的面色驟變:「清,你……?」

  「磊,我信你,你說什麼,我都信你的。」原非清淒然道:「只是,我卻不信我自己了,我萬萬不能留下這個賤人來偷你的心。」

  說畢,那酬情在黑夜中銀光一閃,直奔花木槿的喉間,蘭生一下子跳了起來,想說聲住手,已經晚了。

  卻見暗夜中,戴著手鐲的手猛地一抬,匕首撞擊到手鐲發出一聲鏗鏘地巨響,餘音似要擊破人的耳膜,那手鐲一下子裂成兩半,原非清手中的酌情也被震飛出去,釘在蘭生的頭頂,黑色絲絨布被震了下來,夜明珠發出黃光來,眾人的眼前一亮,而花木槿的手臂上血流如注。

  眾人一愣之際,花木槿的身影卻如鬼寐一般從床上躍起,微揚手,原非清漂亮的臉上已出現一道血痕。

  花木槿一下子往他的口扎去,原非清血流如注,放聲痛叫,她稱機點住他的道,一手挾著他,一邊用那雙湛亮的紫痛冷冷地看著宋明磊道:「宋二哥,你若還想看到他活著皇袍加身,就勞架你放我出去?」

  卻見花木槿的手中握著一塊尖銳的綠色碎片,好似是打碎的翡翠台的碎片,蘭生募地振奮了起來,心道,這個花木槿是何時藏起了這塊碎玉片?

  他急急地取下頭頂的酬情,跳到花木槿身邊,試著獰笑地大聲道:「不錯,宋明磊,你若還想看到你的相好活著,就快點放我們倆出去!」

  月光照進竹屋,空氣中散發著樹木的清香,混雜著因為暴雨而新翻的泥土味道,我忍住手上的疼痛,握緊手中的碧玉碎片,直抵原非清的咽喉。

  原非清扭曲的臉上顯著恐懼和憎恨,咬牙切齒道:「你這個賤人,我要將你碎屍萬斷。」

  「好說,駙馬爺」我微俯身,看著他的眼冷笑道:「不過在你將我碎屍萬斷前,我必將你捅成個馬蜂窩,」

  宋明磊輕輕一笑,微前一步,如真似假地欣喜道:「四妹,原來你的手沒有事啊。」

  「有勞二哥關心,木槿的手是重重扭了下,但足以殺死你的寶貝「清」了,」我的手微動,原非清的臉上又多了一道血痕,下方立時傳來他的慘叫:「磊,快快救我,再這樣下去,這個賤人要劃花了我的臉。」

  那慘叫聲漸漸變成恐慌的咽泣。

  宋明磊終是停了下來,淡笑道:「你真得以為你能逃得出去嘛,我的好四妹?」

  「我的好二哥,確然我勝算無多,」我拉起手下的原非清,向前一步:「不過,既便是我活著逃不出你的金絲牢籠,不如就讓原家大少爺來陪葬,豈不快哉!豈不滑算?」

  「不錯,昊天侯,識相的快點讓路,」一旁傳來一聲奇怪的暴喝,我斜眼一看,是那個在我意識不怎麼清時,當作東營暗人而拉進來的小和尚。

  完了,我怎麼忘了還有這個和尚,帶著他怎麼逃得出去呢?

  窗外人影閃動,可能是宋明磊或是原非清的隨從發現了。

  該死,我表面依然強作鎮定,身上已是冷汗浹背。

  那個和尚卻懵然不知,依然信心倍增地學著我,對著宋明磊惡狠狠地喝著,「俺們有駙馬爺陪葬,賺……」

  宋明磊還著淡笑,天狼星一般地亮眸瞥向那和尚,他立時躲到我的身後「賺……賺了。」

  「四妹是怪二哥逼你吃那無憂散吧,」宋明磊對著我歎了一口氣,眼神微向窗外一飄:「只是四妹也當知,你那心上人並非如世人所想那般素絲無染,你也知道他同你那寶貝妹妹有過……。」

  他頓了一頓,看著我的眼繼續道:「我們原家乃是天下第一的豪門大戶,又如何能容得下妹妹同段妖孽的七年過往,聽說二哥還有了一個小侄女,叫夕顏吧,比我家的重陽還要大上兩歲呢,」他滿懷婉惜地用那垂憐的目光俯視著我,宛如一個慇勤的兄長苦苦規勸不聽話的妹妹:「二哥只是想讓妹妹忘了那些傷心的往事,好從此自由自在地生活,為何四妹要這樣曲解二哥的一片苦心呢。」

  有人在我的心中割下深深地一刀口子,我抬眼再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眼前這個俊美的青年。

  曾幾何時,那曾是如水清徹的少年,那個在亂世中陪我衝下山去的勇敢溫和的二哥,變成了這樣一條卑鄙的毒蛇。

  「二哥!你可還記得那一年陪我下山時說得話!」我毫不留情地一拎原非清的白嫩的脖子,後者一陣痛呼。

  「那時四面南詔兵圍追堵截,我們十來個子弟兵眼看是活不成了,我又驚又怕,可是二哥混身是血,卻依然如明月清風,朗聲對我說,無論我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都不能遵守小五義的誓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慘然道,「那時的二哥對我說,只要活著就比什麼都好,想是二哥已然忘卻了,可是這八年來,木槿無時不刻不敢忘記,每每想起二哥對我說得這句話,便忍不住落淚,一直等著能有機會見到二哥,現在見著了,可是二哥已然面目全非了。」

  話到最後,我忍不住淚眶,一甩眼淚,大聲喝道:「當年那個陪我和那一千子弟兵衝下山去,重情重義,笑傲生死的宋明磊到哪裡去了。」

  宋明磊漸漸崩起了臉,凝著我的眼神微有恍忽間,就在這一刻,我如弦一般撞破窗欞,衝了出去。

  我剛剛落地,宋明磊的身影撲過來,我手中的原非清猛擊我的脅,然後撲到宋明磊的懷中,我不敢逗留,施輕功向密林奔去,一側頭卻見身邊火速跟著一個光頭,卻是那個和尚,我微愣間。

  宋明磊的聲音從密林的那端遠遠傳來,卻是從未有過的的淒厲決絕:「木槿快回來,出了這屋子,我便保不住你了。」

  然後是原非清瘋狂地大叫:「給我殺了這個賤人。」

  我的力漸漸不支,身後的黑影像幽魅纏身,不久落到我的下方,有人向我揮出利刃,我扭身握著玉碎片向後迎去,手中的碧玉塊被削成兩斷,眼看那人的利劍刺向我的前。

  然而那個死士忽然對我死瞪著眼,然後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露出身後站著一個血染僧袍的光頭少年,手持一柄珠光寶器的匕首。

  又是他,又是他救了我,他是誰。

  可是這個小和尚卻抖著身子跪在一地鮮血中,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血泊之中,他慌亂道:「貧僧殺人了,貧僧殺人了,我佛慈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他白著一張臉,恍惚地席地打座就要唸經,似要替那個殺手超度亡魂。

  我目瞪口呆,這哪裡時候超度啊。

  我使勁拉起他,他還是一個勁地坐著唸經,眼看第二個殺手就要到了,我亦在心中咬牙暗道:「我佛慈悲。」然後猛地打了這個小和尚一記耳光,那個和尚總算醒了過來,捂著臉,茫然地望著我。

  我拉起他就跑:「踏雪公子在何處。」

  他結結巴巴道:「聽…….聽濤閣。」

  我又跟著問道:「聽濤閣在何處?」

  他顫著手指點了一個方向,我便如拖著一根大白蘿蔔似得拉著他就往那個方向奔去。

  聽濤閣的方向傳來漂渺的琴聲,正是那首哀傷的長相守,我的鼻子微酸,卻又忍不住喜上心頭,定是非白在找我,他一定知道我在這裡。

  眼前一點黃光微閃,我幾乎要看到那個天人的影子正在窗前聽著芭蕉夜雨,俯在香案上凝神撫琴。

  忽然,無數勁裝人影衝上前來,為首一人虯髯如鋼針硬扎,魁梧的身影如鐵塔照著我們,大喝道:「來人報上名來,安敢衝撞武安王府?」

  我一咬牙,大聲道:「花木槿求見踏雪公子。」

  天上轟隆一聲,轉眼傾盆大雨又至,滂沱的大雨澆得我幾欲睜不開眼,我們的周圍早已圍了一圈驕健的侍衛,透過人牆,聽濤閣中,隱約那一點黃光,為首那人一滯,口中暗念了一遍我的名字,似是微帶詫異,復又大聲問道:「來人通報真實姓名。」

  我的頭開始暈沉,心中暗焦,恐是宋明磊的無憂散要起作用了。我扶住那個抖得快散了架的小和尚,竭力出聲苦求道:「求這位壯士引路,我身上已中無憂散,求讓我見上一見,再見不到公子便晚了。」

  霹靂巨響中,那人揮動手中的大鐵椎,大聲喝道:「東營聽令,刺客來裘,速速截擊。」

  我大驚,還未開口,我身邊的和尚卻上前一步大喝道:「你們這群人如何有眼不識泰山,這可是你們家公子日夜思念的夫人,花木槿啊。」

  那個大漢卻仰天哈哈大笑:「你們這兩個不自量力地紫瞳妖人。」

  「吾鐵燦子,原本直屬西營小韓信,為何改投東營門下,便是不恥西營諸人多雞鳴狗盜,卑劣無恥,嘗聞近來西營研製活死人陣及人偶刺客,上品者出行任務之時皆紫瞳示人,以攝敵膽。」他猛然收了笑聲,厲聲道:「更何況,你們倆已是這半年來第十個冒衝我家夫人之名,前來行刺我家公子的鼠輩暗人了,你這無恥的紫瞳妖人,還敢信口雌黃?」

  他大手一揮,包圍圈開始緊縮了,還沒等眾人圍過來,我身邊那個小和尚很沒用地抱著頭哭喊道:「別殺我,別殺我,小僧只是清水寺的火頭僧,別殺我,我招,我招。」

  宋明磊冰冷的眼神在眼前閃過,我終於明白了為何我從昏睡中醒過來,眼瞳卻變成了紫色。

  我原來一直以為是我身上胡人娘親的隱因為我的機遇而產生某種基因突變。

  我甚至還曾異想天開,莫非是上天要讓我實現了那年七夕拉著段月容說的話,大難不死之後,就要替他長一雙紫眼睛?

  事實證明,我花木槿太過於浪漫,太過於小資。我的世界觀還不夠成熟,不夠科學,不夠理智。

  這一切全是宋明磊一手策劃好的。

  猛然想起那年在暗宮,原非白這樣分析道,他那個被仇恨蒙蔽了眼的姑姑原青舞,曾經設計想借原青江之手,殺了非白的娘親謝夫人,那樣不但可以一舉除掉情敵,還能讓自己畸戀的原青江永遠永遠生活在痛苦愧疚之中,生不如死。

  宋明磊果然是原青舞的兒子,他一定想到如果有一天我真得逃出了他的手掌心,定會去見非白,於是便不停派新研製的紫瞳人偶死士化裝成我的模樣行刺非白,而非白一定也曾吃過大虧,不然不會連人見都不見,便命武士擊殺所有一切前來認親的「花西夫人」。

  他想好了一切,事實上根本不是我本人真正逃離了那個囚禁我的華麗竹屋!

  極有可能是他或是他背後的明家人故意放我走,那樣便是我死在非白手中之時,亦是非白痛斷肝腸,痛悔一生之時,而明家便能實現原青舞的理想,令原家所有的人不得好死,進而報那血海深仇。

  我心思百轉間,頭愈加暈沉,口中卻依然大聲喚著非白救我。

  非白,求你讓我見見你,我之所以同宋明磊裝瘋賣傻地,虛以委蛇,就是想再見你一面,我不知道我還能抵制那個該死的無憂散多久,我也不知道這一次我昏昏睡去,是否還會有意識清醒的一天,那時我既便活著,亦是行屍走的白癡一個,活著亦如死去。

  猶記我當時抱著撒魯爾跳下山崖後,又見彼岸花的殷紅,我在彼岸花香間熏熏然,似乎聽到有人對我說,這一次我不能再逃,一定要看清我的內心,我看到前的紫殤閃耀著熾熱的光芒,灼傷了我的靈魂,難以言喻的混身劇痛中,那光芒將我生生地引領著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我再一次醒來,卻駭然看到那張看似無害的春風一般的笑臉,我那八年未見的二哥,宋明磊,亦是明家唯一的後人,明煦日。

  初時我隨深澗飄流至弓月城外,便被早已守候的明家人發現,其實我傷重以極,口不能言,意識不請,終日在昏睡中度過,他派人在玉門關寶路鎮,細心照料於我。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等我能起身之時,他便將我軟禁到了清水寺中,誰也沒有想到,皇親貴戚最是往來迎送之地,卻暗中藏匿著花西夫人,就在武安王以及原非白的眼皮子底下作起了文章。

  然後他便逼我服用無憂散,變成個白癡好加於管理,那枚於我甚是有緣的紫殤這時幫了我大忙,竟然抗住了無憂散的藥,令我時而清醒,我便假意裝瘋賣傻,用金銀珍玩作些小玩意兒,隨意亂丟,引起那些守衛的貪婪之心,我就稱他們注意時,灑了迷藥,逃出去熟悉地型,直到今天半夜,莫名其妙地看到那個小和尚在池邊哭泣,而看守我的這條信犬俱然還認得他。

  我看他雖然骨瘦如柴,但腳步輕健,認定他必不是一般人,一開始以為他是宋明磊的暗人,後來卻驚喜地發現不是,便向他求救,然後漸漸疑惑,始終不明此人究竟是過分好運地逃過了張德茂,還是裝瘋賣傻,抑或是中了某種催眠的暗人。

  雨水灌進我的眼中,我分不清臉上流的是雨水還是淚水,看著那一點昏黃,使勁揮舞著酬情,但又不敢真正傷到哪些忠誠的衛士,氣苦之極,反而哈哈大笑起來:「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

  聽濤閣的琴聲忽然停了下來,我精神一振,非白聽到了,正要念下去,卻聽有人狂呼小心,我一回首,是那個被按倒在地的小和尚對我大叫著,只見迎面一支利箭穿來,我微側身,那支鐵箭險險地躲過,人卻倏然滑倒,滾下屋脊,一頭載倒在放生池中。

  我欲浮上水面,卻見那個小和尚不知何時,掙脫了那幾個武士,隨我跳了下來,正好壓在我身上,將我壓沉了下去。

  黑暗的水面再一次覆蓋了我,冰冷的池水湧進我的鼻口,依稀看到岸上有個白衣身影顫聲驚呼,木槿,是你嗎?

  是非白嗎,我暈暈呼呼地想著

  那白衣身影似乎也在往池子裡跳。

  非白,非白

  無憂散開始起了作用,同池水一起奪去了我的意識,我沉下水底。

  我迷茫地漫步在一片燦爛繽紛的花林子裡,頭頂滿是粉紅飄搖的花朵,一片片地委落成紅色的花毯,儘管那粉紅煙雨中透著沁人欲醉的香氣,然而那迷離的意識卻使我的魂莫名地憂鬱了起來,我苦苦地想了很久,我這是在哪裡啊,我又是誰呢?

  我迷茫地漫步在一片燦爛繽紛的花林子裡,頭頂滿是粉紅飄搖的花朵,一片片地委落成紅色的花毯,儘管那粉紅煙雨中透著沁人欲醉的香氣,然而那迷離的意識卻使我的魂莫名地憂鬱了起來,我苦苦地想了很久,我這是在哪裡啊,我又是誰呢?

  有個聲音悠遠地輕輕喚著:「木丫頭,木丫頭。」

  這是在叫誰呀,難道是在喚我嗎?我微一細聽,好像是個少年的細微的哭泣之聲。

  我迷離地回身,循著哭聲而去,恍恍惚惚地來到一棵巨櫻下,一個紅髮少年穿著貂毛白袍,靠著的樹桿,紅如赤錦的長髮用一根白絲帶繫著,沐浴在粉紅的花雨之中,他的雙肩,正在細細哭泣,不停地喚著「木丫頭」。

  木丫頭?這個名字真奇怪?

  我躑躕了一會,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身後,正在思考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那個少年忽然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木丫頭?」

  他飛快地站了起來:「木丫頭?你果然沒有事,你來啦!」

  他依然背對著我,口中卻興奮地說道:「木丫頭,我好想你啊!你沒有事真好。」

  我這才發現這個少年好高大,比我高上整一個頭,哇,不比姚明矮啊!

  我鬼使神差地上前輕搭他的肩頭,輕嚥一口唾沫:「那個,勞架請問這裡是……。」

  他的頭猛然一歪,向我轉過來,卻是一個烏黑的骷化作了一株巨大的紫紅鑲間的西番蓮花盤,花的中心忽然湧出無盡的黑血,滴滴灑到我的臉上。

  我尖叫著甩了他,急轉身,卻見一個青年,金絲滾邊的黑鍛王袍,金冠壓著紅髮,酒瞳銳利,又帶著一絲睥睨瞧著我,陰陰笑著:「你這個水楊花的賤人,你以為逃離突厥,又可以到哪裡去呢?在我身邊伺候,不定我還能替原非玨那個可憐蟲好好寬恕你,然後,好好地寵愛你哪。」

  縱然我無法認出這個滿身□的青年,可是我卻本能地萬般恐懼起來,我想驚叫,卻發不出聲音,我想挪動,卻根本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向我步步走來,每走一步,他身邊的櫻花樹便隨之倒下,慢慢融化成血色,最後化為一片血海。

  忽爾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吸了出來,我混身如置冰窖,好冷,好痛,混身都痛,痛到我的骨髓,我的每一個細胞,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剛投胎時的那種新生命掙扎的痛苦。

  我漸漸恢復知覺,好像有人在剖開我的腦子,然後使勁對我喊著什麼:快醒來,莫要再睡了,你若是再不醒來,咱們倆就真得全完蛋,你快醒來,阿彌陀佛,求你不要再害我了

  是誰?鼻間漂來一股泥土的清香,耳邊是嘩嘩的雨聲和人馬的嘈雜之聲,空氣中流動著極為不安的氣氛。

  我使勁把眼睛撐開一條縫,只能看到一片綠色,耳邊一邊急切的馬啼之聲,我到底是在哪裡?

  「木槿,木槿,」大雨磅礡中卻聽有人淒厲地呼喚:「對不起木槿,我剛剛沒有認出你來,你生我的氣了嗎?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快出來呀。」

  「屬下求請公子萬萬先息雷庭之怒,西營既然如此拚死一搏,必是夫人沒有再落在他們手中,老夫帶韋虎帶人到前面引開西營追兵,素輝護著公子退回西安,速尋對策,如今之事,東西營皆無退路了,老夫必然為公子尋回夫人,只是公子千金這軀,若是有漾……。」這是一個老者的聲音。

  「你且住口,快閃開。」那個聲音再次斬釘截鐵地喝道,「剛才一定木槿,她一定是逃出來了,我怎麼會沒有想到,這個宋明磊可以在眼皮子底下藏起她了,這是他最擅長的把戲,我真真糊塗,我等必須快些找到她,韓先生,你莫要攔我。」

  那個叫韓先生帶著哭腔苦求道:「老夫求公子三思,夫人這些年漂留在外,雖是堅貞節烈,然內心早已是千瘡百孔,既便夫人此次僥倖逃出,如若得知公子有恙,必定痛斷肝腸,安有活路兮…求公子再替這些年隨侍的武士家臣多想想,有多少人已為了公子……。」

  我想動彈一下,可是一人卻死死抓住了我的手,雨水順著我眼上方的青葉倒流進我的眼中,然後延著我的鼻,滲進我的嘴,一片鹹腥

  火,好大的火,我在火海中翻騰,我記起來了,這是永業三年的那一場大火,我在一線天用火攻擊敗了胡勇,打贏了第一仗,為什麼我的戰術不起作用了,那火全部回了過來,火舌捲起我和君家戰士的衣角,一片嘶聲呼喚,我在火中慘叫,胡勇的軍隊湧進君家寨,無數的士兵在殺戮掠,我眼睜睜地看著夕顏的小身子被砍成兩段,血流了一地,眼前無數惡魔的臉,耳邊是活捉花西夫人的喊叫聲

  一人高呼:木槿,我抬頭卻見一個長髮飛揚的紫瞳戰將飛奔而來,偃月刀一路披斬荊棘,還未到近前,卻忽地被人從後面一劈兩半,血模糊,前方還是那個酒瞳紅髮的惡魔,烏黑的指甲拎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我駭然尖叫我認得這個人,是那個帶我來到這個時空來的魔鬼,紫浮,不是,這是段月容。

  無數的過往在腦中風馳而過,然後隨同一個白色的身影,漸漸地飄向遙遠的角落裡,彷彿一幅濃麗的畫面漸漸在我腦中退色,我依稀感到這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萬萬不能離去,我伸出手,卻只是抓住一片虛無。

  誰在有針紮著我的額頭,我猛然恢復了意識,微一偏頭,有樣東西便扎到我的眼上,奇痛難忍,輕叫出聲,卻發現喉嚨如灼燒了一般,只聽有人低咒:「該死的,老夫明明下了很重的麻藥,如何會醒?」

  「莫非是她前嵌著的紫物?」那人的聲音充滿了驚詫。

  我的身上陡然一涼,我這才驚覺身上沒有穿一件衣物,那個聲音帶上了無限驚恐,彷彿看到了這世上最最恐懼的魔鬼:「老天爺,這不是那塊紫殤嗎?已經二十年了,怎麼可能?」

  「喂!老東西,你在看什麼?」一人暴喝出聲,我的身上又蓋回了某種粗布被單。

  「放肆,我乃醫者,豈是你這種惡俗之人所想的不堪?」那人的低咒更大聲:「你這蠢和尚,愣著作什麼,還不快扎她的睡。」

  然後有人使勁摁著我的頭,有人又抱住我:「夫人忍住,別哭啊,我找來的這位江湖郎中會救你的!」

  哚地一聲,有人哀叫,那個「江湖郎中」鄙夷道:「蠢和尚,還不快同她說說話,轉移注移力。」

  那人立時唯唯諾諾地改口道:「對不住,對不住,夫人哪,這位神醫大人,在給你縫傷口,你的這位夫君大人,還那群手下,簡直就是如狼似虎啊,那個下手也忒狠了點,難怪你不回到他身邊哪,哎,別動,別動,你剛剛掉水裡時,眉骨斷了眼角也撒裂了,手是被那個昊天侯給擰得,可憐見兒的,咱們在水裡浸了一陣,所以有點發炎哪,你莫要動了,放心吧,我們安全了。」

  一陣丁丁噹噹的器物碰撞聲,那個神醫歎了一聲:「老夫已然盡了全力,接下來就看她的命數,我這裡窮鄉僻壤,亦沒有什麼看護,更別提丫環了,你且看著你家夫人吧。」

  一陣陣謙卑的諾諾之聲,然後是腳步走出屋子的聲音。

  「老匹夫,給你點顏色就開染紡了,等她好了,看蘭爺我怎麼治你,」有人在咬牙切齒地小聲罵了一句,然後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似乎在努力地緩解憤恨鬱悶之情,過了一會兒,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時,那聲音又悄悄附在我耳邊道:「喂!花木槿,你放心啊,這個江湖老郎中雖然脾氣暴了點,但肯定不是壞人,他救了我們,而且有我在你身邊,無論是那免相公昊天候,還是你哪天仙外表,惡魔心腸的夫君,都不能傷害你了,你放心好好休息吧,」

  那個聲音接著又信誓擔擔,囉哩囉索地說了一堆,卻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滑稽,讓我又安下心來,儘管我猶如在坐過山車一般分不清意識和身哪一個更暈一些。

  我有些茫然想著那個我的夫君是何許人也,哦!想起來了,是余長安!那個出差的夜晚,我回到我們的小區裡,我的丈夫還有那個同他肆意纏綿的雪白的身。

  難道長安還想要殺我?是了,他不想離婚,分掉他的一半財產,須知上海現在房價多貴啊?有多少人催眉折腰事房產,終生為奴亦無憾!

  這樣一來,不但不用分我錢物,還能順利得到我的保險費吧,我既驚且怒,不安地又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我在一片鳥語花香中傳來,想睜開眼睛,好疼,眼前是竹屋,白色的布幔,床的四角各掛著四個銀熏爐,空氣中漫延著一種草藥的香味,我是誰?我是誰?

  我怒力想著,口猛然一片灼熱,彷彿啟動了無數的往事,聚然間兩世的記憶如凶湧的海嘯衝擊著我的心靈,最後定格在一張天人之顏。

  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

  原非白,原非白,這個名字好像是迷霧中的明燈,照亮了我的內心,是的,原非白,我是為了原非白才會想同撒魯爾同歸於盡的,我才會想方設法逃離宋明磊,我只想再看看原非白。

  如同每一次從無憂散的藥下佼幸清醒過來一樣,心中的喜悅漲溢著我的心,感激的淚水奔流下來,沖淡了對於一隻眼睛失明的恐慌,曾幾何時,我最最痛恨的紫殤變成了我最最喜歡的寶物了,我想去感激地摸摸那塊紫殤,微動了一下手,這才感到眼角邊一片刺骨的疼痛。為什麼眼前的景物都是黑白的,還有我為什麼只有一隻眼睛,我的兩隻手上夾著夾棍,也纏滿了紗布,手邊有一隻圓滾滾的物……好像是一個冬瓜……

  我盯睛一看,這才意識一個光頭正趴著甜睡,我微微動了一下手,驚醒了他。

  一個很清秀的光頭少年,興奮地跳了起來,叫道:「花木槿,哦,夫人你可醒了。」

  是他?!是那個救了我的神秘小和尚。

  「這裡是?」我剛一開口,自己也嚇了一跳,彷彿屋子裡忽然飛進一隻公鴨,然後奇痛難忍中一陣乾咳。

  我動了一子,試著爬了起來,那個光頭少年趕緊扶著我,給我的背後枕上一個枕靠。

  他好似同我甚是捻熟,口中嘰嘰瓜瓜地不停說道:「你可嚇死我啦,渴不,餓不?」

  他端上來一個土碗,裡面是黑油油的泛著腥味的液,上面還浮一層黑油,我先是想到早年碧瑩當飯吃的藥,然後聯想起弓月城的原油,總之不愉快的記憶緊跟著翩翩而現,把關於沒有忘記非白的喜悅一掃而光。

  於是,我瞪著那碗東西,而那個光頭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細心地低頭吹了一陣,我這才注意到他頭頂的戒吧,我的心中一動,看來此人還真是個和尚,聯想起昨夜的對話,不禁稱奇,這個神秘的小和尚究竟是何許人也?

  那個小和尚滿意地抬起來,將土碗遞上我的唇,笑道:「不燙了,你快喝了吧,那老東西一定囑咐你醒來後喝了這碗藥。」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陣,卻見他雙目清亮有神,滿是期待之意,不由心中一暖,我動了一下手,卻無力垂下,只得湊上嘴去,努力忍著噁心,淺抿了一口,立時五官皺在一起,差點沒吐出來,這是什麼東東呀?

  小和尚似乎被我的吃相給逗樂了,咭地笑了一聲,然後好奇地也學著我抿了一口,撲哧全吐了出來,他皺著眉:「老天爺,這什麼玩意啊!這喝起來簡直就是毒藥啊!」

  然而就是那碗毒藥,讓我乾澀的嗓子奇跡地潤澤了一下,我嘶啞著開口道:「你是誰?」

  小和尚木然地瞪視著我有五分鐘之久,笑容斂了起來,然後慢慢地嘴角彎下:「夫人,難道你不記得我了?」

  啊?!他是哪位重要人物?

  他的嘴角開始:「還有我們之間的生死情份了嗎?」

  哎!!莫非我記錯了,其實我結拜過小六義?

  他開始淚眼朦朧:「小僧從未忘卻與夫人患難於共的日日夜夜,不想夫人還是中了無憂散,將您與蘭生之間的情份忘得一乾二淨。」

  呃??是這樣的嗎?看他說得情真意切,泫然欲泣,我疑惑起來,難道還真是因為無憂散,我還真忘了某些重要的記憶????

  這時有狗的低吠聲傳了過來,一頭烏亮的黑犬竄了進來,嗖地上了我的床,嗚嗚叫著對我甩著尾巴,用一雙晶亮的狗眼睛看著我半天,然後就要往我身上趴,似要我,小和尚趕緊放下手中的碗:「小忠不要淘氣,快下來。」

  他想把黑犬抓住,可是那只黑狗卻靈敏的繞過了他,跳到我的床內側,圈趴在我身邊,把狗腦袋枕在我的腿邊,一幅守定我的樣子,我微低頭,對上黑狗同樣清亮的眼睛,心裡一動,這宋明磊的狗怎麼也跟著我?他好像一點也不怕我和這個蘭生。

  「這只惡狗,」小和尚忙了一陣,可能怕觸我的傷口,便氣喘吁吁地罷了手。

  「這個,」我嚥了一口唾沫,再看了看狗,艱難道:「你是東營還是西營……?」

  我試圖舉起我的兩隻綁滿紗布的手,不想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由痛得叫了起來,小和尚跳起來,扭頭向屋外大叫起來:「江湖郎中,江湖郎中,不得了了,她的傷口復發了。」

  窗外人影一閃,一個腦袋大得就身上頂著一顆像大洋蔥似的老人衝了進來,滿臉的褶子隨著跑動還一跳一跳地,一下子來到我的床前。

  「蠢和尚,你為什麼不給她餵藥?」那個老人過來在我的臉上和身上紮了幾針,我的疼痛立時稍解:「她的麻藥過了,自然會疼起來。」

  有人給我硬灌了一碗帶著刺鼻腥味的液,我又限入了昏暗。

  以後幾天,我時睡時醒,每次醒來眼前便是那叫蘭生的小和尚焦急的眼神,還有那頂著大洋蔥腦袋的老人,是一個隱匿於世的神醫,自稱姓林,平時話並不多,對我態度甚是恭敬,而對那個叫蘭生的小和尚倒甚是隨便,每次兩個人湊在一起便是逗嘴笑罵,他囑咐蘭生我一醒來必然要餵我那腥臭的液,漸漸地我身上的疼痛減少了,人也精神了起來,可是左眼還是無法睜開。

  這一日我清醒了過來,無論眼睛還是身都不那樣疼了,果然大腦袋的老醫生提溜一堆瓶瓶罐罐還有一堆紗布過來替我折線,我自然疼得呲牙裂嘴了一番,老醫生不停地溫和道:「放鬆,夫人放鬆……夫人有神靈護佑保住了命,現在受些磨難,吃些皮之苦亦算是喜事,且放鬆,且放鬆。」

  是這樣的嗎?我木然地用一隻眼看了他一會,他繼續扯著滿臉褶子大歎我這個醫學史上的奇跡半天,然後笑道:「傷筋動骨尚須百天,更何況夫人這麼重的傷。」

  等他差不多結束工作了,我啞著嗓子道:「請問我的……我的左眼睛……。」

  「現在尚不可知,」他歎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地用長滿老人斑的手指,顫顫地指了指上面,但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道:「一切老天自有安排。」

  我默然低下頭,蘭生卻在上方加了一句:「花木槿,其實用一隻眼不也挺好,能少看人間多少惡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