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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花開花落時

  我靜默地站在那裡,看著果爾仁和女太皇,許久無法挪開我的步子。

  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我的衣袍,我驚醒了過來,前方隱隱傳來說話聲。

  我左右看著,往一旁的石階躲去。

  一隊突厥士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領頭一個士官長,看到果爾仁和女太皇,先是本能地亮起兵器,滿臉戒備地將他圍在一起,嘴裡吆喝著把他圍起來,不要讓他逃跑什麼的。

  有幾個士兵大著膽子過來從背後重重地捅了果爾仁幾刀,然後嚇得連刀也不拔,跳開了去。

  不一會,果爾仁鐵塔似的身滿刀劍,如刺蝟一般,那些突厥士兵等了許久,見果爾仁沒有反應,眾人大喜,眼中閃著貪婪的目光,興高彩烈地商量說要對撒魯爾報功,可以得多少美女和牛羊,然後放心地接近果爾仁。

  不斷有人從果爾仁身上拔出刀劍來,他的身上血流滿地,慢慢地倒了下來,那些士兵嚇得又一哄而散,然後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他們似乎才發現女太皇,安靜地躺在果爾仁的獨臂中,有人又嚇得跪了下來,依明卻毫無懼色,大步上前,極其無禮地睨了一眼女太皇,鼻子裡輕哼一聲,然後就伸手想去把女太皇給拉出來。

  果爾仁將女太皇抱得很緊,似是想讓人將他和女太皇合葬在一起,依明怎麼也拉不開,面上扭曲起來:「果爾仁老匹夫,你還想同你的□死在一起?」

  有一個士官長模樣的人嚴肅地走過來,對依明說道:「請伯克慎言,莫要忘了,詹寧太皇依然是我大突厥尊貴的國母,你不可……」

  話未說完,他的頭顱已然落地,所有的士兵嚇得面如土色,看著滿臉都是血滴的依明。

  依明獰笑起來,瞳似厲鬼:「誰還有異議?」

  眾人斂聲躬身而退,卻見他立刻一刀接著一刀,不停歇地亂砍著果爾仁的身,一併傷到了女太皇的身,轉眼華貴的吉服破裂,鮮血橫流。

  他的臉上掛著扭曲的微笑,眼神憎恨地幾近瘋狂,嘴裡也不停地咒罵著,我看得膽戰心驚,果爾仁的身軀被生生剁成了醬。

  眼看要砍到詹寧女太皇的臉,橫地裡飛來一支銀箭,依明閃身一路躲過,地上濺滿鮮血。

  「依明,適可而止吧,復仇和憎恨把你變成了一個魔鬼。」一人的聲音從地道的那一頭傳來,不消一刻一隊人馬擎著亮晃晃的火把湧了進來,當前一人身形高大,同樣血濺滿身,黑甲束身,卻比依明更多一絲壓力。

  「阿米爾,你難道忘了嗎,」依明舉著滴血的彎刀,空洞地笑著:「拉都伊是他和他的賤人女兒害死的。」

  「我沒有忘記,依明,」阿米爾藍色的眼睛流露著哀淒,微微搖頭道:「可是女太皇畢竟是所有突厥人心中的聖母,你這樣會傷害所有突厥人的感情。」

  依明冷靜了下來,收了彎刀,描了一下臉:「好,阿米爾伯克,那我去搜索花木槿的蹤跡了。」

  轉身欲走,阿米爾又喚住了他:「依明。」

  依明冷冷地回頭,阿米爾欲言又止,歎聲道:「你忘了嗎,依明,陛下正等著你的好消息。」

  「而且……你傷得不輕,必須得讓御醫立刻為你治療,這裡機關重重,你地形不熟,讓我來替你搜花木槿吧。」

  依明冷哼一聲,走到早已血模糊的果爾仁那裡,手起刀落,卡嚓一聲,砍下他的人頭,喚人抬起女太皇,拉著果爾仁沒有腦袋的身,帶著人馬轉身離去。

  「伯克大人,如果不是您告訴依明侍官下來的路,他怎麼能找到果爾仁,立了大功,您為何讓他一個人回去獨吞這功勞,」阿米爾身後走來一個長髮武士,顴骨,在阿米爾身後不屑道,「看看這個忘恩負義的閹人,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中了。」

  他的突厥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似是靺鞨人。

  「骨力布,莫忘了他現在是陛下眼前的紅人了,」阿米爾冷冷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長髮武士骨力布點點頭,「伯克大人,我們分三路去搜索那個女人吧。」

  阿米爾若有似無地向我藏身處掃了一眼:「這裡是陛下的禁地,就你跟著我就成了,其餘人等到上面去保護陛下吧。」

  耳邊鎧甲聲一陣作響,然後靜了下來,那個長髮武士咦了一聲:「伯克大人,依明大人他們好像掉了一把匕首。」

  血泊中微微閃著光芒,長髮武士向血泊中彎腰,不久拾起一把匕首來,用袖子擦淨,即使在微弱的火把光芒下,一陣炫目的亮光出來,匕首柄上的各色寶石也相繼閃耀著神秘的貴氣,原來是果爾仁用來自盡的酬情。

  正巧那個武士的一根頭髮掉了下來,結果立刻應驗了名刃關於吹發即斷的壯觀場面,他發出輕微的驚歎聲,用一種我所聽不懂的語言說了半天,可能是在讚歎酬情的精巧和鋒利。

  阿米爾伸手接了過來,沉思片刻,然後竟然向我這裡走來,我撫著傷處,摸到一塊石頭,準備拚命。

  行到離我的藏身處,一步之遙的地方,阿米爾忽然停住了:「骨力布,你可知這把匕首的來歷?」

  骨力布地愣愣地搖了搖頭。

  「阿史那家的第一代先王畢咄魯曾經寵愛過一位漢妃,這位漢妃美得像天仙一樣,然而他對這位漢妃的專寵引來了其他可賀敦的強烈的嫉妒,於是後宮時時傳出漢妃娘娘被人行刺的消息。於是偉大的畢咄魯可汗專門派人到黠嘎斯找到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這把匕首,然後又尋到世上最名貴的珠寶,讓最好的首飾匠用了半年的時間細細把那些珠寶裝飾,還為這把匕首取了一個漢名,叫『酬情』。」

  骨力佈滿眼神往:「不虧是草原上的狼神之子,是如何的富有四海,擁有天仙一樣的美人啊。」

  阿米爾歎了一口氣:「畢咄魯可汗將這把名器送給漢妃是為了保護她,然而……」

  骨力布搔搔腦袋,似乎對他的伯克大人忽然開始口若懸河地講故事而感到有點懵懂,卻依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然而什麼呀……伯克大人。」

  「畢咄魯可汗萬萬沒有想到,那位漢妃卻拿著這把匕首想行刺他,當然狼神之子有騰格裡保佑,毫髮無傷,於是那個漢妃就拿著這把『酬情』自盡了。」

  阿米爾藍色的眼珠,淡淡地看向骨力布,後者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從此這把匕首就成為一個可怕的詛咒,凡是成為這把匕首的主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或是在這世上永遠地消失了,最好的結局算是上一位主人谷渾王。」

  「哪位谷渾王?」骨力布喃喃道,「莫非是被東庭俘虜的那位前西突厥谷渾王嗎?」

  阿米爾一笑:「前日中土的探子傳來消息,那個被關在黑色地牢裡整整七年的谷渾王死了,屍拖出來的時候,俱說已經黑瘦得沒有人形了。」

  骨力布在那裡發呆:「難怪依明侍官根本沒有將這把匕首放在心上。」

  阿米爾向他遞去那把酬情:「骨力布,恭喜你,像你這樣的勇士,擁有這樣的神器,當之……。」

  骨力布向後跳了一大步:「萬能的騰格裡保佑我,我才不要這樣的凶刃,果爾仁就是用這種凶器行刺女太皇的,最後說不定也是用這把匕首自盡的,我勸伯克大人也不要碰它。」

  阿米爾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好像也有道理。既如此,就丟下它吧。」

  骨力布如釋重負,阿米爾向匕首微微躬身,口裡念著:「騰格裡保佑。」

  他似是將酬情隨意一放,卻處於離我不遠的地上:「骨力布,我們要向地宮深處前進了,這裡關著與騰格裡對立的凶殘妖魔,萬一有什麼事,千萬記得只要跟著風的使者,便能找到出口,不過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阿米爾朗朗地答道,然後只聽到骨力布使勁地回答,腳步聲漸漸遠去,我伸出腦袋,唯見兩點火光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我順了順氣,慢慢爬了出來,酬情在地上靜靜地看著我,

  我撿起了酬情,它的刀鞘早已遺落在這弓月宮的某一處,不知所蹤,唯有刀柄上的五光十色的珠寶依然在黑暗中發著光。

  這把酬情當真是受過詛咒的不祥之物嗎?還是這世上的人心太難測?

  我自嘲地笑了一聲,想起那阿米爾說的話,他似乎是在幫我?

  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幫過他可憐的妹妹嗎?

  我該走哪條道才能找到原非白和段月容?等找到他們倆時會不會如果爾仁所言,已是兩敗俱傷,又或是一死一傷。

  我的心慌亂了起來。肋間又是一陣巨痛。我扶著牆努力站著,想起阿米爾說只要跟著風的使者,何謂風的使者?哪裡才能見到所謂的風的使者呢?

  我靠著牆等肋間疼痛稍歇,便取了牆上的一個火把,彎腰在地上尋了一把弓,又在血泊中撿了幾支圍狩果爾仁留下來的鐵箭,擦淨血跡收好,又往阿米爾消失的方向照了照,黑暗的通道沒有盡頭。

  也許跟著阿米爾和那個骨力布,會找到出口,我作了一個決定,跟著阿米爾的方向前去。

  一路扶著牆壁,忽地感覺手上觸感奇異,我取了火把,細細一看,是一個錘子般的記號。

  忽然想起在涼風殿軟禁的那幾個月,沒事研究突厥的文化,裡面提到過風的使者總是提著他的權仗,而那把權杖的樣子好像有點像一把錘子。

  我激動了起來,求生的讓我不由一陣興奮,這個記號有點熟。啊!我想起來了,這好像以前在那棵樹母神樹上見到過。

  對了,那棵樹母神是地宮的一個入口,所以便亦有這樣一個記號,這些記號絕不會古老到百年之久,感覺好像也就是這五六年前加上去的。

  難道是非玨嗎?

  我幻想著是非玨神機妙算到七年後我的窘境,然後留下這些符號幫助我的嗎?

  我苦笑著我自己的天真,搖一搖頭,打散一腦子的胡思亂想,咬牙一路在黑暗中摸索過去,果然每隔五步便會有一個小錘子。

  眼前有一點光明閃現,越往前走,越是耀著我的眼,讓我心中一片雀躍。

  我加快了腳步趕過去,前方竟隱隱有談話聲傳來,我貓著腰,輕輕往前走,只見前方坐著一撥人圍著篝火,右邊站著一個帶白面具的高大黑衣人,旁邊慵懶地坐著一個俏佳人,竟然是那個司馬遽和青媚。

  左邊的便是一臉冰冷的齊放,沿歌坐在旁邊,呆呆地看著懷中抱著的一個包袱,那是春來平時愛穿的一件衣衫,我心中一陣難受。

  「此處乃是音律鎖,我們四人當中唯有本宮會奏,齊仲書,所謂識實務者為俊傑,你若歸降原三爺,我便帶你們一起出去如何?」

  這是司馬遽的聲音。

  這小子什麼時候那麼死忠原非白了?還替原非白勸降我的人?

  「你不必擔心你家主子,當初在紫園當差,本宮就看得出來,她是個少見的伶俐丫頭,現在身邊又有原三爺護著,想想這幾年沒有原三爺庇護,雖說不男不女,倒也活得有聲有色的,不但生財有道,成了全國的富商,還老婆媳婦娶了一大堆麼?」

  「那些女子皆是我家姑娘一路上遇到的可憐之人,受盡亂世□,無處可去,姑娘才收留他們的,還有那些希望小學的孩子,亦是這些年戰亂的孤兒,你可知我家姑娘這些年救了多少人,又為原三爺拿出了多少錢?」齊放冷冷道。

  「哼!」青媚撅了撅小嘴:「若沒有大理段家在後面撐腰,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哪有如此神通?」

  齊放冷冷看了她一眼:「你不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可是原三爺不也承認了你的才華,讓你凌遲了你的主上兼情人,成了東營暗人的統領麼?你也不簡單哪!」

  「喲!這話要擱在別人嘴上,興許我再凌遲他一千遍,不過既是江南的冷面書生,我可當做是一種讚美,」青媚美目一轉,俏臉綻出一絲笑意,「謝謝你哪!」

  齊放微瞪著青媚,似乎沒料到青媚會這樣說,司馬遽從面具後面冷冷道:「小青。」

  「反正等夫人回了原家,咱們便是一家人了,冷面書生,你那些個暗人以後就由我來□吧。」

  「不勞費心,況且我家主子家大業大,還是讓主子自己來做主吧。至於暗人,我絕不會把我的人放到像你這樣心狠手辣,卑鄙無恥的女人手裡。」

  青媚一陣仰天大笑,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然後猛地閉嘴,跑到齊放面前,一攤五指:「如果暗人不夠心狠手辣,卑鄙無恥,如何稱之為暗人?」

  「那個裝成你家姑娘的蠢女人,是你的相好吧!」青媚昂著脖子,從鼻子裡輕哧道,「一看就知道平日疏於練習,既做替身,便要熟知所替之人的習,喜好,既便不知,聽民間傳言,也當知君莫問是何等人物,為何到了她的手裡,怎麼就變成個泥人了?連個小孩兒都看穿她是個假扮的,我做暗人也算做了一輩子了,就沒見過像她這樣爛的暗人,若不是落到三爺手裡,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幾次了,我若是你,便到治明街買塊老豆腐撞死算數。」

  齊放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說實話我同小放相處那麼多年,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的臉部色彩也可以這樣豐富。

  齊放一把扣向青媚的衣領,青媚不但沒有閃躲,反而順勢倒在齊放的懷中,在齊放健壯的前畫著圈圈:「她還真是你的相好啊?」

  她媚然一笑,口中卻吐出惡毒之語:「那你可真得快些到東營去找她,沒有三爺和我的庇護,像她這樣的美人兒……你也知道沒有幾個男人能按捺得住?」

  「你也算個女人!」齊放冷聲道,一把甩開青媚。

  青媚在半空中如燕兒輕靈,反身單足點地,一手微扶雲鬢,扯了扯衣衫,抿嘴笑道:「心疼啦!」

  「青媚,莫要再鬧了,齊仲書,快隨我等出去吧。」司馬遽擋在兩人中間。

  「請您先將我的這位弟子帶出去吧。」齊放忍了怒氣,「我要再去找一下我家小姐和段太子,萬一撒魯爾先找到他們,就麻煩了。」

  「不用怕,既便如此,反倒是件好事,」青媚一笑,「反正夫人手裡有紫殤,碰到那撒魯爾,正好給那人魔一點教訓。」

  「什麼?」一旁一直沉默的沿歌忽然站了起來,來到青媚那裡,眼神有些崩潰,「你方才說先生有紫殤?」

  青媚冷冷一瞥:「沒錯。」

  「師傅,方纔我們都在那個碎心城裡,都看到了,那禽獸為了要找那個破紫殤,才把剛出生的女兒都給殺了,先生有紫殤,那為何先生不拿出來,這樣春來就不用死了?」春來看著齊放,眼神卻沒有焦距。

  齊放的冷臉也出現了痛意,緊緊拉著沿歌:「莫要聽那個妖女的謊言。」

  「齊仲書你這個大白癡,」青媚朗聲道,「就在碎心城混戰之際,青王便留下線索,說紫殤已經到手,我等只需出這地下城與之會合便是了。」

  「你若想死在這裡,青王自然是樂得少一個對手,」青媚復又輕笑出聲,「只是你口中那姑娘,還有你的相好,以後誰還會來保護,就憑你這些濃包弟子麼?」

  沿歌虎目含淚,翻來覆去地喃喃道:「先生,你為什麼不拿出來,是為了保護那個魔鬼?為什麼。」

  「為什麼,」青媚燦然一笑,「小兄弟,你家先生同那個禽獸是青梅竹馬的昔日戀人,念著以前的情分,所以間接地害死了你的朋友。」

  他哆嗦著嘴唇:「春來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轉而他無比憤怒地垂淚看齊放,大聲道,「先生為什麼不拿出來。」

  「師傅,春來死得那麼慘,變成了一堆骨灰,他是為先生死的,可是先生卻沒有救他,」他抱著春來的骨灰大聲哭喊著,「先生你為什麼沒有拿出來啊,君莫問,你為什麼不拿出來啊,你是我最敬愛的老師,可是你卻讓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春來,這是為什麼呀。」

  他的話語如利劍穿透我的心臟,我淚流滿面,蹣跚前行,拍打著那透明的牆壁,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要去找先生,我要去找先生,問她為什麼不把紫殤拿出來。」沿歌激動了起來,一手抱著春來的骨灰,往那塊明亮的石壁上拚命地撞,眼看額頭撞來,齊放從身後死死地攬腰抱著沿歌:「沿歌冷靜些。」

  他目光瞪著青媚,咬牙道:「妖女,你還不快閉嘴。」

  青媚滿面惶然:「原來你也不知道?」

  說罷,卻又面色一變,興災樂禍地仰天大笑了起來,司馬遽在一旁雙手抱:「夠了,小青。」

  他的聲音陰沉可怕,青媚頓住了笑聲,輕蔑地輕哼,拿了火把,往前走去。

  司馬遽輕搖了搖頭,抬手從篝火中兩根來遞到齊放和君沿歌手上:「齊仲書,你的弟子傷心過度,你也莫要逞強了,先隨我們出去,再說吧。」

  說罷,又拾起一根火把,頭也不會地往前走了。

  沿歌平靜了下來,冷然地甩開齊放:「師傅,你知道嗎,春來想娶小玉,他說和我一起活著回去,就立刻跟先生回了,可是我都沒敢對那個傻瓜說,小玉其實喜歡那個土包子田大豆。」

  「先生老說,好人一生平安,可是為什麼這世上的好人都沒有好報呢?」他忍了許久,終是淚流滿面,「當年的胡勇同我們無冤無仇,卻血洗了盤龍寨,害死了我和春來他們的爹娘,現在這個喪心病狂的撒魯爾連女兒都要殺,我糊塗了,這個世道是怎麼了?」

  「我君沿歌在此發誓,如果先生果真為了保護那個禽獸,藏著紫殤,而害死了春來,我便從此與君莫問恩斷義絕。」

  我痛哭出聲,跪坐在那塊石壁上,幾不能聲,真想衝進去,抱著沿歌,向他說著對不起,請求他的原諒。

  「傻孩子,亂世當道,本就是群魔亂舞。」齊放長歎了一聲,「孩子,不要怪君莫問,怪只怪為師的命太硬,剋死了春來吧。」

  沿歌一陣恍惚,齊放的面色黯淡,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傷感,他卻攜起沿歌的手,分了一根火把在他的手上。

  沿歌目光空洞看向齊放,愣愣地抱著春來的骨灰,由齊放拉著向司馬遽和青媚出去的方向走去。

  我大叫著:「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在丟在這裡,不要啊。」

  我的眼前只剩一堆漸漸熄滅的火堆,沉默地看著我,如同我心中的希望漸漸破滅。

  我大聲哭泣著,徹底絕望了。

  沿歌的話在耳邊迴響,是我害死了春來,是我害死了春來,小放,不是你的錯。是我這個罪人犯下這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過錯?我正要再擊打石壁,那石壁卻一下子失去了光彩,變成了一塊沒有鏡像的普通石壁。

  我駭在那裡三秒鐘,顫著手再去觸摸那面牆,那石壁又有鏡像出來。

  一個渾身是血的紅髮少年,快步地逃到這裡,一雙殷紅的血瞳帶著恐懼和絕望,不停地往後看:「你們不要過來。」

  他縮著肩膀躲在角落裡,抱著頭,捂著耳朵,不停地哭泣,口裡反覆哽咽著:「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木丫頭,」他大聲哭泣著,「救救我,救命啊,木丫頭,我為什麼要練這種武功呢。」

  那哭泣聲不停地衝擊著我的靈魂,在我的耳邊不停地響著,我淚流滿面,再睜眼時,眼前站著一個紅髮少年,他比原來長高了很多,眼神清明,身穿皇族金紅華袍,愈現英俊,身上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木丫頭,」他對石壁淡笑著,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從懷中掏出兩冊快要翻爛的詩集,「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他依然微笑著,眼中卻流出紅色的眼淚。

  我欲站起來,前猛地抽痛萬分,我頹然倒地,心中不由一片悔澀。

  為什麼會這樣,非玨,為什麼會這樣。

  遠處有腳步聲輕微地傳來,我忍住抽泣,隱在一旁。

  「你可聽到哭聲了?」一個聲音擔憂地輕輕道,「好像是木槿。」

  另一人的聲音略帶冷意,聲調微微上揚,似帶著大理口音:「你的耳朵出問題了吧,何來哭泣之聲?」

  我高興起來,我認得這兩個人的聲音,是,是,是原非白和段月容的。

  兩個天人之姿的青年轉眼來到我的面前,一個似雪中寒梅冷艷,青絲如墨玉錦緞披在腦後,狹長的鳳目隱著無限的睿智和心機,一手握著烏鞭,背金光閃耀的大弓。

  另一人恰如中秋滿月,紫瞳瀲灩,輕佻,偏偏不笑而含情。正是原非白和段月容。

  他們站立在那面透明的石壁前,段月容的手剛剛碰到那石壁,這時眼前的鏡壁變了。變成了一個哭花了臉的披髮女子,正拍打著牆壁:「小放,沿歌,別把我一個在丟在這裡,不要啊。」

  我恍然,這面牆可以記錄剛才發生的事,那剛才非玨的影像一定是他在練無笑經受罪時錄下來的。

  段月容興奮地高叫著:「木槿。」

  然後他似乎想穿牆而過,結果撞了一個包,跌倒在地上,望著那石壁有些發呆,「咦」了一聲:「這是什麼機關?」

  原非白冷然道:「這面牆叫做鏡壁,裡面暗藏海市蜃樓的幻像,須靠音律來解,又有人稱其為音律鎖。」

  「你所看到的,全是音律紀錄下來的幻像,,」原非白一陣皺眉,自言自語道,「奇怪,為何這裡也有我原家獨門的音律鎖?」

  海市蜃樓的音律鎖?我慢慢一手扶著牆,一手扶著傷口走了出來,可是他們倆好像全副心神全在那面牆上,還在那裡皺眉鑽研。

  「這鎖少說也有幾百年了,為何一定是你們原家獨門?難道就不行你們原家老祖宗從西域偷學來的?」段月容滿面嘲諷,斜肩靠在石壁上。不經意地朝我出來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跳了起來:「什麼人?」

  原非白的長鞭早已向我甩來,我啊地大叫起來,原非白似是聽出了我的聲音,立刻捲向我咽喉的烏鞭梢變了方向,捲向我旁邊的石壁。

  原非白和段月容同時奔了過來,異口同聲地問道:「你如何?」

  我苦笑地搖搖頭,眼淚卻流個不停。

  原非白在我口摸到了雪芝丸,餵了我一粒,然後為我注入真氣。

  我緩了過來,段月容坐在我旁邊一個勁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簡單地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原非白陷入了沉思,段月容卻陰側側地冷笑著:「撒魯爾,我定會讓你生不如死,一生後悔。」

  「你們兩個,」我抽泣地抓著原非白的手,看向段月容,怯懦著,「不要再打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了。」

  原非白的鳳目垂了下去,段月容的紫眼珠子一轉,狀似誠懇道:「你且放心,我不再同踏雪公子嘔氣便是了。」

  原非白看著段月容彎出一弧冷笑,對我輕聲道:「你且在這裡歇一歇,我同段太子把這個音律鎖解開。」

  原非白對段月容淡淡說道:「借段太子竹笛一用。」

  段月容冷冷笑道:「莫要以為這世上只有你踏雪公子才能妙解弓商,能打開這音律鎖。」他探手入懷,取出竹笛,傲然道,「只要你報得曲名,沒有本宮不能吹的。」

  原非白也不與他計較,思索半晌,報了幾個古曲名。

  段月容吹了幾首古曲,鏡壁紋絲不動,原非白冷笑幾聲,段月容恨恨地吹起了長相守,但還是沒有用,最後他也不耐煩了。

  「這突厥毛子真真奇怪,為何要用這種邪門的鎖。」

  原非白這次沒有開口反駁他,只是在那裡靠著牆壁,緊閉著雙目,似閉目養神,過了一會猛地睜開了眼睛。

  「木槿,」他嚴肅地問道,「姚碧瑩最拿手的曲子,是不是廣陵散?」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非也,碧瑩最愛彈的是高山流水覓知音,她本不喜歡廣陵散的曲調,覺得太費精神,可是二哥說他最愛嵇康高潔的品,自嵇康後,廣陵散便從此絕矣,碧瑩便說一定要讓二哥聽到真正的廣陵散……」

  我猛地住口,看向原非白和段月容,原非白微微一笑,段月容則一臉恍然。

  是了,那開鎖音律乃是嵇康的廣陵散,廣陵散緣於聶政刺韓王的悲壯故事,而明家的先祖軒轅紫彌,如阿米爾所言,最後選擇行刺畢咄魯而失敗自盡,在明家人的眼中正如聶政的壯烈事跡一般,故而選用了廣陵散作為鎖音律。

  段月容閉上眼睛似是平靜了一下,將碧玉笛放在唇邊,立刻一陣激昂慷慨的韻律飄了出來,滿是戈矛殺伐的戰鬥氣氛,段月容娓娓吹來,竟滿是深情和悲傷。

  原非白凝神細聽,微一點頭間,看著段月容的鳳目竟然閃過激賞之意。

  民間對段月容的音樂才能的吹捧,常常同原非白聯繫在一起,就連東庭名儒陸邦淳在世時有幸聽過段月容和原非白的演奏,亦曾讚歎過:「大理紫月,樂聖手,鳥獸聞奏,三日不離,光耀星輝,堪比踏雪……」

  我陶醉在那美妙的笛聲中,昏昏然間眼皮不由下墜,只聽哄然巨響,眼前那幅鏡壁沉重地打開,段月容後退一步,仍未停止,卻見眼前竟是滿目櫻花林的花海。

  我無法克制地目曠神怡,最前面的段月容,也是滿面癡迷,同我一樣忍不住向前走去。

  身後原非白暴喝出去:「快止步。」

  原非白猛地將我甩到後面,可是他自己卻無法止步,跌了下來,我清醒了過來,卻見眼前是什麼櫻花林,耳邊傳來湍急的水流聲。

  那鏡壁打開之後,竟然是一片危崖,那幻像之後便是一條幾百丈深的地下澗水。

  我膽戰心驚地飛跑到崖邊,看著兩人同時掛在崖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我該先拉誰?

  段月容不會游泳,這是我當時腦中閃現的最先的一條指令。

  於是我本能地一探手將段月容拉了上來,段月容那死小子,拼了命地死抱著我的手臂,紫眼珠子死死地看著我和百丈高危崖下的幽深水流,滿是懼意。

  渾小子,瞪什麼瞪,你怕個什麼勁,誰叫你是個永遠也學不會游泳的旱鴨子,水中大白癡。

  永業三後年他隨大理王回了播州,我一直以為他學會了游泳,直到我永業七年買下了杭州的府邸,正琢磨取什麼名,他老人家趾高氣揚地趕過來了,一臉風雅地說道「本宮」他要為園中名景一一賜名,遊園中大湖時,得意揚揚地說要更名問珠,我一臉木然地瞪著他,而他卻得意地仰頭大笑起來,這時湖中圈養的最大的一隻仙鶴硬被他那可怕的笑聲給驚飛起來,可能是那時的武功還沒有完全恢復,那隻大仙鶴飛過拱橋時,竟然把他生生給掠倒,吧唧一下掉進了湖裡。

  他老人家沉啊沉啊,一眾人等看得直乾瞪眼,後來還是翠花最先反應過來,跳了下去,等撈上來時就跟一隻落湯雞似的,先是死抱著翠花,然後是死抱著我,看著不遠處優雅的仙鶴,咬牙切齒了半天,厲聲呵斥著命人把仙鶴全宰了。

  他的人在我的地頭上,自然是不敢真去捕殺珍稀禽類,最主要的是他很快在我懷裡很沒用地暈了過去,我一開始以為他故意裝纖纖弱質。

  唉!?我打了他半天臉,都腫了,還是沒醒,然後我意識到了他老人家是真暈了。

  他發了兩天的高燒,在我這裡哼哼嘰嘰地養了十幾天的病,翠花滿面心疼地說,太子在播州曾經天天努力地學習在水中憋氣,泅水,然而遺憾的是殿下愣沒有學會,一氣之下就不學了。

  我這才明白,原來世人口中一旦提起便是又驚又怕的紫月公子,那無惡不作的大理太子,天地人神共憤的大妖孽段月容還是有弱點的!

  他——乃是水世界一大白癡!

  他幹嗎抱那麼緊,我使勁甩開他,正待去拉原非白,他卻輕巧地躍了上來。

  瀲灩的鳳眸再看我時,已然沒有了溫度。

  我知道這一准又傷了他了,便疾步上前:「非白,你沒事吧,我剛才先拉他是因……」

  我不由停了下來,因為他的眼神讓我心酸,好像他根不認識我一樣,甚至有了一絲鄙夷。

  他往深崖下急湍的水流凝視了片刻,面色有些慘淡,口中似是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裡乃是一條死路,還是往回走。」他不再看我們一眼,取了火把,獨自往前走去。

  我的心上像是裂開了一道口子,疼得讓我開不了口。

  遠遠地看著段月容:「你能走了麼,快站起來吧。」

  段月容的紫眼睛也冷了下來,從地上一躍而起,鼻子裡哧了一聲:「你就怕他怕成那樣。」

  有心想去看看段月容,又怕原非白冷臉子,想去跟原非白解釋,又不想激段月容,幾度心酸的眼淚欲落,我低下頭,抹著眼睛跟在原非白的身後。

  原非白根本沒有再回頭,甚至連看也不看我們,只是大步走在前面,我疾步跟上去,他似乎也不想讓我趕上他的步伐,我只得放緩腳步走在中間,段月容慢慢悠悠地在最後踱著步,有時還吹兩句口哨,三個人之間的平圴距離大得可以容納一台四人轎子。

  過了一會兒,有人走到我身邊,吊兒郎當地搭著我的肩,我一甩,他掉了下去,過了一會又笑嘻嘻地搭了上來,我甩不開,只覺他在我耳邊吹著氣:「看看,原家的男人就這德行,知道我的好了吧,跟著他讓你一輩子看他的臉色。」

  我使勁推開段月容,可能用力過大了,他摔在地上,卻抱著我的腳不放,我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使勁地踢著他,可是他卻左躲右閃,哈哈大笑著,好像以為跟我鬧著玩似的:「打是情罵是愛,再狠點,木槿,本宮就喜歡你這烈子。」

  前面的原非白轉過臉來,面色冷得可怕,他不屑地看著我:「看來你同段太子相處甚歡啊。」

  說罷冷笑數聲,段月容爬了起來,掛著笑意:「真是抱歉,原三公子,你也是男人,也當理解所謂小別勝新婚!」

  我大吼道:「別再玩了,段月容。」

  段月容斂了笑容,恨恨地哼了一聲,倚到一處石壁陰陰地看著我和原非白。

  非白一指前方:「若是我沒有弄錯,前面乃是斷魂橋,過了斷魂橋,便是地宮的出口:禁龍石,鎖著禁龍石的是音律鎖,紫月公子既能同我一起用琴簫合奏打開境壁的音律鎖,想必這也易如反掌。」

  他轉向我,冷冷道:「此處乃是我與家臣的暗號,非白似是不勞段太子相送了。」

  我皺眉道:「非白,小放他們同悠悠在一處,司馬遽從小在暗宮長大,亦通曉音律鎖,小放又善奇門遁甲,你無須擔心的,我剛剛在『鏡壁』看到他們一切安好……可能已經都出去了,現在我們還是一起走出這活地獄要緊。」

  「王妃好意?非白心領了,只是在下實在不願意擾人好事。」非白卻猛地將我推向段月容,他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隻骯髒的蟑螂。

  我著急起來,這個原非白怎麼忽然在此范起病來。

  他的力道極大,我站立不住,段月容及時地接住了我,不由地淚水奪眶而出,澀澀道:「非白,求你別這樣叫我,我和段月容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

  「別這樣叫你?又該怎麼樣叫你?」原非白淡淡笑了起來,又恢復了踏雪公子的驕傲,卻讓人感到他發自內心的絕望和鄙夷,「我這一生都是為你所累,你在同他快活時,我在地宮裡受盡折磨,心心唸唸全是你的安全,可是你……花木槿早已賣身投靠……阿遽說得對,你同錦繡都是禍水。」

  「西安原氏向來有仇必報,西安屠城這一筆債,大理段氏最好早作準備,我原家遲早是要還的,花木槿,從今往後,你最好拉緊這個妖孽的手,我們再見面時,便是敵人,我必殺你同這個妖孽。」他說完,便將高貴的頭顱別了過去,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我被他的話給強烈地震住了,我這一生最不想聽到原非白嫌棄我,可是今天還是聽到了,段月容卻哈哈大笑,攬住我的腰,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原三公子的成全,我自然會好好對待木槿和我們的孩子,哦,原三公子也知道,她叫夕顏,」段月容直起了身子,摟著我充滿帝王威嚴地正色道:「將來……若有幸沒有被西安原氏所傷,她……必會替本宮滅了西安原氏。」

  說罷,強拉著我的手走了,空氣漸漸悶熱起來,跑了一陣,卻見一座狹窄的石橋,可能前面接近地心熔岩,一路之上,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就是他嫌惡的語氣,嫌惡的表,嫌惡地將我一推,一路淚水落到地上,很快地就蒸發了,段月容看了看我,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著我向前跑著。

  花木槿,從今往後,你最好拉緊這個妖孽的手,我們再見面時,便是敵人,我必殺你同這個妖孽。

  記得上一次他放我走的時候,是讓暗神帶話說,只要他一有機會,定會將生生不離的解藥雙手捧上,渾蛋!你還欠我生生不離的解藥。

  不對!像他這樣驕傲的人,如果真的放我走,必然言出必行,會給我生生不離的解藥,即使事出突然,沒有給我,他剛才的面色好像也不太對啊!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我心中徹悟,我又被原非白騙了。

  段月容停了下來,原來最後一道門就在眼前,那門前卻是一幅飛天笛舞,雖然主角還是畢咄魯可汗和軒轅紫彌,但畫中的人物造型與姿勢,卻同原家紫陵宮門前的飛天笛舞圖案一模一樣,原家的地宮與這碎心城的地宮建築人必是同一人。

  我回頭,段月容的紫瞳透著對生的喜悅,對我柔情而笑,他舉起竹笛,吹起那首廣陵散。

  石門緩緩地動了起來,段月容的紫瞳充滿了生的喜悅。他正要回頭,我猛然點了他的道,然後把他使勁推出門外,段月容摔在地上,長笛掉在旁邊,曲調一停,石門又開始往下墜,我對段月容艱難說道:「對不起,段月容,我不能就這樣放下他,我若是有去無回,勞煩你幫著照看夕顏和大伙了。」

  紫瞳滿是不信和憤恨,我逼著自己回過頭,向原路跑了幾步,可終是忍不住回過頭,段月容似乎衝開了自己的道,向著石門以龜速掙扎著爬過來,眼看夠得著那根長笛。我趴在地上,淚水劃過鼻樑,滴向另一側臉頰,這一刻我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因為我終於作出了我的選擇,這個我一直想作的選擇,即使以死作為代價,我也不後悔,我也再不能後悔,我對著極度驚痛憤恨的紫瞳笑了:「月容,你說得對,月容,這八年來我的心裡確實有你,有你,可是我……」

  我想對段月容說,如果沒有原非白,早在八年前我就向你投降,甚至會像卓朗朵瑪一樣,老老實實地做了你的第幾十房姬妾也沒有准,可是那石門卻遮住了我們彼此的視線,我只能聽到他難聽的嗚咽。

  我想對段月容說,這幾年你對我很好,我同你在一起很開心,你讓我做我想做的事,從來沒有逼我,也許對天下人,你是一代梟雄,冷酷殘暴,殺人放火,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魔。可是這八年卻從未這樣對待我,你對我的寵溺我不是不知,月容,月容,我早已不再恨你,然而我對你的感情卻也不是愛情那麼簡單……

  然而……然而我依然分不清我更恨你,還是更愛你……

  無論是恨也好,是愛也罷,就像你說的,我為自己的臉上帶著崑崙奴面具,在心中一直拒絕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你狡猾地利用這八年時間,終是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我的內心深處……

  月容,月容……

  也許你會永遠地容忍我帶著這個面具,長長久久地縱容著我對於感情逃避,可是我終是有面對自己感情的那一天,像我這樣的駝鳥,不到最後一秒是不會被逼出來的……

  對不起,月容,當我早年負了非玨,移情愛上了非白時,就注定了我這一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這個錯誤如果無法彌補,我這一生也無法再去面對心中真實的情感。

  月容,我的左手寫上一個你,右手卻早已有一個他,他在感情上同我一樣,也是一個驕傲的傻子。

  不,也許更傻,白白頂著踏雪公子的名號,受萬人景仰,千軍萬馬,嚴刀霜箭前可以面不改色,但是於情之一字,受了傷只會悶在肚子裡爛掉,腐掉,然後帶上厚厚的面具,縮在殼裡,再不會去接受別人的感情,卻見不得對方受一點點罪,月容,你亦是我這一生的知己,你明白我就是不能這樣看著他一個人驕傲地去死……

  我張口欲言,卻只是顫抖地反覆喊著他的名字,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對不起,月容,我對不起你,月容。

  我使勁地對他揮著手,明明知道他已經看不到我了,可是我還是對著石壁綻出自以為最美麗的笑容,我所看到的最後景像是段月容顫抖的手剛剛夠到長笛,卻隨著石壁轟隆巨響,立刻消失在視線之內。

  眼前唯有一片斑駁腐舊的石門,畢咄魯和阿彌靜默森冷地看著我,彷彿在惡魔獰笑地看著獵物,我隱約聽得石門的另一側傳來撕心咧肺的大喊:「木槿,你騙我,你說好要跟我走的,木槿,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沒有心,沒有心的騙子……。」

  就在原非白同段月容相博時,我為了能讓他們停止自相殘殺,便附耳對段月容說,如果我們三個一起活著走出去,我便跟你走。

  喊聲最後混著哽咽的哭泣,我咬著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崩潰,努力定了一定神,向原路跑回那個血腥的石洞。

  也罷,月容,就當我花木槿是個狠心的騙子吧,再不要為我留戀,帶著卓朗朵瑪和你的長子回到大理,成為大理最偉大的君王,忘了我這個不祥的女人吧!

  我本想掏出紫殤,不想酬情華麗的刀柄上細小的夜明珠為我照亮了前方道路,我回到那間密室,卻見一個白影孤孤單單地躺在那裡,佝僂著身,蜷曲成一團,緊抱著他的右腿,他果然是傷口發作了。

  我衝上前去,拿出懷中他給我的最後一粒靈芝丸,他的口,硬塞了進去,然後在他背後替他運氣推拿,過了一會兒,他的臉色正常了些,慢慢恢復了呼吸。我便為他按摩那只傷腿,過了半個時辰,他睜開了眼睛,看到是我,有些迷惑,我大喜道:「非白,你好些了嗎?」

  他似乎意識過來怎麼回事,瀲灩的鳳目先是激動了一陣,然後冷了下來,冷冷道:「你以為你回來救了我,我就會接受你,你這個不貞的女人,根本不要想進我原家的門,我不想看到你,快滾……」

  他那個滾字還未出口,我早已一個巴掌甩出去,話說至今未止,原非白同學賞過我三個巴掌。

  第一掌因為他羞憤於自己這個天人,卻失貞於我這個紫園裡姿色平庸的女色魔丫頭,那一雙整日刷糞洗衣的蘿蔔手中。

  第二掌我發現了他與錦繡的私情,口不擇言地觸痛他心中的傷處,那時少年氣盛的他氣極甩了我一巴掌。

  第三掌是不久前,他扮作又臭又髒的張老頭,為了救已近昏迷的我甩出的一巴掌。

  回顧我的復仇史,這是第二巴掌,說起來,五局三勝,我花木槿還是稍遜一籌,我揚起手,正準備再打一掌,可是看著他蒼白的臉,五道掌印分明,驚訝悲傷的臉,傷心到晦澀的眼神,卻是再也下不去手來。

  我一下子氣,跪坐在他面前,又是委屈,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哆嗦著嘴唇難受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淚如泉湧,悲幸地幾乎不能言,只是雙手撫向他的臉,口裡我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對不起,非白,我剛才留下你一個人了,非白,對不起。」

  他的眼神滿是心痛地震驚,張了張口,似乎還要再倔強地再說什麼,卻是化作無語淚千行,緊住我的手,將我拉進他的懷中,顫聲道:「你……這個傻瓜,為什麼不跟著段月容走呢?我的流光散過效了,這條腿怕是再也動不了,只會成為你的負擔。」

  這一刻,我的心彷彿要化成水,我像八爪魚一樣,緊緊抱著他,大哭道:「原非白你以為你長得帥就可以這樣傷人嗎?」

  「當初是你把我帶到西楓苑的,你既然拆散了我和非玨,又為什麼老是要把我推開?既然把我推開了,為什麼又不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玩你那爭霸天下的遊戲,總是讓我為你牽腸掛肚,為你痛斷肝腸呢?你這人怎麼這樣折騰人哪?」

  這幾年來,我一直以為花木槿所有的痛苦,傷心,委屈都已經沉澱,甚至腐爛,永遠地不會再願意提起和面對,然而直到這一刻,卻全都爆發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聽清了我的說話,因為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我的話:「你說過,你再也不同我分開了,為何還要這樣騙我,這樣騙我。你為什麼總要這樣騙我呢?」

  我緊緊地抱著他,而他也緊緊地抱著我,兩個人渾身都在戰抖,卻再也不願意放開彼此,我聽著他激烈堅實的心跳,哪怕此時面對刀山火海,我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發自內心的平靜和安寧。

  原來女人的心真的這樣小,原來女人的幸福竟是這般容易。

  我的淚水沾滿他的前襟,他哽咽著:「傻丫頭,這個傻丫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平靜了下來,我埋在他的懷裡,柔聲道:「非白,我們真的出不出去了嗎?」

  「我身邊沒有帶古琴和竹笛,所以我是想讓你同他在一處,可保安全。」他長聲一歎,「更何況,流光散的反效用太過劇烈,我亦不知能陪你多久。」

  我抬起頭來,撫上他憔悴的容顏,柔柔笑道:「只要有你在身邊,哪怕只有一刻,便是一生一世了。」

  一抹絕顏而無奈的笑容浮現在他的唇邊,他的鳳目似也跟著笑了起來,眉間的愁雲不知不覺地消散開來,他俯吻著我的額頭,吻上我的唇,輾轉反側彷彿在品嚐一生的思念,完全不似我認出他時那種有些霸道侵略的吻。

  我熏熏然地想著,這才是我記憶中的踏雪公子啊!

  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赧然,我扶著他站起來,低聲說:「還能走嗎。」

  他臉色如常地點點頭,額頭卻滲著汗水,我心疼地拭著他的額頭:「忍一忍,非白,我扶你走。」

  「木槿,這個禁龍石沒有音律,斷不能打開,我的長簫在阿遽那裡,既然這個出口已經行不通,我們只能往回走了。」

  我點了一下頭,讓原非白持著火把,我則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七年已過,原非白的身材比之以前更是猿臂蜂腰,強壯健美,我幾乎扶不住他,他身上的男氣息飄入我的鼻間,我一陣口乾舌燥。

  我甚至有點胡思亂想,他是不是故意往我身上蹭,來誘惑我。

  我嚥了口唾沫:「非白。」

  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呼吸急促,然後傲藏的身軀猛地全部壓在我的身上。

  我大驚,喚著他的名字,非白氣息微弱:「你莫要管我,快走吧!」

  原非白的頭一偏,我的心臟停跳了一刻,顫著手探去,他的脈搏還在,可是人已陷入暈厥。

  我流淚喚道:「非白,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我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不能這樣對待我。」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可是原非白卻依然沒有醒過來,我看了看周圍,努力定了下心,便從非白身上取下真武候,將非白綁在我的身上,重又燃起火把,在牆上摸索了一陣,卻再沒有錘子記號。

  我的心彷彿沉入了絕望的大海,死亡的恐懼緊緊圍繞著我,前的傷口也隱隱地如針刺一般疼痛起來。

  明鳳城死時可是這般絕望?

  非玨一個人被扔在這地宮中伴這一堆屍骨可是這般痛苦?

  「誰來救救我們,」我流著淚在心中祈求著,「神啊,我只是錯入這個時空的一縷幽魂,您要讓我今日死去,我沒有怨言,可是非白,求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行了一陣,通道愈見黑暗,不見出口,流水之聲慢慢傳來,鼻間傳來一陣刺鼻的腥臭。

  身邊漂來綠色點點,原來我們又回到了非玨練功的地點。

  心中猛然驚懼地了悟,既然這裡是非玨的練功場,亦是他進食的地方,自然會設計成迷魂陣,絕不會讓他的「食物」走遠,那些不懂機關的「食物」,逃來逃去,最終都會回到這裡來。

  我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口疼得像裂開似的,一下子倒了下來,我解開非白,艱難地趴在非白身上,忍痛又喚了聲非白,卻毫無反應。

  萬念俱灰,看著這成堆成堆的屍骨山上那盛開的西番蓮花,心想,當真要同原非白死在一起,索一把火把這罪惡之地連同這西番蓮一起燒,反倒乾淨。

  我主意已定,便將身上纏上引線,一頭放到一旁的原油溪中,然後拉著原非白坐到一端,含笑說道:「非白,我能同你死在這裡,是我花木槿的福氣。」

  摟緊了原非白,正要點燃引線,看著火光下原非白昏迷中絕美而痛苦的容顏,又忍不住淚如泉湧,心上還是捨不得看著原非白死在這裡,不由放下了火折子,抱著原非白絕望地痛哭了起來。

  一陣鳥叫傳來,我抬頭一看,卻見一隻五彩的鳥兒,飛到西番蓮的大花盤上對著我咕咕叫著。

  竟然是那只我放在外面的鸚鵡,我開心地叫著「小雅」,它飛到我的手臂上,蹭著我的袖子,我大喜過望,人類貪新,動物念舊,小雅一定是飛回自己的窩中,只是它怎麼會飛到這裡來呢?

  無論如何,既然這只鸚鵡有辦法飛進來,自然會想辦法飛出去,那我們只要跟著鸚鵡出去就行了。

  我想了想,還是將引線留在此處,又從屍堆裡翻出幾支鐵箭帶上,然後摸摸鸚鵡:「小雅帶我們出去吧。」

  鸚鵡只顧同我親熱,根本沒有理睬,我著急起來,把鸚鵡往空中一扔,它又飛回我的身上,我來回扔了幾次,它似乎意識到我的用意了,往黑暗處飛去,我復又把原非白綁在我的身後,忍住傷痛向前走去。

  我照著火把,鸚鵡在前面飛飛停停,不離我兩步之遙,過了一會兒,前面真的出現一絲曙光。

  我大喜,背著非白快步向前,前方是一堵破舊的石牆,我走入時,煙塵纍纍,似是很久無人啟動,牆面唯留一,鸚鵡開心地穿過那個,飛了過出去。

  我愣在那裡兩三秒,那只鸚鵡又從那個回了進來,然後又飛了出去,來回幾次後,停在那個小方口上,好奇地轉動著腦袋,似乎是疑惑,我為什麼不能同它一樣飛出去。

  我一坐了下來,恨自己此時不能把原非白變成一隻鸚鵡給送出去。

  我用我的腦袋撞著石牆,滿心沮喪,沒想到嘩的一聲,打開了。

  我後退一步,怕有什麼兵器,等了許久,這才放下心來。

  我拿了塊石頭扔了進去,沒有什麼反應,就背著原非白輕輕走了進去,然後待在那裡。

  這是一個十分奇異的世界,放眼所及是一個紅色的世界,紅木椅子,紅木圓桌,大紅幔帳,紅色流蘇帷幔,就連裹著銅鏡的錦鍛都是用紅色的。

  然而這個房間只有一半,到書桌這裡卻是一片怪石嶙峋,峭壁危崖,崖下水流之聲比之方才更急,給人的感覺便是原本是一片溫柔浪漫鄉,猛地被一隻上帝之手給折斷了一半,只剩一半永遠地留給了這個靜止的世界。

  我放下原非白,走到床邊,用原非白的烏鞭輕起紅紗帳,卻見帳裡睡著兩人,一個身形偉岸的男子,抱著一個絕代姿容的女子,竟然是我在壁畫中所見的畢咄魯可汗同軒轅紫彌。

  象牙床上兩人紅色的衣衫雖是綴滿寶石珍珠,卻十分古老,略有退色,面容有些乾澀,那個畢咄魯渾身有些發黑,像是中了巨毒而死的,然而兩人的面容卻依然稱得上栩栩如生。

  我暗想,這兩人身上必定有水銀之類的化學藥品方可保持容顏不老,突厥人流行火葬,那畢咄魯可汗理應同所有的可賀敦和寶物焚燒在一起,化作天靈啊。

  阿米爾說過,軒轅紫彌曾想用酬情行刺畢咄魯,結果失敗了而被迫自盡,那麼這個畢咄魯又是如何中了毒的?

  目光下移,卻見軒轅紫彌懷中抱著一支碧玉短笛。

  我心中一喜,心想等非白醒過來,便可折回來時路,利用這支碧玉笛,吹奏廣陵散,便可逃出生天。

  心下,摟住鸚鵡親了好幾下,然後在兩人床前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了幾個頭,心中暗念:「民女花木槿,借用軒轅公主您的長笛一用,如若逃出生天,必定想辦法歸還。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極輕極輕地那支短笛。

  我輕輕用衣衫一角擦淨那支短笛,卻見那短笛似翠竹欲滴,在火光下折一汪剔透的凝碧,握在手中也是溫潤透心,也不知是哪裡採來的上等的翡翠。

  我微微一轉,卻見笛聲背後,刻著兩個極小的古字「真武」。

  我心中一動,這是明家的短笛,軒轅公主至死都要抱著這把短笛,原來是明鳳城送給軒轅公主的信物?難道是公主看到了這把短笛,猜到明鳳城同她在一個宮殿嗎?

  我有了一種奇特的想法,也許公主到死抱著這短笛,是想如果明鳳城還活著,哪怕找到她的屍,也能吹動音律鎖,逃出生天。

  我歎了一口氣,其實兩人相隔不遠,卻是咫尺天涯。

  我轉回身,跪在原非白面前,正要再試一次喚醒他,給他看這把短笛。

  「他醒過來也沒用了?」

  這個聲音如魔鬼的歌唱,優雅,卻帶著一絲冷意,讓我的肌皮一層層地戰慄了起來。

  我暗中將碧玉笛塞在原非白的懷中,慢慢地轉過身來。

  「可汗萬歲,可汗萬歲。」五彩鸚鵡唧唧咕咕地叫了起來,似是很開心,飛到那人披散著紅髮的肩上。

  「真想不到,你竟然還活著。」

  酒瞳閃著兩點血紅,的唇對我笑著,我看著他,心頭也平靜下來:「讓陛下失望,花木槿實在很抱歉。」

  他的身上早已換了一身乾淨的紅色皇袍,那紅色倒是同這裡的紅色主題很相稱。他摸著鸚鵡身上的長毛,可是鸚鵡卻忽然害怕地飛回到我的肩上。

  他的身後傳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一隻類似大鱷魚的大怪物顯從撒魯爾的身後轉了出來,對我低聲咆哮著,像是要向我衝過來。

  撒魯爾摸著怪物的頭顱,柔聲道:「小乖,別急,他們都是你的。」

  大怪物低聲吼著,不停地看著我,撒魯爾微笑著:「你要吃它嗎?」

  我渾身開始打著顫,這個怪物是要吃我嗎?

  就在疑惑地一剎那間,撒魯爾的身形動了一動,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動作,我肩上的小雅已經到了他的手中,害怕地尖叫著。

  撒魯爾還是笑著,把鸚鵡甩向怪物,那個怪物一張口把鸚鵡吞了下去。

  「小雅。」這些僅僅發生在瞬間,我叫著鸚鵡的名字,心中涼透了。

  同時,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拉都伊……拉都伊是你讓香芹殺的對嗎?」

  「這樣……阿米爾就會下決心來助你對付果爾仁了。」

  他對我開心地點著頭,血瞳似也帶著笑:「你果然聰明。」

  「原來這是你的怪獸,這個怪獸從我手上奪去了酬情,你用這把酬情殺了你的親生母親。」

  「誰叫那個□懷上了孽種,還要幫著果爾仁來對付朕,」他淡笑著凝注著我,「這裡很奇怪吧,像不像騰格裡將這個房間砍下了一半?」

  「的確很像。」我淡淡回著,目光隨著他不停移動。

  「朕第一次到這裡也很驚訝,」他俯看了一眼軒轅紫彌,「這個女人真漂亮,你不覺得木丫頭長得有點像她嗎?」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意識到,軒轅紫彌同姚碧瑩那憂鬱嫻靜的氣質還真有兩分相似。

  我微一點頭,依舊看著他:「碧瑩怎麼樣了?」

  他的眼神微黯:「血止住了,大夫說她可能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我心中一陣難受,他復又無所謂地聳聳肩:「好在她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木尹還是太子。」

  我冷冷道:「陛下不擔心晚上睡覺做噩夢嗎?」

  撒魯爾大笑了起來:「你這是在嫉妒,花木槿,這原本是你的一切。」

  「陛下,我是不會去嫉妒一個錯愛上了禽獸的可憐女人。」

  他對我冷笑著:「你只要夠膽子就繼續說下去。」

  「陛下是撒魯爾,是為了身家命,連親生女兒都要殺的惡魔,而不是紫園的那個癡兒非玨。」

  「陛下不愧是天之驕子,您犧牲了能犧牲的一切,陛下,那夜您闖到我的房間欲對我非禮,其實是想試探我,是否能為你所用。因為我無法如你所願,於是您讓人縱火焚燒宮殿,那樣便能嫁禍給碧瑩和她身後的火拔一族,可以逼迫段月容同您一條戰線,共同對付火拔家,然後您打算把我的身份公諸天下,便能挑拔大理同原家的關係,讓他們自相殘殺,你亦可以借此擺脫原家。可是你沒有想到在最後一刻原非白救出了我,而段月容不但同意了您的結盟條件,並且親自到了弓月城,於是您就放過了我,讓我離開弓月城。」

  他扯出一絲微笑,站到我的面前,猛地一甩手,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臉頰酸疼,跌倒在非白的身旁。

  「漢人有一句話,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行,你為什麼偏要回來呢?」他的微笑不變,口氣卻變得森冷,「你同那原非玨,都一樣,是個可憐蟲。」

  「原非玨練成了無相真經,不但成就了天下無敵,還成為這世上最精明睿智的人,可是他卻不敢面對練功的過往,於是他躲了起來,讓我來助他面對這一切。」

  他輕歎一聲:「他的腦中有著一抹紅色,叫做木丫頭,也牢牢地烙進了我的靈魂,我們第一次見到姚碧瑩的時候,是她拿著那個娃娃紅著眼睛來到弓月城,當時我們感到那個布娃娃看上去很熟悉,卻不記得你的長相,因為原非玨這個可憐蟲從來沒有機會見過你長什麼樣。」他哈哈大笑,笑聲無限嘲諷。

  「別人都說她是木丫頭,可是我和非玨卻知道她是個假貨,雖然她有著一雙很美麗的眼睛,長得同軒轅紫彌有幾分相似,那樣的悲傷,可是她的眼神總在閃爍,卻又包藏著無限的野心,我和非玨的周圍全是一群陌生人,我們難辨敵友。他們對我說,我是撒魯爾,我信,他們說我是西突厥的可汗,我信,他們讓那個陌生的女人做我的母親,我也信,他們說她是果爾仁同漢人婢女私生的女兒,是我平時最寵愛的木丫頭,我更是信了。」

  「我能不信嗎?」他聳聳肩,「女人的心最是善變,想徹底得到一個女人,她的身是最好的籌碼。更何況她是這樣一個絕世美人兒。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還是一個完美的,於是我想盡辦法讓她對我死心踏地。我不喜歡軒轅家的女兒,整日在我耳邊嘮叨兩國和平,我最不喜歡她同我所謂的母親永遠站在一條戰線上,不准我做這個,不准我做那個,不過現在她終於被馴服了,知道只有我才能滿足她的□,給她兒子,給她幸福。」談起軒轅後後,他的語氣飽含輕蔑:「既然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我想起過去,一心想讓我做一個傀儡可汗,那就做吧,反正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我是大突厥的可汗,人人羨慕的人上之人,嬌妻美妾,榮華富貴,應有盡有,如今更是統一帝國,民心所向,擁有了一個男人最寶貴的一切,我何故還要執著於過去的羈絆,那無望的記憶?」

  我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說得對,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擁有的不過是具丑皮囊。可是,人生這一世最保貴的不是錦衣貂裘,美女香車,而是那最不堪的記憶,」他的笑容斂住,血瞳犀利,我繼續說下去,「無論功名權勢,愛恨欲憎,百年之後,一碗孟婆湯讓你忘記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將歸為塵土,唯有這些記憶可以證明你活過這一遭。一切不至於淪為虛無,便是禽獸狗豬相處久了,尚且認得主人朋友之說,依戀過往,更何況是人,你不記過往,敵友不分,連豬狗亦不如。枉為人世一場。」

  我話未說完,撒魯爾又揮出一掌,我的左臉如火燒一般疼痛,然後貼著明亮的大理石,刺骨的冷。

  我的長髮遮住了撒魯爾猙獰的表情,喉間的血腥漸漸漫延開來,紅色的液沿著長髮,滾到金磚之上,瞬間這個精緻瑰麗的屋舍裡瀰漫著血腥氣。

  我喘著氣,用長袖指去嘴角的血跡,努力爬起來,眼前是那張陰沉邪惡的俊臉,他的眼瞳如我身上的鮮血一樣艷紅。

  他蹲了下來,與我平視,忽地一笑:「夫人搞錯了,我是撒魯爾,突厥的皇帝,不是原非玨那個可憐蟲,」他猛然抓起我的頭髮,拽到一面銀鏡前,迫我抬起我的臉對著銀鏡,「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只有鬼才會喜歡你。」銀鏡如新,幽暗陰森的燭火下,顫抖地印著一人長髮如瀑,面色如鬼蒼白,容顏扭曲,淚眼顫抖。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說道:「有一點非玨同我一樣,平生最恨背叛,也許我沒有記憶,豬狗不如,那你呢?在紫園裡欺騙非玨,暗中勾搭上原非白,為了苟活,委身於大理段氏,請問花西夫人又比豬狗好多少?

  「每一次我看著你的臉,就會讓我想起原非玨是個多麼可悲又可憐的傢伙,原家竟然欺侮他到這種地步,送給他你這樣的又醜陋,又刁滑,而且還水楊花的賤人。」

  銀鏡隨著我的淚眼慢慢扭曲了,裡面的紅髮君王漸漸化成魔鬼,對我狠狠地嘶吼著,無情地咆哮著,他一鬆手,我像破布一樣癱在地上,我發上的血沾到他的手上,他嫌惡地用我身上的衣袂擦了擦,然後一甩頭髮,傲然立起,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在地上痛苦的蠕動。

  「我要謝謝你,」他笑彎了那雙大眼,「你的出現終是讓火拔家族著急了,木丫頭害怕了,於是寫信給果爾仁,他忍耐不住便親自露面到弓月城來探個究竟,我有了理由聯合其他部族來削奪果爾仁的勢力,果爾仁這麼多年一真利用木丫頭在我的身邊作眼線,於是我便利用香芹反過來作了他們的眼線,我本就打算對付火拔家族,還在擔心這個孩子的去留,現在一舉數得,也算她的造化。」

  非玨已經死了,真的已經死了,我看著他,悲涼到了心底,我的手扣著地面,生生折斷了指甲,卻毫無痛覺:「那個孩子是你的親骨,那個女人是你的親生母親。」

  他輕聲一歎:「果爾仁太囂張了,自從我立了太子,火拔部落就不停地掠奪弱小伯克的土地,壓制王權,他還敢同那個女人,有了孽種……我忍了這麼多年,我的母皇被火拔家的果爾仁行刺了,我便可以有機會進繳他的部落,於是我將順利地收回帝國調兵的信節,重掌全國的兵權,實現了我夢寐以求的親政實權,這難道不值得慶賀嗎?然後我自然再會實現果爾仁的心願,出兵河朔,進軍中原,吞併大理。至於孩子,我多得是,雖然她不會再有孩子,可是我會像畢咄魯可汗愛軒轅紫彌那樣一生寵她愛她,」他仰天得意地大笑了起來,這個樣子像極了當年在槐樹下,我說要他把自己送給我時,他那得意的笑容,可是他的眼中早已不復清澈,他的笑聲亦不復少年的清朗,那酒眸只是跳動著罪惡的火焰:「花西夫人,一切都要謝謝你,是你在瓜洲對我的邀請,讓我對過去又產生了興趣,於是揭開了這長達八年的秘密。我怎麼能不謝謝你呢?」

  瘋子,這個撒魯爾是個瘋子。

  「萬能的騰格裡,」他走向畢咄魯的寶座,癡癡地著上面精美的狼圖騰雕紋,「萬能的神啊,您助我發現了這個秘密,完美地利用了它,然後又讓我成功地埋藏了它,為我保守了這個秘密。我將會把這個寶座安到中原去,把您的榮耀撒播到愚蠢的漢人那裡,讓他們為他們的無知付出代價,以實現我歷代大突厥皇帝的夢想,」他扭頭看向我,酒眸跳躍著邪惡的興奮,「首先從你的血祭開始吧!」

  「這樣吧,讓小乖來決定,先吃哪一個,是你還是踏雪公子呢?」他似是煩惱地拍拍怪物的腦袋,酒瞳卻興奮示意著怪物。

  果然怪物咆哮著向我們跑過來,我早已拉弓上弦,四支,二支皆為怪物的身彈開,另兩支,全部射中他的兩隻眼,怪物開始亂跳,朝我的方向亂撞,我伏低身子,凝住呼吸,護著非白,拾起一個酒杯,向撒魯爾的方向擲去,撒魯爾冷笑著揮手打開,可還是驚起了聲音,怪物在劇痛中向撒魯爾衝過來,撒魯爾對怪物叫了幾聲,怪物依然亂衝亂撞過來,撒魯爾冷笑著揮出一掌,怪物渾身爆裂開來,紅色的房間沾滿了怪物的血污。

  撒魯爾嫌惡地擦著身上的血污:「這隻野獸是雌,還有那只被阿米爾燒死的那只是雄獸,都是軒轅紫彌王妃從中土帶來的,很奇怪吧,看似這麼溫柔美麗的人卻能馴服這樣凶殘的野獸。」

  「軒轅紫彌死了,畢咄魯也跟著服毒自盡了,而這兩隻野獸卻不願意離去,永遠地留在地下,為軒轅紫彌王妃守陵。」

  「原非玨在這裡練功,有時把剩下的食物留給他們,他們便認了我們做主了,帶我們來到個秘密宮殿,讓我知道了這個地宮的出口。」他看著怪獸搖搖頭,「可惜畜牲就是畜牲,永遠只能這麼蠢。」

  「好吧,」他無奈地拿起了彎刀,「你也算是原非玨喜歡過的女人,本不想親自殺你的,可惜現在小乖死了,只好我來了。你放心,我會盡量快一些,讓你的痛苦少些,然後再把這個原非白送上路,讓你們也好在黃泉路上相伴,我會把原非白的屍首交給原家,你的屍首交還給段月容,這樣大理段家同西安原家仇恨愈深,我也好實現我的願望,你說好嗎,花西夫人?」

  他興奮向我走來,酒瞳殺越深,我抹著嘴角的血跡,忽然覺得好笑,事實上也的確笑出聲來,然後化作大笑。

  撒魯爾冷冷地看著我:「你笑什麼。」

  我止住了笑聲,站了起來。

  「非玨,我知道你在,你聽得到我說的話,」我的眼中淚不停,然而那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我慢慢說道:「對不起,非玨,這世上,我花木槿頂頂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原非玨,我沒有遵受我們的約定來弓月城找你,才會讓你這樣痛苦。你無論要怎樣懲罰我,都沒有怨言,可是我卻不能讓你傷害原非白,因為我真的愛上了他,我……並不後悔,也無法後悔。」

  我看向原非白,就在這個時候,原非白的鳳目長睫微顫,似是悠悠醒轉。

  不要醒啊,非白,我不想讓你看著我死去。

  我向撒魯爾走去:「謝謝你,撒魯爾。」

  他的眼中閃著鄙夷,淡淡嘲諷道:「謝我什麼,讓你和這個瘸子可以死在一起了嗎?」

  「不,我不會和他死在一起的,我是不會讓他死的,撒魯爾!」我猛然砍出一酬情,撒魯爾自然輕輕一格,我不停地向前攻去,他的內力強大得驚人,每一次我的酬情與他的大刀相格,我渾身血液好像都要被他的內力給震出來似的,我對他淡淡笑著,儘管我認為此時的笑容一定萬分難看和狼狽,「我要謝謝你終於讓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出我心裡一直想說的話來了。」

  我側身讓過撒魯爾的彎刀,然後讓他的彎刀順利刺進我的左肩,他在我對面嘲諷地笑著我的不濟,眼中卻對我肩上流出鮮血感到興奮,我一咬牙,往前奔進,任由刀峰在我的骨間穿行,那骨骼肌的撕裂聲中,我聽到原非白瘋狂地大吼著我的名字。

  我在極端的痛苦中,靠近撒魯爾,他似乎不有想到我會用這種決絕的方法靠近他,可是他那空著的一隻手閃電般地握住了我刺向他的酬情:「可笑的女人。」

  他悲憐地看著我,微一用力我的手骨斷裂,他的臉上閃著殘酷的笑容:「唉!像你這樣的女人歸順我不好麼?何必自討苦吃呢?」

  「一萬年,原非白,你聽好了。」我用盡力氣握住了懷中的紫殤,盯著撒魯爾不解的血眸,大聲說道,只感覺到自己週身的血液在沸騰,我想回頭再看原非白一眼,卻沒有勇氣看到他心碎的樣子。於是咬牙抱緊了撒魯爾。

  一陣耀眼的紫光從我和撒魯爾的懷中發出,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甚至害怕地忘記了掙扎,我大笑道:「花木槿愛原非白一萬年。」

  我抱緊撒魯爾,將他推向懸崖。

  非白,我一直在想我是什麼時候愛上你的,我同非玨在一起耳鬢六年,可是我卻只同你相處了短短的一年。

  是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你了?

  是因為你驚為天人的外表?

  是因為你的神秘哀傷的眼神?

  是因為你的宮燈華羽?

  是因為你那絕艷的笑容,還是那朝夕相處漸生的感情?

  難道還是前生你我有緣,冥冥之中,我要注定今生今世為你魂斷神傷?

  這些都是我八年來想破了腦袋都不得而知的問題。

  看來我們之間是緣?是劫?或是孽?已然不得而知了,只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八年來我午夜夢迴所見的,卻是你我相處的點點滴滴,回憶越來越多,未來變得越發渺小,思念已是等閒。

  我聽見耳邊撒魯爾在大罵著賤人,我卻死死地抱著他,墜落中,我翻過身來,看到懸崖上非白探出的臉,他的眼睛血絲密佈,神情恐懼似發了瘋,整個人都在發著顫,他似是想要跳下來同我們一起去,可是他的身後出現一張無限風情的俏臉和一張白面具,正是悠悠,她死死護著非白,看著我充滿了驚詫震憾。

  我不由微笑了,此刻我終於明白了二哥當年被段月容砍傷掉落山崖時的心情,能看著自己喜歡的人活下去,雖是犧牲自己,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我向他們揮了揮手。

  黑暗開始吞沒了我,撒魯爾拿著酬情在我身上亂劃,好像在拚命擺脫我,好丟掉那塊紫殤。

  無邊的疼痛伴著渾身的血腥潮濕,可惜我卻無力再睜開眼睛,我的懷中陡然一空,撒魯爾似是掙脫了我,往我懷中一樣東西,我的前立時一片灼熱,發燙得我慘叫出聲,混混沌沌的腦海中猛響起果爾仁的話來:

  「貶下界的仙子喝了孟婆湯,重新投胎後卻忘卻了前世的一切,也忘了那妖王,妖王終其漫漫一生也無法得到仙子的愛,無奈的妖王便流下一滴傷心的紫色眼淚,化作了這世上最珍貴的紫色寶石……

  我睜開眼,眼前卻是前世投胎前地府的過往總總,紫浮對我那莫名其妙的一笑,猛然驚覺,他的笑容原來是這樣的空洞和悲哀。

  隨即又是段月容伏在石那絕望而心碎的嘶喊:「木槿,你這個狠心的女人,你沒有心,沒有心的女人。」

  月容,我如果死了,你會解氣嗎?

  未知的黑暗湧了上來,痛苦中的我終於失去了意識。

  尾聲

  「木姑娘,木姑娘。」我睜開了眼睛,一縷紅髮絲輕著我的臉頰,癢癢的,我坐了起來。

  陽光透過花叢,微灑在我眼中,我輕抬手,咦,我的手不疼了,悶也消失了,混身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耳邊百鳥婉轉,我正坐在厚厚堆積的上。

  一個粉衣少女,俏立在桃花雨中,正側頭抿嘴對我微笑:「姐姐。」

  「初畫,」我開心地跳了起來,向她走去,忽然注意到初畫的旁邊站立著一個秀氣的黑衣青年,他對我靦腆地笑著:「木姑娘好。」

  我停住了腳步,細細地看了一會,恍然大悟地喚著:「您是魯元先生?」

  魯元點點頭,對我似是笑意更深。

  「先生。」身後有人輕聲喚我,我轉身卻見一個滿面憨直的小少年站在那裡搔著頭,對我呵呵笑著。

  「春來,」我欣喜若狂,奔上去,抱著他淚流滿面。

  初畫笑道:「姐姐,時候到了,我們走吧。」

  「上哪裡去?」

  「你本不屬於這裡,姐姐忘了嗎?」初畫溫然笑著:「是紫微天王錯夾著你入了這個世界的,你同春來的陽壽已盡,我和魯先生是來帶你走的,去那往生的世界,彼岸花的樂土。」

  她微抬手,往事便在我腦海中一一閃過,可是我卻覺得我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人或事,可是再一想起,卻是一片空白,心上隱隱地似冰錐在凌遲,痛了起來。

  桃花艷紅,紛芳的香氣令我恍惚地點著頭,拉著春來舉步走向初畫。

  「木槿,」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後輕喚著。

  我回過頭去,酒瞳紅髮的陽光少年背負著雙後,一身紅衣飄飄的他,在陽光下對我朗笑著,他掛在前的銀牌子耀著我的眼,我微笑了:「非玨,你是來送我的嗎?」

  「不,木槿,我是來接你的!」他瀲灩的酒瞳反射著陽光的溫暖,他上前拉著我的手,我耳邊閃過一陣輕微的叫聲,再回頭,卻見初畫和魯元驚恐地看著我們,春來瞪著眼睛,大聲叫著惡魔,初畫身邊的桃花落得更猛,兩人微露痛苦之色,她一掩長袖,同魯元和春來漸漸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驚詫地喚著他們的名字,向她消失的方向走去,非玨卻拉緊了我。

  他還是那樣柔笑著:「木槿,你本不屬於這裡,讓我帶你去無憂城吧,」他一指遠處雲層中一抹縹緲的嫣紅,似有千萬株櫻花隨風搖落微笑,他快樂地對我說道:「去那沒有戰爭,沒有痛苦,沒有憂愁的地方,就我們兩個,再也不要有離別和淚水,你本不該來這世上,我也不該來這血腥之地,就讓我們永遠離開這些痛苦,去實現你心中的長相守,永不分離。」

  我心花怒放,我終於可以去尋找那長相守。

  方自舉步,心中卻一滯,奇怪地想著,何謂長相守?

  什麼是長相守,方纔那心痛的感覺又起,我一定忘掉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要去想了,這會讓你很痛苦的,」非玨拉緊了我的手,我感覺我和他漸漸飄浮了起來,往那滿是櫻花嫣紅的無憂之城飛去。

  我輕鬆地想著,對,不要再去想了,我要去那無憂之城。

  「不要去,木槿。」一聲歎息在我們身後響起。

  回頭看去,卻見一人站在木槿樹下,烏髮飄揚,紫色眸光閃處,悲憫萬分,這人長得很熟悉啊。

  我的口隱隱地痛了起來,哦!這是那個紫浮吧。

  他一臉祥和地站在木槿樹下,對我輕柔地歎著氣:「木槿,你不要跟他去。」

  我恍然大悟地笑著:「你是紫浮吧,我記得是你拉我下界的,不過一切都結束了,我該離開這個世界啦。」

  「傻瓜!」他憂鬱地笑了起來:「一切才剛剛開始,每次都是這樣,你總會想要逃開,這一次也不例外嗎?」

  他向我微一抬手,纖指優雅:「這一次,請問一問你的心吧。」

  我詫異地看著他,可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我的前似有什麼東西在發著紫光,我探手入懷,方才觸到一塊溫潤凝滑的石頭。

  驟然間,口湧起一絲溫暖,我聽到我的心臟強烈地跳動聲。

  非玨驚恐地看著我,以至於俊臉扭曲了起來,他在旁邊瘋狂地哭喊了起來。

  我的口灼熱地起來,像烈火焚燒著我的心,我驚慌地扯開領口,一塊紫色的石頭發出白晝陽光一般耀眼的光芒,快速地吞嗜著我前的皮,嵌入我的心臟。

  巨痛中,我睜不開眼睛,混身每一寸肌膚都在痛,都在,一直我靈魂深處,我的心,我的心在。

  元慶二年元三月初二,天下傳聞,突厥第一名臣果爾仁帶領火拔部在突厥天祭之際公然發動叛亂,使人刺殺突厥萬人景仰的女太皇,並在弓月宮中埋下的炸藥,欲一併陰謀行刺突厥緋都可汗,宮中多處宮殿毀損,宮人受傷無數,所幸緋都可汗有騰格裡保佑,雖受了重傷,命卻無憂。

  緋都可汗身心受闖,幾次痛哭於樽前,直至暈劂,最後仍然勉力親自舉行了詹寧皇太后的火葬儀式,西域諸國紛紛遣使前來紛紛哀悼,西庭亦派出踏雪公子親自出席儀式,並送來了西庭世祖親自寫的吊文,賜溢號寧帝。

  同日,葛洛部伯克阿米爾聯合大理擊潰烏蘭巴托的火拔黨族,火拔族無論男女老少,均遭野蠻的屠殺,無一倖免,而烏蘭巴托從此歸葛洛羅的阿米爾葉護所有。

  之後,突厥歸還了多瑪城及太子新妃洛果吐司之女於大理,並同意迎娶大理宗氏女為可賀敦,以修和好。

  緋都可汗最寵愛的可賀敦,火拔家的熱伊汗古麗,因為父兄的叛亂而受到牽連,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以至於小產,悲痛欲絕之下,得了失心瘋,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認識了,俱說整日抱著一個長辮子的布娃娃哭笑成癲,仁慈的緋都可汗,不但沒有將其打入冷宮,甚至沒有撤去她的大妃封號,但是為了大妃娘娘的病情,仍然將其遷入以前女太皇住的冬宮。可汗憐木尹太子及阿紛公主年功失母,便讓皇后代為教養,並重新掌管後宮事物。

  元慶元年突厥的雨水略微嫌長,老天爺似有下不盡的春雨,如同草原上純樸的牧民懷念女太皇的淚水,又似在哀歎火拔家一去不復返的榮耀。

  已是驚蟄時分,春雨仍是不停,宮人的汗水混著雨水,不停歇地修復著被炸毀的宮殿,緋都可汗左手掛在繃帶之中,坐在金玫瑰園的涼亭中,聽著奚嚦嚦的三月春雨,看著金玫瑰園中花朵在雨中調殘。

  「降夫既旋,功臣又賞,班荷元勳,蘇逢漏網,寧帝奇後,天降樂聖,名曲清樂,今古第一,萬古留芳」

  「夠了!「

  撒魯爾面無表情地打斷了阿米爾,仍是盯著金玫瑰園,口中滿是諷意:「只要先帝滿意不得了,先拿去祭了先帝再說吧!」

  阿米爾躬身曰是。

  撒魯爾微伸了個懶腰,若無其事道:「那些潛入地宮的老鼠可有蹤跡?」

  阿米爾單腿跪下,慚愧道:「偉大的可汗陛下,地宮已塌,沒有發現踏雪公子的蹤跡,西安那邊亦沒有踏雪公子消息。」

  「原氏的暗人可有異動?」

  「似是憑空消失了,我無法查到。」

  「他果然沒有死,」撒魯爾冷哼一聲,微側身間,似是牽動前傷口,眼中閃出一絲恨毒,口中卻唸唸有詞:「君不聞秦中踏雪,美而謙潤,敏而博聞,智者千里,舉世無雙,這個踏雪,素有傲名在外,卻扮個又臭又髒的老頭,潛在先帝身邊,還能看著自己的女人與朕周旋數月,隱而不發,斷非常人。」

  他的酒瞳瞥向阿米爾:「你且記著,這個原非白將會是我大突厥最可怕的敵人。」

  阿米爾不易察覺地微抖了一下,繼續說道:「段太子回到了葉榆,葉榆大皇宮內名醫如雲,至今不見太子面眾,似是受了重傷,唯一令臣怛心的便是大理同君氏的暗人仍在附近徘徊,似是在搜尋花木槿」

  「住口,朕不要聽到她的名字,」撒魯爾暴喝一聲,阿米爾立時噤聲,卻見撒魯爾膛起伏,然後捂著傷口頹然倒地:「阿米爾急忙上前監視撒魯爾的傷勢,所幸沒有崩來。

  撒魯爾平復著自己的呼息,強自隱下口的傷痛,對著阿米爾忽地微微一笑:「自今日起,嚴密搜索,原非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至於那個賤人,」他冷冷道:「立誅之,提頭來見。」

  春雨似澆到了阿米爾的心底,讓他感到冰冷,他垂首看著大理石的地磚,只覺眼前從小一起長大的君主,原來是這樣的陌生。

  雨聲漸止,玫瑰瓣上顫顫的滴著水珠,如美人玉顏淚不止,君臣一陣沉默,撒魯爾癡癡看了一陣新雨嬌蕊,慢慢啟口道:「朕想重新為拉都伊舉辦葬儀,封為可賀敦,你去替朕擇個日子吧。」

  阿米爾眼中淚光隱現:「葛洛羅部替拉都伊叩謝陛下隆恩。」

  撒魯爾抬手讓阿米爾退去。

  他又看了一會碧葉晶珠,喚了聲:「阿黑娜。」

  不久一個老宮人前來,他低聲問道:「她可好?」

  阿黑娜跪啟道:「大妃娘娘還是日夜不眠,終日抱著花姑子啼哭不止,她想見太子和阿紛公主。」

  撒魯爾一陣黯然,久久不語:「大妃身不適,還是由皇后代為教養宜,你切盡心照顧大妃,不得有誤。」

  阿黑娜似是有話要講,但看著可汗冷酷的眼睛,終是閉上了嘴,退了出去。

  撒魯爾心中一陣煩悶,便步出涼亭,信步向樹母神走去。

  紫殤的力量有多麼強大,越是離碎心殿近,越能感到前塵往事的干撓,當幾方人馬為打不開結界時,他果斷地犧牲了他剛出生的女兒,打開了結果,沒想到原非玨已經換走了紫殤,他越來越捉摸不透原非玨了。

  難道真得像花木槿說得那樣,原非玨遠比撒魯爾要強大?

  不可能,他是撒魯爾,他是勝利者,不是原非玨那個可憐蟲,就算原非玨的力量比他想像得要強大,而他的弱點也多,最大的弱點就是他心裡頭的那個連樣子也分不清的女人,花木槿,於是,他殺了花木槿,封印了原非玨。

  那麼,那塊紫殤到哪裡去了呢?應該也隨著花木槿沉到這個地宮的下面了吧。

  他蹲子,拍了拍樹母神下的土地,心中嘲道:「原非玨,你還是隨著花木槿在地下安息吧,而朕將擁有你的一切。

  「陛下有何吩咐?」一個脆生生地聲音傳來,他回頭,卻見一個卷髮美人,混身上下早已被春雨所濕透,前隱隱露出誘惑地殷紅,大膽的褐眸勾魂攝魄。

  「你叫什麼,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奴婢叫朵骨拉,以前在大妃娘娘那裡服侍,現在在涼風殿當差。」美人的聲音柔轉,又微微帶著一絲憂怨。

  撒魯爾了然一笑:「今夜,便到神思殿來侍候吧。」

  朵骨拉喜上眉梢,跪在地上,行了個禮,雙手微擠,令她飽滿的脯更加令人垂涎欲滴,然後擰著消失在玫瑰園。

  撒魯爾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來,微展輕功,人已躍上樹母神,如同往常一樣,心中愉快或是煩悶難解,都會躍上樹母神遠眺一會,心情便會舒緩起來,這一點倒是同那個原非玨一樣。

  忽地想起那個女人也曾經莫名其妙地爬過樹母神,一想起那個女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微抓身邊的樹皮,只聽輕微的一個聲響,那塊樹皮被他抓壞了。

  他有些歉疚,必竟樹母神是他所最尊從的神樹,只要在樹母神,再煩燥的心情都能平復下來,因為他不喜歡坐在那個女人出現在屬於他的空間,他決定立刻下詔,任何人再不可近這棵樹母神三步之內,違者殺無赦。

  他想把那樹皮合上,這才發現那樹母神的枝幹似是中空,他又使勁了下面樹皮,裡面竟然放著一個烏黑的鑲銀木盒。

  一種奇怪的感覺呼之欲出,他鬼使神差地慢慢地打開了那個木盒,只見裡面靜靜躺著一根普通的銀鏈子,墜子是一塊大銀牌,上面的花紋有點眼熟,他暗哧一聲,是了,是那個君莫問,也就是花木槿隨身帶著的那塊,也就是原非玨那個可憐蟲送她的那塊。

  她想抱著他和那塊紫殤同歸於盡,這個愚蠢的女人,若是他,既已近身,只要稱其不備,刺上兩刀,再將酬情扔入懷中,不就一了百了了麼?

  他還記得她的眼中滿是蕭瑟悔意,還有那無限的痛意,至死,她的眼神都望著那個原非白。

  他還記得她抱著他下墜時的溫暖,那是屬於他一個人,不,還有原非玨的秘密,就在面臨死亡的瞬間,既使隔著衣料和那塊可怕的紫殤,他依然能感到那個女人溫暖圓滾的脯蹭著他的前,他竟然起了反應,他感到很興奮,如果不是求生的意志喚醒了他,他可能還會沉醉,甚至想拉著她,回到崖上,狠狠地她的身軀,讓她在他的身下哭泣求饒。

  不,這匹水楊花的劣馬是原非玨的弱點,是原非玨的愚蠢,他輕笑出聲,再一次在心中鄙夷地罵了句,原非玨,你這個可憐蟲。

  他正想用內力化去那塊銀牌,忽然感到這一塊與花木槿身上帶著的那塊其實花紋略有不同,手中的那一塊可能更為粗糙一些,心中不免一動,莫非原非玨當年手中有兩塊,一塊送給了花木槿作信物,自己卻還留著另一塊以作日後相認之物.

  原非玨難道真得比撒魯爾聰明?他輕哧一聲,手中不由一緊,頓感銀牌的另一面似有硬物,他翻轉過來,卻見在銀牌的另一面鑲著一塊溫潤的紫色寶石,在陽光下沉靜地看著他,然而那晶瑩剔透的寶石卻折射著他漸漸扭曲害怕的臉來,然後緩緩地發出灼熱的白光。

  「回玨四爺,奴婢的名字和這櫻花一樣,也帶著花,奴婢叫木槿,花的顏色也是紅色的,您可記住了。」一個青色的人影,在漫天的嫣紅中,她的聲音是這樣溫柔,就好像她悄悄塞到手中那芬芳的櫻花。

  「你你,玨四爺,萬一你扎死我可怎麼辦呢?」她站在河邊,似是指著手都嚇得,下雪了吧,她的手上一片聖潔的白色,與雪天同色。

  「非玨,今兒個是我的生辰,不如你把你自個兒給我吧。」小巧的人影坐在那裡,含羞似怯,她的週身是一團紅影,靜靜地,卻讓人熱血沸騰起來。

  「我有你送給我的法寶啊,只要我帶著這根銀鏈子,無論我到哪裡,我變成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會認出對方的。」

  「裴兄,你可相信,如果因為時間和距離,改變了外貌,甚至沒有了記憶民,只要相愛的兩個人,還是能互相認出對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顆心嗎?」

  「對不起,非玨,這世上,我花木槿頂頂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原非玨,你無論要怎樣懲罰我,都沒有怨言,可是我卻不能讓你傷害原非白,因為我愛上了他,我並不後悔,也無法後悔。」

  非玨,非玨

  「啊!」樹母神上傳出一聲大叫,響徹弓月宮,守衛的士兵趕過來,大突厥的皇帝摔在樹母神下,雙目緊閉,口滲血,手中緊著半塊紫色的寶石。

  永業三年,金玫瑰園裡的樹母神依舊蒼翠,靜默地看著遠處的輝煌宮殿。唯有宮人的焦急的呼喚聲此起彼伏:可汗陛下,可汗陛下。

  樹母神巨大的樹冠中鑽了一頭火紅的俊美少年,警覺地向外探了探頭,然後又縮了回去。

  樹冠裡,用將臉貼在樹桿上,紅色的眼瞳毫無距焦地望著前方同喃喃道:「怎麼辦,我一天比一天記不住事了,現在除了你,我什麼也記不住了,他……老是想讓我睡,怎麼辦呢。」

  「木丫頭,你對我說過,如果因為時間和距離,改變了外貌,甚至沒有了記憶,只要相愛的兩個人,還是能互相認出對方,找到彼此失落的那顆心,「他的聲音充滿了蒼惶:「可是我還是害怕,他們都想讓我忘記你,連他也是我不信你真得死了,不信。樹母神啊,求你保佑我再一次找到木丫頭吧,如果我真得記不起來了,求你讓這塊紫殤喚起我的記憶,哪怕是死了,我也不要忘記木丫頭。」

  他自懷中拿出那出一塊紫色的寶石,雙手著,他握得是這樣緊,以至於關節漸漸泛了白.

  他抬頭瞇著酒瞳往陽光耀眼處無盡迷惘著看了一陣,眼淚爭湧流出紅瞳的那一刻,心中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他抽泣著拿出一塊銀牌鏈子,抖著手用內功將紫色寶石鑲入吊墜的銀牌之中,他流淚笑著,聲音中有了小小的得意:「木丫頭,他們沒有人知道我送你的銀鏈子,其實有兩條,我買了兩根銀鏈子,我知道那個樓蘭老頭騙我的,我眼睛不好,可是我摸得出來,這不是什麼稀世法寶,可是……可是這也騙過了母皇他們,他們以為我真得是個傻子,他們沒有人把這個當回兒事,」他的臉上掛著淚珠愣愣地沉思著,溫柔而笑:「也就不會把它從我身上搶走,還有這塊紫殤……,傻木丫頭,只有你把它當寶貝一樣帶著,也不知道三瘸子有沒有發現……。」

  「陛下,陛下,」一個金髮藍眸的少年從遠處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對著樹木神大喊:「果爾仁葉護親自找來了,我……屬下攔不住了,您……您快下來吧!」

  紅髮少年收起了悲慼,胡亂地擦了擦臉,施展輕功跳下來時,已恢復了高貴,睥睨道:「來了就來了唄,瞧你急地。」

  輕風拂過,二人漸漸消失在一片綠色之中。

  樹母神隨風低垂的樹冠靜默地望著遠去的人影,微風擺弄著飽滿的碧葉,在西域燦爛的午後陽光下,微微泛著金光,那沙沙作響好似如夢的輕歎,原來這裡的春天本沒有櫻花似火。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