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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童心未泯(九)

  「長安是血液酸中毒引起的急性腎衰竭,才陷入昏迷,現在已經推進手術室了。」魏晚摟住丁長樂的肩膀才讓她勉強站立。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亮起的手術燈。

  東方廌想安慰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本就是不會安慰人的人,何況生離死別這種事,再好聽的安慰亦是徒勞。

  唐既白幾乎是在醫生出來的同一時刻趕到了醫院。東方廌和他對望一眼,沒有來得及說話。眾人已經擁著醫生走上去。「怎麼樣?」

  「手術還算成功,麻醉過後人就會清醒。但病人本來就長期腎臟衰竭,這次血液酸中毒帶來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隨時都有可能會……唉。反正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

  醫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丁長樂一個脫力向後倒去,靠進一個溫暖的胸膛裡。有那麼一刻她突然想把所有的擔子都一併丟給魏晚,什麼也不想。她為自己突然生出的依賴而感到害怕。

  彷彿感受到她的心聲,魏晚輕撫她的頭髮說,「別怕。」

  氣氛一瞬間變得有些哀傷。唐既白將東方廌拉到一邊,「借一步說話。」

  「關於下一庭你有什麼想法嗎?」

  對於目前事態的發展,東方廌有些喪氣。「人都要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能為長安討回一個公道嗎?」

  唐既白意味不明的抱臂笑看著她,「小廌,你好像變的更有人情味了。以前你從來不會真的關心當事人,你總說你可以為了錢為了名為了一口氣去打官司,但絕不會為了虛無縹緲的正義感。」

  「正義是太主觀的東西,每個人都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我見過許多人藉著正義之名行不義之事,正義感就變得毫無意義。我到現在也是這麼覺得,但長樂姐弟和我們淵源很深,不管是作為朋友還是律師,我都沒辦法對她們的際遇無動於衷。」

  「小廌,因為你父親的影響,你始終羞於承認自己有柔軟的一面。其實有人情味的你也很可愛。」唐既白頓了一下,收斂起那和煦的笑容正色道,「但如果這些人情味會讓你失去對真相的追尋,對自我的堅持,那我寧願你永遠是那個刀槍不入的『不敗女神』。」

  東方廌一愣,沒想到一貫溫和的哥哥會這麼凌厲的表達自己的想法。她好像一個遭到老師批評的中學生,垂下了頭。但東方廌一向知恥而後勇,何況是在唐既白面前。「那個審判長對長安有偏見,又明顯偏幫姓馬的。想證明他們有心操縱輿論,誹謗長安,我的證據不夠。我現在不知道怎麼做……」

  「你太執著於關注外界影響因素,想從記者,從家長,從審判長身上打開缺口,但卻忽略了事件本身的主體。」

  「你說的是……那些孩子?」

  在這個國度,孩子從生下來開始就被當作父母的附屬品。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甚至沒有被真正當作獨立的「人。」所以就會有,「孩子懂什麼」,「孩子的話你也信」,「他還只是個孩子啊」之類常見的話。

  東方廌無形中也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從來沒想過要從這些孩子身上找線索。明明是與這些孩子密切相關的案子,最後他們卻淪為隱形的邊緣人。沒人去問一句他們的想法。

  「大人會說謊,孩子當然也會,但基於人生閱歷,即使他們撒謊,也很容易被戳穿。所謂童言無忌便是這個道理。你不妨從他們身上找找線索。我聽說原告證人裡有一個許姓家長……」

  李長安被轉進病房,麻藥醒來後朝著丁長樂哎哎喊痛。魏晚找了個小玩意兒塞在他手裡,長安馬上樂呵呵的把玩起來,忘了身邊還站著一圈人。

  因為東方廌狀告孩子家長,犯了眾怒。不少人聚集到長安住院的醫院下面靜坐示威,要求嚴懲李長安,還孩子一個平安的環境。

  經過上次的事,醫院早就學聰明。派出大量保安維持秩序並且嚴密注意著長安這一層的情況,如果長安因為意外死在醫院,他們就吃定官司了。

  唐既白站在病房窗前,撥開厚重窗簾的一角看著樓下靜坐的人們,眼裡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神情。不管什麼時代,都不缺一群自以為正義的人,這廉價的正義感。

  「長安,我保證,你清清白白的來到這個世界,我一定讓你清清白白的走。」東方廌看著病床上玩著玩具的大孩子起誓,即使他根本聽不明白。

  得知長安病情穩定後,法院擇日開庭。

  許小北的父親作為原告證人第一個出庭作證。「我本來不是很在意這件事,小孩子們小打小鬧有肢體觸碰很正常。李長安雖然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心智還不如我家小北成熟呢。所以我沒有想過會有這麼惡劣的事情。」

  「那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了想法,從而去嘗試瞭解事實?」

  許父看了一眼東方廌。「薛萍萍和張凡的家長拉著我一起到王蘭蘭家開會,來了一個律師,將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我這才意識到對小北的關心太少,就找他深談了一次。」

  「深談的結果呢?」

  「李長安沒有……欺負他,是有一次我兒子搶了王蘭蘭零花錢被他看到。他脫了小北褲子給他屁股打了幾巴掌。」

  「就這樣?」東方廌故意問。

  「就這樣。我仔細問過了,他們沒有其他接觸。平日裡我孩子野的都見不著人,而李長安只會在筒子樓附近走動。」

  「那麼以你對這個鄰居的瞭解,你認為,他有沒有可能對其他孩子作出猥褻行為?」

  許父斟酌之下,用了十分謹慎的措辭。「我個人認為不可能。」

  「有異議,審判長。」馬則安站起來。「證人沒有權利代替其他家長回答,他的推測不具有參考意義。」

  「反對有效。請證人注意發言。」吳雁警告許父。

  東方廌微微皺眉。「審判長,證人口中所說將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律師就是我。當初我也和您還有所有關注此案的人一樣對一個朝孩子下手的人渣感到憤怒,所以才說出了這樣的話。但最終我沒有接下這個案子,因為他們根本拿不出任何實質證據指證李長安。現如今,連所謂『受害者』之一的家長都願意站出來替長安作證,我想他的話並不是像辯方律師說的那樣毫無參考意義。」

  「那請問這位證人的職業是什麼?」馬則安的質疑轉向許父。

  「我從鋼管廠傷退後,一直在家待業。」

  「多久了?」

  「十年。」

  「也就是說從許小北出生之前,您就失業了。至今沒有再找工作。據我所知,您的妻子之所以英年早逝,也是因為同時打三四份工導致過勞死。妻子死後,你對許小北也一直疏於監管。」

  「你什麼意思?」許父因為被提及亡妻而變得暴怒,赤紅著一雙眼瞪著馬則安。

  「我沒什麼意思。只是這樣一位丈夫,一位父親,很有可能並不能十分瞭解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更不用說有效的交流。而且許小北因為常年混跡街頭,也許早就對這樣毛手毛腳的行為感到習以為常」

  話中不僅質疑了許父,更是直接攻擊了許小北是不值得一提的小流氓。

  東方廌用眼神制止了欲發作的許父。「馬律師說的有理。所以為了更加直接瞭解到孩子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特申請王蘭蘭,薛萍萍,張凡三個小孩親自出庭作證。」

  「他們幾個孩子能懂什麼?」馬則安順口就冒出了這句話。

  東方廌又一次露出馬則安所熟悉的微笑,那是請君入甕的胸有成竹。「童言無忌。他們也許不懂什麼,但他們知道真相。吳法官自己也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兒,應該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雖然表達能力不如大人流暢有組織,但只要耐心引導,也可以給出非常有條理的回答。」

  吳雁家的女兒今年十歲,外人看上去聰明伶俐,學習也棒。但在吳雁與丈夫心裡有一個無法與人言說的傷疤,孩子六歲的時候,放學路上差一丁點就被路邊一個瘋癲的流浪漢玷污。好在她和父親學習過幾招防身術,成功掙脫,跑回家和爸媽說起這事的時候,還害怕的發抖。

  吳雁心裡清楚,在這個年紀,有過被性侵猥褻的孩子能夠講述清楚事情原委。但讓弱小的孩子站上公堂與身經百戰的律師唇槍舌戰,她不知道是否太過殘忍。思考片刻後,她說:「法律上沒有限制證人的年齡,只要瞭解事情經過的人均可以上庭作證。但考慮到孩子年幼,為保護他們心靈健康成長,法庭及其監護人有權利隨時終止作證。在場的所有旁聽者不得以任何方式渠道透露孩子的真實姓名,年齡,學校等個人信息。」

  王蘭蘭是第一個出庭的孩子,她父母也是第一個朝李長安發難的,是這個案子裡唯一稱得上有一些真憑實據的孩子,攻破了她,其他人也就好說了。

  東方廌盡量放柔聲音,用和小朋友說話的方式問:「蘭蘭,你在你父母錄製的視頻裡曾說過李長安,也就是你家樓上被你叫做傻子哥哥的人摸你屁股是不是?」

  「是。」慶幸的是孩子稚氣的回答裡,毫無因為此事而籠罩上的陰霾。

  「怎麼摸的呢?像這樣嗎?」東方廌讓自己的同性助手起立站在審判長和所有旁聽者面前,然後以十分曖昧的姿勢撫摸上她的臀部。

  小女孩仔細琢磨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不是。」

  「那是這樣嗎?」她又換了一個猥瑣的姿勢。孩子還是搖頭。東方廌接連換了幾個姿勢都被王蘭蘭否認。

  「那能不能給姐姐學一下,他是怎麼摸你的?現在我是蘭蘭,你是長安哥哥,他是怎麼摸你屁股的?」

  王蘭蘭走出證人席,猶豫的走上前,輕拍了幾下東方廌的屁股。與其說摸,那力道更像是拍打。

  「長安哥哥打你了嗎?」東方廌再次向她確認,因為那力度明顯不是使勁的結果。

  「嗯,打了。」王蘭蘭搖頭。「髒,褲子。」

  「你是說褲子髒了,所以長安哥哥幫你拍褲子……」

  馬則安連忙打斷她。「審判長,我方申請即刻停止作證,原告律師這是在有意引導孩子的話!」

  「審判長,我只是在幫助孩子組織話語。如果辯方律師認為有引導之嫌,我可以不再替她總結,但請讓孩子繼續作證,她已經說出了部分當時的真相。而這部分真相是我們永遠瞭解不到,只有他們知情的。」

  吳雁思考片刻,決定批准證人繼續作證。馬則安不可置信這個口口聲聲支持他的法官,怎麼會不幫自己說話。

  「蘭蘭,你自己慢慢說,長安哥哥當時為什麼要『碰』你的屁股?」

  「小北搶我錢,我摔到地上……長安哥哥打他,拍我屁股。」王蘭蘭有些艱難但還是說清楚了當時發生的事。

  「那為什麼蘭蘭要在視頻裡說哥哥摸你屁股?」

  「爸爸問我,他是不是摸我屁股?」王蘭蘭此話一出,全場嘩然。王蘭蘭父親面如土色。

  「很多孩子分不清摸,碰,拍,打的區別。在剛剛明顯是拍打的動作情況下,如果你問她,是不是摸,她會說是。如果你問她是不是打,她也會說是。這完全取決於大人的用詞。而王蘭蘭的父親挑選了其中最為敏感的詞彙。」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孩子腿上有傷痕,所以我才會這麼說。你們看著照片,星星紅點就像是人掐的一樣,我們咨詢過醫生,不是過敏,是外傷。我和她媽從來沒有打過她!」王父激動的舉著當時拍下的傷痕照片。

  「大家請看這個幻燈片。」東方廌把一張環境圖放在屏幕上。「這個傷痕形狀很特別,確實不像過敏所致。我去事發的筒子樓看過,那裡附近在施工,地上有一堆孩子們從工地撿回來的碎石子。碎石子總體分佈的大小形狀與王蘭蘭身上的傷痕高度吻合。極有可能是孩子當時重摔在石頭上導致的。」

  「你強詞奪理!受害的可不止我蘭蘭一個。還有萍萍和小凡,他們總不可能都碰巧摔倒了吧?」王蘭蘭母親激動的在庭上大叫,被吳雁警告。

  「正好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問薛爸爸薛媽媽還有張爸爸張媽媽。是你們主動找上王蘭蘭父母說你們孩子也受到同樣對待,然後蘭蘭父母才教唆孩子在視頻裡那麼說的吧?」

  薛萍萍的母親一頭冷汗,無言以對。張凡父母還勉強維持著「高幹」形象,默不作聲。

  背過「台詞」的張凡和薛萍萍在東方廌的攻勢下,謊言即刻被戳破。薛萍萍哭著說朝媽媽撲過去。「媽媽,是爸爸叫我這麼說的。為什麼姐姐要凶我!」張凡則是氣惱的將手中的玩具砸向東方廌。

  吳雁最終終止了這場鬧劇一般的作證。

  許小北出庭的時候,帶著一股混世魔王獨有的氣質。壓根不像別的孩子一樣謹慎害怕,甚至有些得意洋洋的環視了庭上所有人一圈。他可是跟一起混跡街頭的朋友都吹過牛,他今天是要來做證人的。

  「證人知道嗎?香港電影裡那種。我才不是古惑仔,我是證人!」許小北豎起了自己舊夾克的領子,好不威風。

  「王太太這就說對了。不管他有沒有對別的孩子下手過,至少你們的孩子是實打實的受害者。怎麼說他都不算冤枉。而且我們不用指名道姓說還有哪些孩子,只需要用『聽說』,『別的班的孩子』,『也許有過』這樣模稜兩可的詞彙,也不算撒謊。至於接下來的事,自有熱心的媒體朋友會幫你們擴散。」

  他一字不漏的將馬則安當時在王蘭蘭家說過的話複述了出來,一臉得意的指著馬則安,笑的好不天真。「就是這個叔叔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