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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美人在哪裡?!」言希在船塢上吐了個天翻地覆,青著臉,死也不放攥住阿衡衣角的手。決定,討厭她個至死方休,做鬼也不放過溫家八輩祖宗。

阿衡看著少年冒著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

她是無辜的。

船上確實有很多「美人」,只不過不是真正的美人,而是一種小黑魚,長得小小胖胖,極是醜陋,但是味道卻很鮮美,被漁人戲稱「美人」。

因此,她算不得撒謊。

但是,言希看到上了飯桌的「美人」,如同霜打過的茄子,閉了口,死死地用漂亮的大眼睛瞪著溫衡。

「小妹,讓你阿哥嘗嘗魚,我剛打上來的,鮮著呢。」撐船的是一位老漁夫,皮膚黧黑,抽著旱煙,坐在一旁,熱情開口。

「阿公,我曉得。」阿衡笑呵呵地點頭,把老人的話對著言希重複了一次。

言希看著盛了滿鋁盆的小黑魚,用筷子戳了戳,臉色陰沉,食慾不大。

他剛剛暈船,吐過一陣子,胃中極是不舒服。

阿衡歎了口氣,問老人——「阿公,你放的有沒有薄荷葉?」

她知道,漁人有習慣,採了薄荷葉,含口中,以便提神。

老人走向船頭,捧了個小罐子,笑著遞給了言希。

少年拔開塞子,薄荷的涼甜撲鼻而來。

罐中,是一顆顆暗紅色的梅子,看起來極是誘人。

「是楊梅。」阿衡彎起了眉。

「用薄荷葉泡的,讓你阿哥吃幾個,就好啦。」老人抄著濃濃的水鄉語調,使盡嘬了口旱煙,煙斗中星星了了,明明滅滅。

言希默默嚼了幾顆,起初覺得味道極是怪異,又辣又澀,毫無甜味,但吃過幾個之後,覺得舌中味道雖然不夠細膩,但是別有風味。而胃中的不舒服,也漸漸壓了下去。

阿衡淡哂,夾了一塊魚,剔了刺,放入言希碗中。

北方人大多不慣吃魚,也不太懂吃魚。

言希在家中一向享受皇帝待遇,李副官把他拾掇得舒舒服服,吃飯一向沒有操過心,這會兒阿衡給他夾了魚,費心剔了魚刺,因為慣性,理所當然地吃了起來,卻還未意識到其中的不妥之處。

而阿衡,心中並未想太多,只是想做,便做了,壓根沒有警覺,這番行為,其中所蘊含的寵溺和親密的意味。

可是,當兩人都當作稀鬆平常時,這事,又確實算不上什麼大事。吃完飯,嘴一抹,你做你的言希,我做我的溫衡,橋是橋,路是路。

小黑魚是老人取了湖水,用紅椒燉的,絕對天然,味道鮮香嫩滑,言希吃得心滿意足,眼中的陰鬱漸漸化了去,辣得出了汗,感冒似乎也去了好幾分。

夜色漸漸深了,湖面映了月色,波光粼粼,銀色蕩漾。

老漁人幫二人收拾床鋪,言希阿衡坐在船頭,有些無意識地看著這一片山山水水。

南方的冬天,沒有北方冷意,只帶了若有似無的涼。

風輕輕吹過,水波沿著一個方向緩緩渡著,圓圓的漩兒,一個接著一個,交疊了時間的流逝,隨意而溫和的方式,卻容易讓人迷惑其中而無法自拔。

言希修長的腿盤在一起,坐姿舒服而帶了些微的孩子氣。

驀地,少年嘴角掛了笑。

他輕輕地哼起了一個小調。

阿衡以前從未聽過,曲中帶了淡淡的慵懶,淡淡的舒適,完全的言希式風格。

不過,意外的好聽。

後來,偶然間,她才知道,這曲子是G.L.的經典情歌《心甘情願》。

愛就是一份心甘情願。

那歌詞寫得言之鑿鑿,言希隨意哼哼,未應了當時的景,可巧,卻應了多年之後的她的情。

言希起了身,折回船艙,出來時,抱了畫板和一盞油燈。

「你要,畫畫?」阿衡歪頭問他。

少年點點頭,黑髮在風中,輕輕撩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畫什麼?」她笑了。

少年指了指湖岸兩旁環繞的青山。

他坐在船板上,曲起膝蓋,把畫板放在了腿上。

少年白皙的手旁,放著一整盒的油彩,在船艙中,阿衡幫忙尋了一個烏色的粗瓷碟子,言希用湖水洗了,而後魔術師一般,暗黃的燈光下,抽出幾管顏料,緩緩用手調了黛色。

他拿起了畫筆,阿衡瞅著,有些像毛筆,但是桿不是圓筒形,而是類似錐子的形狀。

他舉起了手,不是往日漫不經心的表情,而是帶了專注,所有的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畫紙上。

少年食指和中指夾著畫筆,白皙的手輕輕地丈量著著筆的位置,唇抿了起來,黑眸沒有一絲情緒,看起來,冷峻認真的模樣。

阿衡看著他的手流暢嫻熟地將湖光山色,緩慢而篤定地印在純白的畫紙上時,除了驚詫,更多的是感動。

自然造就了太多美好,而這美好往往被冷卻忽略,孤寂淡薄地存在著,人興許懷著稱讚欣賞的心情望著它,卻總是由這美好兀自生長而無能為力,任渴望擁有的慾望折磨了心靈,可,當她望見了它生命的延續張揚——僅僅一張薄薄的畫紙,一切衡量於它孤寂的歲月不過一瞬的時光,心中對這美好的渴已經止了徹底,驚詫的是少年的才華,感動卻為了一方山水的知音和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停不下筆,她停不下目光,帶了放肆的瘋狂。

夜漸漸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終於用拇指抹勻了最後一筆,丟了筆。

「好看。」阿衡望著畫,雖然知道自己形容得拙劣,可依舊彎了眉,呵呵笑開。

言希也笑了,從畫板上取出映著山水的畫紙,一隻手拉著一角,隨著風,緩緩晾了干。

「送給你。」少年輕輕將畫遞給她,秀氣的眉飛揚著,黑亮的眸中帶了狡黠。

「不過,你要幫我一個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雙手捧了畫紙,認真地點了點頭,抬頭時,卻發現少年臉上有些不正常的紅暈。

阿衡心一緊,伸手探向少年的額頭,卻發現滾燙得嚇人。

糟了,發燒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探在自己額上的手,眸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平淡開口——「我沒事。」

然後,起身,進了船艙。

阿衡跟著走進船艙時,言希已經蒙上被子,側著身子,一動不動,蜷縮在床上。

阿衡提著油燈,站在少年床邊,終究不放心,搬來小竹凳,坐在床腳,吹熄了燈。

船艙外,是水浪的聲音,嘩嘩地,流過,拍打,而後,靜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著床上那個蜷縮的背影,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實的感覺愈加強烈。

阿衡心裡空蕩蕩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這裡。

她知道有她在,這少年不會放下戒備,好好休息。

但她卻抱著熏了煙的油燈,不肯放手,手中滿是剛剛觸到時指腹燙得嚇人的溫度。

她想做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言希在固執著堅持自我的尊嚴,他寧願發了燒,也不願意一個陌生人隨意走近自己。

阿衡一向覺得自己笨,可是,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清楚得再也不能。

她歎了口氣,靜靜走了出去。

這時,少年卻在被中悶悶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阿衡心口發緊,轉身,倉促,想要走出船艙,去喚漁夫。

「等一等。」沙啞而略帶隱忍的聲音。

阿衡轉身,那少年雙手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月光下,雙唇發白,映得臉色,益發嫣紅。

「你病了。」阿衡輕輕開口。

言希有些煩躁地低頭,語氣稍嫌不安——「我不喜歡陌生人靠近我。」

復又攥了指下的柔軟,半晌,才虛弱開口——「溫衡,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搖頭。

言希淡淡笑了笑,並不理會阿衡,兀自開了口——「溫衡,你多大時學會說話的?」

阿衡靜靜看著他,不語。

「我是一歲的時候。李副官當時抱著我,讓我摸著他的喉嚨,聽他發音。他教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我學會了,於是對著他,高興地喊媽媽,可惜,他卻沒有誇我聰明。」言希微微一笑,呼吸聲有些粗重「真是的,對這麼小的孩子,不是應該鼓勵的嗎?」

他的聲音,強裝著輕快,可聽著,卻像浸到水中的海綿,緩緩沉落。

「一歲半,學走路的時候,是我家老頭兒,蹲在地上,等著我靠近。那個時候,太小,感覺路太長,走著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裡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沒有的美國糖,是那兩個人……抱歉,我不太習慣喊他們爸爸媽媽,寄回來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話,就可以炫耀給思莞了。」言希語速有些快,說完後,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聲來。

阿衡嘴唇有些乾澀,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後,無力放下,輕輕笑道——「然後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頭,額角已經滲出一層薄汗——「我鬧著讓李副官抱我去思莞家,手裡拿著糖,沾沾自喜準備給他看,然後,張嫂告訴我,溫叔叔和阿姨帶思莞去兒童公園了,晚上才能回來。」

她看著他的眼睛,細碎的緩緩流動的光,像潮水,拍打過,流逝去。

「呀,真是的,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還敢對我笑,於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著輕輕的顫動。

阿衡嘴角乾澀,她不知道說些什麼。那時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會,躲在媽媽的懷中,抓著她的手睡覺。

雖然媽媽不是親媽媽,但卻是,所有希望和熱愛的源頭。

「言希……」她遲疑著喊他,語氣抱歉。

雖然不知,抱歉些什麼。

少年卻沒有答語。

他靠在床上,已經睡著。雙手一直蜷縮緊握著,嬰兒的姿態。

阿衡歎氣,把自己床上的被挾了過來,蓋到了言希身上。

確認他在熟睡,她才悄悄,把他輕輕地安置平躺在床上,看著他的頭緩緩沉入軟軟的枕頭中,熟睡安然的姿態。

半夜,燒了熱水,拿毛巾敷了幾次,又所幸只是低燒,碾了一層汗,快天明時,少年的體溫已經恢復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著,言希對她說這些話,又有幾分是願意讓她知道的。

因為,生病的人太過脆弱,脆弱到無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飾的那個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應當看到的範圍之內。

她不確定,言希清醒的時候,依然期待她得知這個事實。

多年以後,塵埃落定,問及此,言希笑了——「只是發燒,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話,確實是真切地想告訴她的。

阿衡搖頭,她不覺得言希是樂於傾訴的人。事實上,很多時候,因為埋得太深,讓她頗費思量。

言希猶豫了,半晌才開口——「阿衡,雖然我從不曾說過,但當時,確實是把你當做未來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並不知曉內情。因為,我始終認為,夫妻之間,應當坦誠。」

阿衡苦笑。她和言希,一輩子繞不過的劫。

言希恢復意識時,已經是清晨。透過窗,湖面結了一層淡淡的霧色。

他輕輕動了動指,想要起身,卻覺得身上很重。

一層被,兩層被,還有……一個人。

言希挑了眉,惡作劇地想要推開女孩,卻發現女孩的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左手,瞬間,靜默在原地。

他皺了眉,半晌,散了眉間的不悅,笑了笑,輕輕推開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懶腰,覺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濕濕的,滿是汗氣。

他厭惡地嗅了嗅襯衣,鼻子恨不得離自己八丈遠,無奈不現實,長腿邁出船艙,對著船頭喊了出來——「呀,我要上岸,少爺要洗澡!」

帶著稻草帽的老漁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

她剛剛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尷尬,便佯裝熟睡。

可是,這會兒,是真困了。

終於,上了岸。

湖中的霧色,也漸漸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