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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0

北方的天,冷得迅速,十二月的中旬,雪已經落下。

1999年的第一場雪,悠悠飄落時,B市裡的人們正在酣眠。

阿衡自小,生活在南方,從小到大,見過的雪,五個手指數得過來。況且,每次下雪,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它已經悄悄停止,了無痕跡。因此,她對雪的概念很是模糊,白色的,軟軟的,涼涼的,還有,吃了會鬧肚子的。

這樣的形容詞有些好笑,但當思莞興奮地敲開她的門對她說阿衡阿衡快看雪時,她的頭腦中只有這樣匱乏而生硬的想像。

因此,推開窗的一瞬間,那種震撼難以言語。

她險些因無知,褻瀆了這天成的美麗。

天空,蒼茫一片,這色澤,不是藍色,不是白色,不是世間任何的一種顏色,而是凝重地包容了所有鮮美或灰暗,它出人意表卻理應存在,以著強大而柔軟的姿態。

蒼茫中,是紛揚的雪花,一朵朵,開出了純潔。

阿衡驀地,想起了蒲公英。那還是她年幼的時侯。母親攢了好久的布,給她做了一件棉布裙子,卻被石榴汁染了污漬。鄰居黃婆婆對她說,用蒲公英的籽洗洗就乾淨了,她盼了很久,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去採蒲公英籽,漫山遍野,卻都是飛揚的白白軟軟的小傘,獨獨未見籽。

那樣的美麗,也是生平少見。只可惜,與此刻看雪的心境不同。當時,她懷著別樣的心思望見了那一片蒲公英海,錯失了一段美好,至今留在心中的,還是未尋到蒲公英籽的遺憾。

綿延千里,漫漫雪海。

下了一夜大雪,路上積雪已經很厚,踩上去鬆鬆軟軟的。

街上的環衛工人已經開始掃雪,阿衡有些失望。

「放心吧,會一直下的。」不會這麼快就停。思莞知曉阿衡的心思。

阿衡瞇眼,望了望天,一片雪花剛好飄到她的眼中,眼睛頓時涼絲絲的。

「思莞!」隔得老遠,震天的喊聲。

思莞回頭,笑了。

呵,這組合難得。大姨媽和阿希湊到了一起。

他們仨連同在維也納留學的陸流,四個人一塊兒長大,只有這兩個是萬萬不能碰到一塊兒,倆人在一起,沒有一日不打架。打得惱了,他去勸架,苦口婆心,倆人倒好,勾著肩晃著白牙一起踹他,聲聲奸笑親愛的思莞你不知道打是親罵是愛愛得不夠用腳踹嗎?他抹著眼淚向陸流呼救,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語氣溫柔若水——「誰讓你管的?打死倒好,世界一片清靜。」

「達夷,阿希。」思莞用力揮揮手。

阿衡看著遠處的兩人漸漸走近。兩人一個白襖,一個藍襖,個頭不差什麼,只是辛達夷比言希結實得多,在辛達夷面前,言希益發顯得伶仃清冷。

「我剛剛還跟言希說呢,前面看著那麼傻冒的人,肯定是溫思莞,就試著喊了一嗓子,結果真是你!」辛達夷嘿嘿直笑,一頭亂糟糟的發很是張揚。

「滾!」思莞笑罵,但親密地搭上少年的肩,笑看言希——「阿希,你今天怎麼和達夷一起上學,你一向不是不到七點五十不出門的嗎?」

言希淡淡掃了思莞一眼,並不說話。

他穿著白色的鴨絨襖站在雪中,那雪色映了人面,少年黑髮紅唇,膚白若玉,煞是好看,只是神色冷淡。

阿衡靜靜看著他,有些奇怪。

言希好像有兩個樣子,那一日在他家,是霸道調皮無法無天的模樣,今天,卻是她與他不認識之時數面之緣的模樣,冰冷而懶散,什麼都放不到眼裡去。

「丫感冒了,心情不好,別跟他說話。」辛達夷覷著言希,小聲說。

「噢。」思莞點點頭,便不再和言希搭話。

言希心情不好的時候,絕對千萬一定不要和他說話,更不要惹著他,否則,會死得很慘。

這是溫思莞作人發小兒作了十七年的經驗之談。

可惜,辛達夷是典型的人來瘋,人一多便得瑟。

「言希,不是老子說你,大老爺們什麼不好學,偏偏學人小姑娘生理期,一個月非得鬧幾天彆扭,臭德性!」辛達夷見言希一直默默無害的樣子,開始蹬鼻子上臉。

思莞臉黑了,拉著阿衡躲到了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襖少年輕飄飄靠近那不知死活笑得天真滿足的藍襖少年,修長的腿瞬間踢出,兼顧快,狠,准三字要訣,白色的運動鞋在某人臀部印下了清晰的四一碼鞋印,某人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啃雪。

眾人叫好,好,很好,非常之好。

這個姿勢,這個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夠踢出來的。

「言希,武術?」阿衡小聲問思莞。

「阿希不會武術,只練人肉沙包。」思莞頗是同情地看了看屁股撅上天的辛達夷,意有所值。

辛達夷淚流滿面——「言希,老子跟你不共戴天!你他媽就會突然襲擊!」

言希冷笑——「我貌似跟你說過,今天不准惹我少爺我心情不好做出什麼事來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你丫別跟我說你忘了剛剛喝豆腐腦的時候我重複了三遍!」

辛達夷理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咬牙切齒——「言希你丫不要以為自己長得有三分姿色就可以踢老子!「  思莞絕倒。

言希微微一笑,十分無奈——「爹媽生的,少爺我也不想這麼人見人愛的。」

思莞爬起來繼續絕倒。

阿衡對奶奶瞭解得很少,但是思莞隻言片語,她能感受到他對奶奶的懷念。

奶奶是阿衡回到溫家的頭一年冬天去世的,爺爺雖是無神論的□員,奶奶卻是個十分堅定的天主教徒。她常常教導思莞要心存善念,寬仁對待人和物,因為萬物平等,不可以撒謊,做人應當誠實,對待別人一定要真誠禮貌。

思莞在奶奶的影響之下,也是忠實的信主者。

阿衡知道時,倒並不感到意外。

因為,思莞,就是這樣的人,始終溫柔禮貌待人寬厚,在他眼中,沒有美醜之分,只有善惡。 他能夠平靜大度地對待每一個人。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未曾衝動過的少年,卻在聖誕節前三天,失了蹤。

準確算來,從那一天清晨起,阿衡就沒有見到思莞。

溫家人起初只當他有事,先去了學校,結果直至第二天,少年還未回家,打給言希辛達夷,都說沒見,而思爾住的地方傳來消息,說她也已經兩天沒回去了,家人這才慌了神,央了院子裡的鄰居和警察局,一齊去找。

阿衡被留在家中看家。

她想著,覺得這件事實在毫無預兆。思莞失蹤的前一天還在說說笑笑,沒有絲毫異常,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阿衡進了思莞的房間,一向乾淨的房間一片凌亂。剛剛,家人已經把他的房間角角落落翻了一遍,卻未找到絲毫的蛛絲馬跡。

思莞一向乾淨,他回來看到房間這樣,會不高興的。

阿衡想到思莞看到房間亂成這樣,眉皺成一團的樣子,呵呵笑了。

她決定幫少年整理房間。

拉開窗簾,窗外依舊白雪皚皚,不過,辨得出是夜晚。

今天晚上是平安夜。阿衡對洋節沒有什麼概念,只是思莞講得多了,便記住了。

平安夜要吃蘋果,平平安安。

思莞在外面,吹著冷風,有沒有蘋果吃呢?那麼冷的天不回家,凍病了怎麼辦,多傻呀,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她如果不能說,總還有媽媽和爺爺的。

阿衡想著思莞也許馬上就會回來,收拾乾淨了房間就去削蘋果。

可削完一個,想著爾爾興許也一起跟著回來呢,又多削了一個。

端到思莞房間裡時,抬頭,不經意掃到了牆上的掛歷。十二月份,用黑筆劃了一道又一道,最後停在二十二日。

十二月二十二日,是奶奶下葬的日子。

思莞曾經告訴過她——奶奶被爺爺葬在B市最大的教堂,但是,奶奶並不喜歡那個教堂,她最愛做禱告的,是一家小教堂,他說奶奶的靈魂一定會在那裡。

蘇……蘇東教堂!

阿衡眼前一亮,穿上外套,便跑了出去。

出了院子,招了出租車,司機一聽去蘇東教堂,擺擺手,為難了——「小姑娘,蘇東那邊上了凍,路滑,難走得很。」

「叔叔,錢,我有!」阿衡從衣兜中掏出所有的零用錢。

「哎,我說小姑娘,我這把歲數還貪你一點兒錢嗎?」司機是個耿直的皇城人,有些惱了。

「叔叔,別氣。」阿衡急了「我哥哥,在蘇東,兩天,沒回家!」

「噢。小姑娘,那這樣吧,我把你送到G村,那裡離蘇東大概還有兩里路,路滑了些,車過不去,但走著還是能過去的,你看成嗎?」司機也是個好心人,皺著眉,向阿衡提議。

阿衡猛點頭,十分感激。

上了車,可惜,平安夜,市區人特別多,車走不快。

「叔叔,快,再快!」阿衡心中焦急。

「再快,就開到人身上了!」司機樂了,覺得小姑娘說話有意思。

「我哥哥,蘇東,冷!」阿衡越急,嘴越笨。

司機不笑了,有些感動,看了阿衡一眼,溫和開口——「成,咱再快一點兒,不能讓你哥哥凍著!」

等到了G村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

阿衡交了錢,便匆忙向前走,司機從車窗探出頭,對阿衡大聲說——「小姑娘,一直向前走,看到柏子坡的路標,往右走三百米就到了!」

阿衡揮手,笑著點點頭。

「小姑娘,路上慢著點兒。」司機熱心腸,遙遙揮手。

她已走遠,並沒有聽到,只是在雪中遙望著著陌生的好心人,微笑著。

阿衡本來對司機所說的路滑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在狠狠栽了幾個跟頭之後,還是有些吃不消。

但是心中一直胡思亂想,也就顧不得疼痛了。

萬一,思莞不在蘇東教堂怎麼辦?

萬一,思莞不跟她一起回去怎麼辦?

萬一,思莞和爾爾在一起,看到她尷尬了怎麼辦?

阿衡一路扶著樹,終於找到柏子坡的路標,等在夜路中摸到蘇東時,全身已經被汗水和雪水浸透,黏在身上,很難受。

蘇東很小,但是設計很獨特,乾淨溫暖的樣子,像是阿衡在照片裡見到的奶奶的感覺。

但是,這個教堂幾乎快要荒廢。畢竟,離市區有些遠,而且不如其它教堂的規模。

這裡,教堂的燈亮著,噢,不是燈,閃閃爍爍,應該是燭光。

阿衡想要推門走進,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是思莞。

她笑了,心中放鬆安定起來。

「爾爾,你說奶奶能聽到我們說話嗎?」少年的聲音,往日的溫和清爽,語氣中,卻有著對對方的信賴。

「會的,奶奶的靈魂在這裡,她一直看著我們。」聽起來溫暖舒服的嗓音。

爾爾……嗎?

阿衡想要推門的手又縮了回來。

現在進去,太冒昧。

讓他們再多說會兒話吧。

「嗯,奶奶生前最喜歡這裡,每年的平安夜,她都會帶我們來這裡。「少年笑了。

阿衡有些遺憾。

她也想見奶奶一面。奶奶,在烏水,孩子們喊奶奶都是喊「阿婆」的,不曉得奶奶聽到她喊她「阿婆」,會不會高興?

爺爺告訴過她,奶奶的祖籍就是烏水。

阿衡無聲地笑了,眸子變得愈加溫柔。如果,她也有奶奶疼著就好了。她會做一個很孝順的孫女的,她會給奶奶捶背,洗腳,做好吃的東西,啊,對了,就做江南的菜,奶奶一定很高興。

奶奶也許會給她做好看的香包,會對她笑得很慈祥,會在別人欺負她的時候用掃帚把壞人打跑,會給她講以前的神話故事,呵呵。

「哥,如果奶奶活著,她會不要我嗎?」教堂裡溫柔的女聲有些難過。

那麼,如果奶奶活著,她會喜歡她的來到嗎?

少年的聲音有些發顫,輕輕開口——「不會的,沒有人不要你,奶奶最疼你,你忘了嗎?以前我和你拌嘴,奶奶總是先哄你的,對不對?」

「可是,爺爺以前也很疼我,他現在還是不要我了。」

思莞聲音有些激動——「爾爾,奶奶臨終前跟我說過,她跟爺爺一樣,是知道真相的,她明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孫女,她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偷偷調查過阿衡的下落,但是她卻沒有把她接回來,一直到去世都沒有,也沒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嗎?」、啪,她聽到胸中什麼碎裂的聲音,那麼冷的夜,那麼炙熱的傷口……她靜靜從牆角滑落到冰涼的雪地上。

全身冰涼透骨。

阿衡,阿衡,她念著自己的名字,眼角一片潮濕。

好難受,心裡好難受。

為什麼,為什麼每一個人都不想要她呢……  為什麼呢……她認真地當著雲衡,被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罵著野種的時候卻沒有辦法反駁,因為他們沒有錯,說的是實話。

她認真地當著溫衡,被所有愛著溫思爾的人遺忘痛恨著卻沒有辦法吵鬧,因為他們沒有錯,溫衡搶了溫思爾的所有。

這個世界,畢竟,先有溫思爾,後有溫衡。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過自己——為什麼要存在……為什麼要明目張膽地存在?!!!

她有人生,有人養,卻……沒人要.。

他們可以喜歡著她,可以善待著她,除了她,永遠都有更喜歡更想要厚待的人。

於是,為了那些人,順理成章地把她隨手丟進角落裡。

那麼難堪,像是垃圾一樣,扔掉了也不會想起麼……「溫衡?」帶著鼻音的音調。

阿衡抬起頭,看到了言希。

少年穿得鼓鼓囊囊的,帽子,圍巾,手套,口罩,一應俱全。

阿衡看到他,有些尷尬,垂了眉眼,收斂神色,「思莞他們在裡面?」少年指著教堂裡面。

阿衡點了點頭。

「哦。」少年可有可無地點點頭,帽子上的絨穗一晃一晃的,映著黑黑亮亮的大眼睛,在雪中十分可愛。

「那咱們走吧。」言希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了出來,有些含糊。

「去哪裡?」阿衡愣了。

「回家。」少年簡潔地回答,伸出手,輕輕把阿衡從地上拉了起來。

「思莞,爾爾呢?」阿衡糯糯開口。

「我給溫爺爺打個電話,一會兒派司機來接他們。你先跟我走。」言希伸了伸懶腰,有些懶散地把雙手交疊背在後腦勺。

阿衡點點頭,轉身看了看教堂,輕輕開口——「阿婆,再見。」

言希淡淡開口——「她聽不到的。」

「為什麼?」阿衡聲音乾澀。全身有些虛脫。

這告別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

「她在,上帝,身邊?」

阿衡輕輕仰頭,滿眼的蒼茫。

少年笑了,她聽到他的笑聲,但是,他的眼睛卻是冰涼的,尖銳的。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她一定在他身邊。」

阿衡愣愣地看著他。

少年卻不再開口,走在雪中,冰冷懶散,漫不經心的眼神。

阿衡看著他的背影,錯覺這一刻,這少年比她還寂寞。

言希,忽然,停了腳步。

他穿得太厚,有些費勁地脫掉棉手套,遞給阿衡,微微笑道「上帝從不救人。人卻會救人,就好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天經地義地維持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