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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7

自從那一隻叫做「滷肉飯」的小鳥被言希帶走之後,阿衡和思莞相處起來輕鬆了許多,偶爾少年會揉揉她的長髮,開開玩笑,溫和地笑一笑。

這是……哥哥的感覺嗎?

阿衡不確定,但這不確定又確實貼心,她就不情願再計較下去。鑽牛角尖很累。

她想要認真地活著,像樣地活著,慢慢地付出,慢慢地得到付出。

這是一種野心,戰戰兢兢的野心。

日子像流水一樣,白馬兒遛著遛著,不知穿越了多少名叫光陰的小路,這秋葉落了盡,以蕭索的姿態迎接了冬天。

再也沒有人在她面前提過爾爾,溫家的人達成了默契。他們在嘗試著接受阿衡,可是阿衡卻覺得他們在隱忍,隱忍得很辛苦,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所以,在那個叫做「爾爾」的氣球爆炸之前,她只能平靜地等待,等待著生活賜予一些珍貴的轉機或者欣喜。

爾爾是客觀的存在,溫衡卻是主觀的姓名。

客觀主觀,辯證唯物,這是政治老師教給她的東西。

當然,讀書上學很累,這是客觀主觀都否定不了的真理。

不過才高一而已,每一科的老師都像鬥雞一般地紅著眼搶奪他們的人民幣,是誰說的來著——時間就是金錢。

阿衡不會抱怨,但看到老師們在第二節大課間無休止地「再講兩分鐘」時,會覺得肚子非常非常餓,咕咕叫個不停。

下課時,女生一般衝向廁所,男生一般衝向小賣部,這時,阿衡雖然跟在男生身後小步挪得歡快,但看到男生無意瞄到她抱著麵包跟在他們身後時愣住的表情,還是會尷尬的。

她抱著麵包,試圖寬慰自己,廁所和麵包,一樣都是生理需要……「靠!老子拿錯麵包了!草莓的,要膩死人了……」辛達夷在前面揉著黑髮叫囂,樓梯在顫抖。

「小變,跟老子換換,我只吃肉鬆的!」那個少年,一頭鳥窩似的亂髮,笑著湊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少年身旁。

阿衡悶著聲,笑了起來。

辛達夷喚做小變的男生,是班上有名的優等生,叫做衛旭,長得清清秀秀,聲音細細小小,愛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辛同學閒著無事,給起了外號——「小變態」,簡稱「小變」。

衛旭雖然個性柔柔弱弱,像極女孩兒,但是畢竟是男孩子,生平最惱別人喊他」小變」,尤其是這罪魁禍首辛達夷喊的,聽到他嚎的一嗓子,面色發青,「哼」了一聲,搖曳著楊柳腰,款款攜著肉鬆麵包離去。

「喲喲,大姨媽,把小變惹惱了,小心今天他帶全體女生討伐你!」旁邊其他的男孩兒笑得東倒西歪。

「滾滾!誰怕那幫丫頭片子!」辛達夷撇嘴,滿不在乎「你們誰有肉鬆麵包,跟老子換換!」

男生都不喜歡吃甜東西,聽了他的話,作鳥獸散。

阿衡看著手中的肉鬆麵包,猶豫了片刻,跑到他的身旁,笑著伸出手上的麵包,對辛達夷說——「換!」

少年的眼睛在亂髮中很是明亮,可看到阿衡時,卻變得有些複雜,抓住手中的草莓有些彆扭地開口——「我不餓了!」

隨即,漂亮的拋物線,草莓麵包扔進了垃圾箱,然後,轉身離去。

阿衡有些呆怔,看著垃圾桶裡孤伶伶的麵包,歎了口氣,撿了回來,拍拍上面沾到的塵,小聲用吳音開口——「一塊五一個的。」

「阿衡?」有些疑惑的聲音。

阿衡轉身,看到了思莞,雖知他聽不大懂江南話,但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買了兩個麵包?正好,給我一個吧,快餓死了!」少年笑著伸出手,那雙手很乾淨修長,他看著阿衡,輕聲抱怨著「今天學生會開會,忙活到現在才散會,剛剛肚子有些餓,去了小賣部,麵包已經賣完了!」

阿衡有些感動,把手上的肉鬆麵包遞給了思莞。

「我想吃草莓的。」思莞嘴角的酒窩很扎眼,樓梯上來來往往的女生看得臉紅心跳。

阿衡笑了笑,搖了搖頭——「髒了。」

思莞微笑著表示不介意,阿衡卻背過了手,笑得山水明淨。

她抱著草莓麵包,到了教室所在樓層的迴廊上,打開紙袋,小口地咬了起來。

阿衡說不准草莓麵包和肉鬆麵包的差別在哪裡,只是覺得草莓醬甜味淹過酸味,並不是她嘗過的草莓的味道,但是叫做草莓麵包又名副其實,著實奇怪。

不過,很好吃。

立冬的那一天,下了雨。張嫂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早些回家,說是言老爺子請溫家全家吃餃子。

言老爺子,是阿衡爺爺的老朋友,一起上過戰場流過血換過生死帖的好兄弟,以前兩人未上位時,一個是團長,一個是政委,一文一武,好得穿一條褲子。本來說是要當兒女親家,結果生的都是帶把的,也就作了罷。

思莞本來說放學要同阿衡一起走的,結果被學生會的事絆住了,阿衡在辦公室外等了半個小時,思莞過意不去,便假公濟私,推說有事,拿了辦公室儲用的傘走了出來。

「冷嗎?」思莞撐著傘問阿衡,星眸溫和。

阿衡戴上了連衣帽,搖搖頭。

兩人安靜地走在傘下,一左一右,一臂之距。

冬日的風,有些刺骨,雨一直下著,清晨還是細雨,到了傍晚,已經滂沱。雨水滴入泥土中,慢慢吸收,經年失修的小胡同有些難走,腳下都是稀泥。

兩人躲著泥走,卻不想什麼來什麼,被騎自行車經過的下班族濺了一身泥。

少年少女掏出手帕,手忙腳亂,顧此失彼,被雨淋濕了大半。

「跑吧!」思莞笑了「反正衣服都濕了。」

阿衡在水鄉長大,小時候淘氣,鳧水,摸魚,更有梅子黃時雨佐伴年華,因此,並不慣打傘,現下,思莞提議,倒合了她的心意,沖思莞點了點頭,便衝進了雨中。

阿衡在雨中小跑,卻感到這裡的雨和烏水鎮的完全兩種模樣,遠方的溫柔沾衣,眼前的剛硬刺骨。兩種不同的感覺,天和地,勾起了心中那根叫做思鄉的心弦。

思莞靜靜走在雨中,靜靜溫和地看著阿衡的背影。

他的臉上有冰涼如絲的雨滴過,眼睛一點點,被雨水打濕,回憶的舊膠片在雨中模糊而後清晰起來。

他見過的,一幕一幕,黑白的電影。有個女孩曾經調皮地扔了他手中的雨傘,握著他的手,在雨中奔跑。他習慣於勉勉強強跟在那個女孩的身後奔跑,習慣於有一雙小手塞進他的手中,習慣於在雨中看著那個女孩比之以往長大的身影,習慣於喚她一聲「爾爾。」

他的爾爾,那片笑聲,在冬雨中,卻像極了燕子呢喃人間四月天。

他是爾爾的哥哥,曾經以為的親哥哥,可是莫名的一夜之間,和最親的妹妹,成了陌路之人。

有時候,他惱著爺爺,既然明知真相,明知爾爾不是他的親妹妹,為什麼放縱著他們如此親密?由著他們把血液混到彼此的身體內,才告訴他那個朝夕相處的最親的人與他毫無關係。

彼時,前方的阿衡搖著手對他微笑,他卻無法對她微笑,連假裝都無力。

人間四月芳菲早已落盡,一束桃花悄悄盛開,卻不是原來的那般明艷。

回到家以後,家中已空無一人,溫爺爺留了一張紙條,說是先去言家,讓他們放學後盡快趕到。

阿衡和思莞匆匆換掉濕衣服,便離開了家門。

這時,雨已經停了。

「言家,哪裡?」阿衡好奇。

「你見過的。」思莞笑了,引著阿衡繞過花園,順著彎彎的石子路,走到參天大樹後的白色洋樓。

「到了,就是言希家」思莞揶揄一笑,可人的俊俏溫柔,修長的指指向洋樓。

「可巧,言爺爺,姓言。」阿衡恍然。

思莞不若平日的舉止有度,大笑起來,眼睛明亮。

巧在哪裡,言爺爺不姓言,難道還要跟著他們姓溫?

「溫老三,你家的這小姑娘有意思!」爽朗的笑聲,粗大嗓門,震耳欲聾。

阿衡定睛,才發現門已經打開,站著言希和一群大人,臉頓時紅了起來。

爺爺看著她,笑意滿眼,左邊站著溫媽媽,右邊是一位十分魁梧高大的老人,微微發福,頭髮斑白,眉毛粗濃,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言希美貌驚人,與老人的相貌南轅北轍,但眼中的神采,卻像極了他,同樣的驕傲,同樣的神氣。

「言爺爺好。」思莞有禮貌地鞠了躬,笑嘻嘻地站到了言希身旁,兩個少年開始嘀咕。

「阿衡,打招呼呀,這是你言爺爺。」溫媽媽看著阿衡,臉上也帶了難得的笑意,想是也被女兒逗樂了。

自從阿衡來到溫家,今天是溫母,第一次打正眼看著女兒。

她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可是,離開了身體,卻沒有一日疼痛,這讓她迷惑,因此給了自己理由更加深切地愛著一點點撫養長大的養女思爾。

她離去時,做母親的不知,回來時,滿腔的母愛已經寄托在另外一個明亮貼心得像自己的太陽一般的女孩,這讓她,情何以堪。

因此,她拒絕著荒謬的事實,把親生的女兒拒之門外。

她是個長情的女子,在養女身上的滿腔愛意既然收不回,那就繼續愛下去。

至於眼前的女孩,把她當作寄養在自己家的孩子照顧,便好。

「言爺爺。」阿衡的普通話依舊笨得無可救藥,但是彎著腰的姿勢,卻規規矩矩。

「阿衡,溫衡,好!好名字!」老人笑了,看著阿衡,益發憐惜。

當年的事,是他一手促成,他對這女孩兒,滿心的愧疚和心疼。

「言帥,你倒說說,這名字好到哪裡?」溫爺爺笑瞇瞇。

「好就是好,我說好就好!」言帥橫了溫老一眼,濃眉皺了起來,帶著些微的孩子氣。

「沒天地王法了!」溫老嘲笑。

「三兒,你別給我整這些彎彎繞繞的,老子是粗人,扛過一輩子槍,可沒扛過筆桿子!」言帥眼睛瞪得極大,語氣粗俗。

「衡,取《韓非子·揚權》書中,一句『衡不同於輕重』,世界萬千,紛擾沉浮,是是非非,取輕取重,全靠一桿秤。我家的小丫頭,正是有衡之人。」溫老看著孫女,眸中閃著睿智。

言帥捧腹大笑——「三兒,你個老迷瞪,誰把自家丫頭比成秤砣啊?」

溫老搖頭,直歎氣。

阿衡的眼睛卻亮了。

她幼時父親取名「恆」,意指恆心,與弟弟的名字「在」在一起,恰好「恆在」,是希望他們二人長壽,承歡膝下,只是後來,上戶口時,戶籍警寫錯了字,這才用了「衡」字,其實並不若溫老所言,借了古籍取的名兒。

但,這番雕琢過的溫和言語,卻幾乎讓她折疊了心中所有的委屈,連望著爺爺的眼睛,都歡喜起來。

「老頭兒,什麼時候吃餃子,我餓了我餓了!」言希聽大人說話,並不插嘴,這時得了空,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言帥,模樣十分乖巧,話卻十分不乖巧。

「奶奶個熊!你喊我啥?!」言帥惱了,家鄉話蹦了出來,彎腰脫了棉拖鞋,就要抽少年。

少年卻機靈地躲到了溫媽媽身後,對著言帥,做鬼臉,吐舌頭,一臉天真爛漫。

阿衡看著他不同於平時的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樣,呵呵小聲笑了起來。

「你看,妹妹都笑話你了,真不懂事!」蘊儀笑著拍了拍少年纖細的手,轉眼看著言帥「言伯伯,你別惱,小希就是小孩子脾氣,無法無天的,淘了點兒,您還真捨得打他呀?」

「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今天饒了你!」言帥眼睛瞪得圓溜。

「老言你也就逞逞嘴上風!」溫老笑罵。

老言寵著小一輩,在他們一幫老傢伙中是出了名的。言希小時候就皮,他惱得很了,就要抬手打人,可巴掌還沒掄圓,那孩子就哭得跟狼嚎似的,邊哭邊唱「小白菜,地裡黃,三歲沒了爹,五歲沒了娘……」,左鄰右舍齊齊抹淚,尤其是大媽大嬸兒,指著老言的鼻子罵他狠心孩子長成這樣基本都是老言家燒了高香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對得起祖宗八輩兒!老言瞅著孩子大眼睛淚汪汪忽閃忽閃的,越看越飄飄然,張口就說那是,也不看看誰的孫子,哪家孩子有我孫子好看,老溫家的老陸家的老辛家的加到一起統統不夠瞧!

哪知,這話傳了出去,老辛不樂意了。兩人自小是同鄉,一起參的軍,一起入的黨,一起提的幹,一起升的團長,首長們老愛拿兩人比較,倆人互相瞅對方都不順眼,軍銜越多,梁子越大,偏偏分房子,又分到了一個院子裡,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娶媳婦比,生孩子比,生孫子更是要比。言老頭說言希比他家達夷好看,老辛哪能樂意!抱著孫子辛達夷就找老言理論——「你奶奶個熊!憑啥說俺達夷沒你家言希好看,你瞅瞅你家言希,那嘴小的,吃麵條兒都吸不動,跟個丫頭一樣,沒點子男人氣,你還真有臉說我都替你害臊!」

老言大手一拍,也惱了——「你奶奶的奶奶個熊!你家辛達夷就好看了,一頭亂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抱個猴兒呢!娶媳婦兒沒我快,生兒子沒我快,生孫子你兒媳婦結婚憋了三年哈才生了一個猴崽子!猴崽子就猴崽子吧,還是個啞巴娃,一場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當時,達夷都快三歲了,還不會說話,而言希,兩歲的時候都會滿大街地「叔叔帥帥阿姨美美」地騙糖吃了,三歲的時候飆高音基本接近高音家水準,雖然沒一句在調上,但是,這已經深深刺痛了老辛那顆孱弱的老心臟,天天抱著辛達夷痛罵言氏祖孫,辛達夷聽得津津有味,終於,三歲零三個月又零三天開了尊口,第一句話,張口就是  「言希,你奶奶個熊!」

一句話逗得全院老老少少笑了幾個月,言希娃娃幼小的自尊心卻受了傷害,滿院子地逮辛達夷,抓住就罵——「辛達夷你爸爸個熊你媽媽個熊你爺爺個熊你奶奶個熊你們全家都是熊還黑瞎子熊!」

於是,又成經典,久唱不衰。

言希這孩子嘛,無法無天,自小便睚眥必報,別人欺負他一分,他一定要向別人討回十分,便是今天少了一分,來日也一定補上。

為此,溫老並不喜歡言希,但是看著老朋友的面子,還是當成自家孩子對待。

他最擔心的是,思莞和言希走得太近。

「還是阿姨疼我。」這廂,言希像演舞台劇一般,誇張深情地單膝跪地,抓住溫媽媽的手,紅唇飛揚,笑得不懷好意。

「阿姨,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呀哎呀我都不好意思了,那阿姨你就乾脆甩了溫叔叔,改嫁給我吧,啊!」

「多大的孩子了,沒一點正經,讓你溫叔叔聽見了,仔細又要抽你!」蘊儀啼笑皆非,點了著少年白皙的額,語氣溫柔親暱。

「他不是不在嘛!」言希滿不在乎,漂亮的眸子益發促狹,不懷好意地瞅著思莞。

思莞哭笑不得。言希只比自己大了半歲,小時候就吵著要自己喊他哥哥,他不肯,不知被言小霸王暴打了多少回。最後言小霸王撂了狠話——「你不喊老子哥哥,老子還不稀罕呢!等我娶了蘊儀姨,讓你喊我爸爸!」

於是,他肖想當自己的後爸,肖想了十幾年。

阿衡動動唇,呆呆看著言希,傻了眼。

這人怎麼一天一副嘴臉?好沒定性!

「臭小子,別鬧了!」言帥臉氣得通紅,提著言希的紅色毛衣領子提到阿衡面前,咬牙切齒「跟你阿衡妹妹說說,你叫什麼?」

言帥並不知,阿衡與言希已有數面之緣,言希的言,言希的希,二字,刻在心中,誠惶誠恐,再無忘記。

「言希。」他看著她,言語淡淡,眉眼高傲,黑眸黑髮,唇畔生花。

「溫衡。」她笑了,眉目清澈,言語無害。

那時,她終於有了確鑿的名目喊他的名字。

那時,他與她經歷了無數次無心的相遇,終於相識。

這相知,她不曾預期,他不曾費心。

一個十六歲,差了六旬;一個十七歲,滿了五月。

正當年少。

恰恰,狹路相逢。

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