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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4

阿衡有時在想,生活真像一場鬧劇,在自己還未弄明白自己為什麼姓雲之前,便又冠了溫姓。

姓溫,代表什麼呢?像張嫂所言,阿衡的親父是赫赫的海軍軍官,母親是有名的鋼琴家,爺爺又是政要,這樣人家的女兒,毫無疑問,是有嬌生嬌養的資格的。而溫思爾,恰恰正是這個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女孩。

自從來到B市,思爾這個名字幾乎像烏雲一般籠罩在阿衡頭上,她隱隱約約猜出一小部分,卻遠沒有張嫂開口來得清楚震撼。

當阿衡在烏水鎮過著簡單貧窮的生活,時刻在弟弟心臟病發的陰影下膽顫心驚地活著時,有一個女孩,代替了她,成了溫思爾。

據張嫂的說法,媽媽坐月子的時候,在嬰兒房的她卻突然失蹤,爸爸媽媽急得快瘋了,而爺爺卻在半個月之後,抱回了一個胎記與她完全相符的女嬰,告訴媽媽,思爾找回來了。

而那個思爾,優秀得過分,會跳芭蕾,會彈一手流利的鋼琴,長得漂亮,難得的是,性格又極是乖巧可愛,溫家全家人,包括去世的溫家奶奶,無不珍若明珠。即使是爺爺,生性剛硬,在外人面前提起她,也是笑得合不攏口的,更別提把女兒從小含在心口的溫母。

「可惜,這麼好的孩子……」張嫂談起時,總是一臉的遺憾難過。

在溫家,阿衡唯一能說上話的人大概只有張嫂了。這個老人寡居多年,從溫家老太太未過世前便在溫家幫傭,極受溫家上下尊重。

說起來,阿衡能同張嫂相處融洽,是要歸功於廚房的。

雲母在鎮上是出了名心靈手巧的女子,燒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湯,阿衡自幼耳濡目染,頗得幾分真傳。

偶然,張嫂忙著燒菜,做糊了米飯,阿衡一時心急,看到一旁桌上的半個橙子,便擠了汁到米飯中,而後把青蔥葉插在飯中,用小火蒸了起來。

張嫂莫名奇妙,半晌後,竟聞到清醇的米香,心中方對眼前的小姑娘改了觀,閒了便拉著阿衡切磋廚藝,悉心教導阿衡做北方菜。

「翻三下,小心點。」張嫂頗有權威地指揮阿衡。

阿衡動作輕鬆地用木鏟翻了兩下。

「錯了,是三下。」老人較真,握著女孩的手,又翻了一次。

「兩下,行不?」阿衡笑。

「當然不行,北方人起鍋燒菜時都是翻三下的。」老人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

「三下北方,兩下南方?」阿衡低聲嘀咕。

「小丫頭!」張嫂扭頭笑罵,順手抹掉阿衡額上的汗。

「阿婆。」阿衡眼睛溫柔明淨,聲音糯糯的,純正的南方口音。

張嫂一愣,像是沒聽明白,轉身翻炒雞絲。

「奶……奶。」阿衡帶著認真,唇中逸出溫暖,彆扭的普通話。

老人繼續炒熱雞絲,停了片刻,輕歎了一口氣,「你這個孩子,要是壞一點該有多好。」

阿衡不語,唇角始終是水墨畫一般淡淡的笑意。

每日吃晚餐的時候,餐廳都很安靜,連咀嚼東西的聲音都聽不到,阿衡小口小口地吃東西,雖然奇怪,但她自幼喜淨,也並無彆扭之處。

「爸……」溫母輕輕放下湯勺,欲言又止。

「蘊宜,怎麼了?」老人皺眉,看著兒媳。

溫家家教甚嚴,極是忌諱餐桌上交談,但素日思莞和思爾兩個吃飯時極愛說笑,老人雖訓斥過幾次,但並無成效,思爾一撒嬌,也就由他們去了。

現下,阿衡來了,不愛說話,倒是個清靜的孩子,老人卻反而有些不習慣。

「能不能,能不能把爾爾接回家?」溫母氣度高雅大方,此時卻有些小心翼翼。

「思爾現在住的房子裡,我找了人專門照顧她,你不用擔心。」老人有些不悅,目光卻掃過阿衡。

思莞依舊禮貌周正地咀嚼著飯粒,眉頭卻有些發緊。

「爸,您以前不是最疼爾爾的嗎?」溫母遲疑著,把目光投向公公。

「夠了!」老人把湯勺重重摔在桌上。

思莞抬起眸,有些受傷地看著老人。溫母不再說話,溫婉的遠山眉卻皺成結,鬱結在心。

四周靜悄悄的,阿衡一口湯含在口中,尷尬地嚥不下。

「蘊儀,你有時間,還不如給阿衡添些衣服。」老人歎了一口氣,又重新拿起湯勺。

阿衡看著自己穿著的有些髒了的校服,頓時窘迫不安起來。

衣櫃中不是沒有衣服,只是那些衣服終歸是別人的,大多看起來又很名貴,自己穿起來總覺得彆扭。而從家中帶來的那些衣服又都漸漸過了季,穿起來不合時宜,於是,只得兩套校服換著穿。恰恰今日上了體育課,弄髒了衣服,被溫老看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溫母的目光投向阿衡,看不出一絲情緒。

阿衡低下頭,慢慢一點點嚥下湯,卻彷彿卡了魚刺在喉中。

其實,校服就很好。阿衡想開口,但又覺得不妥,輕輕看了思莞一眼,見他並無什麼特別的表情,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思莞對思爾的好,那日在停車場她是看在眼中的。

「阿衡,學校的課程,還跟得上嗎?」溫老放緩語氣,看著眼前平平無奇的親孫女,心中有些遺憾。

他,終究還是耽誤了這個孩子。

「嗯。」阿衡有些驚訝,隨即老老實實地點頭。

「有不會的地方,讓……你哥哥教你。」老人說到「哥哥」二字時,咬重了音。

瞬間,溫母和思莞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哥哥。

阿衡喉頭有些發癢,張口,卻發不出音,只是輕輕點頭。

思莞握著筷子的手卻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片刻後,站起身,禮貌地移開椅子。

「我吃飽了。」

思莞轉身,心臟極痛,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自然無暇顧及旁人的感受。

「阿希。」思莞走回自己的房間,把話筒放在耳邊,沉默片刻後方開口。

「嗯?」對方有些迷糊的鼻音,帶著一絲懶散。

「我想爾爾。」思莞握住話筒的指尖慢慢收緊。

「噢。」對方懶得過分,一字作答。

「阿希,我說我想爾爾!」思莞聲音變大,一股悶氣控制不住,眼圈慢慢紅了起來。

「這麼大聲幹什麼?你丫個屁小孩,瘋了?」少年聲線清晰,言語凌厲。

「阿希……」思莞委屈。

「叫魂兒呢!」少年冷笑,極是不耐。

「你每次跟我說話非得那麼凶嗎?」思莞聲音變弱,語中帶著一絲孩子氣和無奈。

「老子長那麼大還沒對誰溫柔過!」少年聲音清澈,粗魯的話繞在唇畔卻別有一番風樣。

「那……陸流呢?」思莞頓了頓,小心翼翼。

「啪!」對方把電話摔了。

思莞這邊聽到「嘟嘟」的忙音,便知道自己踩了貓尾巴,不由得苦笑起來。

阿希,還是……沒有放下嗎?

不知道為什麼,在思念著爾爾的時候,思莞腦中的言希益發地驕傲冷漠,連精緻的美貌都成了一張假面。

自然,多年之後,看著結局的這般走向,除了苦笑,四個字如同箭頭一般,正中眉心——造化弄人。

阿衡自那日停車場匆匆一瞥後,便再也沒見過思爾。

而在班中,大家漸漸從阿衡過於樸素的穿著隱約察覺出什麼,再加上阿衡的普通話確實不討喜,一句話聽起來支離破碎得可笑,班上一些勢力的學生開始看女孩不順眼,聽到阿衡說話,唇邊的笑意每每帶著憐憫的嘲弄,裝作不知道一般地和身邊的同學對視,用眼神交流,帶著了然而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因為沒體面的穿著,因為說普通話說得囫圇不通,所以,是值得可憐的;因為窮,因為音調的鄉土之氣,所以,是可恥的。

阿衡起初還願和大家交流,到後來,完全的沉默,只掛著溫和的笑意看著別人說笑。

辛達夷,雖知曉眾人的勢力眼,但是心中又確鑿因著爾爾的事而莫名牴觸阿衡,兩相權衡,索性不理會,完全把溫衡當成陌生人,心中卻奇怪地希望著溫衡會因為眾人的排擠而哭鼻子或者破口大罵,這樣似乎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資格,便有了替爾爾恨她的理由。

只是,可惜,從始至終,溫衡一次都未吝惜過溫和的笑意,遠山眉溫柔堅韌地似乎包容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