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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

雲衡想過見到至親的一千種場景,不外是鼻酸,流淚,百感交集,如同原來家中母親愛看的黃梅戲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興許是尷尬,不習慣,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著時間的距離而產生暫時無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種都想過,但都沒有眼前的場景來得真實,而這種真實之所以稱作真實,是因為它否決了所有的假設。

「思莞,你是怎麼回事?」老人銳利的眸子從溫衡身上緩緩掃過,定格在滿身水漬宛若落湯雞一般的少年身上。

「我和阿希剛才鬧著玩兒,不小心……」思莞並不介懷,笑得隨和。

神態威嚴的老人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到溫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覺得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老人凝視的眼神,讓她無處躲藏。

「你以前叫做什麼?」

「雲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長大,普通話雖學過,但說起來極是彆扭拗口,因此一個字一個字說來,顯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輩分,你母親當時有你時我給你取過一個名字,思爾,只是這個名字被人佔了,你還是按原名吧,以後就叫溫衡。」老人沉吟,看著眼前的孫女,半晌後開口。

被人佔了?阿衡有些迷惑,眼光不自覺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終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不著痕地握緊拳,淡淡青色的脈絡,袖口的水滴沿著手背,一滴滴不斷滑落。

「張嫂,帶溫衡去休息。」老人叮囑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後看向思莞「去收拾乾淨,這麼大人,不像話。」

愛之深,責之切。

阿衡隨著張嫂踏上身側的曲形木質樓梯時,這句話從腦海中閃過。

正反對比,即使是小鎮上的老師,也總是教過的。

很小的時候,父親告訴過她,親情是不可以用加減計算的,有便是全然的不圖回報的付出,沒有則是零,並不存在中間斤斤計較的地帶。

「到了,就是這裡。」張嫂走到二樓的拐角處,打開臥室的門,看著阿衡,臉色有些不自然。

「謝……謝……您。」阿衡聲音溫和,帶著吳音的糯糯的普通話腔調有些滑稽。

張嫂深深地看了阿衡許久,最終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阿衡把手提箱拖進臥室,卻一瞬間迷糊起來。

滿眼的暖藍色,精緻而溫馨的設計,處處透露生活的氣息,精緻的藍色貝殼風鈴,軟軟的足以塞滿四個她的大床,透露著溫暖氣息的被褥,這裡,以前住過其他的人嗎?

阿衡有些侷促,站在海藍色的地毯上,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與她格格不入的房間,恍若闖入了別人隱私的空間,阿衡不知所措,難為地放下手提箱,輕輕坐在玻璃圓桌旁的玻璃轉椅上。

方低頭,卻看到圓桌上東倒西歪著幾個精緻的稻草娃娃。有頭髮花白翹著鬍子威嚴的爺爺,眉毛彎彎笑瞇瞇戴著十字掛墜的奶奶,很神氣穿著海軍服的叼著煙卷的爸爸,梳著漂亮髮髻的溫柔的媽媽,眉毛上挑的眼睛很大酒窩很深的男孩。這是……溫家一家人嗎?

阿衡看著那些娃娃憨態可掬,緊張的心情竟奇異般地放鬆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們的輪廓。

「不要碰爾爾的東西!」阿衡被嚇了一跳,手顫抖,瞬間,娃娃掉落在地毯上。

她轉身,木木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來。

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和在在,母親,父親統統長得不像,常常有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雖然心中會不舒服,但每次總是蹲在河邊,呆到給在在煎藥的時間便作罷。

母親是個家道中落的書香門第的閨秀,讀過許多書,是鎮上有名的女秀才。

「阿媽,我怎麼長得不像你?」她曾經問過母親。

「阿衡這樣便好看。」母親淡淡看著她笑「遠山眉比柳葉眉貴氣。」

阿衡長著遠山眉,眼睛清秀溫柔,看起來有些明淨山水的味道。而雲母長著典型的柳眉,江南女子嬌美的風情。

眼前的女子,恰恰長著極是標緻的遠山眉。

阿衡站起身,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輕輕蹲下身,憐惜得撿起掉落的娃娃,而後站起身。

她僵直著身體,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女子。

而女子卻仿若沒有看到她,帶著溫柔清藹的風度,轉身從她面前靜靜走過,靜靜離開。

阿衡看著女子的背影,驀地,一種連自己都不敢確認自己真實存在的自卑情緒緩緩從心底釋放。

她是誰呢?這個孩子當下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氣中,變成觸及不到的塵埃的。

無視,原來比拋棄更加殘忍。

媽媽,那麼溫柔柔軟的詞。阿衡的媽媽。

媽媽,媽媽。

阿衡抱著自己的行李箱,幾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來。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爺爺。他問過她許多問題,阿衡緊張得每每語無倫次,直至精神矍鑠的老人皺起濃眉。

「我和學校那邊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學,有什麼不懂的問他。」

清晨,阿衡再次見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書,只不過車換了一輛。

思莞坐在副駕駛座上,阿衡坐在與思莞同側的後方。

阿衡從小到大,第一次來到北方,對一切自然是新奇的。過度熙攘的人群,帶著濃重生活氣息的俏皮京話,高聳整齊的樓層,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風情,卻又如此奇妙地水□溶著。

「思莞,前面堵車堵得厲害。」文質彬彬的李秘書扭臉對著思莞微笑,帶著詢問的語氣。

「這裡離學校很近,我和溫衡先下車吧,李叔叔?「思莞沉吟半晌,看著堵在路口已經接近二十分鐘的長龍,有禮貌地笑答。

阿衡背著書包,跟在思莞身後,不遠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許久之後,若是沒有言希在身旁,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總是一臂之距,顯得有些拘謹。思莞起先不注意,後來發現,一群朋友,唯有對他,才如此,繞是少年紳士風度,也不禁煩悶起來。

「丫頭,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如是把手輕輕擱在阿衡的頭頂半開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溫和坦誠作答。

正是因為是哥哥,才清楚地記得他不喜歡她靠近他的。

這樣謹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會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為了思爾一而再地放棄阿衡。

思莞選了小路,穿過一條彎彎窄窄的弄堂,阿衡低頭,默默地記路,直至走向街角的十字出口,直至望見滿眼忙碌的人群。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於它可以站在終點看你為它沿途設下的偶遇驚艷,而那些偶遇,雖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讚它的無可取代,但回首看來,卻又是那樣自然而理所當然的存在,好像拼圖上細微得近乎忽略的一塊,終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言希時,她的男孩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間,專心致志地低頭啜著粗瓷碗盛著的乳白色豆汁,修長白皙的指扶著碗的邊沿,在陽光下閃著淡淡紫色的黑髮柔軟地沿著額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側顏,只露出高聳秀氣的鼻樑,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翹的細發,深藍校服外套第一顆紐扣旁的亂線,他的面容卻完全是一片空白。

當時,七點五十八分。

「阿希,快遲了,你快一點!」思莞習慣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長腿不停步地向前跨去。

阿衡不眨眼地默默看著那個少年,看著他懶散地對著思莞的方向揚了揚纖細的指,卻始終未抬起頭。

阿希。

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看著少年髮絲上不小心掃到的豆漬,阿衡淡淡微笑,輕輕從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放在了積了一層陳垢的木桌上,而後,離去。

阿衡在以前的家中時,寵慣了在在,明明只大了兩歲,卻頗有了些「長姐如母」的意味,總是把飯和藥一口口喂到在在口中,耐心打理完,自己才肯吃飯。

後來,Eve看著阿衡把言希寵成無法無天,拿著手榴彈就敢炸飛機的囂張德性,撞死的心日益膨脹。

「言希,你丫就可勁兒鬧騰吧,早晚主把你小丫的收回去!」

言希狠狠地踹了Eve一腳,然後用星星眼可憐巴巴地看著阿衡。

「他敢。」阿衡淡淡看了天空一眼,溫和開口。

「你說你一小丫頭,年紀屁點兒,母性荷爾蒙怎麼這麼旺盛?」Eve從地上爬起來捶胸頓足,幾欲吐血。

「習慣了。」阿衡微笑,拂去言希肩頭的雪花,淡淡開口。

「這麼說,言希不是第一個你這麼縱容的主兒?」Eve瞟了言希一眼,一掃鬱悶,笑得不懷好意,露出白晃晃的牙,「不是。」阿衡嗓音溫和,糯糯的,全無B市人語調的尖銳。

於是,言希開始糾結,八爪章魚一般地掛在阿衡身上撒嬌,不停地問「阿衡怎麼可以對別人像對我一樣好,我為什麼不是第一個?」

阿衡閉了嘴,終究是不肯再開口的。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