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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新相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折的姜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后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皇后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姜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只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面,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答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官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裡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姜沉魚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竟有這等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我知曉?」

「呃,這個……」褐子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是薛相說皇后日理萬機,不得以這種小事前去打攪,他自會處理妥當……」

「那他處理妥當了嗎?」

此言一出,七子們彼此對視一眼,又發出了之前那種詭異的笑聲。

他們如此反應,必定是事情已經解決,否則神情不會如此輕鬆。姜沉魚看在眼裡心裡清楚,但臉卻沉了下去:「他說什麼就什麼,究竟他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七子連忙紛紛離座下跪,齊聲道:「皇后請恕罪!」

姜沉魚稍作警告,見好就收:「起來吧。給哀家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情?花子,你說。」

被點名的對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腦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個人一激靈,無比茫然地站了起來:「啊?什麼?」

姜沉魚忍俊不禁,失聲一笑。

而見她笑,七子們也都紛紛放下心頭重石,跟著笑了。

頤非見眾人笑,更不明白了,極為狼狽且無辜地睨著大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該吃飯了?」

滿堂哄笑。

姜沉魚莞爾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來說。」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禮,也不囉嗦,「薛相知道此事後,就喬裝過去混在人群裡聽那吳淳、陳隆說了一天。第二日,當吳淳、陳隆剛擺上檯子想接著說時,十二鐵騎突然出現,清一色的白衣怒馬,而且馬轡上全都繡有白澤圖騰。圍觀的百姓看見這幅景象,又驚又畏,紛紛散開跪拜。十二鐵騎到得台前,呈扇形排開,跟在他們後面的,就是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薛相。」

「先聲奪人,這一招下馬威做得不錯啊。」姜沉魚一笑,薛采那傢伙,竟然敢帶著公子的圖騰到處招搖,真是越來越無恥了!不過,白澤在璧國百姓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確極好,「後來呢?」

「薛相掃了吳淳陳隆的檯子一眼,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策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樓前,一拍馬脖飛身而起,將那卷軸抖開,掛在了匾額上,再翩然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姿之靈動,手腳之利落,都令人歎為觀止……」

紫子還待讚美,姜沉魚哭笑不得道:「夠了夠了,哀家誇你口才好,你就加這麼大串修飾詞的,又不是真個讓你說書……快切正題!」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在場眾人抬頭一看,只見那卷軸上寫了『鼎烹說湯』四個大字。」

「啊?」姜沉魚一驚之後,卻是歎服,「他莫非是要?」

「薛相掛完條幅後,回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典故,行現今之事——在此設下擂台,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你覺得你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姜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那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

紫子說到這裡,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面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游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麼?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面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

這一番質問,連姜沉魚聽得都變了臉色。這一招的確夠狠,搬出陳年舊賬,再用「造反」二字壓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對於謀逆作亂的後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連九族,必死!這才得以警懾天下,要乖乖聽話,不要妄起反心。

不過……她雖然吃驚,卻不覺得擔心。因為,如果是薛采的話,就肯定能解決掉這個難題的吧……心中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話就充分驗證了這一點:「薛相聽後,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我父與我爺爺所做的錯事,與我何干?』陳隆道:『難道你不知父債子償麼?』薛相道:『若你非要這麼說,那麼,你們的祖先也造反了,你們又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姜沉魚驚訝:「什麼?他們也是反賊之子麼?」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聽的大眾全都很驚訝,跟娘娘一個反應。而那陳隆立刻跳了起來,暴怒道:『你胡說!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哪裡造過反了?休要血口噴人!』薛相冷笑道:『祖上三代沒有?那麼十代?二十代呢?別忘了當年的陳勝吳廣,大秦就是亡在他們手裡的。』」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連陳勝吳廣都搬出來了……

「陳隆聽了更怒:『什、什麼?陳勝吳廣跟、跟跟我們有何干係?』薛相道:『你們同姓,追溯千代,必是同根。』陳隆道:『就算、算是我們的先祖,他、他們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斷他:『哦?這個時候就不講究千秋律法、皇族顏面與社稷江山了麼?』陳隆道:『你、你、你……』」

描述到這裡,姜沉魚輕輕一歎:「紫子,你順著說就行,不用連他們的結巴都模仿出來。」

百言堂內又是一陣哄笑。

他們平日裡大概是揶揄慣了的,因此紫子雖然窘迫,卻並不羞惱,依舊好脾氣地笑笑道:「是。微臣改。總之陳隆等人說不過薛相,氣個半死,而薛相最後,環顧眾人,緩緩道:『歷數千秋,每朝每代,都出過反臣,都出過逆子,他們做錯了,就得受罰,但若因此就剝奪其後人的功勳,就真正可笑了!沒錯,我父我祖做了錯事,但他們究竟是為什麼錯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說我薛家有罪,我薛族虧欠了圖璧的話,那麼,任我為相,豈非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你們認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為相,就用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但要說其他什麼出身、年齡之類的膚淺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畢,你們已經輸了。不過我知道你們還不服氣,沒關係,我會再給你們機會,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此設席,天下人都可以來試。但,僅是這麼七天。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若再被我聽見有人妄議朝政、詆我名譽,斬!』最後一個斬字說得是擲地有聲,樓上樓下,再無人敢出聲,一片沉寂。」

姜沉魚想像著當時的畫面,不禁嚮往道:「若我也在場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當時力壓群雄的風采啊。」

紫子歎道:「七子中只有我昨日親自去了,看到了最關鍵的那一幕,真的是覺得……我朝能有薛相,實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魚想到一個問題:「等等,你說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說,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經結束了。那為何薛采今天也沒來呢?」

一旁的綠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其他眾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容。

聽到這裡,姜沉魚算是明白了,他們笑,不是因為薛采舌戰群儒凱旋歸來,而是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並且,那事情必然是讓薛采倒了霉的。想到這裡,不禁越發地好奇了起來:「快說!他怎麼了?」

紫子道:「回娘娘,是這樣的——薛相設台的時辰安排是午時到戌時。昨日到了戌時,本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在陳隆等人啞口無言之際,一個玉面書生突然抱著一把琴,進了酒樓,公然要與薛相比琴。」

「什麼?」姜沉魚懵了一下,想起一個問題:薛采會彈琴嗎?

薛采雖然是個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但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彈琴,就從來沒見他彈過。

「薛相他……不會彈琴。」紫子說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魚隱約有些猜到眾人為何笑成這樣了。

「因此,那書生說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週遭所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皺眉道:『你說什麼?』書生道:『我要與你比琴。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一旁被驚醒後就沒再瞌睡的頤非聽到這裡,轉動眼珠,「哦」了一聲,竊笑道:「有趣,有趣,這個有趣!堂堂璧國的丞相要是連彈琴都不會,確實有失風雅啊……」

姜沉魚瞪了他一眼:「這種歪理你也說得出來?哀家要的是一個能處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樂師。」

紫子道:「事實上,當時大家都是那麼想的,都覺得那書生莫名其妙,心想著這麼無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會理會的,但是薛相看了那書生一眼,冷冷一笑:『好。』」

「他答應了?」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魚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那書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薛相繼續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姜沉魚雖然知道薛采最後肯定會贏,但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禁也緊張了起來:「他不是不會彈琴嗎?」

「回娘娘,薛相的確不會彈琴,對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上門挑釁有恃無恐。因此,那書生坐下,擺好古琴道:『先說好,琴之一技,高低懸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斷,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難以論斷。你我要如何分清這其中界限?』薛相道:『你說。』書生道:『好。我的意見是,在場一共七十九人,我們彈得如何,就讓這七十九人來評,最後誰的支持者多,誰就贏。如何?』薛相道:『可以』。」

姜沉魚歎道:「真難為他了,這種條件都答應。誰不知道那些去看熱鬧的人,其實都是抱著看他輸的心態去的,就算他真能彈得和那書生一樣好,恐怕眾人抱著看好戲的卑劣心理還是會投他輸的。」

「是,微臣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無比著急,上前勸阻,薛相卻根本不理我,逕自走過去坐到了書生對面,道:『此處無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書生道:『好。』薛相道:『那麼你是客,你先彈。』書生應了,就開始彈奏……」

「他必定彈得很好。」姜沉魚斷定。

紫子卻搖了搖頭。

「咦?難道他彈得不好?」

紫子又搖了搖頭。

姜沉魚正在奇怪之際,紫子道破真相:「事實上……他根本沒彈得起來。他剛撥了兩個音,羽弦就斷了。於是他只好換了琴弦重來,但撥幾個音後,弓弦又斷了。他再換弦,角弦斷了……總之就是他只要彈上三四聲,就必定斷一根弦,斷到最後,拍案而起道:『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麼手腳?』薛相道:『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帶來的。』書生道:『但在我彈奏之時你卻暗中用內力震斷琴弦,這算什麼?』薛相一笑:『比試而已。如果你不服氣,我彈奏時你也儘管來震好了。』書生怒道:『我根本不會武功!』薛相道:『很好,我也不會彈琴。』書生道:『那你輸了!』薛相道:『憑什麼?你這種連彈都彈奏不了的琴藝也能算贏麼?』書生道:『那是因為你在一旁破壞!』薛相道:『我能讓你彈不出琴,就是我贏。』書生哇哇大叫:『你這算什麼贏?』薛相忽然放慢了聲音,一字一字道:『這就是力量之勝。』書生一怔,安靜了下來。」

姜沉魚重複道:「力量之勝?」

「是。薛相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技藝,但唯獨力量,可以強壓一切。你琴藝再高,但我能讓你彈不出來,這就是我凌駕於你之上的表現。』說到這裡,他轉身,望著眾人,提高聲音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其他想投機取巧的、想斷章取義的也儘管放馬過來,但是來之前,務必做好心理準備——也許你們能在某一技能上贏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贏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別忘了我身後還有十二鐵騎,三萬軍馬,舉國之權,你們儘管挑戰看看!』書生尖聲道:『那這比賽有什麼公平可言?』薛相輕蔑地看著他,冷冷一笑:『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姜沉魚咀嚼著這句「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不禁有幾分癡了。

薛采……

薛采……

如此出色,如此驕傲,又如此霸氣的薛采啊!

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人嗎?一個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還出身尊貴,因此培養出眼高於頂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經歷了從雲端到泥底,又從泥底回到雲端如此驚天動地的人生大轉變,令他在傲慢之下,練就了過於常人的謹慎和周全。他看似張揚大膽、孤注一擲的行為,卻恰恰是他準備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現。

尋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樣的天賦,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樣的性格,也沒有和他一樣的遭遇……這種種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氣,而這種霸氣,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當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許自己真該慶幸——幸好,他是站在她這邊的。

若有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太可怕了……

姜沉魚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這一輩子,絕對不給薛采任何與她為敵的機會。

紫子道:「薛相說完這麼一番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書生渾身顫抖地站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在大家以為他肯定要氣死的時候,他突然從身旁的盒子裡取出一樣東西,朝薛相丟了過去。侍衛們大吃一驚,以為是暗器,剛想衝上前去護衛,薛相手臂一揚,自己用袖子捲住了那樣東西……」

其他七子聽到這裡,開始憋笑。於是姜沉魚知道終於描述到了關鍵所在,便問道:「是什麼?」

「是繡球。」

姜沉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禁又問了一遍:「是什麼?」

「繡球。」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就是用彩繡做成,用來給未婚少女結緣所用的……」

「我知道什麼是繡球。」姜沉魚打斷他,「我只是想問——為什麼那書生要拋個繡球給薛采?」

「當時我們看見那個繡球,也全都愣住了,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見那書生咯咯一笑,聲音忽然變了,如果說他原來是個娘娘腔,那麼此刻,就真真正正變成了女子的聲音,並且伸出一隻手指著薛相道:『好,果然不愧是名揚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決定嫁給你!這個繡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紀小,不過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兒,小名倩娘。你可別忘了,他日要上門來迎娶我哦!』說罷,抱著琴飄然遠去……」

「胡九仙?」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是宜國人,號稱四國第一商賈,富甲天下,哪裡都有他的產業。而帝都,最有名的紅園,就是他的。」

姜沉魚「啊」了一聲,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紅園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個大膽的姑娘!」頤非聽得拍案叫絕,「好一樁美妙姻緣!恭喜娘娘,賀喜娘娘,你的右相馬上就要成家立業了,哈哈哈哈……」

紫子強忍笑意,繼續道:「那胡小姐忽然來這麼一出,誰都沒有預料,薛相當時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此事立刻就傳揚開了,因此,今日薛相本來是想來上朝的,但他的轎子剛出侯府,就發現外面烏壓壓地圍了一群人,都是連夜就等在外頭的妙齡姑娘們,他剛掀開轎簾探頭往外看,就有無數只繡球朝他飛來……那些姑娘一邊丟還一邊喊道:『丞相大人,我們也想嫁給你……』她們將路都給堵死了,轎子根本走不過去,就只好掉頭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沒能來上朝……」

紫子的話還沒說完,堂中已東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就是姜沉魚。

而眾人笑了一會兒後,發現皇后竟然沒有笑,便連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姜沉魚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推開奏折道:「今日就先到此,你們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宮休息。」說罷,起身離座。

她很平靜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靜地走出書房,很平靜地走回恩沛宮內,對宮女道:「哀家想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女們應聲離開,關上房門。

姜沉魚走到床邊,抱起被子蒙住了頭,這才放聲大笑,笑得滿床打滾,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親……

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啊薛采,你也有這樣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依稀傳到了殿外,握瑜聽見了好奇道:「懷瑾姐姐,娘娘她怎麼了?有什麼大喜事嗎?」

懷瑾淡淡一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們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興就好了。小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啊……」

是的,自從淇奧侯死後,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能這樣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

第二日早朝,薛采依舊沒有出現。但當姜沉魚準備走進書房跟七子議事時,他卻又出現了,而且沒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從頭裹到了腳。

姜沉魚見他如此裝束,不禁莞爾:「丞相這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啊?」

薛采沉著素白的一張小臉,沒有回應,逕自進了百言堂,脫去披風往椅子上一坐,開口問道:「昨天和今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姜沉魚款款走進去,悠然道:「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國的丞相要成親了。這事兒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開始抽搐。

七子也無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來:「聽說從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待嫁的女孩兒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長龍,準備截堵我們的丞相大人,一群鶯鶯燕燕的,將侯府圍了個水洩不通。這種情況下,丞相竟然還能脫身離開,真是厲害啊厲害。」

薛采「哼」了一聲。

一旁的綠子笑道:「我已經知道了,丞相今日裡用的乃是金蟬脫殼之計,讓下人坐著自己的轎子從前門出去,自己喬裝易容從後門悄悄離開,但因為要避人耳目的緣故,所以晚到了一個時辰,沒趕上早朝。」

姜沉魚笑瞇瞇道:「怎麼樣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為你賜婚?」

薛采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道:「不勞娘娘費心。」

「啊,丞相說的是哪裡話來著?丞相乃是國家棟樑、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舉國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尋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謂是名利雙收,雙劍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魚悠悠道,「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丞相門前的那些少女們,就會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為出門煩惱,還次次遲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許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悶的,咬牙道:「娘娘請放心,小臣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不消半日,那些無聊的女人們就都會散去了。」

姜沉魚一聽,大感興趣:「哦,不知丞相的辦法是什麼?」

薛采還沒回答,一聲大笑自外頭傳來,緊接著,暗室的門開了,羅橫領著頤非走了進來。

頤非在看見薛采後眼睛一亮,大笑著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沒想到,我們的薛小丞相竟然還是個癡情郎。哈哈哈哈!」

眾人無不朝頤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頤非掩唇笑,最後將目光對向了姜沉魚:「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麼?」

姜沉魚笑笑道:「據我所知,薛愛卿他每天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對。只不過今天的,最是出格罷了。」頤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歎道,「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給她們留點面子啊,怎能就這樣一竿子打死呢?要是她們明日裡都上吊自盡了怎麼辦?」

褐子聽得雙目發亮,急聲道:「三皇子休要再賣關子,快說快說,丞相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啊……命人將一幅畫像掛在了淇奧侯府的大門外,並且宣稱: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難遇的俊傑人物,自然要娶能與他般配的絕世美人。因此,如果沒有畫像上的那位姑娘美麗,就打消嫁給他的念頭吧……」

姜沉魚聽著有點兒不對勁:「等等!你說他掛了一幅畫像?難道是……」

薛采這才抬起頭來,原本陰沉的表情沒有了,唇角上揚,竟帶了點兒奸詐的笑意:「說來還要多謝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還在苦惱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幅畫呢。」

「你!你掛的難道是哀家為、為曦禾畫的那、那幅畫?」此言一出,七子也都驚了——原來薛采掛的是曦禾夫人的畫像?

薛采「嗯」了一聲。

姜沉魚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畫!」

「小臣只是借用幾日而已,待得此事過去自會歸還。」薛采理直氣壯道,「正如娘娘所言,小臣作為國家棟樑、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圍堵從而導致上不了早朝,這過失可就大了。所以,為了圖璧的江山社稷著想,娘娘也不會吝嗇區區一幅畫的,不是麼?」

這下,輪到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薛採用曦禾夫人的畫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給他的閨秀們。但此舉卻也留下了一個很壞的影響,那就是——

「啊,你聽說了嗎?咱們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幾歲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麼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論了。總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個心上人不是別個,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說……曦禾夫人?」

「除了她還有誰啊!當年的四國第一美人啊,嘖嘖,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竟然連皇上的妃子都敢覬覦!幸好曦禾夫人已經死了,否則就成了醜聞啊!」

「總是不做尋常事,一舉天下驚。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傳越廣,最後的版本是——

璧國的丞相薛采,從孩提時代起就暗戀曦禾夫人,甚至將燕王送給他的絕世美玉冰璃也送給了曦禾夫人。無奈曦禾夫人紅顏薄命,沒等他重新發跡就香消玉殞了。所以,薛采很傷心,對外宣稱一定要娶個和曦禾長得相像的女子為妻。此要求難度太大,因此,終身大事就被耽擱了。

至此,薛采終得耳根清淨。

日子就這麼偶爾磕磕絆絆、偶爾嬉嬉鬧鬧、偶爾驚驚險險、偶爾忙忙亂亂地過了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薛采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經常議事完畢就消失不見,而不像以前不願回家,就算沒事也在宮裡頭待著。有時姜沉魚問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魚也就不問了。

圖璧六年開春,發生了一件喜事。

說是喜事,其實也不盡然,有的人認為是倒了大霉,有的人認為當事人自己開心就好。而該引起璧國廣泛關注和議論的事件就是——大將軍潘方,娶妻了。

眾所周知,大將軍本有一個摯愛的未婚妻,卻被薛肅叫去府裡頭說書的時候給玷污了,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後來大將軍雖然親自領軍擊敗薛懷令得整個薛家就此垮台,算是報了仇,但愛人已逝,再難挽回。此後他奉旨前往程國準備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總之,說起這位大將軍潘方,除了他的驍勇善戰外,更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癡情。

世人都以為他不會再成親了,沒想到,他竟突然地、毫無預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傳出去後,舉國震驚。

而最讓眾人驚訝的是,他的那位妻子……

有關此事,姜沉魚也是通過七子的匯報才得知的。當時紫子是這樣說的:「娘娘,潘將軍出事了。」

嚇得姜沉魚心裡一緊:「出什麼事了?」潘方可以說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拉幫結派,也不愛出風頭,生活更是非常簡單,每日裡不是工作就是在家待著,練練武,喝喝酒,鮮少外出。這樣一個人,會出什麼事?若是別人,還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連他也病倒了,那這世上估計就再沒個健康人了。

紫子歎了口氣,其他六子也都紛紛露出悲憫的表情。

因此,姜沉魚越發擔心了起來:「他怎麼了?」

「他被人陷害了。」

「誰如此大膽?竟敢陷害潘愛卿?」

「是這樣的,京郊有個釣魚的老翁,膝下有個女兒叫芳姑,長得是奇醜無比,還雙耳失聰,因此,今年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著該怎麼辦,最後娘娘猜怎麼著?」

「跟潘愛卿有關?」

「上個月不是下了場大雪麼?老翁就把芳姑騙到潘府門前,往那兒一丟。潘將軍出門時,看見一個人凍暈在雪地裡,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過來的芳姑回家,老翁卻道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女兒的清白已經毀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負責。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了,就哭著跑出去跳湖。湖水結了冰,她跳進了冰窟窿裡頭,潘將軍連忙把她救起來,救人時自然免不了摟摟抱抱,老翁就那麼賴定了他……於是,潘將軍就娶她了。」

七子紛紛歎息:「太慘了!」「是啊是啊,這也就是潘將軍,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頭肯定也是打聽過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會以勢壓人,所以就賴定他了。」「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實這也沒什麼了,就當是收了個妾,問題是,那女人實在太醜了哇!」「啊,你也見過了?我前幾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結果……」「大丈夫在世,最慘的事都讓潘將軍給碰上了,真是可憐啊可憐……」

七子的話裡雖然帶有明顯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魚聽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將潘方招進宮中,對他道:「潘將軍,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絕的話,哀家幫你拒絕如何?」

潘方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過得片刻,答道:「回娘娘,微臣沒有為難的事情。」

「你不要瞞哀家了,哀家已經聽說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頭。

姜沉魚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憐憫,便怒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訛婚,而且還訛到了吾朝大將身上,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姑息,來人!傳哀家懿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潘方撲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魚驚道:「潘愛卿,你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明亮而堅定:「微臣謝謝娘娘對微臣的關愛,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願,並非訛詐,所以請娘娘息怒。」

「可是……他們明明告訴我是那老翁故意將女兒拋在你家門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聲道:「不管前情如何,事實是,微臣確實抱了那姑娘。」

「潘愛卿!」姜沉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親自見證過潘方與秦娘的悲劇,心中一直對他滿懷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個女人給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毀滅那段悲傷到了極致,卻也美麗到了極致的情緣。她的內心深處,怎麼也不能接受,於是深吸口氣,沉聲道:「總之,這門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臉龐,注視著她,然後,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潘方輕輕地歎了口氣,目光裡露出幾分懷念,「只是覺得,娘娘還是當初的那個娘娘,微臣……很感動,也,很高興。」

姜沉魚臉上一紅,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出使程國的那個自己。害羞過後,則是慎重。

「那麼這事你就聽我的,好嗎?」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麼?」姜沉魚吃了一驚。潘方對秦娘如何,她可是親眼目睹過的,這樣的一個男人竟然會移情別戀?好吧,就算他會移情別戀,但是那個芳姑,在七子的描述裡可是那麼不堪的一個女人啊!怎麼可能?

彷彿看出了她內心裡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芳姑是個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聽說了,她……耳朵聽不見,長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這兩點以外,她真的、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潘將軍……」一時間,姜沉魚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裡,都覺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卻覺得跟微臣成親,反而委屈了芳姑……總之,這門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請娘娘成全。」

姜沉魚定定地望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什麼都沒說,讓他回去了。

過幾日,她微服出宮,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樸素,是個位於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過籬笆圍牆,姜沉魚看見一個女子在掃地。

地上殘雪未消,她一點點地掃著,掃得很細緻。

過了一會兒,潘方從屋裡走了出來,將一襲披風披到她身上,她抬起頭,對他瞇眼而笑……

姜沉魚看到這裡,命令車伕轉身回宮。

回宮的馬車上,她問了薛採一個問題:「你說潘將軍和這個芳姑在一起,真的無憾麼?」

薛采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她:「無不無憾我不知道,但應該挺幸福的。」說著,橫了她一眼,「你難道真希望他孤獨終老麼?不要太惡毒。」

「等等,我哪裡惡毒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潘方既然喜歡秦娘,那麼就應該一輩子都為秦娘守身如玉,終身不娶……」

「我沒有這麼想過!」

「最好沒有。你自己已經這樣了,別盼望著別人跟你一樣。」

「等等,什麼叫我自己已經這樣了?難道你是說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終於從對秦娘的執著裡得到了解脫,而我卻還在泥潭裡待著?」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你……」姜沉魚氣得要死,但又拿他絲毫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搬出第一千零一句殺手鑭,「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見識。」

「我九歲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