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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因果

「我父收買翰林八智時,並不知道姬嬰和皇上原來是親兄弟這個秘密。因此,他只能栽贓姬氏貪污禍國,並搜羅了一大堆國庫錢財不知所終的證據,他以為,他是憑借那個強有力的證據令皇上動搖的。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姜沉魚眼底淚光閃爍,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悲慼起來。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賑災之時,為了錢他可以說是想破了頭顱,他一開始的目標並不是欺詐關東山,而是從姬家拿錢。可是,最後的事實是——姬家沒有錢。不僅如此,它還沒有權。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這個王、薛兩家都已消亡,姜家韜光養晦、姬氏一枝獨秀的現在,他們,竟然無權也無錢?怎麼可能?經過一番徹查才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為。他與琅琊不同,琅琊為了復興姬家,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縱容族人弄權枉法,最後雖然令得姬家重新輝煌,但內部也千瘡百孔,污穢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後,開始逐步清理門戶,因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什麼人察覺得到,等人們察覺出來時,已經被紛紛撤了官職丟了權力——這,就是姬嬰。」

昭尹發出一聲嗤笑。

姜沉魚直直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皇上,你說我與家族決裂的行為讓你非常感動,那是因為你從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縱容我父除去姬嬰之時,你等於,也和姬家徹徹底底地決裂了。」

「我為什麼不能與它決裂?」昭尹眼中露出極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憑我身體裡流的是姬家的血嗎?真是可笑!琅琊,好個偉大的當家主母,為了家族,居然犧牲自己的兒子!十年!我在鳳棲湖旁那個荒廢的小屋裡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盡屈辱!是誰讓我變成那樣的?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運安排好的?好,既然他們推我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就該承受相應的後果。他們以為我會感恩,報答他們?做夢!我之前羽翼未豐,所以還得倚仗姬嬰,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我的!權勢也都是我的!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要一點點地討回來。區區一個姓氏算什麼?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的父母算什麼?本該走我的路卻被他僥倖逃過一劫的哥哥算什麼?通通通通算什麼?算什麼?」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姜沉魚看著昭尹嘶喊,也不勸阻,就那麼淡淡地看著。

昭尹……當年是不是也對姬嬰說過同樣的話呢?在他決意搶走曦禾時,當姬嬰得知消息後衝入皇宮找他對質時,是否,也是他的這一番話,令得姬嬰最終心如死灰?

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有那樣的公子。

也有這樣的帝王。

姜沉魚忍不住苦澀一笑,低聲道:「是啊。因為太過痛苦,因為太過沉重,因為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道路不同……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捨棄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為,明明最討厭貪財好色的陋習,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親人,所以,他默默地將重擔接了過去,堅持著,沒有放棄,並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變了家族……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後一句話給擊中了。

「既然姬家沒有貪污,那麼國庫的錢哪裡去了呢?」姜沉魚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九月廿一,我在鳳棲湖竟然看見了從端則宮中劃出來的一隻船,船上有兩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麼?翁老來過皇宮?」曦禾又是一驚。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言睿會不聲不響就進了宮?為什麼言睿進宮後不找身為舊識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則宮?為什麼言睿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是在給公子做法事那天回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現在看來,卻是我當時太過關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當時小舟上,有第二個人。但因為她當時操著槳,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為是端則宮的宮女,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魚轉向昭尹道,「我說的對不對?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沉魚於是繼續道:「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連城璧都可以是人了,為什麼四國譜就一定要是書呢?國庫的那些錢去了哪裡?皇上身邊像田九這樣的暗衛可不少,是誰在替皇上訓練死士?是誰在遍佈情報網,讓江都九月十九發生的事情,在兩天後就傳到了帝都?當把這一切連起來後,一個答案,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顫聲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國譜?」

「確切來說,是言睿。姬忽,也許是他的弟子,也許是他的情人……這個現在還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怎麼?這世上還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麼?皇后不是無所不知麼?」

姜沉魚沒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靜地回答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查出來。」

昭尹再次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不再理睬他,而是轉向看曦禾:「我繼續說,告訴你三月廿九那天,為什麼公子,沒有赴約。」

她終於說到了曦禾最在意的問題,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姜沉魚心中暗暗一歎,分不清自己是憐惜多一點,還是哀傷多一點。只有一點很肯定,造化弄人,命運經常會很殘酷,無論是對她,對曦禾,還是……對姬嬰。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宮看見了你,然後,他就決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當日的話語於此刻在腦海中重現,跟姜沉魚的話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時也知道,你和姬嬰的關係,所以,他故意將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訴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驚失色,堅決不允。因此,他連夜寫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給你,約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而姜沉魚心中也極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傾吐當年舊事時的表情,她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就那麼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

「我對不起公子!娘娘,我對不起我們家公子啊!」崔氏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一邊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讓我去給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樣帶著曦禾姑娘遠走高飛,拋下我們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顧……於是,回到府裡後,我就去暗中監視公子,看見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竅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訴給了老爺!嗚嗚嗚……」

聽到這個消息的姜沉魚雖然心頭無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對我的信任,強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抬起滿是眼淚的老臉,哽咽道:「我告訴老爺後,老爺就讓我把當時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來,他們連夜開了個會。而他們開會時,公子跪在祠堂裡,看著老夫人的牌位,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時時,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就連忙去通知老爺他們。所以,當公子從祠堂裡走出來時……」

當姬嬰從祠堂裡走出來時,先是看見了一點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風很大,火光搖搖晃晃,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然後,第二點光,第三點光……無數點光,先後出現。

光源們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終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臉。

姬嬰驚呆了,他不禁後退了一小步,看著院子裡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的人,他們全都拿著火把,靜靜地望著他,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無聲地指責他。

而人群裡最初出現的那個人,慢慢地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好生蹣跚。那人走到跟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一撩衣擺,屈膝跪了下去。

姬嬰連連後退,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人,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跪下去的那個人,是姬夕。

是他的父親!

是他老邁龍鍾、百病纏身的老父親!

他的老父親,就那麼一邊拿著火把,一邊仰起臉來,開口,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柔軟卻致命:「嬰兒,你,不能走。」

「撲通——」

「撲通——」

「撲通——」

雙膝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姬嬰驚恐地轉身,就發現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烏壓壓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兩相映襯著,那場面極其震撼,也極其的……傷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時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人同時跪在地上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個骨血相連的親人們同時跪在地上呼喚,又是怎麼一個景象?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像。

那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毀滅。

毀去了一個因對官場心灰意冷、想要帶著情人遠走高飛、遠離紛爭的少年。

夜風淒冷。

春寒料峭。

姬嬰站在漫天的火光和烏壓壓的人頭中間,身後,是擺放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脈相承的至親,而離此地數十里外的杏林中,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他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然後,一點一點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嬰兒?」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喚他都已經聽不見,他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然後用一種有些迷離有些困惑有些淒涼又有些哀痛的聲音,輕輕地問了老天爺一句話:

「只因為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麼?」

這句話不完整,少了半句,但無論另外半句是什麼,都不重要了……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公子問完那句話後,就筆直地向後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抬進屋,那時他心疾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然後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終於醒了,我們很高興,可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不回應。他就那麼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崔氏說到這裡,眼淚又是一陣洶湧,「就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我聽說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錢,沒辦法就把女兒給賣進了宮裡頭。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沒有告訴老爺,公子就帶著曦禾走了,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為什麼要去告密啊?為什麼啊?雖然公子後來半句責怪的話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肯定在恨我,我對不起公子,我對不起他……」

嗚咽的哭聲,從崔氏身上逐漸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漸清晰。

姜沉魚眨一眨眼,自己原來還站在恩沛宮中,講述這段對她來說最心亂如麻的過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個,卻已不是愧疚終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場爭鬥耽誤了終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頭,就像曦禾瘋了那段時間裡,無數次撫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將頭埋入她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姜沉魚輕輕道:「所以那天公子沒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諒他吧。」

曦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往她懷裡埋得更深了些。潮濕的水漬順著衣料很快擴散開來,姜沉魚看著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著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才能連她的衣服都給濕透了?

而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著自己的兩個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滿是惡意:「很痛苦吧?很憤怒吧?哭吧。盡情地哭吧。反正你們也只能哭了。朕是搶了姬嬰的女人,怎麼著?朕就是要他死,怎麼著?朕就是忘恩負義,誓要與姬家劃清界限,怎麼著?你們知道了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魚長長一歎。

昭尹聽了越發得意:「如今,所有的絆腳石全部剷除了,所有的權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訴你們,朕不但要成就璧國的皇帝,等時機成熟了,還要吞併其他三國給你們看看!朕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將會是第二個始祖!朕……」正喊到這裡,突然面色大變,摀住胸口,滿臉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結果卻是整個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綿綿的,竟然使不出絲毫力氣。

昭尹震驚地瞪著姜沉魚,嘶聲道:「你對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對你做了什麼?」說話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魚懷中哭泣的曦禾,只見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開姜沉魚,將臉龐轉了過來。欺霜賽雪的肌膚,令得她的眉眼顯得更加深黑,黑白兩色,在她臉上拼湊出極致的一種美麗,那美麗勾魂攝魄,也徹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麼?」

「臣妾的那些藥很好喝吧?皇上對臣妾真好,臣妾所有的藥,皇上都先嘗一口,然後再喂臣妾……」曦禾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一步步地朝昭尹走過去。

昭尹連忙用雙臂撐著自己往後退,嘴裡驚恐道:「藥?什麼藥?」

「皇上忘了?臣妾這些天來所服食的那些藥啊。」

「藥、藥怎麼了?怎麼了?」

曦禾語音悠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藥裡有毒。」

「胡、胡說!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妾也喝了,如果臣妾不喝,皇上怎麼會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曦禾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頭,用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柔的目光,凝望著昭尹道,「皇上不是很喜歡臣妾嗎?皇上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麼多煞費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動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捨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決定帶皇上一起走。皇上,你願不願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說著,俯下身湊了過去。

但昭尹卻越發驚恐,雙腿亂蹬地想把她踢開:「滾!滾!不要靠近朕!不許過來!不、不要……」

曦禾從懷裡取出一顆藥丸,用誘哄般的口吻柔聲道:「皇上不要怕,這是最後一服藥了,只要吃下去,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來,和之前一樣,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滾開!滾開!你這個瘋子!瘋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會……放開我……」昭尹拚命掙扎。

曦禾臉上被他打了幾下,身上也被踹了幾下,卻像是毫無痛覺一樣,不以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看看,這就是所謂的喜歡。皇上,你對臣妾的喜歡,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滾開!你快滾開!來人啊……來人啊……」昭尹嘶聲大喊,但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高亢,反而啞啞沙沙,幾不可聞。

一旁的姜沉魚將這一幕看在眼底,只覺世事嘲諷,莫過於斯,而世事悲涼,也莫過於此。

昭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曦禾?他是為了報復姬嬰,所以才故意搶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讓曦禾當皇后。而且,曦禾瘋癲的那段日子裡,他所表現出的關懷和悲傷是那麼的真情流露,若說是裝出來的,她絕對不信。可如今,生死關頭,本性暴露無遺,他,還是那個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寵,全比不過權力和江山。

昭尹,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這段日子以來對她的好,也不過是帝王的一時心血來潮罷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內疚。

想通了這一點的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開口道:「別鬧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田九最多離開三個時辰。我們要趕在他回來之前,處理完此處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聲,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將那顆藥丸塞了進去。昭尹拚命掙扎,但無奈手腳無力,只是枉費力氣而已:「你,你……你給朕吃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一夢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魚,「皇上沒有聽說過這種毒藥?也是。這是江晚衣最新研製出來的一種毒藥,還沒來得及知會皇上。顧名思義,服下此藥後,人的肢體會慢慢變得麻木,腦袋也逐漸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樣。你不會死,你會一直活著,但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沒錯,這些天來,我吃的,就是這種藥。因為每次的份量很小,所以察覺不出來。吃這種藥的人,有很長一段潛伏期,在這期間,只要不喝酒,就與常人無異。而一旦喝酒……」曦禾說到這裡,掩唇笑,「就跟皇上現在這個樣子一樣……渾身都痛,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不會痛了。不但不會痛了,而且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你……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賤人!竟然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朕!你們……」昭尹氣得目眥盡裂。

曦禾突然沉下臉,惡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和小紅分開;如果不是你,我不用進這個鬼地方來;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會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如此痛苦……我的一輩子已經完了,陪你耗著了,我已經認命了……可為什麼,為什麼你連小紅也不放過?」曦禾說著,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邊哭邊道,「你把小紅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他是你的親哥哥!他把我和沉魚都讓給了你!他為你盡心賣力,鞠躬盡瘁,他可沒有半點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恨他?就因為他從小有病所以沒有進宮當皇帝嗎?所以,當九月廿一,從端則宮傳來的那段梵樂,喚回了我的記憶,讓我重新清醒後,我就下決心要報仇!我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什麼都不知道地瘋癲下去!我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我要報仇!報仇!」

「殺死姬嬰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和姐夫!」昭尹口不擇言,將罪名推到了姜沉魚身上。

然而,曦禾連看也沒看姜沉魚一眼,憎恨的目光依舊緊緊地盯在昭尹臉上,就像釘子釘在了木頭裡一般,尖銳、深邃、牢固,甚至銹跡斑駁:「沒有你的默許,姜仲敢真殺了小紅麼?沒錯。殺死小紅的人,確實是衛玉衡,但是,讓他沒了求生意志的人,卻是你,是你這個跟他擁有同樣血統的親弟弟!比起衛玉衡那種跳樑小丑不入流的陰謀來說,真正在他身上紮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護著支持著忍讓著,但卻最終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魚的眼淚終於也落了下來。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當她坐在杜鵑房中,聽衛玉衡洋洋得意地訴說他如何將姬嬰殺死時,就恨不得能撲過去一刀殺了他為公子報仇。但是,比起湧沒全身的憤怒和怨恨,最後的一點理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就那麼輕輕易易地死在一場小陰謀內?比那更複雜、更危險的難關他都遭遇過,怎麼可能會對付不了一個衛玉衡?

所以,裡面肯定還有隱情,她查。

她在回宮的路上就開始查,開始準備,開始隱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推動一切、造成了這一切。

而最後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對姬嬰起了殺機,父親不敢乘虛而入落井下石,而當衛玉衡開始動手時起,聰明如姬嬰,洞悉如姬嬰,自然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捨棄了姬嬰。

所以,姬嬰本來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來可以反的,但他沒反。

他鄉非故國。

他對故國、對家族的最後一點牽掛,最終,殺死了他。

曦禾,無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

所以,那天當姜沉魚從姬府歸來,因看到了姬嬰和曦禾同樣的畫畫方式而悲從中來,忍不住抱住曦禾失聲痛哭時。曦禾回摟住她,像孩子親吻母親一樣的仰起頭吻了她的額頭,然後將腦袋埋入她懷中,低聲說了四個字。

那一霎時,姜沉魚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但是,從手指上傳來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顫抖的背脊,無不說明著她沒有幻聽。曦禾剛才真的說話了,而且說的是——

為他報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姜沉魚和曦禾頗有默契地開始聯手,一個負責秘密查探姬嬰真正的死因,一個則纏住昭尹讓他分身乏術。就這樣,一天一天,累積到了今日的結局。

看著在地上痙攣顫抖的昭尹,再看著雖然現在完好地站著、但也沒剩下多少時間的曦禾,姜沉魚的心,就劇烈地抽搐了起來,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裡面翻攪一樣,疼得說不出話,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昭尹艱難出聲道:「你們如此對朕,大逆不道,不會有好結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說沒有就沒有麼?你想想,你癱了,國家大事就會落到誰手裡呢?沒錯,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當一個國家的皇帝形同虛設時,最大的,不就是皇后麼?當了皇后,就能想幹嗎就幹嗎了。你所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到了皇后手裡,你說,這樣的結局還不夠好嗎?」

「原來你們……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驚了。

曦禾懶洋洋道:「就算是吧。難道要不得麼?」

昭尹急聲道:「好,就算姜沉魚當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嗎?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麼好處?」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無比悲哀,每個字都在發顫:「好處?你以為……我還想活麼?」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極盡淒慘:「我不是說了?我不想活了。我本來已經瘋了的,什麼都忘記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恨清醒時的這種感覺……我,根本就不願意清醒……」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濃密的睫毛濕濕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在我瘋了的那段時候,是沉魚陪著我。對於我的瘋癲,她半點不耐煩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細心溫柔地照顧我,給我梳頭,幫我穿衣,甚至還幫我穿鞋……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對自己說,我要報答她。我這個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費糧食,帶給別人的只有不幸,還讓我所愛的人那麼那麼痛苦……但起碼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說到這裡,轉身,慢慢地站直了,看著姜沉魚,一字一字道:「總要有個人為此事負責,所以,這個弒君的罪名,我擔。」

姜沉魚看著她,淚流滿面。

其實早在她們聯手,準備對付昭尹時,結局就已經注定了:必須要犧牲一個,成為昭尹的陪葬品。那樣才能徹底扳倒昭尹,徹底為公子報仇。

但是,本來那個犧牲的人可以是她的。

曦禾,卻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她。

對此,曦禾曾說:「你不要以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下去,要面對一個國家的重擔和責任,其實遠比死亡更難。我是個沒用的人,我處理不來那些國家大事的。所以,沉魚,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曦禾服下了毒藥,並成功地誘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魚則是等待,等到封後完成,等到她成為璧國皇后的事實無可更改,才在這一夜,支走田九,徹底對昭尹攤牌。

「我把他留給你,以你的聰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的。不是嗎?璧國的皇后娘娘。」曦禾說罷,轉身朝門口走去。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你去哪兒?」

曦禾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說了四個字:「回去等死。」

姜沉魚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實……嚴格說起來,真正殺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們還沒有……」

曦禾忽然停步,轉身,靜靜地望著她。

姜沉魚因太過羞愧而手指發抖,哽咽道:「我……我、我對他們……他們……」

曦禾凝眸一笑,美絕人寰的眉眼,豁達從容的氣度,以及眼眸深處的體諒與憐惜……這些飽滿的感情,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她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又或者說,自進宮以來,她就從來沒有這樣笑。

可現在,她笑了。

然後,用這個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姬嬰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魚,難道你,還放不下麼?」

姜沉魚至此,大徹大悟。

喜歡的親人,就多多親近,不喜歡的親人,就慢慢疏遠。血緣一物,雖是與生俱來,無可選擇。但將來的人生要怎樣走,卻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

面對家族,姬嬰選擇了全部接納,他承受著因此而帶來的種種痛苦,並用自己最柔軟的方式磨去他們的稜角,將之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面對家族,昭尹選擇了全盤否定,一刀兩斷。他厭惡自己的真實身份,又痛恨因此釀就的童年悲劇,偏激自私的後果就是斬斷了原本最堅固可靠的一條翅膀。姬嬰一死,生前辛苦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脈全部毀壞,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實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穩固。因此,當十二月初二,羅橫對上早朝的臣子們宣佈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時,沒人對此起疑。而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皇帝還遲遲沒有病癒,只能由皇后代為執政時,小部分臣子鬧了一會兒,鬧不出個結果來,也最終選擇了沉默。

於是朝政漸穩,日子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過了下去……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魚守在昭尹床頭,餵他吃飯。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沒有知覺,但仍然活著,所謂的進食,也不過是將各種補藥熬成的稀粥,給他撬開嘴巴灌下去罷了。但是,喂得很是費力,往往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漬。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廳隔著一重簾子例行匯報,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慶祝新年的小事。因此聽完後,姜沉魚點了點頭:「就按你們說的去辦吧。」

「是。」七子彼此對望一眼,轉身離開。

懷瑾則匆匆走進來道:「娘娘,夫人來了。」

懷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個。姜沉魚聽說母親來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湯匙,用濕帕擦去濺出來的粥湯,起身道:「娘一個人來的?」

「那個……」懷瑾吞吞吐吐,「老爺也來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與父親決裂以來,父親一直希望與她修好,明裡暗裡給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罷了。既然是跟母親一起來的,也不能不見。

一念至此,姜沉魚道:「請他們進來吧。」

兩旁的宮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簾,將昭尹所在的內室,徹底與外室隔了開來。

姜沉魚披衣走到外室,剛在桌旁坐下,懷瑾就領著姜仲和姜夫人走了進來。兩人雙雙叩拜:「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看座。」

姜氏夫婦坐下後,姜仲望著女兒,欲言又止,最後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會意,將身旁的食盒呈遞上前道:「臣妾親手包了鮮蝦餡的餃子,還請娘娘笑納。」

姜沉魚眼眶微熱:以往在娘家時,每年過年,母親都會親自包餃子,並在餃子裡包入銅板,誰要吃到了有銅板的餃子,來年就會萬事順心……往事歷歷,不是不溫馨的。

懷瑾連忙將食盒接了過來,打開,放到桌上:「娘娘,你看,餃子還是熱騰騰的呢!真好!娘娘你這會兒吃嗎?」說著就要擺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魚淡淡一句話,令懷瑾停下了動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魚朝她笑了笑,道:「如果母親不嫌棄,明日我親自登門拜訪,吃剛出鍋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激動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顫聲道:「好!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姜沉魚笑了,起身將她按回到座位上道:「母親真是的,哪有說風就是雨的。明早再準備也來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塗了……呵呵……」姜夫人笑著笑著,眼圈紅了起來。

姜沉魚道:「母親進宮來,可去看過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給她帶了一份,哦不,是兩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點兒。」

「我想姐姐現在肯定在嘉寧宮裡等得眼都綠了,母親還是快把餃子送去給她吧。」

「好。我這就去!」姜夫人說罷看向姜仲。

姜沉魚道:「我與父親還有事要說,母親您先過去,父親稍後就到。懷瑾,你陪母親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懷瑾的陪同下歡歡喜喜地離去。

姜沉魚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見了,才將視線收回來,轉投到父親臉上,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點兒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裝模作樣地把玩著茶杯,輕歎道:「又是大溪菊茶,看來,你還真的非常喜歡這茶呢……」

姜沉魚的目光在茶上轉了一圈,淡淡道:「我是個很頑固的人。喜歡了一樣東西,就會一直喜歡下去。」

姜仲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流露出幾分悲哀之色:「沒錯。而你討厭的東西,也會一直討厭下去吧……」

「我很少會討厭什麼東西。」

「所以一旦討厭了,就無法挽回了,是麼?」

姜沉魚沉默了一下,回視著自己的父親,緩緩道:「父親,我不討厭您。」

姜仲整個人一顫,剛在動容,姜沉魚的下句話就緊隨而至:「我只是無法原諒您。」

「關於姬嬰之死,其實……其實我沒想讓他死,我只是想要連城璧和四國譜,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後才……」

姜沉魚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話:「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晚了,不是麼?而且……」

「而且什麼?」

姜沉魚淒然一笑:「父親你對不起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姬嬰麼?」

姜仲眼角抽動,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沉魚,你是我的女兒,是骨肉至親!難道你要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親我決裂麼?沉魚,就算為父再怎麼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蒼生。但為父對你……自問一直是疼愛有加。除了姬嬰,其他但凡你要的,為父什麼沒有給過你?」

姜沉魚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說我只要姬嬰,怎麼辦呢?」

姜仲一怔,繼而暴躁了起來,怒道:「姬嬰姬嬰姬嬰!什麼都是為了姬嬰,為了那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你丟盡了身為一個大家閨秀、身為一個皇妃,甚至身為一個皇后的臉!」

姜沉魚也不生氣,表情依舊柔柔淡淡,甚至還笑了笑:「我不偷不搶不犯法,僅僅只是仰慕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可以丟臉的?如果我這樣都算丟臉,那麼哥哥調戲別人家的姑娘,嫂嫂罵街弄得家醜人盡皆知,爹爹調包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殺死了撫養杜鵑長大的一對老人……這種種行徑,又算什麼呢?」

姜仲啞口無言。

姜沉魚深吸口氣,站了起來:「不過,之前種種我也不準備追究了。你是我父親,這點我沒的選擇,也無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從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無鉅細,皆以國法處置,絕無私情可說。換言之,若你於國有功,我也會按例嘉獎。今後您的仕途之路會怎樣,父親還是自己掂量著點兒吧。」

「你……」

「母親的餃子應該已經送到嘉寧宮了,父親也請去吧。女兒不送。」姜沉魚別過臉去。

房間裡,沉寂了好一會兒,姜仲就那麼直直地坐著,看著三步之遙的女兒,卻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許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躬身,行了一禮:「老臣,告退。」

姜沉魚沒有回頭。

姜仲走到門口,忽又停步,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別人的公道,為什麼要由你,一個外人,來替他們出頭?」

姜沉魚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因為我是姜沉魚。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機。所以,既然命運讓她走到了這個地步,命運讓她成為了璧國的主宰,那麼,就由她,還那些弱勢的人們一個公道。

她做得到。

圖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後臨朝稱制。

後創自舉、試官等制,薄賦斂,息干戈,省力役,執政三年,政績卓越,國威大振。

——《圖璧·皇后傳》

【第五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