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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候局

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異常明亮的光線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下眼睛,然後才看到窗前依稀站了個人。她眨眨眼睛,以為又是曦禾,便出聲道:「曦禾?」

「醒了?」那人轉過身來,一襲黃袍,尊貴如斯。

「皇上?」姜沉魚大驚,連忙起身,再看一眼几上的沙漏,嚇出一身冷汗,「臣妾睡過頭了,誤了皇上的早朝,罪該萬死,還望皇上恕罪!」

原來不知不覺的,她竟一覺睡到了巳時,為什麼懷瑾她們不叫她?

昭尹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是朕讓她們不用叫你的,昨兒你大忙一場,也累了,該多休息休息才是。怎麼樣?現在覺得好點兒了麼?」

姜沉魚捧著腦袋,愁眉苦臉道:「不知為何,竟是頭疼得厲害。」

昭尹撲哧一笑,牽著她的手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快梳洗更衣,跟朕去聽個好消息,你的頭就不疼了。」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句是。其實她心裡多少有點猜到了皇上所謂的好消息是什麼,算算時間江都那邊新的消息該到了,既然昭尹說是好消息,大概就是指該事件快解決了吧。

等她隨同昭尹一起走進百言堂時,七子已在等候。照例行禮後,依舊是由坐在末首的紫衣人發言:「啟稟皇上,今日早上接到飛鴿,已經證實關東山給了姜孝成一百萬兩作為訂金買《國色天香賦》的手稿,等到手稿一到,就支付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

昭尹悠悠道:「原來姬愛妃的字竟那麼值錢,那讓她多寫幾篇,璧國也就省事了。」

褐衣人賠笑道:「是關東山利令智昏,想賺宜王陛下那五百萬兩嘛。」

昭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哼道:「區區一個江都城主,竟然隨隨便便就能拿一百萬出來當訂金,監察司都是做什麼吃的?」

七子見他生氣,頓時不敢吱聲。

姜沉魚見這麼僵著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口道:「薛采此行用的計謀可謂是一環扣一環,異常精彩。換了大多數人,明知有兩百六十萬的利潤在那兒擺著,便是砸鍋賣鐵的也要一搏了。關東山人在局中,越陷越深,也屬正常。現在與其追究監察司沒有盡到監督官員廉潔奉公的職責,不如想想有沒有地方可以幫幫薛采的。早日將江都一事解決,皇上也好早日去掉一塊心病。」

這一番話說得是柔中帶剛,令人無可辯駁,便只有點頭稱是,昭尹的面色也緩和了許多。

紫衣人道:「不錯,薛采此番用的乃是連環計。他與姜孝成抵達江都後,既不勘察旱情,也不追究責任,而是花天酒地,大快朵頤。讓當地官員覺得他們不過是昏庸之輩。繼而他又立刻宣佈朝廷會撥款賑災,消除了眾人的戒心。等到混熟之後,他開始表現出他在古玩字畫方面的卓越見解與精準眼光。那個盛狗食的盤子,也許是事先安排,但歌姬的鐲子卻真的是贗品,被他一眼看出,當眾說穿。事後我們查知,那個假鐲子,正是關東山送的。也就是說,從假芙蓉冰玉鐲上,薛采看出了關東山此人虛榮膚淺、貪婪無恥的一面,便選中他,成為這次騙局的主角。」

一綠衣人撫著美須,不屑道:「關東山連送給姘頭的禮物都敢弄假,的確是卑鄙到了一定地步。」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男人的心理有時候真的是很奇怪的,欺上瞞下在他們看來還沒什麼,不過是官場的一種生存方式,但如果連送女人的東西也作假,就會受到唾棄鄙夷。真是,作假就是作假,都是一樣卑劣的行徑,還有什麼高低之分麼?可笑。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繼續:「因此,當晚當關東山按捺不住邀請薛採參觀他的收藏品時,薛采故意不發表看法,目的有兩個。一是拖著他,要知道當一個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時,時間拖得越久,他對答案的真實度就會越深信不疑;第二個目的則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選其中最好騙也最值得騙的對象下手。就這樣,最後鎖定了關東山。」

褐衣人補充道:「薛采知道光憑他一個人說,是騙不了關東山那樣的老狐狸的,縱然一時上鉤,但很快就會警覺。所以,他打鐵趁熱,立刻下了第二個誘餌。」

「沒錯。」紫衣人點頭,「那就是宜王赫奕。」

再次聽聞赫奕的名字,雖是萬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魚依舊感覺到了一份親切之意。那位風流倜儻、開朗風趣的悅帝,現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許了他什麼,竟連他都被請來幫忙了。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誰?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財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場,可以說是給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也讓這個局變得更加真實可靠。」

「但薛采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讓赫奕把關東山的八件字畫通通買下,給關東山嘗到了甜頭,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誘他,關東山果然上當,一心想要賺赫奕的五百萬兩,就這樣跌進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匯報到這裡,合上書冊,一笑道,「後面的我想我們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不錯,」昭尹點了點頭,緩緩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戲就行了。」

其後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測的那樣,毫無意外地繼續按著一早設定的劇本走了下去——

三日後,所謂的《國色天香賦》送到了姜孝成手中。關東山二話不說就支付了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銀票,然後眼巴巴地帶著那卷字去找赫奕時,卻發現已經樓去人空,不知蹤影。

極其震驚的他派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埠頭一艘即將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長長一歎,將手裡的酒倒進了已經乾涸了一半的河裡,感慨道:「人生長恨水長東,我的這份執念,也該放下了。」就此揮袖瀟灑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關東山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區區三品小官,怎敢對別國的皇帝不敬,無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結果姜孝成立刻變臉,冷笑道:「這書可是關大人你求著我給你弄來的,現在又說不要了?把下官當成什麼了?把寫這字的姬貴嬪當成什麼了?又把當今皇后娘娘當什麼了?拉出來的屎難道還能吃回去麼?」

關東山吃了個啞巴虧,灰頭土臉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對,就去找薛采,結果人還沒到薛采住處,就先來了批官兵,二話不說將他一綁,押上了大堂。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成身著正式官服,冷笑著定了他的十二項罪狀,將他這些年來貪污受賄所得一一列舉,也不讓他畫押就送進了大牢。

並在此後兩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當地名流通通抓起來,理由是宮中失竊,而丟失的寶物全在他們家中找到了,順便附了個名單,名單上羅列的,正是他們之前邀請薛采做客時給他看過的珍寶。

這些東西得來的途徑多多少少有點不乾淨,姜孝成就逮住這點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東西,就這樣一一定了罪。

一時間,江都城內雞飛狗跳,亂成一片。

第四天,姜孝成頒了個條令,叫——等價交換、植樹造林。意思是該囚犯貪了多少錢,就拿多少現銀來贖,或去指定的地方種上多少棵樹,就可免其一死。於是有錢的人家紛紛湊錢,沒錢的人家日夜種樹,除了關東山,其他人都一一贖了出去。而最後清點他們籌集的贖金,加上之前從關東山那兒訛來的二百四十萬兩,不多不少,正好五百萬兩。

正好是薛采之前對外宣傳的國庫撥銀額。

此事回饋到百言堂中,大家一聽全都笑了。

綠衣人道:「拿錢也就罷了,這種樹是怎麼回事?」

紫衣人道:「綠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為大量森林被胡亂砍伐了的緣故。江都城外原本綠陰一片,但因為那木頭值錢,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樹運去宜國販賣。等到關東山上任時,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

「如此說來,那關東山也挺倒霉的了?」

紫衣人擺手道:「綠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誰?」

「是誰?」

「是關東山的親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後,就定居在江都城內,這次抓的名流裡,他也有份的。」

「那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吞進了多少,合該他全部吐出來。」七子說到興起,撫掌大笑。

最後,昭尹笑瞇瞇道:「孝成和薛采,這事辦得著實漂亮,人也得罪夠了,買糧賑災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讓他們兩個,早日回來吧。」

「是,皇上聖明。」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選了兩名資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賑災一事。就這樣,江都之難,於短短的十五天內,迅速搞定。兩位功臣在鮮花與掌聲中,回到了帝都。

至於薛采究竟許了赫奕什麼東西呢?

據說赫奕駕舟離開江都時,在船上寫了封信,大致內容是:「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遍尋四國,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傳仁智圖》的真跡,最難得的是保存完好,絲毫沒有損壞。因此一口價一百萬兩,汝買是不買?」

對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華。

一月後,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復曰:「買!」

十月十五,昭尹設宴於宮中為姜孝成慶功。

姜沉魚身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姜孝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風光,自然是滿面紅光,逢酒必干。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卻連個座兒都沒有,只能站在姜孝成身後。一開始還有官員上前敬酒,同他說話,後來見他始終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轉向姜孝成繼續諂媚。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采便尋了個借口轉身告退。姜沉魚看在眼中,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懸,夜風冰涼,不知不覺中,已是深秋。

殿內的喧鬧,越發凸顯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魚叫住薛采,見他在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轉身,一瞬間,竟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長大了。

天庭更加寬闊,眉眼更加深邃,童稚彷彿只在這張臉上輕輕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超於其年齡的犀利與高潔。

他就那麼一隻手垂在腰畔,一隻手負於身後,後背筆挺,站姿端正地看著她——像個大人一樣。

很難描述這一幕對沉魚來說是何感覺,有點欣慰,有點酸澀,還有那麼點悵然若失,但最終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對他笑,走過去,從懷裡取出一個非常精緻的錦囊。

「是什麼?」薛采皺眉。

「你打開看過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魚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過錦囊,打開來,表情明顯一呆。

錦囊裡,是一塊玉。

一塊絕世名玉。

一塊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將目光從玉上轉到了姜沉魚臉上。姜沉魚撲哧一笑:「我送你的這份生日禮物,你不喜歡麼?為什麼這麼惡狠狠地瞪著我?」

「你怎麼得來的?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兩個字時,幾不可聞,「生日。」

「玉是我從曦禾那兒討回來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訴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她的病……好了麼?」這個她,顯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魚歎了口氣,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們看她是瘋子,也許她看我們才是瘋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現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單純得多。這樣,也不錯吧?」

薛采目光閃動,忽換了個話題:「公子……下葬了麼?」

「嗯。九月廿五未時落的葬。」

「你去了嗎?」

姜沉魚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讓她為姬嬰挑選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真正的入殮下葬,她一個皇妃,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自那夜她從姬府歸來,在曦禾面前失儀而泣,而曦禾親吻了她之後,面對姬嬰之死,她就好像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總說要悟要悟,姜沉魚想,自己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領悟到這個人終究是從自己的生命裡逝去了,再也不會歸來;

領悟到這個人其實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過;

領悟到人生原來就是一場不停地拋棄與納新的過程。她與姬嬰的緣分已經終結了,卻與其他更多的、原本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產生了新的緣分……

就好比她與曦禾。

當年她奉旨進宮為曦禾彈琴時,幾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個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小薛采,又何嘗不是呢?

若薛家沒有出事,這位眼高於頂的小神童又怎會與自己成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唇角的笑意就變深了,令她的五官稜角看上去異常柔和溫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麼一瞬的迷離,為了擺脫這種異樣的情緒,他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在聽呀。」

「嚴肅點。」

姜沉魚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後,姜沉魚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顆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蕩漾著、散溢著,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說的是——

「我在姬家,沒有找到錢。」

這句話很嚴重。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信息全部變成了一場虛無。

因此,姜沉魚懵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整理思緒,顫抖著反問:「什麼?」

薛采環顧了下四周:他們站的乃是鳳棲湖的正東方,為了便於觀賞風景的緣故,這一帶的岸邊並沒有栽樹,而是修築了半人高的欄杆。另一頭,就是設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說,此地十分空曠,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無論從哪邊來了人,都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因此,考慮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薛采才開口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所以回來得這麼晚,是因為江都事畢後,我沿途拜訪了姬家的各個分家,並讓朱龍徹查了他們每一個人。最後證實,姬家的子孫雖然良莠不齊,但整體而言,都有兩個特點。一,手無實權;二,身無餘財。」

「怎麼可能!」姜沉魚發出一聲驚呼,「據前翰林八智統計所得,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說這話時,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圖璧三年期滿告老了。」

「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

「請注意,他們是門生,他們都不姓姬。」

「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顯不是麼?今年夏汛,華河兩岸安然無事。」

姜沉魚捧住了自己的頭,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讓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翰林八智是被你父親收買,故意用了些舊數據栽贓姬氏禍國!而真正的事實是,自姬嬰執掌姬氏以來,他在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權勢,讓他們無權可攬,無錢可貪。」

姜沉魚握住自己的雙手,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口。

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是……國庫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著昭尹上朝下朝,國庫空虛是不是真的,一看數據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沒有理由說這個謊。

薛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師走,比之你父親訓練的那些暗衛來如何?」

姜沉魚原本就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聽了這個後,立刻就沉默了,過得片刻才答道:「若論間諜之術,師走不及,但若光論武功,我父的暗衛,則不是對手。」

「那麼,師走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薛采說著,諷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地從御林軍裡訓練出來的。」

姜沉魚垂眼看地。是啊,師走那樣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訓練出來,必定是和父親的暗衛一樣,自小培訓。而從昭尹答應再給她兩名暗衛上可以得出,這樣的資源皇帝有很多,那麼是誰,在替他秘密訓練那些死士?又是誰,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人才給昭尹?不管是誰,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錢。

做這種事情,需要大量的錢。

而這種錢,是不會記在明賬上的。

薛采繼續提示:「培養一個師走,已經很不容易,那要培養一個像田九那樣的,又要多少錢?」

田九是昭尹的貼身侍衛。他沒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紅得發紫的大太監羅橫,和位極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國庫的錢其實並沒有被誰貪污掉,而是用來訓練暗衛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過來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魚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是。」

「那麼皇上應該是對這些錢的去處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責姬嬰時,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沒有為姬嬰辯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許了對姬嬰的暗殺?」

薛采直直地盯著她,目光裡露出了幾分同情。雖然他沒有再說是字,但姜沉魚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薛採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姜沉魚扶住岸邊的欄杆,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很涼,她覺得好冷。

薛采打量著她,又問了一遍:「你還行嗎?」

姜沉魚先是搖了搖頭,復又點頭,雙手緊摳著欄杆上的石雕,幾乎都要摳出血來,開口,聲音幾乎是血淋淋的:「為什麼?皇上……為什麼一定要姬嬰死?為什麼?」

薛采凝視著她,一字一字緩緩道:「這個答案,就要由你,來告訴我了。」

姜沉魚眼前一片朦朧,她連忙閉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說過的,一定要保持心緒平穩,否則,這眼睛就廢了。

眼睛廢了本沒有關係,只不過,不能是現在。

現在,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做,一堆秘密等著她去查,她絕對不能在這麼關鍵的時候倒下去。

絕對不能!

姜沉魚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難得一見的擔憂表情,但那份擔憂在看見她睜眼後,很快就隱去了,變成了冷淡:「總之,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還有其他消息,我還會告訴你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一聲嬌呼遠遠傳來,打破了此地的寂靜:「小薛采!」

轉頭一看,竟見昭鸞遠遠地跑了過來。說起來,她自從從程國歸來,就沒見過昭鸞,據說她跟著太后去皇家寺院參佛去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沒想到她會在今夜突然出現。

發生什麼事了?

「姜姐姐……原來你也在!」昭鸞抓住姜沉魚的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姜沉魚忙道:「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慢慢說,別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嗎?」

一語驚天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只見昭鸞一邊抹淚一邊跺足道:「廟裡的老和尚說啦,讓太后回來見親人最後一面,她那個病是沒得救了,所以我就連夜趕著馬車送太后回來了。問太監們,說皇兄這會兒正在大殿設宴,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太后現在人呢?」

「太后還在門口的馬車裡呢,我忙著找皇兄,還沒來得及安置她……」昭鸞年紀幼小,頭回遇到這種大事,根本慌亂無措。

姜沉魚立刻替她拿了主意:「這樣,薛采你帶公主去找皇上,宣御醫趕緊過來,我去安置太后,咱們等會兒在太后的寢宮見。」

薛采「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昭鸞邊跟著他走邊哭道:「姜姐姐,一切就拜託你了……」

事不宜遲,姜沉魚連忙喚來宮人,先將太后的馬車趕至懿清宮,再命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將太后從馬車上抬下來,放到床上。

太后顯然已是油盡燈枯,昏迷不醒。姜沉魚為她搭了搭脈,發現脈象非常虛弱,隨時都會停止。

「你們快去燒些熱水,你們趕緊去御廚房挑最好的人參熬成湯端過來,你們在門口等著皇上他們,一看見御醫就趕緊領進來……快!都別在這兒杵著!」一聲令下,懿清宮的宮女們各自領命而去。

姜沉魚想了想,自己在這裡好像也沒什麼用處了,剛想轉身做點別的,就聽太后嚶嚀一聲,悠悠醒轉,細細的眼睛睜開一線。

姜沉魚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剛想走,手腕卻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對不起你……」

琅琊?姜沉魚一怔,小聲道:「太后?」

「琅琊,你原諒我啊,原諒我……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無能為力啊,琅琊……」太后顯然是糊塗了,將她當做了另一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而姜沉魚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想走又走不得,留著又好生尷尬,最後只好輕輕地試探著安慰道:「我、我不生你的氣,所以,你別哭了。不哭,不哭。」

太后卻哭得更凶,低聲說了一句話。

姜沉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蹌起身後退了幾步,轉頭四望,幸好宮女們都被她支走幹活去了,偌大的寢宮內,只有她和太后兩個人。

一陣風從大開著的門外吹進來,吹得紗簾層層拂動,吹起她的長髮四下飛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張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樣纏上來,纏上來,纏了上來……

姜沉魚發出了一聲尖叫,摀住腦袋,蹲了下去。

當昭尹領著太醫匆匆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懿清宮的門大開著,風呼呼吹進去,姜沉魚顫抖地將一方白帕蓋到太后臉上,然後,轉身望著他們,用一種沉痛卻又平靜的聲音緩緩道:「太后……去了。」

昭尹連忙示意太醫上前,太醫檢查過後,也黯然道:「皇上,太后她是壽終正寢。」

昭尹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床前,沉聲道:「太后仙逝,舉國同哀。傳令下去,斬衰三十六日,期間科舉歡娛喜宴暫免。」

「遵旨——」

因這一道命令,璧國進入國喪期。

而原本定於十一月初一的封後一事,也因此耽擱,推遲到了十二月初一。

姜沉魚回去當晚就病倒了,高燒連連,一連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在睡夢中抓著一個人的手,不停地呼喊與哭泣,那人很溫柔地應著她,為她拭淚。而當她醒來後,問懷瑾和握瑜,她們都很驚訝地表示根本沒有那麼一個人。

十月十八,當姜沉魚好不容易好轉時,曦禾卻病了,嘔血連連。太醫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全都束手無策。這時候的她好像清醒了點,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還特別粘他,所有湯藥都要他親手喂才肯喝。

昭尹對此轉變自然是又驚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寶華宮中閉門不出,陪在曦禾身邊,悉心照顧。由姜沉魚負責每日同七子開會,將會議的結果知會昭尹,再將昭尹的決定通知七子。

與此同時,姜畫月的小腹開始顯山露水,害喜反應嚴重,姜沉魚無比重視此事,對姐姐的起居飲食無不親自過問,如此一來,忙得一塌糊塗,經常要過了子時才有空回瑤光宮休息。

時間,就在這樣忙碌的流程裡日復一日地終於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璧國的新後,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