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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設局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賜的冰璃公子,見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啊是啊,當年公子六歲壽誕時,小人有幸收得一張帖子,還前去貴府拜訪過,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薛采聽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轉向鄰桌陪著姜孝成飲酒的美人道:「這位姑娘好漂亮的鐲子……」

這句話令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這般矚目,越發高興,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這鐲子……」說著目光在關東山臉上轉了一圈,掩唇一笑,「這可是傳家寶,據說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價值傾城呢。」

薛采道:「可否借在下一觀?」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將鐲子脫下遞給薛采。

薛采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遞還給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問道:「小公子為何這副表情?是這鐲子有什麼不對嗎?」

薛采輕歎道:「所謂的傳家寶,貴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價值。」

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美人自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公子有話但請直言,這鐲子難道不是冰花芙蓉玉麼?」

薛采沉聲道:「眾所周知,此玉是因楊貴妃而得名,當年唐明皇送給楊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貴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紋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後人取名為冰花芙蓉。由於其顏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於泉眼部分,長期佩戴,可美白養顏,所以異常珍貴。」

眾人連連點頭。

「也因此,造假者眾,工藝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亂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這個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說著,環視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可否將你的鐲子也借給在下一用?」

那美人連忙摘下鐲子遞給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鐲子。兩隻鐲子疊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將鐲子疊好後,開始扭動摩擦,片刻之後,將兩隻鐲子一起遞給第一個美人:「聞聞看。」

第一個美人輕嗅了一下,驚呼道:「這是什麼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釋道,「從你的鐲子上發出的,這就說明,她的鐲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美人頓時花容失色,轉頭看向關東山,關東山連忙別過頭去假裝與別人說話。美人又氣又怒,當即將那鐲子一摔,哭著跑了。

滿堂哄笑。

而在場眾人的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雖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欽差,但那些達官貴人們,主要巴結的對象還是姜孝成,面對薛采時,總有幾分難言的尷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說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冷宮裡的廢後薛茗,和這個雖有欽差之實卻仍是奴籍的薛采。眾人不敢太與他親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露了這麼一手,大家心中歎服,再也顧忌不了許多,紛紛上前表達仰慕之情,並邀請他去家中做客。

薛採來者不拒,通通答應了。

當夜,他與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順便參觀了一下關東山的書房,當關東山向他展示這些年所搜羅的書畫時,他只是微笑不語,並未發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還如此。

其實大家請他,除了巴結拉攏以外,還有個目的就是用他那雙慧眼鑒定下自家的珍寶。可他看歸看,卻不發表任何看法,著實令人鬱悶。最後還是關東山最先按捺不住,問道:「我家的字畫就那麼不入公子的眼睛麼?為何公子不肯點評一番呢?」

薛采悠然一笑道:「關大人為何喜歡字畫?」

「為何喜歡?這個……就是喜歡啊……」

薛采又道:「關大人為了這些字畫,花了不少錢吧?」

「這個當然,你可不知,這些字畫比金銀珠寶什麼的還要貴呢……」說到這裡,關東山忽然想起對方的身份,忙解釋道,「不過我這些,都是托了關係弄到手的,所以還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沒有十萬兩?」

「沒有!絕對沒有!」關東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關城主可知光這一卷《列女傳仁智圖》,若是顧愷之真跡,便起碼要在五萬兩以上?更別提黑市有競價者抬價後的價格。」

關東山聽得雙眼放光:「是麼是麼?那看來我果然是賺到了,才花了三萬兩銀子便到手了呢。」

薛采垂首,揚睫,一笑:「所以,這必然是假的了。」

關東山原本興奮的表情頓時變成了錯愕:「什麼?等等,薛公子,為、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假的?」

「因為很不幸,據我所知有一個人也非常喜愛字畫,且他的財勢遠在大人之上。這個《列女傳仁智圖》,他在三年前便開出了十萬兩的天價收購。如果你是這畫原來的主人,且有意將它出售,你會不會放著十萬的買賣不要,三萬賣給別人呢?」

關東山顫聲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薛采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采轉身望著窗外天邊的雲朵,幽幽道:「想當年,家父也以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麼東西,吩咐下去,響應者眾,人人趨之若鶩。但他出事時,一個敢於站出來幫忙的都沒有,交情……關城主,你浸淫官場這麼多年,居然還會相信『交情』二字?」

關東山被說得一張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極為尷尬,但仍不死心道:「光憑價格,不能推斷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採回身,接過《列女傳仁智圖》,翻開道:「城主請看,我們都知道此圖是根據《列女傳》的第三卷《仁智傳》所繪,每節畫後錄其頌語,註明所繪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個。」

「沒錯,是十五個呀。」

「錯就錯在了這裡。」薛采輕歎道,「事實上,久經戰火禍及,此畫除了《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靈公夫人》、《晉羊叔姬》七個還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經丟失。而城主收藏的這個,卻完完全全毫無缺失。這,就是最大的漏洞。」

關東山面色如土,被打擊得不輕,最後小小聲道:「這麼說,難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畫也都是假的?」

「雖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頭,神色淡然,似嘲諷似感慨又似一種居高臨下的寂寞如雪,「這世上,又哪裡來那麼多珍寶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絕大部分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最後那句附庸風雅深深刺激到了關東山,他拿起字畫就要撕,最後還是薛采勸住了他,薛采說的是:「這些雖是贗品,但仿得也算不錯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變廢為寶。」

「哦?怎麼個變廢為寶法?」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準備在玉江樓回請各位,還請城主不吝光臨。別忘了帶著你的這些字畫來。」

就這樣,兩位欽差到了江都,頭三天,除了吃喝玩樂,啥也沒幹。而第四天,依舊是吃吃喝喝,不過比平時多了一項玩樂,那就是——籌款賑災。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關東山將字畫取了出來,朗聲道:「諸位,國難當頭,吾等臣子也應為皇上獻一份力才對。自江都大旱,關城主一直夜不能寐,憂心忡忡,思謀解決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這老天爺不肯下雨,咱們凡人有啥辦法?」

姜孝成聽聞連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話,不禁大是得意,連連點頭。而在席眾人不明白薛采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全都靜靜地觀望著。

薛采一番場面話後,很快切入正題道:「因此,昨夜關城主來找我,表示願意將他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現錢銀兩,捐助此次災旱,為國分憂,為民解禍……」

關東山聽得眼珠子都瞪了出來,連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說了句「少安毋躁」就沒再理他,而是將那幅《列女傳仁智圖》最先取了出來,高聲道:「這幅《列女傳仁智圖》,經我鑒定,乃是顧愷之的真跡,價值十萬兩。但城主厚道,願意賤賣,只收八萬兩即可。有要的嗎?」

關東山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原來薛采所謂的變廢為寶,就是把贗品當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錢後接著買,不信他就那麼倒霉,一輩子都遇上假貨。只不過……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會輕易就買?果然,好一段時間過去,四下依舊靜悄悄的,無人競價,更無人出聲。

薛采想了想,轉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靦腆,都不願先開這個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好。收了。這卷畫我買了。」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雖說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軍騎都尉一職,但一出手就是八萬,還是著實嚇人。姜孝成笑道:「為國效力,匹夫有責。再說了,只要江都這事解決了,皇上一高興,一通打賞下來,不就都回來了麼?來人啊,去點八萬的銀票來交給關大人。」

他身後的小廝應了一聲,正要離開,一聲音忽自廳外傳來道:「我出十萬兩。」

聲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風、晨曦的光、萬家的燈火,旭暖而宜人。

眾人順著聲音轉頭望去,見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兩個侍從施施然地從廳外走了進來。樓內燈光璀璨,卻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眾多,卻不及他眸光妖嬈……在場有認識他的,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宜、宜、宜王陛下!」

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采趁眾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壓低聲音轉頭對關東山道:「我昨日說的那個一直開價十萬兩的買主,就是他。」

關東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連他也給請來了。」

而赫奕揮手朝眾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臉上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程國一別,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薛採行禮道:「恭請陛下金安。」

「行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兒可是來做買賣的,你們就以經商之禮待我即可。」赫奕說罷,手臂一揚,將那卷《列女傳仁智圖》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關東山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撲撲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贗品。

但赫奕最後摸了摸邊角上磨損的地方,歎道:「千年前的東西了,還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錯,真不錯……」

關東山這才放下心去,乾笑幾聲道:「下官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珍愛這些書畫,專門請了兩個工匠打理,時不時就拿出來掛掛。」

「關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說著明眸一轉,「姜大人,您還要跟價嗎?」

姜孝成摸著下巴嘿嘿笑道:「下官再財大氣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價就是為了博個綵頭,老實說,其實我大老粗一個,對這些字啊畫啊的,一看就頭痛呢。」

此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其樂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讓了。」赫奕命侍從抬了個箱子上來,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的銀票,看得在場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采道:「看來此次籌款賑災,陛下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而來啊。」

赫奕凝眸一笑:「別的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我勢在必得。」

眾人一聽,無不感興趣,究竟是什麼寶貝,竟令得這個商場出了名的鬼靈精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買?

關東山不禁問道:「什麼東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畫,讓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復又揚起,依舊是神采奕奕淺笑吟吟的模樣:「我要姬忽的《國色天香賦》手稿。」

大廳裡頓時一片嘩然,久久難以平息。

眾所周知,姬忽是璧國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與《國色天香賦》有關。據說當年姬忽寫完此賦,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昭尹看見,驚為天人,立刻打馬前往姬府求婚。幾番周折,最終抱得美人歸。

一首詩賦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終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業。千百年來,哪還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風光?

但此賦雖然盛名,姬忽畢竟是個活人。活人的東西,總不會太值錢。因此眾人聽說赫奕竟是為了姬忽的手稿而來時,心中多多少少有點兒失望。

赫奕目光一掃,將眾人的微妙表情盡數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當然,若有別的好物,也一併收了。」

他沒有食言,其後薛采所拍出的四幅書法,三卷古畫,全被赫奕一氣買下,總金額高達三十七萬。大廳內的氣氛至此,達到了最高潮。

薛采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宜王陛下沒能買到《國色天香賦》,真是對不住了。」

赫奕擺了擺手道:「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無妨,我明兒還來。」

就這樣,宴席散場,眾人各自離去。薛采剛回到府中,關東山便請他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撲地就拜道:「活財神,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啊!」

薛采笑罵:「虧你還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個奴才,被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關東山腆著臉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聽說你的神童之名了,連燕王那樣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兒又讓我大賺一筆,我可怎麼感謝你才好哦?」

薛采踢了他一腳,正色道:「閒話少說,你想不想賺大錢?」

「這還不夠大啊?」關東山咋舌。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果然是邊塞小城待久了……」

關東山忙賠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輩子除了科考那年進過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窮山溝裡待著……薛公子倒是說說,如何賺大錢?」

「宜王今天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對《國色天香賦》是勢在必得。」

「可咱們沒有《國色天香賦》啊。」

薛采詭異一笑:「他若說要《洛神賦》自然沒有,但《國色天香賦》的主人可還活著,抄一抄,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事吧……」

關東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對啊!咱們要是弄到了《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再轉賣給宜王……」

「那價兒,還不是任你隨便開麼?」

關東山瞇著眼笑了半天,卻突又把臉一皺,宛如菊花般的萎縮了:「可是,怎麼才能弄到《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呢?」

薛采反問道:「你覺得呢?」

關東山想了想,沉吟道:「要說能跟那位姬貴嬪扯得上點兒關係的,恐怕咱們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馬上就要封後了,若是開口管姬貴嬪要,姬貴嬪一定不敢不給……」

薛采對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試試。」關東山說著,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成那裡,自然是拍著胸脯一百個沒問題,不過呢,話題一轉,姜孝成開始感慨京官難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撈點兒油水如何如何難,可不比這邊天高皇帝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連區區字畫一天都能賣出三十七萬兩的天價,真是有錢啊有錢……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後,關東山會意地塞了個紅包過去,笑道:「一切就有勞姜大人了。」

姜孝成掂了掂紅包的重量,又開始訴說姬貴嬪是如何如何的眼中無人,向來不與外界接觸,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還差使不動,只不過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個妃子討東西,真是難為了她如何如何。

關東山連忙又塞了一個紅包過去:「姜大人如果能幫小人這個忙,事成之後,另有厚謝。」

姜孝成這才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很嚴肅地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口價,三百萬兩。」

嚇得關東山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萬兩?」後半句話沒出口,但在心裡已經罵上了:你搶啊!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蹺著二郎腿,邊喝茶邊道:「關大人嫌貴,我也能理解。三百萬兩,都夠買幾千畝良田,蓋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土財主生涯了。不過呢,大人你也說過,待價而沽,什麼東西都要賣給識貨的人才矜貴。現在有宜王要買那《國色天香賦》,我大可以自己去宮裡求了賣給他,幹嗎非要讓你夾在其中賺一票呢?」

關東山雙目圓瞪,剛要說話。姜孝成又道:「不過嘛,有錢大家賺,也不能全把財路給堵死了對吧?這樣吧,我再讓兩成,一口價,二百四十萬兩。大人也不要覺得自己虧了,先去打聽打聽宜王的底價是多少,再看看這二百四十萬兩,是值還是不值得。退一萬步說,朝廷撥的款就要下來了,等銀子送到了,該怎麼買米,買多少米,還不是關大人你一句話的事情?呵呵呵呵……」

關東山一邊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邊在心裡頭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想到這麼大筆錢要拱手讓人,心裡頭就一千一萬個不捨,可要他放棄這麼大塊肥肉,又不甘心。沒辦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兒打聽了一下底價,再去找薛采時,激動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薛公子!我的財神爺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撲,薛采連忙一個閃避躲了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少來這套噁心人!」

關東山訕笑幾聲,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采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懶洋洋道:「姜大人答應幫你弄《國色天香賦》了?」

「那倒不是,不過也是早晚的事情。是這樣的,小人剛才派了個人去探赫奕的口風,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萬兩買那《國色天香賦》!五百萬兩啊!薛公子,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薛采幽幽一笑:「心裡頭有了執念,就陷入了魔障唄。一樣東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麼想要《國色天香賦》?」

薛采將手中的書一放,勾了勾手指。關東山乖乖地湊上前。

「我且問你,赫奕今年幾歲了?」

「他和燕王一樣,今年都是二十三歲呀。」

「那麼他成親了沒有呢?」

「這個……沒聽說啊。」

「他有沒有妃子呢?」

「這個……也沒聽說啊……」

「他身為宜國的皇帝,竟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沒大婚,你可知是為什麼?」

「那個……有暗疾?」

薛采對著他的額頭彈了一記,啐道:「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我給你提個醒——拜倒在《國色天香賦》裙下的,可不止咱們皇帝一人啊……」

關東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來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還是個癡情種啊……」關東山說到這裡,倒是替赫奕可憐了,「做皇帝的也沒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啊,真難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這麼多年,這麼說起來還是咱們皇上命好,一個姬忽,一個曦禾,都被他娶進宮了。聽說最近要冊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薛采垂下眼睫,望著地面出了一會兒神,再抬起頭時,表情冷淡道:「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確時候不早了,打攪薛公子了,下官這就告退,安寢。安寢……」關東山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

待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薛采眼中這才露出厭惡之色,看著自己剛才被關東山拉扯過的衣袖,立刻脫下來扔到了地上。

原本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第二人的笑聲:「我查過了,這個關東山沒有戀童癖,你又何必對他的碰觸如此介懷?」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齷齪卑鄙愚昧無能,每一條都夠他去死一百次了!」

紗簾動了一下,朱龍出現在燈光下,看著薛采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唏噓:「官場向來如此,你從小見的難道還少麼?」

薛采望著地上的衣服,脾氣發過了,就平靜下來了:「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些官員們都不過是裝飾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宮廷讓我一人出盡風頭。現在才知他們對著皇帝和職位比他們高的是一個樣子,對著百姓下人又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對著皇上的那一面表現出的不過是平庸拍馬和乏善可陳,那麼對著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醜陋骯髒了。」

朱龍靜靜地望著他,久久,才說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來了,才看得見。所以,主人,其實,你還是幸運的。」

薛采眉頭一蹙,繼而舒展開來,轉移話題道:「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幸不辱命。」

「嗯……這是我接手白澤以來的第一場仗,我一定要……贏給他看。」

朱龍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公子在天上看見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薛采想起一事,問道:「他下葬了嗎?」

「後天未時,五松山。」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而當薛采與朱龍在臥室中談論此事的時候,關於江都第四日所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回饋到帝都,因此,在聽紫衣人說了前三日的狀況後,昭尹便宣佈散了。

姜沉魚退出百言堂時,昭尹忽然叫住她:「沉魚,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兒?」

昭尹沉默片刻,才道:「淇奧侯府。」

姜沉魚吃了一驚。

昭尹解釋道:「淇奧侯定於後天未時下葬,我已請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姜沉魚還沒說話,昭尹又道:「這事本該姬忽去做,但她自從得知弟弟的噩耗後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沒有更親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魚……」

他的話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屈膝跪倒在地,斬釘截鐵道:「臣妾願往!」

昭尹停下來,凝視著她,過得片刻,將手緩緩搭在了她的肩頭。

姜沉魚抬起頭,眼圈濕紅,聲近哽咽:「謝、謝謝……皇上。」

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麼,是想試探她還是因為對姬嬰心懷內疚真的想為他做些什麼,但因為他選了自己去為姬嬰做這件事情,姜沉魚就決定要感恩。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機會了。

喜歡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沒有責怪她,茶色的眼瞳裡,陰影深幽,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魚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了溫柔。

無論他和姜沉魚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性格多不相同,在這一刻,有一種情緒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傷。

姜沉魚第二天在聽完早朝後,回到瑤光殿匆匆更換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斗篷就出了宮。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抵達淇奧侯府。

天色陰霾,雲厚無雨,壓得整個世界都覆上了一層青灰色。

她自車窗處看著熟悉的建築由遠而近,一顆心,如滾動在盤子上的珍珠,久久不能平靜。

淇奧侯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來。

在入宮前,她曾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嬰要了一份禮物,而那份禮物至今還留在她的耳朵上。

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傷口,卻彷彿再次疼痛了起來,疼痛過後,則是久久的空虛。

那個人,怎麼會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個人,明明替她穿過耳洞,在她被殺手追殺時救過她,他拉著她的手去跟赫奕他們討價還價,他的體溫似乎從來沒有消退過,依舊殘留在她的身體裡……

可是那個人,怎麼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監放下墊腳石,姜沉魚推門而出,仰望著侯府,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晃晃,顯得說不出的淒涼。

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腳步蹣跚地來開門,自稱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這位崔姓的婦人領著她進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祠堂那麼陰暗偏僻,上百支蠟燭擺放得整整齊齊,映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顯得莊嚴肅穆。

這裡,就是姬家的祠堂……每個牌位上的名字,都曾顯赫一時。令姜沉魚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別放在各代當家之主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她與姬嬰的姻緣未斷的話,這裡,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還沒有往上填字,姜沉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應著細膩的紋理自指尖滑過,忽然就哭了。

斷斷續續的、壓抑著的哽咽聲,不受控制地自喉嚨裡冒出來。她一邊想著這可怎麼辦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態,一邊卻任憑眼淚繼續嘩啦啦地流下來。

一旁的崔氏婦人很識趣地沒有勸阻,只是說了句:「我帶你去公子的書房吧。」就把她從那個悲傷的地方領了出去。

姜沉魚用手帕擦乾眼淚,這才得以好好觀察一下姬嬰的住處。

這裡……是姬嬰的家。

是她最愛最愛的那個男子的家……

她還是第一次,能有這樣的機會好好瀏覽,走過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鵝卵石小徑,撫摸他曾經撫摸過的欄杆,偶爾吹過衣角的風,曾經也這樣吹過他的長袍……一想到這些,姜沉魚的心就軟軟地融化了,滿是溫柔。

公子小時候肯定在這棵樹下看過書,也曾在那個石桌旁用過點心,修長的竹枝鬱鬱蔥蔥,素潔的屋舍極盡雅致,這裡的一石一木,看在她眼裡,都是如此稱心。

就像那個她所喜歡的人一樣,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不美好。

不多會兒,一行人等來到一座小小院落前,裡面三間瓦房,依竹而建,門窗也全都雕琢成竹子的模樣,與竹林幾乎融為一體。門上一塊琉璃匾額,用綠漆填塗著「有所思」三個陰文大字,字跡蒼勁文秀,極具功底。姜沉魚心知——這,便是姬嬰的書房了。

崔氏推開房門,先進去將裡面的香點上,這才轉身道:「娘娘請。」

姜沉魚慢慢地踏進門檻,一股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撲面而至,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書。

與牆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上千本書,每隔一層都掛著塊小小竹片,上面寫著分類。書架旁邊是尺許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內焚了香,白煙自鏤空的花紋中裊裊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實,恍如夢中。

她……真的到了姬嬰的書房麼?

還是,因為實在太過想念,所以老天可憐她,賜她這樣一個夢?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摸了摸古鼎下面的軟榻,被褥冰涼,是了,那個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不,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回來了……

昭尹的話於此刻迴響在耳邊,一字一句,越發淒涼:「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公子帶走呢?這香必定是要帶的吧……

崔氏在一旁幽幽道:「公子小時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還有哮喘。於是大夫就給他開了佛手柑這種藥,隨身攜帶,後來就慢慢地好了。結果傳到了外頭,很多王孫公子們都爭相效仿,弄得一時間京都香貴。哎……」

姜沉魚走到書案前,旁邊立著個半人高的花瓶,瓶裡沒有插花,而是放了許多卷軸。她順手拿出一卷,打開來,裡面是一幅畫。

姜沉魚「啊」了一聲,持畫的手,頓時顫抖了起來。

那是一幅碧荷圖。

但確切來說,並不是一幅「畫」。

因為,它是粘上去的。

也就是說,畫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葉,並將它們粘在畫紙上,再用一種獨特的方法抽去空氣,令它們保持著活著時的嬌艷。

而姜沉魚之所以顫抖,是因為這樣的畫,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就在幾天前,她還在寶華宮陪另一個人玩過。那個人的名字叫——曦禾。

崔氏平靜無波的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彷彿是在懷念,又彷彿只是在陳述而已:「公子從小對畫畫最是頭疼,為此沒少被老侯爺教訓。後來,有人教他這樣作畫,他便學會了,用這個去應付老師。夫子看後一笑,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讓他畫畫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時不時還會剪粘一番。這一幅是他去程國前做的。那時候的荷花還剛冒出一個角,公子說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來再做。但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姜沉魚慢慢地將畫捲起來,遞給身後的宮人。這幅未完成的新荷圖,也陪著公子一起上路吧……

書房的牆上,還掛著一把弓,異常精緻小巧,通常是孩童或女子用的。

崔氏道:「這是薛采的弓。」

姜沉魚稍稍驚訝了一下。

崔氏解釋道:「這是薛采當年御前揚名的寶弓,他就是用這把弓射死了一隻老虎。薛家被抄後,此弓幾經周折進了當鋪,公子正好路過,就買回來了。後來薛采被送到姬家為奴時,公子對他說,什麼時候他做好心理準備了,能放得下過去的一切了,就把這弓還給他。」

姜沉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弓,身後的宮人問道:「要收嗎?」

收,就意味著給公子陪葬。

姜沉魚搖了搖頭,這把弓,還是留待薛采親自取回吧。

這是公子的希望。

也是她的希望。

接下去的半個時辰內姜沉魚又翻查了遍書房,沒再找到更多東西。雖然屋內的陳設都很講究,但並無出挑之物,古董珍寶更是一件也沒有。崔氏見她找不出更多有意義的東西出來,便提議道:「咱們再去臥室看看吧。」

此言正合姜沉魚的心意,當即隨她去了姬嬰的臥室。臥室距離書房很近,就在書房後方隔了一道曲廊的主屋。這樣的設計自然是方便姬嬰休息與辦公。臥室與書房相比,少了那些書,多了一張床,床頭還有個衣櫃,崔氏上前打開,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箱白衣。

姜沉魚取過一件,抖開,白澤圖案映入眼簾,回想起那人生前的風采,不由得有些癡了。

崔氏在一旁道:「世人都道公子喜白,其實公子並不喜歡白衣,嫌它易髒難洗。但是老侯爺生前交代,既然先帝以白澤圖騰賜予姬家,就是姬家的榮耀,要時時刻刻都記著這榮耀,不能忘懷。公子無奈,只好定制了一批一模一樣的衣裳,期間為他繡衣的繡娘集體病倒,延誤了整整三個月才交衣,結果流傳出去,就不知怎的變成了『淇奧侯光一件衣服就要耗費巨資繡上三個月』那樣的傳聞……」說到這裡,忽然顫顫巍巍地跪了下去。

姜沉魚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攙扶:「老管家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娘娘,老奴有一事相求,還請娘娘答應。」

「你先起來,有事好說。」

崔氏搖頭,雙腿都直打哆嗦了,仍不肯站起來,一邊流淚一邊沉聲道:「老奴知道最近外頭有些不好的謠言,都是在詆毀我們家公子的。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我家公子生前也得罪了不少人,現在他死了,那些人就開始來落井下石……這些都沒什麼。但是,老奴不甘心,不甘心我清清白白日月可鑒的公子,被人家這樣冤枉。正巧今日裡娘娘替皇上來為公子收拾遺物,老奴就讓娘娘看看,我家公子他生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究竟有沒有像外頭說的那樣貪污受賄!我想,這也是皇上不派別個,單單派娘娘前來的理由。」

姜沉魚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

之前,她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只顧著感受此地主人留下的氣息,而今被崔氏這麼一說,才意識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誠然,如崔氏所言,自姬嬰死後,不利姬家的流言四起,再加上國庫真的是空了,一時間,官宦貪污就成了很嚴重的一項罪名。昭尹之所以派她前來,想必真正的用意是借她之口闢謠。

因為她姓姜。還有什麼,能比一個姜家的人去為姬氏正名更有效?

昭尹……果然處處都有心機啊……

一念至此,姜沉魚深吸口氣,將崔氏扶了起來:「我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崔氏淚光盈盈地看著她,哽咽道:「老奴,替我家公子,謝謝娘娘!」

姜沉魚最後挑的是三管禿了毛的筆,一箱繡著白澤圖案的白衣,一幅新荷圖,和一匣子佛手柑香,便離開了侯府。

等她回到宮中將這些東西交給負責葬禮的官吏時,已近亥時了,整個人像打了一場大仗一般,渾身虛脫無力。拖著沉重的雙腿返回瑤光宮,還沒到門口,就看見裡面一片燈火通明——怎麼回事?

懷瑾小跑著迎出來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曦禾夫人她……」

懷瑾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影便從殿內飛快撲了出來,一把抱住她,嘴裡不停喊道:「娘!娘……」

姜沉魚定睛一看,原來是曦禾,只穿著一件單衣,還光著雙腳。懷瑾在一旁道:「曦禾夫人申時就來找小姐了,一直等在裡頭,無論我們怎麼勸都不肯回去,我們取了衣服和鞋子來,她也不讓我們碰,我們沒辦法,只好讓她這麼待著……」

「把衣服和鞋子拿來給我。」姜沉魚一邊如此吩咐,一邊拉著曦禾的手走進屋內。

握瑜取來衣服鞋襪,她伸手接過,一件件地幫曦禾穿上。

曦禾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忽又雀躍道:「娘!看!看!」

懷瑾取來一幅畫,展開給她看:「這是夫人下午做的。」

姜沉魚一扭頭,就再次看見了那種以獨特方式粘貼出來的圖畫。她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偏偏曦禾還一直拉著她的手道:「畫畫!畫畫!娘,畫畫!」

姜沉魚打量那幅畫,左邊是個綠色的圓圈,由好幾塊碎布拼湊而成,中間還少了一塊;右邊的好認,是本書,曦禾直接撕了一頁書的封皮粘上去的。

曦禾叫道:「娘!娘!」

「好畫。畫得真好。」姜沉魚安慰她,曦禾一聽,立刻就高興地笑了。清澈得像水晶一樣的眼眸,和燦爛得春花一般的笑容,映入姜沉魚眼中,卻越發辛酸了起來。

她伸出手,慢慢地摸了摸曦禾的頭,最後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泣聲道:「曦禾……我、我……我好羨慕你……我真的、真的……好羨慕你……」

被她摟住的曦禾先是莫名其妙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彷彿感應到了沉魚的痛苦一般,仰起臉龐,靜靜地注視著姜沉魚,吻了吻她的額頭。

「娘……不哭……不痛、不痛……」夜光裡,曦禾的聲音沙啞低柔,溢滿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