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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璧合

夜色深沉。

車身輕輕震晃,姬嬰望著她,時間長長,最後,輕歎一聲,湊過來,親自為她拭淚。

姜沉魚一動不動。

白巾沾上眼淚,很快漾開,姬嬰一點一點地幫她把眼淚擦掉,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於是她的眼淚,就神奇地止住了。

姬嬰對她笑了笑。

姜沉魚揪緊披風,因無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卻又因捨不得錯過與他對視而逼自己抬起來,如此一垂一揚,翻來覆去,春水已亂,如何將息?

幸好這時,昏迷中的師走因痛苦而發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魚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識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她伸手掀起窗簾,發現外面是條很僻靜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處,便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姬嬰朝師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魚放下心來,腦中疑慮卻起:公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程國?為什麼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暢通無阻沒有程軍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是否和他有關,如果有關的話又是多大的關係?

很想問,然而……問不出來。

面對姬嬰,她就變成了一個怯懦的膽小鬼,有些事情其實隱隱然地知道,但卻沒有勇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

披風上殘留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她想:我真傻……我是一個傻瓜。因為,僅僅只是這樣共乘一車,就能夠讓我滿足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伕低聲道:「公子,到了。」

姬嬰「嗯」了一聲,伸手開門,走出去,然後轉身相扶。姜沉魚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與他同車,然而,這樣的機會竟也短暫得可憐。

她顫顫地把手交給姬嬰,下了車。

面前小小一道紅門,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後門。

車伕上前叩門,三長一短,不久之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姬嬰領著姜沉魚走進去,她這才發現,那名出手不凡的車伕原來就是朱龍,而來應門的人卻是不認得的。

跟著那名不認識的門人七繞八拐地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進了小小一間屋子。屋子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燈光來自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擺放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與椅子間以品字形狀拉出了三道屏風,依稀可見其他兩道屏風後也坐了些人,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裡,完全看不真切。

姬嬰帶著姜沉魚在其中一扇屏風後坐好。姜沉魚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早已學會了處變不驚,因此雖然滿是疑惑,卻一個字都沒有問,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然後,燈就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帶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們來抓鬮?」

姜沉魚心中一震——啊!她聽出來了,那是赫奕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哈地一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

這個聲音很陌生,有點沙,但卻不難聽,還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是個慣於施號發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得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志了點,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得只能落湯雞似的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只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卻拋下一國子民,趕赴他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地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魚隱隱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華,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平日裡稱讚對方,一見面則針鋒相對唇槍舌劍。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錯,連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還能如此隨意地戲謔調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嬰掠過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側影,鼻樑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畫,他是如此如此的美麗。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跟人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地調侃?又會不會被滿懷感情地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那個將棋子放在青糰子裡害他崩了兩顆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還有那個送他扳指令他無比珍愛卻又最終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過往雲煙……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魚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連忙別過臉,眨去水汽,不讓自己再次失態。而就在這時,姬嬰開口道:「我們說點兒正事吧。」

外面的鬥嘴聲頓停,安靜片刻後,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著敘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回應他的,是彰華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姜沉魚皺了皺眉,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姬嬰,赫奕想幹什麼?她有點生氣,忍不住就又轉回頭擔心地望向姬嬰,然而,姬嬰卻面色如初,半點羞惱的樣子都沒有,依舊很平靜地說道:「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消失了。

然後,輪到姬嬰微笑:「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千萬兩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魚微訝——頤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樣子,頤非用每年三千萬兩的厚利換取了宜國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麼著急地派兵封鎖了華繽街。

赫奕沉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得到?」

姬嬰唇角輕揚,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眼眸折射著晶瑩的光,那是因成竹於胸而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開價而已。」

「你什麼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魚再度皺眉——這句話可諷刺大了!若傳了出去,天下大亂不說,昭尹那關就絕對過不了。赫奕為何要這樣害公子?心中於是又惱了一分。

姬嬰則用比他更淡然的聲線答道:「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此言一出,室內響起了抽氣聲,而姜沉魚更是吃驚得差點沒站起來——銘弓不是被頤非帶走了嗎?怎麼落到了公子手裡?難道說……

難道說……

一個答案就那樣姍姍來遲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嬰。

無數個畫面就隨著那個答案來到腦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醫們的束手無策、民間神醫被引薦進宮、朝堂上舉薦江晚衣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事件,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會想起?

姜沉魚顫顫地將視線轉向姬嬰,姬嬰的白衣在黯淡中散發出柔柔的光華,看起來是那般超凡脫俗,疑非人間客,而她,又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滯。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卻一直、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點苦澀,難分憂喜。

姬嬰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聯繫這些天來發生的每個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銘弓,由此可見,必定是要在程國作為一番了。那麼,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吞併程國?不可能。內亂或可一時奏效,但要改朝換代,卻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璽皇位就足夠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術順利奪宮,但明日事情傳將出去,程國人怎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國衛主的旗幟打得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這麼大費周章又沒有成效的事情,姬嬰是絕對不會做的。

那麼……扶植傀儡?

姜沉魚心頭微動,彷彿一道光,穿透黑暗,將所有繁複的、扭曲的景像一一照亮。

她這邊正有所頓悟,那邊赫奕在長時間的沉默後,終於再次開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這句話,無比隱晦,意義多重。

而姬嬰卻好像聽懂了,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麼對程國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只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赫奕說到這裡,輕輕一歎,「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神秘。」

聽他提到自己,姜沉魚咬住下唇,不知為何,臉紅了。

「而且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也的確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宮,是她趕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卻獨獨請她一個;作為江晚衣的師妹,她不通醫術;作為一名藥女,眾人卻都要聽從她的命令;作為一名使臣,她甚至擁有兩名一流暗衛……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貴也十分重要。」

姜沉魚的臉更紅了,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慚愧。

她畢竟還是太稚嫩了。

以為自己已經顧慮周全,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誰知旁人看來,竟處處是破綻……而派這樣處處破綻的自己來程國,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嬰的真正目的。

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騰,而疏忽掉藏在更深處的一些東西。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無聲攥緊,原本是難辨悲喜,這一刻,通通轉成了悲傷。悲傷自己的淺薄、自作聰明,還有……身後推手者的無情。

剛才在街角,若非姬嬰趕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隻。現在想起,都還不寒而慄。

那將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魚不及敵國的一場內亂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這樣的決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嬰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魚垂著頭,手指不停地抖,鼻子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氣。

她想她就要暈過去,很快就要暈過去了,太難受了,太難受了,這麼這麼的難受……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隔著袖子壓在了她的手上。

說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地停止了顫抖。

姜沉魚抬起眼睛,順著那隻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線裡,姬嬰眸色如星,映著她,照著她,堅定、關切、溫暖。

於是消失的空氣重新湧回鼻腔,新鮮的,清涼的,卻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氣,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如此兩隻手攏在一起,輕輕地、卻又是真真切切地,將姬嬰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實,這不是她與姬嬰的第一次肢體接觸。

她曾經也擁抱過他,毫無顧忌地、無比絕望地緊緊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樣。

那一次的感覺是無比濕冷。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有多冷。

可這一次,卻好溫暖。

這麼這麼溫暖。

她握著他的手,感覺溫暖從他手中源源不斷地流過來,然後,自己也就變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僅僅只是懷疑你,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殺死我!

所以,我不懷疑你。

絕對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繼續:「然而,她身上說不通的地方太多,謎題太多,所以,我後來反而第一個就排除了她。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對我而言,我只注重於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許與某些事情有關聯,卻絕非牽動程國的關鍵。」說到這裡,赫奕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笑意,因此聽起來就顯得放鬆了一些,「因為,她太善良了。一個為了不想同船者犧牲,寧可破壞自家君王的計劃而放過別國皇帝的人,再怎麼聰明,對當權者來說,也絕對不可靠。她今天會為了兩百條人命而違抗命令,明天就會為了兩千條、兩萬條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嬰靜靜地聽著,任憑姜沉魚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倒是彰華,忽地也發出一記輕笑,悠悠道:「順便加上一點——她的琴彈得太好。一個能彈出那樣空靈悲憫的琴聲的人,是操縱不了血腥、齷齪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魚再次汗顏。

赫奕接著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麼誰才是璧國這次真正的使臣?一個成日只會喝酒,與旁人都說不到三句話的潘方?還是醫術高明為人隨性溫和的江晚衣?我看誰都不像。本以為他們兩個都不是,但現在想來,他們兩個,卻都是了。」聲音突然一頓,語調轉為感慨,「原來那兩人都是你的門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實,對他們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嬰啊姬嬰,你如此步步為營,小心綢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姬嬰被如此半諷刺半誇讚,卻依舊沒有得意之色,烏瞳深深,濃不見底。

赫奕歎道:「像你這樣的人才,這樣的手段,天底下本沒有什麼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開出的條件,也確實誘人,我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麼?」

黑暗裡,赫奕的話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吐出來,字字帶笑,卻如針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魚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若非週遭的氣氛太過嚴肅,而她的心情又太亂,否則很有可能當場笑出聲來——這個悅帝,又在出人意料地任性妄為了……

赫奕嘖嘖道:「我實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慮哪邊的條件更好,利潤更豐。更何況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講誠信的。我既然已經先答應了頤非,在對方沒有毀約的前提下,斷無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奧侯。讓你白忙一趟嘍。」

聲音宛如滑過錦緞的珍珠,圓滑流暢,可見在說這話時,赫奕臉上的表情會如何生動,雖然懊惱他故意與姬嬰作對,但姜沉魚的心情,卻忽然間輕鬆了起來。

彷彿這一幕水落石出、萬迷得解的沉重時刻,也因為這個人不按常理地出牌,和遊戲隨意的態度而變得不再陰晦難熬。

悅帝……這個悅字,真是起得妙啊……

姬嬰繼續沉默。

彰華則先咳嗽了幾下,才道:「這麼說起來,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場。因為我曾說當今天下唯有赫奕可與我相較,如今竟然連赫奕也開始嫉妒起某個人來了,這趟程國之行,果然是收穫頗豐呢。」

赫奕笑道:「喂,你這個傢伙不要什麼都學我跟風好不好?」

「胡說,我什麼時候學過你了?」

「還說沒有?當年我誇讚越嶺的猴兒酒最好,你就萬水千山地派人去那兒抓猴子給你釀酒……」

「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抓那猴子大費周章,還要偷偷派人去,瞞過太傅和諸位大臣的耳目,誰料抓回來後根本不會釀酒!」

「猴兒在山中才會釀,你抓到宮裡,天天派人看著守著,它們怕都怕死了,會釀才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起來。

姜沉魚心中雪亮,這兩人是故意扭轉話題,給姬嬰難堪,讓他千般算計,在最關鍵的地方落空。其實,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麼……公子會怎麼走下一步呢?

姬嬰吸了口氣,開口,聲音未見加高,卻一下子把他們的聲音給壓了下去:「燕王為何不先聽聽我的條件?」

彰華停止了與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條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個程國都送給我,我也沒興趣。我大燕地大物博,萬物俱全,兵強馬壯,自給自足。這區區隔海一座孤島,土地貧瘠,又儘是兇徒暴民的未開化地,要來何用?」

姜沉魚心中一震——好、好……好一個燕王!

這話何其猖狂!

又何其豪邁啊!

小時候,畢師爺曾在課堂上對她們說:只有家裡沒什麼東西的人,才會去貪圖人家家裡的。若是自己家裡應有盡有,享之不盡,樣樣都比別家好,又怎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縱觀歷史,燕國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雖是大國,卻從不主動出戰,一向只有別國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擊。而四國之內,亦屬燕國的國風最是開明,禮待外客,一視同仁。就拿問路一事來說,畢師爺曾編了這麼一個笑話——

一人迷路了,於是去問路。

一人拔刀,說:「打贏我,就告訴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瞇瞇,說:「給我錢,就告訴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無比禮貌地鞠躬,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轉過身卻自行去該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詳細地告訴你,還親自帶你去那個地方。

此人是燕人。

畢師爺最後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儈;璧人表面看似溫文實則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熱心,最好相處。」

雖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並不能以偏概全,但也從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四國的本質。

而今,親耳聽見那個泱泱強國的君王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樣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話,一時間,心頭震撼,豪情頓生——

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不貪,是因為盡有。

不私,是因為自強。

相比之下,程國也好,璧國也好,竟都是活得那麼那麼的……累。

姜沉魚在心底,不禁發出了長長一聲歎息。

然後便聽姬嬰,用他溫潤如水清雅如雪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提的條件,不是國呢?」

彰華漫不經心地笑道:「不是國?那是什麼?」

姬嬰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說某樣……活物?」

彰華的笑聲消失了。

姬嬰目光一轉,看向門外:「你還在等什麼?」

小門「吱呀」一聲由外推開,明亮的光線頓時射了進來,與之一起出現的,是一個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慢慢地走進來,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驚訝地抽氣,有人「啊」了一聲又被人很快摀住了鼻息……幾乎是這麼混亂的一瞬間裡,彰華的聲音遲疑響起,再不復之前的鎮定。

「薛……采?」

姜沉魚怔了一會兒,然後,心頭升起濃濃憐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時掀開的記憶,與此刻出現的真人重疊,交織著,對比鮮明:站在廳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宮前在淇奧侯府見他時長高了些,卻顯得越發消瘦,穿著件淺褐色的麻袍,長髮用麻繩鬆鬆地紮在腰後。眉目輪廓雖沒怎麼改變,但亦早不復當年珠圓玉潤的光華。

薛采……

因她一腔私願而強行留於人間的明珠。

如今,蒙了塵灰,磨了鋒芒,斂了容光。

想到這裡,姜沉魚無比愧疚,下意識地握緊姬嬰的手,姬嬰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廳中,薛采已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屏風後,彰華久久無言。

倒是另有個聲音「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閉嘴!」吉祥抽氣。

「我為什麼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乾又枯,瘦得跟只骷髏鬼似的,什麼明珠玉露,什麼芝蘭玉樹,什麼玉樹瓊枝,什麼玉容花貌,什麼瓊林玉質,什麼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耶,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裡怎麼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說著,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面前,居高臨下地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與挑釁。

薛采則很平靜地回視著他。

如意嗤鼻道:「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麼?」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只是淡淡地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雷電擊中,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說著暴跳如雷。

屏風後,吉祥「撲哧」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後,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著嘴巴,滿臉不甘心地回去了,嘴裡依舊嘀咕道:「什麼嘛,為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麼囂張地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彰華再開口時,聲音中原本帶有的淺淺笑意也消失了,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是廳內跪著的薛采,連端坐著的姜沉魚也為之一震——曾經多少驚才絕艷,絕世風流,因這二字而起?因這二字而盛?又因這二字最終成了沉沉枷鎖……

她忍不住想:薛采現在在想什麼?當他穿著粗鄙的衣服,以奴僕的身份跪在當年盛讚他、推崇他、恩寵他的燕王面前時,會想些什麼?是難過?是屈辱?是咬緊牙關故作堅強?還是其他?

——這樣的場面,如果換成自己,又會如何?

真難過啊……這樣的場景裡,另一個人的境地,竟讓她難過如斯。

公子……

你……

太……殘忍。

為什麼要叫薛採出來如此硬生生地面對燕王?連一絲慷慨的憐憫都不給他?為什麼要將他的傲骨粉碎得如此乾淨徹底?就算你也許是為了他好,但是——

這麼痛啊……

這麼鮮血淋漓的一種痛苦,連她一個旁觀者都承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孩子?一個今年才七歲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濕潤了。

而比起姜沉魚的擔憂,薛采卻顯得要平靜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姜沉魚擰眉,燕王這話,好有玄機。

耳中,聽薛采不答反問道:「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佻慢捻,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麼?」

彰華沒有說話,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嘍?」

如意又跳了起來,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這麼眼巴巴地推銷出去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地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說什麼?」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如意悻悻地走出來,接過盒子,又盯了他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這盒子裡裝的什麼?我先看看……」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蓋。

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不到盒子裡的東西,只能看見如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無比驚悸,然後露出狂喜之色,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後道:「聖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魚忍不住將目光好奇地看向姬嬰,感應到她的凝視,姬嬰衝她笑了一笑,但卻沒有進一步解釋。

於是她只能繼續靜觀其變。

燕王的屏風後傳出嘰嘰咕咕的討論聲,但傾耳細聽,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幾個類似「獨一無二」、「絕對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這樣的詞。

聯想之前赫奕所說的話,看來燕王之所以來程國,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卻被姬嬰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遞過去,被當成了談判的籌碼。

在姜沉魚的猜測裡,彰華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罷了。」

姬嬰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個字,但姜沉魚卻發覺姬嬰的手輕輕一顫,繼而鬆了開來。原來,再怎麼胸有成竹,也終歸是會緊張的。

公子,也是會緊張的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她覺得有點高興。因為,外人所看見的姬嬰是那麼的完美,但只有她,見過他不為人知的樣子。

兩年前,她看見他難過,於是那一次,她愛上了他。

兩年後,她看見他緊張,於是,又愛了一次。

好想把這些別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記憶裡,就像被筆墨勾勒繪製而成的畫像,一幅一幅,裝訂成冊。

哪怕沒有結局,但當年華流逝,當她老了後,從記憶深處翻出來,打開冊子一頁頁地翻閱,也會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點點滴滴,都想記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捨得忘記。

姬嬰於她——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姜沉魚垂下頭,忍不住將他的手又輕輕握緊了些。

姬嬰道:「陛下還沒聽我所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麼。」

彰華道:「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他的聲音比常人要低一些,與彰華的沙啞不同,他的聲線清潤,仿若朗朗的風、明淨的玉、綿軟的絲線,帶著難以描述的一種輕柔,可說出的字,卻又顯得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因此,當他那麼笑笑地看似輕描淡寫地說著「不夠」二字時,姜沉魚卻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

原本還不算太緊張的針鋒相對,因這兩個字,而驟然加重。

彰華果然不悅:「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很不喜歡。」姬嬰悠然道。

回應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記乾笑。

姬嬰沒有理會赫奕的揶揄,繼續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大區別,只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的聲音越發低沉了:「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我知道。」姬嬰笑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卻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

彰華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覺地叫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睜大眼睛,擺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連忙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並無比誠懇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彰華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這樣東西費時十年而不得,期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道:「在下只是撞對了時機。」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姜沉魚抿住唇角,縱然這話在別人聽來頗多曖昧,然而,她卻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為,她和他擁有相同的感受——這樣瘦小的、風光不再的薛采,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難過到,如果再去拒絕他的要求,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而彰華,明顯比她更喜歡他。

薛采站在原地,負手垂頭,一副標準的奴僕姿態,碎亂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的一番肺腑之言後,又是什麼感覺?

姬嬰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後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薛采站立著,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姬嬰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他這句話雖然說得輕鬆,但姜沉魚心底卻咯了一下——薛采與其他奴隸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給公子安排的一顆棋子,為的就是制約雙方。姬嬰若對他太好,都會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況是放人?彰華如此喜愛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華,日後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國封侯拜相,無疑是當著世人的面給了昭尹狠狠一記耳光,萬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國,無論誰輸誰贏,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公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寧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歸山的決定?為什麼?

就在她一連串的驚悸猜度裡,薛采開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塵埃落定。

姬嬰還沒說話,彰華已追問道:「為什麼?」

薛采轉向屏風,一挑眉毛,笑了:「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

「什麼——」毫無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聖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借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薛采這個借口,找得好可愛,誰都知道是借口,但誰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薛采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又笑了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這一番話,無疑說得大膽之極,也危險之極。無論如何,對方可是燕王,四國之首的燕國的帝王。而他,卻當著他的面,指責對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護主心切地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蔑我家聖上!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作。

如意提高聲音:「來人——」

依舊一片靜謐。

如意跺腳,轉向彰華,委屈道:「聖上……」

回應他的,卻是彰華眉頭微皺的沉默,以及半垂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痛苦?

他心頭大震,豁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聖上,對薛采,懷有非常異樣的感情,因此,無論薛采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薛采發脾氣。

在知曉了這一點後,忽然間,身體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衝動與怒氣,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再說話。

於是他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吉祥悄悄地朝他挪近幾步,然後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長的一段靜謐之後,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邊笑邊歎道:「好!好一個淇奧侯!」他不誇薛采膽識過人,卻誇起姬嬰,氣氛不但沒有輕鬆,反而顯得更加詭異。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這一次,出聲阻撓的,是赫奕。

只聽赫奕笑道:「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得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雖然說得刻薄,但卻是事實。當日若非有燕王寫信給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來。而今日薛采卻不但不感念彰華的恩情,反而幫著姬嬰逼他,想來彰華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嬰還沒說話,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卻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個心繫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繼續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須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一番話,說得是毫無停頓,流暢無比,句句擲地有聲。

一時間,室內靜謐,眾人皆無言。

姜沉魚不禁想到,難怪當年昭尹會派薛採出使燕國,本以為他只不過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舌戰雙雄,詞多冒犯,難道就不怕兩位皇帝真的發起火來將他治罪?他有什麼樣的依持?又是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幫璧國爭取利益?為什麼要聽從姬嬰的話?

「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舖,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地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他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譚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萬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於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姜沉魚細細咀嚼著這最後一句話,不禁有些癡了。

誠然,要想殺一個人,對帝王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們動動嘴皮,就可判人生死,滅人九族。然而,那樣的威嚴是強大的,卻也是可怕的。比起毀滅,人們更敬仰「寬恕」。

今日,此刻,在這個暗室之中,他們談判的結果將直接導致程國的將來。他們無情些,帝都就一場血雨;他們仁慈些,則有麗日晴天。

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確是要摒棄得徹徹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薛采,沒有錯。

姜沉魚將目光轉向姬嬰——公子,也沒有錯。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平靜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煙消雲散。

而赫奕,顯然也被這番話說服了,沉吟許久後,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姬嬰的語調並沒有加快,依舊如平時一般從容,然而,隨著這樣一句話,室內的氣氛更肅穆了幾分。

彰華問道:「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彰華緩緩道:「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面看似荒誕不稽,但胸懷大志,可惜,聰明得過了頭,也任性得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需裝瘋賣傻,但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必須要捨得,捨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徵。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后,活脫脫是又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麼?」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麼只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後,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地過上十年。」

姬嬰微微一笑,忽然插話:「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驚。

赫奕強忍怒氣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為什麼?」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得天崩地裂。

然而,說這句話的人,卻不是姬嬰。

只聽一陣格格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地上升——其實,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廳內還有另一個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嬰緩緩道:「不錯,我請兩位陛下下旨聲援支持其成為程王的人,就是——你還不出來?」

「吱呀」一聲,圓柱上的門開了。

一個人慢慢地走了出來。

鴉般的長髮無風自蕩,像絲緞一樣披在身上,她伸出手來那麼輕輕一挽,露出明潔的臉龐——那是塵埃,都為之自慚形穢的美麗。

而這一回,輪到姜沉魚出聲打破了一室寂靜:「頤……殊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