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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間六月天。

也許是上天眷顧,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順利,一路風平浪靜,船員私下紛紛咋舌道,必定是因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貴之氣庇護所致。

姜沉魚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個悅帝,不帶來災難就不錯了。不過說來也奇怪,雖然他們打了賭,但是赫奕卻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從不向船上旁人打聽她的身份來歷,而且此後的相處中,也絕口不提賭約一事。

他不提,沉魚自然更不會提。

如此一晃半個月過去,船隊如預期的那樣,準時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時,抵達程國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國的國都所在——蘆灣。

當沉魚跟著江晚衣走出船艙時,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岸上那齊刷刷列隊相迎的軍隊時,還是震了一下——

只見軍隊以十人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勁衣、織錦腰帶,插有紅翎的銀色頭盔和同色風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過時繡有金蛇圖騰的「程」字旗颯颯飛揚,顯得說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年輕男子。

白馬很高大,男子卻頗矮小。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出頭,穿著一身紅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肅穆,眉宇間有著很濃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淬煉出來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魚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銘弓的次子、程國赫赫有名的紅翼將軍——涵祁。傳聞此人武藝非凡,堅忍善戰,頗得軍心,但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無常,尤其忌諱別人說他矮小。

聽說程國的前任兵馬都監馬康想討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個月大的汗血寶馬,笑道:「把我那匹小馬牽來送給二皇子,小馬配小人才合適啊。」

涵祁什麼話都沒有說,但當下人牽著那匹小寶馬上前時,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馬的腦袋,鮮血頓時濺了馬康一身,嚇得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魂飛魄散。

唯獨三皇子頤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馬,那麼大人就當配大騎嘍?也好,此間以馬大人最為年長,而百騎之中,又以象最為巨大,馬大人今後就騎象上朝吧!」

馬康自知馬屁拍錯,不但觸犯了涵祁的忌諱,又因巴結之舉做得過於明顯,同時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但頤非有命,怎敢不從,自那之後只得騎象上朝,看似風光,實則尷尬,一度成為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總結過:「程王三子裡,太子麟素庸碌無為,是個耳根軟沒主張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盡量不要招惹;三子頤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為陰險,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魚望著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親的叮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微妙的唏噓——涵祁也好,赫奕也好,這些曾經只在傳說裡聽過的人,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永無交集的人,如今卻一個個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馬走到岸頭,對著已經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貴客蒞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赫奕剛待回禮,另有一個聲音忽然遠遠地傳了過來:「二哥真是過分,迎接貴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丟你的臉麼?」

聲音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油滑與笑意,卻是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姜沉魚扭頭,見三個類似隨從的人擁著一個少年走過來。

之所以說是「類似」隨從,是因為那三個人氣質全都不像隨從,可當他們跟在那個少年身邊時,就淪落成了隨從。

少年戴著頂歪歪斜斜的帽子,穿著一件絕對超過十種顏色的衣服,很不合身地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領口處的扣子沒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膚和鎖骨,走路的樣子也是輕飄飄的一晃三搖。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個隨從走得更是輕飄。

因此,這四人穿過迎客的隊伍時,就像四條蟲子穿過玉米,所過之處,頓成狼藉。

姜沉魚瞧得有趣,不由得目不轉睛。他就是程王的三子頤非?

但見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實頗為出色,卻表情猥瑣,眼神輕佻,再加上一身花裡胡哨的裝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該「流氓」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轉,格外地多盯了她一眼,然後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東璧侯,潘將軍,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準備了一個節目,權當接風。」

說罷,拍了拍手,一陣絲竹聲悠悠飄來,彈奏的乃是名曲《陽春白雪》,隨之同時出現的,是一輛馬車。

姜沉魚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馬車,大得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對車輪,由二十四匹駿馬拉著,緩緩靠近。

車身份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著數位樂師,或彈奏或吹打,忙得不亦樂乎。而後半部分則是車廂,此刻四扇車門齊齊而開,從裡面跳出一個接一個的少女。

這些少女各個容貌美麗,穿著半透明的金絲紗衣,露著兩條光潔修長的腿,性感而妖嬈。

原本整齊肅穆的軍隊,本就因為頤非四人的出現而產生了些許扭曲,如今再被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一衝,更是東倒西歪,威風不再。

少女們跑到埠頭上,在頤非身後排成一行,毫不羞澀地打量著眾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這位穿紅衣服的就是傳說中的宜王嗎?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歡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種翩翩出塵的感覺呢……」

「你們笨死了,要我啊,就選那位將軍,看他的身材這麼好,對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涵祁原本就陰沉的臉又黑了幾分,終於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豈容放肆,還不叫你的這些鶯鶯燕燕們快點退下去!」

頤非「啊」了一聲:「弟弟我正是因為知道宜王駕到,所以才特地帶了這些金燕子們一起來的。久聞宜王風流無雙,所在之處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來程,當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時間將我們程國的美人奉上……不知這些燕子們,可還入得了陛下的眼?」

姜沉魚心中明亮:頤非這麼做,分明是搶涵祁的風頭。他知道涵祁要來接船,也知道涵祁素來以軍律嚴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時,必定會將威嚴的氛圍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帶著一班樂師和美女同來,將整個現場攪和得烏煙瘴氣……奇怪,他要挑釁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輕妄,怠慢了貴客,會招人非議麼?

正在疑惑,卻見宜王表情一變,直直地盯著頤非,突然上前一步,緊握其手,感動地說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著把手一放,轉了半個身,雙臂極其自然而然地拉住兩位美人,將她們從行列裡拖了出來,一邊一個,摟在懷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沉魚頓覺幻滅,她錯了!面對這個悅帝,恐怕這樣的接風,才是最適合的……

那邊少女咬唇,吃吃地笑:「我叫珠圓。」

「哦,珠圓,好名字。」赫奕轉頭,問另一個,「那麼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麼?」

「珠(豬)頭?」

「……討厭啦,人家叫玉潤啦!」

三人一邊說著,一邊逕自上車去了。

涵祁的臉色更加難看,頤非則笑得更加猥瑣,對身後的少女們道:「你們真是沒用啊,被珠圓、玉潤拔了頭籌……」

他這麼一說,少女們立刻醒悟,呼啦衝上來,圍住江晚衣與潘方,紛紛道:「將軍將軍,讓明珠帶您上車吧……聽說侯爺醫術通神對不對?哎喲,我這幾天哦,都覺得胸口有點疼呢……」

在一片旖旎風光裡,渾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無表情的潘方被少女們或扯或拖地帶上了馬車,剩餘的人全都面面相覷。

而頤非,將視線從江晚衣他們的背影上收回來,轉到沉魚臉上,道:「這位想必就是東璧侯的師妹虞姑娘?」

初夏的陽光泛著淺金色的光澤,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鮮艷的衣衫上,有一瞬間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來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膠凝,呈展,依舊是那副輕佻邪氣的模樣。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相扶的慇勤姿態:「虞姑娘請跟小王一起上車吧。」

姜沉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朝身後眾人側首道:「別愣著。該卸貨的卸貨,該記名的記名,一切整理妥當後,跟我一起去驛館。」

眾人得到命令,連忙開始行動。姜沉魚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員為背景,攏袖沖頤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馬車太高了,我們可坐不上去,還是跟在車後吧。」

說罷,看也不看那只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過去,筆直走到涵祁面前,抬頭仰望著馬上的他道:「有勞二皇子派人為我們領路。」

涵祁目光深邃,帶著幾分探究,但最後一拍馬背,調頭親自領路。

姜沉魚就那樣帶著浩浩蕩蕩的使者隊伍,跟他一起離開埠頭。

脊背上感應到頤非那熾熱的目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灼燒。

她勾起唇角,鎮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這麼精彩的兄弟內訌戲碼,不推波助瀾一把,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而涵祁與頤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在別國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飾一下;還是這對兄弟倆合夥演的一齣好戲,想借此麻痺眾人?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雙足一從船上落到了程國的土地之上,就注定了,一場大戲已經拉開帷幕,上演的無論是什麼橋段什麼內容,都必將與她有關。

既然注定不能做個明哲保身的清淨看客,那麼,就索性變被動為主動,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六月的朝陽如此絢麗,然而天邊,風起雲湧。

姜沉魚帶著眾人下榻驛館,整理行裝分派房間,待得一切都佈置妥當後,已是下午申時,李管家來報說,侯爺和將軍一同回來了。

她連忙迎將出去,剛掀起簾子,便見江晚衣跟著潘方一同從外面走進來,潘方面色平靜,與往常並無任何不同,江晚衣卻是頗見狼狽,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皺,衣領也被拉破了,裡衣上還留著鮮紅色的唇印……

姜沉魚掩唇,打趣道:「師兄好艷福啊……」

江晚衣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適才真是我從醫生涯中最恐怖的經歷,若非潘將軍,我現在恐怕都已經被那些姑娘們給生吞活剝了……」

姜沉魚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車的樣子,不禁失笑,見江晚衣面色尷尬,連忙咳嗽一聲,恢復了正色:「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還以為你們會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飯呢。」

兩名侍女領著潘方去他的房間,江晚衣望著潘方的背影,這才將之前的遭遇複述了一遍。原來他和潘方上車後,就被帶到了三皇子府設宴款待。

席間那些少女們也不離開,圍著問東問西,他臉皮薄,只要對方問的是病情,就會一本正經地作答,結果沒想到,那些少女看穿這點,反而藉著自己這裡疼那裡疼,硬是抓著他的手往她們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針氈;宜王卻是左擁右抱,好不愜意;唯獨潘方,無論少女們怎麼往他身上貼,逗他說話,他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末了卻突然開口:「現在什麼時辰了?」

其中一個少女見他說話,喜出望外:「哦,未時三刻,快到申時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來,連帶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點一頭栽到地上,而他依舊面無表情,說了一句:「我要去給亡妻燒香了。」

全然不顧當時作陪的程國官員的面面相覷,逕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見他走,連忙也找了個借口跟著離開,這才得以回驛站。

姜沉魚「啊」了一聲,想起潘方的確是隨船攜帶著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時上香三炷,從無間斷。依稀彷彿又回到曦禾嘔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宮中皇后落難,宮外秦娘屈死,而家裡庚帖著火……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開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轉,將話題轉到了她身上:「說起來,你竟沒有跟著一同上車,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魚聞言嫣然:「溫柔鄉、銷魂窟,我去了豈非多有不便?」

「你若來了,那些姑娘們也許就不會那般囂張了。」

姜沉魚一笑,又復正色道:「其實我不上車,除卻不方便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

「程王頑疾纏身,正是奪權之機,三位皇子各不相讓,明爭暗鬥。今日接駕,分明是涵祁先到,你們卻和宜王上了頤非的馬車,傳入旁人耳中,豈非宣告宜國與我們璧國全都站在頤非那邊麼?局勢未明,立場不宜早定,所以,我帶著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來,讓別人琢磨不透我們究竟幫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閃爍了幾下,表情變得凝重了。

「我雖是皇上的隱棋,但是,如果太過韜光養晦,就會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會將我拒在門外,比如……」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口,目光看向廳門。

江晚衣轉身,見一隨從手捧信箋匆匆而來,屈膝,呈上信箋道:「宮裡來的帖子,說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宮中設宴,請侯爺們過去。」

江晚衣連忙接過,打開來,但見上面的名單處,寫了三個人:

潘方、江晚衣。

以及——

虞氏。

回頭,看見姜沉魚頗含深意的目光,頓時明瞭了她的意思。誠然,如果僅僅只是作為他的師妹,一名隨行的藥女,這樣的身份還是不夠資格與他同進皇宮列位席上的,必須要讓別人知道,她不僅是東璧侯的師妹,而且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師妹。

而她先前帶領其餘使臣另擇皇子,從某種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國的使臣是以東璧侯和潘將軍為首的,但事實上真正的實權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來的請柬裡,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智謀,全都藏在那樣一雙秋瞳之中,清涼,卻不尖銳;柔婉,卻又剛韌……

江晚衣心中輕輕一歎,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欽佩多一點,還是憐惜多一點,又或者,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像看見一株傾國之花,被強行拔出,轉栽到極不合宜的劣質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環境如此惡劣,依舊開放得那般明艷。

這時懷瑾捧著個盤子走了進來,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魚點點頭,將盤上的絲巾扯去,示意懷瑾將盤子遞到他面前,說道:「距宮宴還有一個時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時間後,我們在此集合,一起出發。」

江晚衣望著盤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為我準備的衣服?」

懷瑾笑道:「我家小姐說,侯爺許是喜歡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極雅的,但是今晚是宮宴,又是來給主人家拜壽的,穿得過素怕失禮,所以,就另外準備了身袍子給侯爺。侯爺看看,喜不喜歡?」

烏木托盤上,絳紫色長袍水般光滑,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著雲海翱翔仙鶴圖,配上銀絲編成的鏤空盤龍腰帶,再飾以朱紅色的暖玉竹節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這套衣衫非常適合自己。

姜沉魚道:「阿虞僭越了。」

「哪裡,是我思考欠妥,還要多謝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魚說著,同懷瑾一起轉身走出花廳,途徑某房間,見一侍女在門外咬唇躊躇,滿臉為難之色,便問道,「怎麼了?」

該侍女回頭看見她,如見救星:「阿虞姑娘你來得正好,將軍不肯更衣……」

沉魚看了眼她手裡的衣衫,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道:「給我。」

侍女將衣衫交給她,懷瑾剛待開口,沉魚「噓」了一聲,抬手敲了敲門,門內並無回應,她便開門走了進去。

夕陽半掩,佈置精美的房間裡,潘方盤膝而坐,凝望著牆上的一幅畫,仿若老僧坐定。

而畫像裡,畫的正是秦娘。

沉魚抿了抿唇,走過去將衣服放到桌上,然後也望著那幅畫,沉聲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靜無波的臉,被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擊出了漣漪,抬眼朝她望來。

沉魚衝他一笑:「這幅畫畫得不怎麼像呢。我記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處,還有顆小痣。」

潘方目露驚訝之色。

沉魚繼續道:「那是我平生聽過的最好的一出書,只是當時不知,竟成唯一。絕世風華,歷歷在目,餘音繞樑,猶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復黯淡,被勾起了傷心事,越發顯得沉鬱。

沉魚道:「這幅畫……將軍是找人畫的麼?」

潘方「嗯」了一聲。

「粗墨淺筆,所繪出的不及真人之萬一。將軍如不嫌棄,阿虞願畫一幅秦先生的畫像,雖不敢自誇吳帶曹衣,但應該能比這幅像上幾分。」

潘方眉毛微顫,竟激動而起道:「當真?」

姜沉魚微笑:「阿虞怎敢欺瞞將軍?只不過,現在要請將軍幫個小忙,換上這套衣服,莫教旁人為難。」說著將衣服遞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話不說接過衣服就進內室更衣。姜沉魚呼出口氣,轉身走出去,懷瑾在外等候,見狀問道:「如何?」

姜沉魚對先前那侍女道:「將軍更完衣後,你催他來前廳集合,別誤了時辰。」

「是。」

她轉身繼續前行,懷瑾連忙跟住,邊走邊道:「小姐,咱們現在回房嗎?」

「回房做什麼?」

「啊?侯爺和將軍都在更衣梳洗了,難道小姐不跟著打扮一下嗎?」

「沒那個必要。第一,因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為今晚的主角;第二……」說到這裡,她停步,回頭朝懷瑾眨眼一笑,「臉上這麼大一個疤,要再費心在衣服首飾上面,那可真是醜人多作怪了。」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映上她的臉龐,暗紅色的疤印顯得越發鮮明,與之前用蘭芯草塗抹時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淺不一,而且隱透出些許青筋,顯得更加自然。

「東璧侯給的藥果然神奇啊……」姜沉魚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種藥水一碰觸到肌膚,就立刻生效,用水無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藥效過後,方才褪淡,且褪後皮膚比之前的還要光淨白皙。以三日之丑,換長年之美,此藥若流傳出去,不知會被那些貴婦名媛們爭成什麼樣子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怎的一個想法就蹦了出來——咦?也許……這種藥水曦禾也曾用過?

夜幕初臨,華燈四起。

千餘支火把,照映著偌大的露天廣場,中間鋪了塊極大的地毯,毯上繡著金蛇圖騰和祥雲花紋,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東各放三張客席,坐在東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魚;而坐在西上首的則是宜王,其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

聽聞燕國的使者還沒有到,那麼那兩張空位,又是留給誰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兩個皇子,不但程王沒有出現,太子也沒出現。

姜沉魚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吟不語。

倒是頤非,依舊那麼熱絡地招呼眾人:「來來來,時辰不早,咱們也都餓了,就邊吃邊等,不必客氣。這些都是小王精心為各位貴客挑選的菜餚,別的不說,光為抓這盅龍鳳羹裡的五色蛇王,就花費了好些工夫,快趁熱嘗,趁熱嘗……」說著,親自盛在小碗中,命宮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魚心想,這倒有趣,程國以蛇為尊,奉為國獸,卻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這個素以寡儀廉恥而聞名的國家做得出來。

正想到這裡,只聽宮人遠遠喊道:「羅貴妃駕到——頤殊公主駕到——」

姜沉魚頓時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終於出場了,轉頭望去,只見長長的迴廊那頭,紅燈如線,兩個女子在宮人的擁簇下裊裊而來。走在前面的女子梳著高高的髮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顯然就是那位所謂的羅貴妃了,聽說乃是銘弓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當她身後之人出現時,迴廊、紅燈,週遭的一切連同她,就全部仿若隱形。

姜沉魚面色微變,吃驚得幾乎站起來——

那人明明那麼遙遠,但是臉龐卻無比鮮明,光潔素淨得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對她自慚形穢,即便依附也會立刻自動滑落;

那人明明平視著前方,面色平靜,但是眉目間卻湧動著無限思緒,似在說話,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嚀;

那人穿一襲緋色宮衣,有著桃花的明麗卻無桃花的世俗,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長入鬢,唇軟如花,容貌五官,竟與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姜沉魚一驚之後,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臉色發白,嘴唇輕顫,顯見是震驚到了極點。

頤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龍鳳羹上來了時來!」

頤殊道:「有事耽擱來晚了。來人,上酒,我自罰三杯,向諸位貴客謝罪。」

一旁宮人呈上托盤,她將三杯酒依次飲下,竟是乾脆異常,然後才環顧了席上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纏身,無法出席,故特命我與貴妃前來款待諸位,還望多多見諒。」說完,拿起酒壺將杯斟滿,轉向赫奕道,「鴻山一別,陛下風采依舊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裡哪裡,三年不見,公主竟出落得如此美麗,才是真叫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維真是令人愉快,就為了這個,也當痛飲三杯。」頤殊舉杯又是一口喝乾。

赫奕大悅:「好,好酒量,我最喜歡的就是與善飲之人喝酒了!」說罷也乾了三杯。

頤殊敬完他,轉身,走向江晚衣:「這位就是東璧侯麼?聽聞侯爺醫術極高,父皇正盼著你來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勞公主安排時間,好讓我為程王診治。」

頤殊巧笑道:「就等著侯爺說這句話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後,侯爺不要嫌辛苦哦。」說著,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猶豫之色,卻見頤殊只倒了小半杯酒,雙手捧著端到他面前道:「侯爺等會兒要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現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鬆了口氣,他不擅飲酒,正擔心她像敬赫奕那樣一口氣敬自己三杯,當即連忙將酒杯接過來:「多謝公主賜酒。」

頤殊微微一笑,她只讓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卻依舊是連飲三杯,接著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將軍之名,殊可是久仰了,聽聞……」說到這裡,聲音忽止。

其實不止是她,在場眾人也全部驚了。

火把的火光跳躍著,映得潘方的臉明明滅滅,深黑如夜的瞳仁裡,蘊著驚悸,蘊著悲楚,就那樣一直一直凝望著頤殊,然後——流下淚來。

頤殊呆了片刻後,轉頭望向江晚衣:「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江晚衣也一臉茫然,他沒有見過秦娘,自是不知潘方為何會如此失態。而作為在場者裡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魚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

毫不顧忌的,當著眾人,淚流滿面,哭在人前。

這個男子,在沙場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著誰也不及的英勇;卻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館外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愛到了極致,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個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嬰的激勵下鼓起勇氣朝心上人邁出了一步,本以為是苦盡甘來,良緣可續,誰知轉瞬間,又成死別;

這個男子,為了替未過門的妻子報仇,曾冒死怒沖薛府,也曾隱忍等待時機,並在姬嬰門外冒雪帶傷跪了一夜,最終毫無懼色地迎擊璧國第一名將,取得了勝利;

這個男子,在卸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靈;

這個男子,平時總是很沉默寡言,孤獨地喝著酒,彷彿靈魂已跟著亡妻一同死去……

沒錯,姜沉魚見過潘方太多太多樣子,然而,現在,這個比牛更內斂、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卻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揪住了,有點透不過氣來。

而比起她的悲憫,頤殊顯然更加慌亂:「潘將軍?潘將軍?你……沒事吧?」

潘方忽地起身,眾人一驚,以為他會做出什麼更驚人的舉動,誰知他一言不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步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後,眾人才從呆滯狀態回過神來,彼此對望著,目光裡全都帶著猜疑。

江晚衣強笑道:「這個……其實公主有所不知,潘將軍身體不適,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強,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禮之處,還望多多見諒,我替他向諸位賠罪。」

頤殊聽後展顏道:「原來如此。難怪我見潘將軍氣色不佳,你們遠來,海上辛苦,今夜本該先休息才對,是我們有欠考慮了。」

她這麼一笑一說,場內的氣氛總算是扭轉了回來,姜沉魚本想開口解釋,但腦中靈光一現,選擇了保持沉默。

這時,身份明明比頤殊尊貴,但自出現後就完全被頤殊搶了風頭的羅貴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托盤裡,親自端著走下席來。

眾人的視線被她此項異舉吸引,頓時將潘方失態離座一事丟到了腦後。

只見羅貴妃,一步一步,最後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連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帶微訝。

羅貴妃衝他抿唇一笑:「玉倌,可還記得我麼?」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變化,由驚訝轉為驚悸,又由驚悸變成了不敢置信,最後顫聲道:「是……小紫?」

羅貴妃嫵媚地笑道:「玉倌好記性,一別十年,竟然還記得我。」

姜沉魚沒想到這兩人竟是舊識,原來以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個最寵愛的妃子列席,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卻似是帶著幾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無比欣喜:「真的是你?沒想到竟然會在程國的皇宮相遇……」

「玉倌長大了……」羅貴妃說這話時,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不甚唏噓,「當年我還是府上的一名丫頭,跟著其他姐姐們伺候玉倌,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所有人裡,就屬你毽子踢得最好。」

羅貴妃撲哧一笑:「是啊,當年頑皮嘛,沒想到後來被遠房的叔叔找到,幫我贖了身,我跟著他經商來到程國,就在這裡定了居,又機緣巧合被選上了秀女……聽聞此次璧國的使臣裡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興……」

眾人見他們兩個忙著敘舊,全都識相地歸位的歸位,用膳的用膳,一頓飯雖然發生了不少波折,但總算也吃得賓主盡歡。

宴散後,江晚衣去為程王看病,姜沉魚自行坐轎回驛站。

她進驛站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來迎的侍女:「有沒有看見潘將軍?」

侍女沖某個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魚抬頭,便看見潘方躺在屋簷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細細一彎,懸在墨色的夜空裡,顯得好生淒涼,而那淒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開。

姜沉魚抿起唇角,去廚房拎了壺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將身子探到屋簷邊,對潘方舉了舉酒罈:「喝嗎?」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坐起來,伸手接過。

姜沉魚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開口道:「你……會不會彈《憶故人》?」

「你想聽琴?」她有點驚訝。

潘方「嗯」了一聲。

姜沉魚笑道:「好啊。」當即回房取了古琴來,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邊坐好,一邊調了調弦,開始彈奏。

茅齋滿屋煙霞,興何賒,老梅看盡花開謝,山中空自惜韶華。月明那良夜,遙憶故人何處也。

青山不減,白髮無端,月缺花殘。可人夢寐相關,憶交歡會合何難。疊嶂層巒,虎隱龍蟠,不堪回首長安。路漫漫,雲樹杳,地天寬。

慨歎參商,地連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熱衷腸。無情魚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陽……

琴聲清婉徐緩,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將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著漣漪的兩道,步步相隨,幽意依依。

緊跟著一個下滑音,轉為高昂,由急至緩,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舊,但昔日攜手漫遊的人卻已化成了杯觥黃土,風起,沙迷,可有人墳前澆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殘葉尚知暮,涼骨可知寒?

喻意於情,欲言不言,喻情於琴,悠悠不止。

沉魚在院中用心地彈。

潘方在屋上專注地聽。

夜幕逐漸輕薄,天邊透出曦光。

連綿未絕的琴聲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歸。

【第二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