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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緣誤

這一日,姜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環握瑜喜滋滋地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兒給小姐說媒,這會兒正在前廳裡寫庚帖呢。」

姜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面?」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面偷偷地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賽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姜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喫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頜削尖,一副玲瓏刻相,此時手裡展著一張帖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姜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真能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姜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

姜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姜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姜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姜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髮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裡,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得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裡,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奧侯了。」

「娘……」姜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只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僕匆匆來報:「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兒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姜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姜沉魚連忙屏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裡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兒,豈料走得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姜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只眼假做不曉罷了。只要不傳到太后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

姜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只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裡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兒的?既然公主來這裡,不如就在我這兒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裡頭有什麼好玩兒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兒,你成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裡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姜沉魚便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裡的一個賣面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姜沉魚本還擔心不夠乾淨,但等那面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姜沉魚深吸口氣,又長歎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面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面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面?」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面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面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嘗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面,真是遺憾啊!」

姜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面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裡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面,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姜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只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的說書先生一張口,姜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得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得小心肝怦怦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裡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致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裡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面,而是她認為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姜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裡面一動不動。男子約摸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裡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她徒然變色道,「糟了!」

姜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到茶館,躲到了門旁。

「怎麼了?」姜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地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霉,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裡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麼?」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得姜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崑崙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徵。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姜沉魚下意識地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姜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地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里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姜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

姜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面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洩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艷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

潘方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忽地一拳捶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地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只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只不過……」

「不過什麼?」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凶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姜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地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裡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

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裡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齣戲看到底,全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聲。

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地走到說書的檯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

茶館裡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裡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啊!」

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歎:「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白光如雪。

昭鸞歎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

姜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瀰漫起一片柔情。

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滋滋地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

姬嬰受了他這一禮。

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

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

潘方連聲應是。

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地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

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

姬嬰又是一笑,姜沉魚正覺他這次笑得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鬧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麼?」

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兒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

姜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

昭鸞衝到姬嬰面前,恨聲道:「就你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麼?」

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昭鸞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地嘟著嘴巴上了車。姜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伕吩咐了幾句,車伕揮鞭驅動馬車逕自走了。

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兒,順便還你錢……」

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只剩下她與姬嬰兩人。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

「姜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

原來他真的認得她……姜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

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緊,復一喜,羞澀地點了點頭。

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只能步行。姜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週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只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

他認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麼默默地陪著她回家。

「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裡?又怎麼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

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鬧,很……失禮吧?」她不安地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裡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

他在誇她漂亮?姜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裡。

「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

姜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

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

「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

姜沉魚咬著唇,盡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

為什麼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得很遙遠的感覺呢?

公子……姜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

姜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來後也只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霉許多,被人帶到御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地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地叫道:「皇兄……」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折之中。

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

「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

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麼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

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麼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兒,私自出宮。」

「還有呢?」

「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

昭尹輕輕地「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

昭鸞見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當即松出大口氣,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愛民,本就不該花費心神在臣妹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饒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筆,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直搖頭,「太后身體不適,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著玩,是謂不孝,此其一;你貴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當帶保鏢隨行,怎可一人獨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鬧也就罷了,還拖他人一起下水,敗壞閨秀名聲,此其三……」

昭鸞叫了起來:「等等!皇兄,我哪有敗壞人家名聲啊?我只是帶姜家姐姐去吃麵,順便聽說書而已,這怎麼就敗壞名聲了?」

「相門千金,女扮男裝,出入市井之地,這還不是敗壞名聲?」

昭鸞自知理虧,只好低下頭,但畢竟不甘心,輕聲嘀咕道:「市井之地怎麼了,也不想想你的某個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麼不說她沒名聲?」

昭尹挑了挑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能說什麼?」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暫且作罷,不得再有下次。」

昭鸞大喜,連忙拜謝:「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萬歲!」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問道:「姜沉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昭鸞眼睛一亮,回身興奮道:「姜家姐姐是個大美人哦!不是我說,她可比那個什麼西禾東禾的美多啦,又溫柔又善良,還很有才華,彈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彎彎,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說,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嘍?」

昭鸞「啊」了一聲:「對!就得這麼形容!太精準了,沒錯,她就是這麼一個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鸞轉身走了出去。昭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低頭看向書案,在一大堆折子中間,平攤著一份密報,上面只有一句話:「右相有意許小女沉魚於淇奧侯為妻」。

他注視著那行字,沉吟許久,忽喚道:「田九。」

田九如幽靈般出現在書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動靜?」

「回皇上,皇后每日裡只是悉心照看薛采,並無異狀,也不曾與其父通信。」

「那麼薛肅呢?」

「中郎將終日裡只是同其他將領飲酒作樂,也無異狀,不過前夜亥時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榮去過他府中,兩人單獨說了會兒話,坐不到一盞茶工夫便走了。至於說了些什麼,尚不得知。」

昭尹沉默,最後起身道:「擺駕,朕要去寶華宮。」

田九彎腰退下,換了大太監羅橫前來服侍,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景陽殿,往赴寶華宮。時入夜,宮燈盞盞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斕。

奢華皓麗的寶華宮,在夜景中更見璀璨,卻不見絲毫人影。

見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數,便揮手讓身後的侍從也退了下去,獨自一人走進門內。

穿過長長一條廊道後,一灣碧池展現在了眼前,水旁有階,階形呈圓弧狀,而三尺見方的池底,積著纍纍碎瓷。

池旁坐著一人。

那人披散著一頭長髮,穿著件純白絲袍,絲袍的下擺高高挽起,露出光潔如玉的兩條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擺放著許多酒杯。杯身輕薄,花色剔透,觸之溫潤如玉,乃是以璧國赫赫有名的「璧瓷」燒製而成。

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拿起其中一隻酒杯,再隨隨便便地往池中一丟。「匡啷——」瓷器落於水中,與琉璃相撞,發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脆音。

她揚眉,再拿起一隻,再往池中丟。一時間,大殿內只聽得到一下下的水花凌亂聲,分明清冽脆絕,卻又淒厲幽怨。

她聽著那樣的聲音,看著池底逐漸增厚的青瓷殘片,素白如衣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懨懨的神色。而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意亂神迷的情動。

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後,將她摟進懷中,低聲輕喚:「曦禾……」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數不盡的纏綿入骨。

曦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望著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涼。

昭尹將頭抵在她頸間,輕輕歎道:「你又拿這些死物出氣了……」

曦禾唇角上挑,懶懶道:「這不挺好麼?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擲杯;古有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今有曦禾以瓷為池,琉璃為宮。唯有如此,才當得起這『妖姬』二字,不是麼?」

昭尹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直視著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難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紂?」

曦禾定定地回視著他,許久方將臉別了開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當夏桀商紂,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你如今手無實權,處處受制於臣,何來夏桀商紂的威風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了幾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愛你之容,卻不知,朕真正喜歡的,是你這狠絕的性子啊,不給別人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這話要傳了出去,便有十個腦袋也要丟了。」

曦禾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吧,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犧牲臣妾。」

昭尹低歎道:「曦禾,時機未到啊。朕向你保證,很快,很快就能讓你一解當日落水之恨。」

曦禾聽後,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種肅麗之美,但笑容一起,就變得說不出的妖嬈邪氣,眉目間更有楚楚風姿、懶懶神韻,令人望而失魂。

「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盤,又把這事歸到了臣妾頭上,到時候薛家要是滅了族,百姓提起時,必然說是臣妾害的,看來臣妾這妖姬之名,還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悲傷之色:「朕知道虧欠你許多……」

曦禾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昭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朕會在其他事上彌補你。有些事,只要你覺得開心,朕都會盡量依著你。」

「比如這琉璃宮,這碎璧池?」

「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姜沉魚。」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

第二日,宮裡傳下話來,要姜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

姜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麼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裡會琴藝的宮女,怎麼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

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

便連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

但姜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

就這樣,姜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

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

姜沉魚屈膝施禮。

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歎。

此後,曦禾隔三差五便傳姜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只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

姜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只能盡量做到謹言慎行。

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回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

姜沉魚想了想,回了下聯: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

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對得好,對得妙啊!」

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草,得了『魚』字,真是好對。」

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魚回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麼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裡,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

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得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

姜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

琴聲清婉,若長江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瀰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盪。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佻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

曦禾並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裡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劇顫,噗地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

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砰地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厥。而姜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得幾不知身在何處——

怎麼會這樣?

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那齣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

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地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

與此同時,外面有人通傳:「淇奧侯到——」

姜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戰慄中卻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

只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

昭尹回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得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得出曦禾得的是什麼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

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參見陛下。」

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

昭尹道:「你是神醫?」

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而更像個書生。

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裡的手抖個不停。

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面,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

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只是焦慮地問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

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回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頓變。

「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再給朕說一遍。」

姜沉魚緊張地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

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

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只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注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姜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問道:「你是誰?」

「臣女姜沉魚。」

「你就是姜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兒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

姜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姜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姜沉魚離開那裡,慢慢地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杆上攏了捧雪,只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裊裊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兒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地拭擦下來,反而令原本就凌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姬嬰輕歎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地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只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

他好……溫柔。

他這麼這麼的……溫柔。

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締結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姜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

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

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

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只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得不能動彈……」訕訕地笑,笨拙地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

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瀰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文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

姬嬰揚眉:「什麼事?」

大漢瞅了姜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地跑薛府鬧事去了。」

「為什麼?」

「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污了。」

什麼?姜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擺,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

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姜小姐,請。」

姜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別法,只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面帶異色,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

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得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

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麼了?」

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兒漏進了一陣風,把燭台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地遞到姜沉魚面前。

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

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地糾纏在一起——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