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禍國 > 第一回 沉魚 >

第一回 沉魚

東風呼嘯,天色陰霾。

昨夜冬雪猶殘,最是森寒。從轎子的簾縫往外看,只覺一切都是陰陰的,森嚴壁壘間,經冬不凋的松柏顯得格外黯淡。明廊在這樣的日子裡,也點起了燈,遠遠望去,紅線連綿蜿蜒,彷彿沒有盡頭。

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圖案多為龍鳳,雖然大氣,但卻失之靈秀。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不喜歡皇宮的。

若當年,一旨下來,選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深宮內院裡度過漫漫餘生……也幸得是圓滑世故的姐姐,才能游刃有餘,聖眷至隆。

正想到這裡,轎身忽地一停,前方傳來一聲音道:「轎中可是姜家姐姐?」

她將轎簾挽起,便見一張笑靨卿卿,湊上前來:「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來看望姜貴人的?怎麼事先都不知會我一聲呢?要不是正巧在這兒碰上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那少女語速極快,吐字如珠,大約十三四歲年紀,身形尚未長開,容貌平平,卻有一股子天真爛漫的神態,顯得好生嬌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妹昭鸞公主。

姜沉魚連忙出轎,俯身剛要叩拜,昭鸞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間,何需多禮。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貴人吧。」

她怎敢拒絕,但見公主身後只跟了兩名宮女,並無輦車,心想自己的轎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棄了轎隨她而行。一路閒聊著過去,兩旁宮人紛紛叩禮。

「公主怎會來此?」

「我剛見完太后,正想著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對了,聽說姐姐上個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觀禮。我們已有半年未見,姐姐比我印象中還要美麗。」昭鸞說到這裡,不禁感慨,「這世間,果然也只有你這個璧國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魚』這個名字了。」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輕聲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別且不說,單是這宮中,薛皇后之高貴,姬貴嬪之華雅,都遠為我所不及,更何況……還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國公認的第一美人啊。」

昭鸞臉上頓時顯出厭惡之色,「哼」了一聲道:「那個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來我就莫名煩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為她又興風作浪了!」

姜沉魚微微一怔,尚在一頭霧水時,昭鸞已拉著她走過玉華門,遠遠地指著景陽殿道:「喏,你看。」

放目望去,透過漢玉雕刻的欄板望柱,只見一女子正跪在殿門外的台階上。

因天色的緣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麼的黯淡,泛著鬱鬱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襲白貂皮裘,在那樣的景致間,白得刺眼,白得撩人,白得驚心動魄。

雖然距離遙遠,容貌模糊,但光憑那麼一個氣勢奪人的身影,姜沉魚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無疑了。

「她為何跪在殿前?」

昭鸞嘴角輕撇,不屑道:「苦肉計唄。她受了委屈,想討回來呢。」

姜沉魚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還有人敢給那個女人委屈受麼?

對於曦禾夫人,她實在是聽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無它,她姐姐視這女子為最大勁敵,恨得厲害,連帶著整個姜家都把曦禾夫人當成洪水猛獸,處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才能除掉這個絆腳石。

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時機,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寵,大有「摒棄三千,獨寵一人」的趨勢。甚至於,只因為她喜歡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宮,從瓦到牆,從窗到門,還有地面欄杆,無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極盡絢爛。

這樣的奢侈,這樣的糜爛,這樣地引起朝臣不滿,議論紛紛,但被議論的那個女子依然張揚故我,毫不收斂。

「哼,她這般囂張,遲早會有報應的。等到皇上什麼時候對她失去了興趣,不寵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樣樣地還回去。」

姐姐當時咬牙切齒的表情,她現在還能清晰地想起。而今,看這女子於這樣的寒風凜冽中跪在台前,不知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感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過,這次恐怕是討不回來了,跪也是白跪。」昭鸞在一旁幸災樂禍,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裡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厭。

姜沉魚轉身道:「我們走吧。」

「咦?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沒看夠呢,難得見那妖妃倒霉的啊……」昭鸞一邊不滿地嘟噥著,一邊還是跟了過來,繼續道,「你知道嗎?她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魚一驚。咦?

說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極其高貴,乃前朝長公主之女,當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懷更是戎馬半生,南至江裡,北達晏山,將璧國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先帝親賜「護國神將」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溫良大度,對諸位妃子都寬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鮮少理會後宮之事,所以那些爭風吃醋的事情,素來是與她無緣的,怎得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給得罪了?

不待她問,昭鸞便已細細道出。

原來皇后參佛歸來,在洞達橋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車對上了,原本怎麼說都應該是妃子給皇后讓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讓,兩邊就那麼僵持著。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會拿她怎麼樣,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僅七歲的小侄子,有著璧國第一神童之稱的薛采也在車上。他見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車叱喝道:「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說完奪過車伕手裡的馬鞭,對著曦禾夫人的馬狠抽一記,馬兒吃痛立刻跳起,結果曦禾夫人就連人帶車一塊兒扎進了湖裡……

昭鸞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啊,那妖妃也有這麼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實在可愛,真真讓人疼到心坎裡去。」

姜沉魚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兩年前便領教過了。

那孩子從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風景,七年來,年紀越長,景致愈妙。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時便成了璧國派往燕國的使臣,燕王見而笑:「璧無人耶?使子為使?」薛采對曰:「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賜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歎道:「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得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那以後,「冰璃公子」之號不脛而走,名動四國。

如今,他又為皇后出頭,驚了曦禾夫人的馬,害她跌進湖裡出盡洋相,以她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怕什麼?」昭鸞滿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寶貝,便連皇兄,也不敢拿他怎麼樣的。」

說話間,嘉寧宮已至。當今皇帝還很年輕,登基不久,後宮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設有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分別住在端則宮、寶華宮和嘉寧宮。再下是九嬪、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虛號,尚未封實。而她的姐姐姜畫月,便受封貴人,住在此處。

比之驚世駭俗的琉璃宮殿寶華,嘉寧則顯得端莊素雅,屋前種著三株臘梅,點點鵝黃悄然生姿。廊前宮女早早迎了過來,一邊叩拜一邊接了披風過去:「貴人正念叨著姑娘怎麼還沒來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懶得動。快請進。」宮女說著掀起擋風簾,引二人入內。進得內室,見一女子擁被而坐,正就著宮女的手在吃藥,眉眼細長,膚若凝脂,長得極為秀麗。

昭鸞吸吸鼻子,奇道:「這藥是什麼做的?竟這般的香!給我也嘗嘗。」

姜畫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來了,這藥,也是可以隨便吃的?」

昭鸞上前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嬌聲道:「我說呢,貴人平日裡怎的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這藥的緣故。貴人就是會藏私,不肯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姜畫月哭笑不得,扭頭對妹妹道:「你怎的把這活寶也給帶來了?」姜沉魚只是抿唇笑,也不說話,心裡卻想,不愧是姐姐,竟連公主也哄得服服帖帖,相對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會做人。

耳中聽昭鸞又得意洋洋地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說了一遍,姐姐臉上果然一副訝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著了?」

「嗯哪,估摸著到現在還跪在那兒呢。」

剛說到這裡,一女官匆匆求見,進來後俯在昭鸞耳邊低語幾句,昭鸞頓時變色而起:「什麼?你說的是真的?」

姜畫月不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昭鸞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說那妖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本還以為她這次要倒大霉,沒想到她竟然還藏了那麼一招,這下可糟糕了!」

姜畫月和姜沉魚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姜畫月柔聲道:「公主別急,先說說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曦禾夫人今日裡是領著聖旨要出宮去辦差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她,連姜畫月也頓時色變:「什麼?聖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為師,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親生前的老師,所以那妖妃便領了聖旨親自前去冊封,不想就在洞達橋上與皇后撞上了,而且還被小薛采一鞭給弄進了湖裡……」

姜畫月輕歎道:「這要平日裡也沒什麼,只是有聖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衝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這可怎麼辦?我說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趕平日裡,皇兄早心疼得親自出來扶了,這會兒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拖而不見吧。不行,此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該怎麼解決。」昭鸞一邊說著,一邊竟是匆匆地去了。

姜畫月忽地攥了妹妹的手,也跟著起身道:「走,我們也去瞧瞧。」

姜沉魚連忙拖住她,低聲道:「姐姐,這種是非,還是避開為妙吧?」

姜畫月淡淡一笑,用指頭戳戳她的額頭:「你懂什麼?正是這樣的是非之時,才是可用之機啊。」當下命人更衣,簡單梳妝後攜同姜沉魚一起去皇后的住處恩沛宮,不料走到半路聽說皇后等都趕去景陽殿了,便又轉去景陽殿。

剛過玉華門,就見殿前站了好些人,原來是各宮的妃子們大多趕來了,宮女們攙著臉色蒼白的皇后,昭鸞站在她身邊,用一種憤然的目光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魚又仔細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貴嬪,心中略感失望。

只見總管太監羅公公彎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聲勸道:「……夫人,您是萬金之軀,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起來吧……」

姜沉魚跟著姐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那曦禾夫人的面龐也跟著由模糊轉為清晰,就如一幅畫,慢慢地勾出輪廓,染上顏色,最後形築成明麗影像:

用淡霧中的遠山凝聚成的長眉,用靈動著的羽翼交織起的雙瞳,用連綿雨線描繪下的肌骨,用帶著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

前一刻,還是單調的純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鮮明得令人目眩。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揮,渾濁塵世,頓時明朗清晰,黑白人間,剎那色彩斑斕,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艷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女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撩動。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身在何處。

從小到大,她聽過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美」。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驚歎不已地說:「姜家的這個小女兒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這就是沉魚吧,這名起得夠傲也夠配。這般畫似的人兒,真不知是修來的幾世的福氣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鸞還讚過她的美麗,稱她為璧國第一美人。雖然當時她謙虛地立刻做了否認,但心中要說沒一絲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第一次親眼目睹曦禾的儀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傾覆而下,直將她從頭寒到了腳。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風華絕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得上?

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自慚形穢的滋味。

耳中聽那羅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來弱,如此長跪,以後落下病根兒可怎麼得了?您就當可憐可憐老奴陪著站了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讓老奴回去啊……」

接著,曦禾終於開了口:「臣妾辦事不力,連聖旨都保不住,令天顏蒙羞,萬死難辭其咎,懇請皇上責罰。」

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兒硬生生的脆,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得又是利落又是纏綿。

「哎喲我的夫人哦,皇上哪捨得責罰您哪?便連跪也不捨得讓您跪啊,這不吩咐老奴出來接您進去麼?您快起來吧……」

「皇上若不責罰,臣妾就不起來。」口吻極淡,卻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堅持。曦禾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揚,固執懶散邪魅無雙地笑。

這下連那公公也沒辦法了。她這態度擺明了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罷休。說是責罰她,其實針對的還不是薛采?而說是針對薛采,其實還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聖旨落水這麼一樁壓在那裡,著實讓她抓到了最強有力的機會。

再看皇后,臉色更見慘白,最後淒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週遭女官紛紛驚呼,昭鸞更是連忙伸手相扶,急聲道:「皇嫂,你這是幹嗎?」

薛皇后注視著曦禾,沉聲道:「小侄頑劣,冒犯聖旨,實乃臣妾管教無方。皇上若要責罰,但請責罰臣妾,小采年幼……」語音至此,已近哽咽,那「無知」二字,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昭鸞聽了更是氣怒,狠狠地瞪著曦禾,而曦禾依舊平視著前方,艷絕人寰的臉上滿是嘲諷,竟是連這皇后也未放在眼裡。

姜沉魚暗暗心驚,忍不住想,是什麼令得她敢這般囂張?

聽說,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親葉染是個百考不中的秀才,母親方氏以賣面為生,因做得一手好面,遠近聞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面所誘惑,收了葉染這麼個不成材的學生。後來,葉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奧侯的門客,仍是碌碌無為,終日嗜酒貪睡,其母不堪忍受,於是自盡而死。葉染不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為了還酒錢,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子。曦禾就是這樣被賣進宮裡來的。自她入宮後,某夜葉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來,她就真的是舉目無親了。

這樣一無身份二無背景的女子,雖憑借過人的姿色獲得了一時的寵愛,但君王的寵愛素來難久,她怎得就敢這般張揚放肆,咄咄逼人?不為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的姜沉魚眼裡,簡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驚悸異常。

景陽殿內,依舊肅穆無聲。

景陽殿外,人人表情各異。

天色越發的陰沉,寒風裡多了縷縷白點,不知是哪個女官喊了一聲:「啊,下雪了!」

姜沉魚抬頭一看,就見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別提跪著。而那位曦禾夫人,發上結了碎冰,莫不成自湖裡上來後就直接過來了,連濕發都未擦乾?

那羅公公轉身囑咐了一句,立馬有小太監送來了傘,他將傘撐到曦禾頭上,哀求道:「夫人,您看這會兒都開始下雪了,而且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來吧……」

曦禾不為所動。

這邊,昭鸞也勸皇后道:「皇嫂,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啊?既然當時有旨在身,她為何不早說?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該給皇后讓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沒有錯!」

薛皇后苦笑一聲,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來,又成了雙方僵持著的局面。

皇帝又遲遲不肯表態,眼看著這事沒個完時,一聲音遠遠傳來:「薛采衝撞聖威,前來領罪——」

眾人抬頭,只見七歲的童子就那樣狂奔而來,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地跪下,竟是跪在她身邊,與她並肩。

這下子,局勢更亂。昭鸞連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薛采搖頭,粉妝玉琢般的臉上滿是堅持,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望著殿門,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與姑姑沒有關係。請皇上念在薛氏一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薛采謝恩!」說完,磕頭於地,砰砰有聲。

白玉階石,冷至徹骨,而那小兒便一次又一次地磕著頭,額頭皮破,血慢慢地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俊美靈秀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薛采素來討人喜歡,如今受這樣的罪,直把眾人看得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地怨恨曦禾,為何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肯放過。而曦禾就跪在他身側極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磕頭,目光閃爍間,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唇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聽到她的笑聲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薛采明白了。薛采願以一死,還家門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欄板撞了過去。

尖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旁邊的羅公公雖然年邁,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薛采雖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薛皇后驚乍之下,幾乎沒暈過去,旁邊一干女官紛紛勸慰。照理說鬧成這個樣子,皇帝怎麼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可殿內還是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

為什麼會這樣?姜沉魚不禁起了幾分疑慮。這時一宮人匆匆跑上石階,高聲報道:「啟稟聖上,淇奧侯已至,現正門外候見。」

殿內傳出一聲音道:「宣。」聲線無限華麗,宛若遊走在絲綢上的銀砂,低迷撩人。

一干人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遲遲不表態,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來了,這天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呢。眾人不禁紛紛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魚,一時間心如小鹿亂撞,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淇奧侯姬嬰。

乃姬貴嬪的胞弟,世襲一等候,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先帝贊之,賜封號「淇奧」。

淇奧二字,本出自《詩經·衛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認為,這二字再是適合他不過。

姜沉魚曾在父親的壽宴上遠遠地見過他,自那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此刻一聽說他來了,又是羞澀又是期待,當下凝目望去,只見一白衣男子跟著宮人出現在玉華門外。

週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只剩下那麼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極盡從容地,像是從宿命的那一頭,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來。

沒有任何語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風姿哪怕萬一,沒有任何詞彙能形容他超然的氣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見過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溶溶月華一瀉千里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頭長達腰際、光可鑒人的黑色長髮;如果你見過靜寂無聲的山巔上,皚皚白雪綿延無邊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身輕如羽翼、纖塵不染的白色長袍。

墨般的黑,與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顏色。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動人心魄。

公子姬嬰。

是他,真的是他,又見到他了……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就在昨天,母親還笑言道:「我家沉魚這樣的人品相貌,當今天下,想來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嬰,才配得上。我們姜家聯同薛、姬二家,乃璧國三大世家,正可謂是門當戶對。沉魚,你意下如何?」

嫂嫂當時也在旁邊幫腔道:「想那淇奧侯,是何等的風流人物,帝都的適齡女子們,哪個不眼巴巴地望著他,沉魚啊,這可真的是樁好親事,只要你點個頭,我們這便去求親。要辦趁早,否則再等幾年,昭鸞公主大了,恐怕,就輪不上你嘍。」

而今,她望著這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覺得一顆心,如同滲透在水中的顏料,悠悠蕩蕩地化了開去……

姬嬰走上台階,自曦禾身側走過,隨宮人進了景陽殿。曦禾一直垂著頭,直到殿門合起,才抬起頭,寶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淺轉濃,表情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嬰進去大概一盞茶工夫後,羅公公出來傳喚道:「皇上宣皇后晉見。」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進去。進得殿內,只見太醫正在為薛采上藥,皇帝與姬嬰都站在一旁靜靜觀望。薛皇后連忙跪下道:「臣妾教侄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轉過身來,微微笑道:「起來吧。」

明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璧國的現任國主昭尹,是個極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彎彎,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顏悅色不過是假象,這位季姓的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湊近榻前,急聲道:「太醫,我侄兒撞得可嚴重?」

太醫為薛采把完了脈,回身行禮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額頭之傷,恐怕會留疤。」

薛皇后一顫,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裡又是酸澀又是內疚。她這侄兒從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頭腦聰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雖只在額上,但畢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傷時,感應到某個視線,她抬起頭,只見姬嬰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兒大丈夫,區區疤痕不算什麼,皇后勿需為此多慮。」

薛皇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舊不動聲色。她再度下跪,淒聲道:「皇上,小采年幼無知,衝撞了曦禾夫人……」剛說到這裡,昭尹便抬起手來,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終是難逃。

這時一個容貌清秀的太監悄悄從側殿貓著腰走了過來,薛皇后認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見他進來後屈膝跪下,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來了麼?」

「是。」田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長匣子,畢恭畢敬地呈至皇帝前。

昭尹打開蓋子,眉毛又是一彎,朝身旁的姬嬰笑道:「淇奧果然好計,如此一來事情便可解決了。」說完,轉身將匣子遞給了薛皇后。

薛皇后滿心疑惑地接過,只見裡面放著一軸黃絹,展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正是先帝御筆親題。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這是何物?」

薛皇后遲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親筆抄錄的《增壹阿含經》?」

「沒錯。皇后知不知道它的來由?」

「聽聞……前朝雲太后病重,先帝為表孝順,親手抄錄了這首《增壹阿含經》,為伊祈壽。之後此經便一直供奉在定國寺中,視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點點頭,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難言的情緒,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與小薛采今日豈非正是從定國寺回來?」

薛皇后心頭一震,忽然醒悟過來,驚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將目光別了開去,注視著書案旁的一樽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微笑不語。見他那個樣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對了——沒想到皇帝居然肯幫她!

聽聞太后這幾日鳳體欠和,若她自稱是為了太后而將這軸御經從定國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懷聖旨,也需恭身避讓。如此一來,薛采令曦禾連同聖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頭震撼,一方面固然是為大禍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則是對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詫異:

昭尹,她的夫,她十四歲便嫁他為妻,迄今六年。他對她素來禮儀有加、親暱不足,真正可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三年前他恩寵溫婉可人的姜畫月,如今對美貌絕倫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這件事上,他卻選擇了維護她……一時間,五味摻雜,有點點甜蜜,又有點點辛酸。

當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銅獸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皇后乃國母,當以後宮祥寧為重,朕希望以後不再出現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後續。」

薛皇后明白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對曦禾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看來皇上雖然表面上是幫了她,但心還是偏在曦禾那邊。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許漣漪也隨著這一句話沉澱了下去,她低眉斂目,盡量將聲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謹記。」

「很好。」昭尹終於回過頭來,瞥一眼旁邊的太監道,「羅橫,去宣旨吧。」

那聖旨想必是她進殿前便已寫好的,羅公公聽得命令,連忙打開殿門,在眾佳麗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開黃緞聖旨,朗聲宣讀道:「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內則之禮,用穆人倫,中饋之義,以正家道。咨爾長秋府中郎將薛肅第七子,孝友至性,聰達多才,樂善為詞,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動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勳功。今雖誤驚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閒內正,淑問外宣,賜封永樂,賞明珠十串,絲緞百匹,黃金千兩,以銘慧芳。欽此。」

四扇殿門大開著,跪在門外的曦禾,與跪在門內的薛皇后,同時抬起頭來,目光遙遙相對。

落在一旁的姜沉魚眼中,只覺這場景好生怪異,仿若滄海浮生,便這麼悄悄然地從兩個女子的視線中流了過去。

而曦禾素麗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卻有懨懨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還不謝恩?」

曦禾這才將目光從薛皇后臉上收回,如夢初醒般的整個人一顫,然後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嬈:「謝吾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姜沉魚輕吁口氣,此事可總算是解決了。再轉眸看向殿內,見姬嬰站在皇帝的龍案旁,表情雖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裡卻蘊著欣賞,看樣子……這辦法是他想出來的吧?也只有公子,會用這麼平和簡單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處理事情。

曦禾在宮女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畢竟跪的時間太長,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醫連忙快步奔出,羅公公命人架來了軟轎,將曦禾抬回寶華宮,隨著紛紛擾擾的一干人等的離去,景陽殿前終得安寧。

姜沉魚剛待跟姐姐回宮,突見姬嬰從殿內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地交錯,姜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光。

姜沉魚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姜畫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姜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姜畫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回到嘉寧宮,姜畫月屏退左右,放開她的手,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歎了口氣。

「姐姐?」

姜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虧他想得出來!」

姜沉魚垂頭笑道:「這不挺好的麼?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干戈……」

姜畫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麼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為曦禾這次能和皇后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麼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魚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當時身上也帶著先帝的御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麼當時身上帶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姜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麼,開始咯咯地笑。

「姐姐又笑什麼?」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麼半天啊。」姜畫月說著打散頭髮,坐到梳妝台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麼白白地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麼?」

姜沉魚遲疑道:「因為……公子插手的緣故?」

姜畫月瞪著她:「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都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魚羞紅了臉,姜畫月見她這個模樣,只能笑著搖頭歎道:「好吧好吧,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受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姜沉魚心中一顫,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折子,痛訴皇后教侄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觸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折子壓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麼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畫月一邊慢條斯理地梳著長髮,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愛又怎麼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抬舉她了,視她為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此。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只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麼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魚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情噁心,不愛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裡,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時牢騷而已,你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被她這麼一說,姜沉魚不禁慚愧起來,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愛聽,只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姜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後的妹妹,只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她已因經歷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裡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姜沉魚咬著唇,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麼?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成呢……」

「怎會不成?當今帝都,能配得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裡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內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姜兩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情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脫離得開這是非之地呢?」

姜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她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處。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姜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光。

「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只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叫長相守,她那顆叫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成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姜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入手,映得肌膚都變成了幽幽的藍色。

姜畫月凝望著那支釵,眼神柔軟,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能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長相守……麼?真是個好名字。

姜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這時的她和姜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為這對明珠,她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糾纏在了一起。

叫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