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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突如其來的相遇(3)

  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聽到一片凌亂的腳步衝向斜對面的加護病房,半分鐘後,哭聲驚天動地。接下來,點滴瓶砸碎的聲音,支架倒地的聲音,推床的滾輪聲,一道尖亮的女聲:「人好好的交到你們手上,怎麼突然就沒有了!」

  我隱約聽到了熟悉的嗓音,穿了外套下床推開門。走廊上只有一排夜燈,顧醫生直直站著,手上拿著病歷夾,地面上四散著玻璃碎片,死者家屬在他面前圍作一圈大聲質責。夜燈打在他臉上,投下極淡的光影,他低著視線,看不清表情。

  護工小杜拎著掃把走過去想清理地上的玻璃渣,被情緒激動的死者家屬重重一推:「一邊去!」

  毫無防備的護工往邊上一倒,被顧醫生一把扶住了胳膊:「過會兒再收拾。」

  小護工皺著臉往護士站走,經過我門口停了下來。

  「是那個退休的教授麼?」昨天剛下的手術台。

  小杜撇撇嘴:「簽手術協議的時候就告訴他們老爺子八十了,心臟不好,糖尿病,開過顱,做過支架,底子本來就不好,已經晚期轉移了,不如回家多享兩天清福。幾個子女看中老爺子退休工資高,非要做手術,吊一天命就多拿一天錢。盡孝的時候沒見到人,現在又砸又摔的算什麼?也就顧醫師脾氣好。」

  19歲的大男孩,心裡不平,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死者家屬盯過來,我趕緊拍拍他肩:「先去睡吧。」

  小杜皺皺眉毛剛準備轉身,忽然死者的小兒子上前揪住顧醫生的領口往牆上重重一推:「好好的人怎麼送到你們手上命就沒了!你給我說清楚!」

  我當時完全懵了,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看見患者家屬對醫生動粗,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跟著小杜一起衝過去了。許多圍觀家屬看見動了手,連忙上前制住情緒失控的死者家屬。

  「你們怎麼動手呢?!」小杜氣得喊出來。

  「我爸人都沒了!」一個女人喊著衝了過來,我反應不及,雖然讓開了臉,仍舊被她一把推在了脖子上。

  醫生拉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後一藏,擋在我身前,格住了女人又要推過來的手:「這裡是醫院!你們不要亂來!」

  後來,就是短暫的混亂,我的視線範圍內只有身前的白大褂,直到聞訊而來的保安控制住現場。十分鐘後片警也到了。

  「你們治死了人還動手打人!」死者長子抓住警察的胳膊。

  「明明是你們動手!」小杜揉著胳膊,臉都氣紅了。

  「走廊有監控攝像,誰動的粗,可以去調錄像。」顧醫生轉過頭看著我,突然抬手點了一下我的下巴。

  「嘶--」我才發現下巴被劃了一道口子,出血了。

  醫患雙方連同片警都去了辦公室,圍觀人群相繼散去,我回到病房,安撫完被吵醒的林老師,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發呆。約莫半個小時後,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顧醫生站在門口。我看了眼睡著的林老師,走了出去。

  「你的下巴。」顧醫生遞過一個創口貼。

  「謝謝。」我接過來撕開,卻發現走廊並沒有鏡子。

  醫生輕輕歎了口氣,拿過創口貼:「頭抬一抬。」

  我僵硬地站著,離得這麼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摸摸貼好的創口貼,清了下嗓子:「事情處理完了?」

  「嗯。」他微微蹙著眉,看著加護病房的門,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第一個走在我手上的病人。」

  很多人都覺得,醫生這個職業已經看慣了生死。對於生命,任何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我們看到病入膏肓者的第一反應是悲憫,醫生們的第一反應卻是有沒有救,要怎麼救。

  我看向已經被打掃乾淨的ICU:「我叔公是個中醫,他說過,救得,是盡本分,救不得,也是盡本分。」

  醫生筆跡:女孩子家,以後不要那麼傻乎乎地往上衝了。不過那天晚上,我確實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今天的病區異常安靜,三三兩兩的病友湊在一起小聲談論凌晨的那場混亂。我去開水間打水,小杜正在搓毛巾,偏過頭看到我:「姐,你這是要破相了麼?」

  我哭笑不得:「她指甲裡又沒淬毒。」

  「嘖,沒事,破相了讓顧醫生負責。」

  小杜11歲那年雙親離異,判給了母親,13歲那年,母親遠嫁外地,他被留在外公外婆身邊。外公的退休工資不高,外婆在醫院做鐘點清潔補貼家用。小杜的調皮搗蛋完全不影響老兩口對他的疼愛,小傢伙就這樣無法無天地混到了18歲,外婆腦溢血走了。那時候他剛知道自己高考成績很糟糕。葬禮後,他來醫院清理遺物,認識的護士問他:「小杜,接下來準備幹嗎?」

  「找工作!賺錢!」18歲的年少輕狂,覺得天下之大,走到哪裡都能掘到金。

  「上學是你最好的賺錢方式。」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

  「嘁,讀博士了不起啊!」小杜知道這個人,外婆回家老跟他提起。

  「至少你能知道腦溢血的急救方法,還有日常護理。」

  小杜的外婆走得很急,都沒來得及交待什麼話,人就走了,剩下身體並不硬朗的外公和他。

  「你還有外公。如果我是你,我就去上學。」對方不溫不火地抽了病例離開護士站。

  面對這個大了自己十歲的男人,小杜發現自己一點回嘴的砝碼都沒有。沒人知道這兩個人之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只是不久後,小杜接過外婆的班,每天早晚六點來清掃兩次病區,週末全天待在病區幫忙,一邊賺補貼一邊復讀,本來就不是生性惡劣的孩子,明白了道理,自然就懂事了。這些都是護士長閒聊時說起的:「顧魏倒是把他治得服帖,現在偶爾還會跑去問題。」

  我當時還想,高考完N年的人,還記得高中學的東西麼?

  「記得。」兩個小時後,小杜衝著在陽台背書的我晃了晃手裡的物理試卷,「姐姐,你學物理的吧?」

  我一滴汗下來,就這麼詭異伏在陽台扶手上,一邊畫受力分解圖一邊腹誹,顧醫生,你好樣的!你高中生物一直在用,我高中物理是多少年不碰了啊。

  點20分,顧醫生準時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我還詫異了一下,昨天一天沒見人,我以為他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經過了前晚的糾紛會被遣回家「面壁思過」……電視劇果然都是騙人的!

  八點,大大小小的醫生來查房,林老師能拆線了。離開病房的時候,顧醫生留在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點了下頭。

  一旁的娘親敏銳地掃我一眼:「怎麼了?」

  「沒。」我總不能告訴您他在看我破相了沒有。

  十一點,顧醫生端著不銹鋼缽推門進來:「39床,拆線了。」

  從小聽外婆說,每個人的手指上都綁了姻緣線,所以我喜歡觀察男人的手甚於他們的臉。那麼眼前這雙手相當符合我的審美,乾淨,修長,指節分明,左手鑷子,右手剪刀,靈活地挑起,剪斷,抽出。兩分鐘不到,一半的線就拆完了:「今天拆一半,明天拆一半。」

  「拆完我就能回家了。」林老師很興奮。

  「這麼想家?」

  「我以後會來看你的。」

  我在一旁狂汗,林老師,你這個話說的……

  顧醫生抿嘴笑笑,收拾好東西:「我倒是希望你永遠不用來找我。不過你夫人剛簽完了術後化療,21天後你就要回來了。」

  正說著話,門口小杜探頭探腦,看見他手裡的書,我往門口走,另一邊醫生也點頭告辭走過來。小杜看見兩個人同時走向他:「哎?哎?你們倆要不要合夥開個輔導班?」

  醫生筆跡:賣了你的不是我,是護士長。

  吃完午飯回來,在走廊上看見幾個患者家屬攔住了顧醫生。

  「顧醫生,能不能給個聯繫方式?」

  「護士長那有辦公室和護士站的值班電話。」

  「那您的個人聯繫方式呢?」

  「我們的個人聯繫方式是不對外的。」

  「醫生你就留一個給我吧,我不對外說。」

  「不好意思,私人電話真的不方便。」

  我回到病房,林老師正準備出門。

  「去哪兒?」

  「問醫生要個聯繫方式。」

  我舉起手裡的紙條:「值班電話麼?我已經和護士長要過了。」

  林老師完全無視:「病友說值班電話太忙了。我去問醫生的。」

  「他們不會給--」你的。人已經走遠了……

  十分鐘後,我洗完水果出來,林老師已經靠在床上聽廣播了。

  「要到了?」我隨口問問。

  「嗯。」

  我僵硬地轉過頭:「誰,的?」

  林老師悠哉地吃著葡萄:「顧醫生的。」

  下午,顧醫生來拆剩下那一半線。我努力地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不尋常來,奈何他淡定自若。林老師興致頗好地和他聊天:「這個速度,拆得真熟練。」

  顧醫生拆完直起身,莞爾:「這是我縫的。」

  我拿著紙筆上前:「顧醫生,回家以後要注意些什麼?刀口洗澡方便麼?飲食有沒有什麼要忌口的?生化全套是每三天還是每隔三天……」

  醫生一一作答,一邊看著我唰唰唰地記,一邊和娘親保持著良好互動,等我寫完,他禮貌地向我們點頭告辭,沒有任何異常。我看著手裡的筆記本,莫非是我想多了?

  早上查完房,就找不到顧醫生人了,沒有管床醫師在出院通知單上簽字,辦不了出院手續。

  「他上午有兩台手術。」護士長查了一下手術安排,「八點第一台,十點半第二台。等他下午上班吧。」

  十點一刻,我正在收拾行李,病房門被敲了敲,又是一身手術服,只露出一雙眼睛,手裡端著病歷夾,抽出一張簽好字的通知單。

  「你不是有手術?」

  「中間有二十分鐘間隔。」

  我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快去辦手續吧。不然今天別想回家了。」來去匆匆。

  領藥,複印病例,刷卡,跨院證明……下午一點,車子駛離醫院。我下意識地回頭望了眼住院部大樓,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