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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番外三:山賊(5)

  他們村裡人只煩惱吃飽穿暖,幹活賺錢。他們混京城的,卻是成天得計較利害關係,爾虞我詐。山賊想通了這一點,心裡頭更是對丁妍珊感到心疼。

  只不過山腳的泥與山頂的花兒,距離確是遠了些,太遠了些。

  這一連數日,縣衙那邊都沒有再來找麻煩。這讓山賊稍鬆口氣,也讓他得以有時間與丁妍珊相聚。但到了第五天,知縣李原廣又來了。

  這回他仍是帶來了大批人馬,甚至備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丁妍珊見狀,心裡咯登一下。

  「丁姑娘千金貴體,實不宜在這僻壤窮鄉久留。姑娘說家中護衛會來接,本官卻是擔心在他們到來之前姑娘在這蠻荒之地出什麼意外。若是未能保護好姑娘,便是本官的失職,屆時該如何向姑娘府上交代?」

  山賊聽得心裡大驚,他看了眼丁妍珊,見她臉色同樣不好看,想來與自己猜測的一般。

  這知縣整治不成,便想用這場面話的由頭將丁妍珊與村子軟禁分隔開?

  「本官定是要對姑娘相護,於是特遣了縣裡最好的馬車來接姑娘。姑娘可在縣城裡安住,會有丫環、小廝伺候,若有興致,也可到各處遊玩,待家中護衛到來,本官親自送你們出城。」

  「大人還真是會說場面話。你是想把我支走了,再慢慢出這口惡氣?」丁妍珊把事情挑明了。

  李原廣笑道:「姑娘多心了。實在是鄉下地方,不宜姑娘常住。我這裡來了貴客,我若不好好招呼款待,又如何與府上交代?」

  「若我不願走呢?」

  「姑娘說的哪裡話,我誠心誠意來請,姑娘哪有推拒之理?」

  丁妍珊盯著李原廣的笑臉,心知這下是有麻煩了。她自己是沒事,李原廣如今不敢動她。但他要將她與村子隔離開,會對村子做些什麼她就真是無能為力了。可如若她不走,兩邊必起衝突,李原廣用的接人由頭似是挑不出什麼來,但村民與他們大干一架,怕是又留下了罪證把柄,日後清算起來,這村子麻煩更大。

  丁妍珊不說話,她盯著李原廣,腦子裡飛快地轉著。

  這個時候山賊忽然從丁妍珊身邊站了出來,轉身對丁妍珊一施禮道:「小姐,巡撫大人讓小姐在此處等他,小姐沒打招呼便四處遊玩,似是不妥。」

  丁妍珊一愣,眨了眨眼睛。

  這邊李原廣微瞇了眼問道:「你是何人?」

  「小的趙文富,是小姐的護衛隨從。」山賊一改往日魯莽漢做派,低眉順眼地裝出一副僕役的模樣。

  「撒謊。」陳師爺在一旁喝道,「你分明是趙家村人,怎的變護衛了?」

  「趙家村人便不能當護衛嗎?」山賊問,「師爺這說的是哪一條律法律令?」

  陳師爺一愣,還未及說話,山賊又道:「小姐花了銀子雇我,我便是小姐的護衛了。既是小姐的護衛,自然要保護小姐的安危。大人要請小姐去做客,不知行程是如何安排?居所打算定在哪裡?這些都要商議好了,小姐方能起程。另外,所有行蹤地點我們都得報給京城府裡知曉。還有,劉巡撫也捎信說要來人接小姐過去做客。今日小姐若是與你們走了,那巡撫那頭來了人,卻是不好交代了。所以按理,還得與劉巡撫那頭相議好了,才能動身。」

  丁妍珊聽了山賊的話,忍不住笑了。

  他想了這辦法,是想護她呢。他成了她的護衛,無論她是不是會被帶走,他都有理由在她身邊護著她。

  丁妍珊忽然覺得她明白他的心思,雖然他沒有說,但她懂。

  她禁不住心頭一熱。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沒人像他這般誠心護她?

  李原廣是不知丁妍珊想什麼,他衝著山賊冷笑:「你倒是多慮了,即便你是護衛,也管不得主子家的行事。本官請小姐到府上做客,正是為小姐的安危及住行舒適考慮。待京城那邊來人,本官也會一併請到府上,難不成你以為你們這僻壤窮鄉還真能留貴客?說到巡撫大人,本官倒是知曉他近來公務繁忙,也不知是何時給小姐捎的信讓小姐做客?若真有此事,本官也可以代勞,將小姐送到保鳳城。」

  山賊一噎,想不到什麼好辦法,轉頭看向丁妍珊。

  丁妍珊也正望著他,她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極美,山賊被笑得大臉一熱,卻捨不得移開目光。

  「大人。」丁妍珊道,「劉巡撫確是邀我去保鳳城做客,不過不是這兩日。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家兒子犯了事,你嚥不下這口氣,你想拿這村子殺殺威,又被我擋了道,你更嚥不下這口氣。你想帶我走,無論是請我做客還是想將我囚了,我都不會依你的意思,我告訴你,雖你真不認得我,但我確是你惹不起的。那日我與你的師爺說得明白,你動村子,我必會報復回來,你動了我,我家裡必會報復回來。要把我們全整治乾淨,不留一絲線索,讓我家人找不到把柄,你沒這個本事。所以,我誠心勸你一句,與其苦苦相逼,不如見好就收,趁事情還沒鬧到不可開交,你我權當沒發生過什麼,相安無事,豈不是好?」

  李原廣臉色鐵青,心頭火起。事情全教這丫頭揭了,還是當著村民和他屬下的面,這次事情若是這般過去了,他日後在他們面前還有何臉面、有何威嚴?

  李原廣一咬牙,無論如何,今日帶了人來,總不能再空著手回去。若這丫頭說的是真話,他放過他們,日後也會遭殃,倒不如就鋌而走險。

  這般一想,李原廣對丁妍珊道:「本官一片好心,姑娘眼下不明白沒關係,待得本官接姑娘回去好生照顧直到你家人來接,姑娘慢慢自會明白本官的苦心。」他言罷一揮手,幾個官差一擁而上,欲拉丁妍珊上馬車。

  山賊揮臂推掌,頓時打倒兩個。他擋在丁妍珊面前,大喝一聲:「誰敢妄動!」

  李原廣見此情景,心中更氣,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你才好大的膽子!」丁妍珊呵斥,架勢比他還大,「我不願走,你還敢強擄了人不成?」

  此時丁妍珊心裡有些悔,她低估了這小地方的勢力,她以為她把話說成那樣便能鎮得住,但她忘了,這裡畢竟不是京城。這官小不識人,膽大豁出去。她犯了錯,她把小人的惡膽激出來了。

  果然李原廣是要豁出去了,他大聲呼喝著,官差們拿著刀就上來了。

  村民們見此情景,老幼婦孺紛紛躲閃,年輕壯漢們也操起了傢伙,跟著山賊一起要與官差們拼了。

  大家打成了一團,丁妍珊大喝一聲:「住手,都住手!」她想幫他們,可事情好像越來越糟,她果然是無用的嗎?她連一個善良的小村子都保不住嗎?

  沒有人聽她的,官差不住手,村民們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丁妍珊沒了法,她走向李原廣,求道:「大人,萬事好商量,你讓他們先住手。」

  李原廣得意揚揚:「姑娘這會兒是想明白了?」

  丁妍珊點點頭,挨近了他,又道:「大人快讓他們住手。」

  李原廣笑著,正想譏她幾句,忽見她一扭身,接著手腕一痛,竟是右臂被扼制在了身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耳旁聽得丁妍珊惡狠狠地道:「讓他們住手!」

  李原廣哪曾料到會有這等事,嚇得差點沒了魂,他驚聲大叫:「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了手,被眼前這一幕嚇呆了。

  「我對你客客氣氣,你便當我好欺負?」丁妍珊壓了壓匕首,嚇得李原廣腿軟,「你讓你的那些官差全都退出去。」

  李原廣一連聲叫喚,官差們聽令往後退。

  丁妍珊又道:「劉巡撫雖然不是這兩天邀我做客,我卻是這兩天使了人去邀他了。本想等他來了我們好好處置這事,可你非逼著把場面弄成這樣。」

  「我們……我們如今也能等他來。」李原廣聲音都抖了。

  「是要等他來,只不過得委屈大人了。」丁妍珊咬牙,「在他來之前,我得讓大人在這裡做做客。」

  眾人大吃一驚。

  官差不敢動,村民也不敢動。抵禦外侵是一回事,劫持朝廷命官又是另一回事。

  但山賊動了。他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將李原廣的兩隻胳膊都扭到了身後,緊緊扭住。其實丁妍珊沒甚力氣,若李原廣用力掙動必能脫困,只是他膽小怕死,嚇到了,沒反應過來,不敢動,這便讓山賊有了機會。

  山賊一出手,李原廣這下就真的是沒辦法掙脫了。

  可丁妍珊不滿意:「這是我做的事,與村民們沒關係。」

  「是與他們沒關係。只與我有關。」山賊應著,很認真。

  她的事,便與他有關。

  他的眼神清澈、真摯,丁妍珊沉在他的目光中,呆了去。

  「你們……你們這是劫持朝廷命官,是要砍頭的。」李原廣現在反應過來了,他一邊哆嗦一邊嚷著。

  丁妍珊不理他,她看著山賊。

  山賊也不理他,他看著丁妍珊。

  李原廣扭動掙扎,卻是掙不動,他嚷嚷著:「你們若不快些放了我,這後頭可有好果子吃。」

  丁妍珊回過神來,正待說話,卻見幾匹駿馬飛馳而來,馬上錦服侍衛模樣的人大聲叫著:「劉巡撫大人駕到,此處發生何事?」

  大家皆是一呆,直到看到了大批錦服官差騎馬擁著一輛馬車而來,這才有了真實感。

  救星終於到了!

  後頭的事就簡單許多。

  順利完成任務的二狗受到了村民們的熱烈歡迎。

  巡撫劉平威一下馬車便朝丁妍珊走來,李原廣原以為是衝著他來,豈料這巡撫大人開口第一句竟是喚了聲:「二小姐。」

  李原廣心一顫,便知自己要糟。

  他果然是糟了。劉平威大刀闊斧,查了他的罪,搜了他的案證,村子縣城一溜查,翻出好幾樁他犯下的事,又順著他把他上面的貪官揭了底,一派關係全揪了出來。

  趙家村人心振奮,喜氣洋洋。山賊卻是歡喜不起來,因為他知道,丁妍珊該走了。

  果然劉平威要派人將丁妍珊送回京城,丁妍珊自然不能推辭。

  那一日村子裡大包小包的準備禮物,惜別這位貴人。丁大娘拉著丁妍珊的手哭了一路。

  大夥兒直把丁妍珊送到了山路那頭才依依不捨地回來。

  山賊沒有送她,他跑到了黑山上頭,遠遠看著京城的方向。那裡太遠了,比山腳到山頂的距離還要遠得多。

  山賊在山上發呆,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一路狂奔,跑到了丁大娘家,他在屋外看向丁妍珊原來住的小屋,那窗台上,已經沒有了那盆青草的蹤影。

  山賊的心狂跳,然後,難過塞滿了心頭—丁妍珊走了。

  山賊覺得心底空蕩蕩的,似乎有些什麼東西,跟著她一起走了。

  趙家村恢復了平靜。

  村民們跟往日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再普通沒有了。

  不多久,新的縣官上任,還特意來了一趟趙家村探視。雖然丁妍珊走了,雖然劉平威沒再來過,但新任縣官也當這村子與別的不一般,以為這定是有後台關照之地。

  趙家村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而山賊卻是越來越沉默。他不再去玩攔路打劫的把戲,也不再帶著弟兄們前呼後擁地滿山跑,他沉穩了許多。

  他常自己蹲在山腳看著那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他常仰望著山頂,看著山頂上盛開的小野花,他常在想美人姑娘此刻不知在做什麼。

  他想念她,就像魚兒想念水一般。

  山賊的老爹也看出了山賊的不對勁,他把山賊痛揍了一頓:「你這傻娃崽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人家姑娘那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少想些沒用的,趕緊成個家,讓我抱抱孫子。」

  山賊不想成家,但他知道自己確實年紀不小了。他想過隨便找個,可大娘大嬸們幫忙說的親,他真的沒甚勁頭。

  那些姑娘都沒有丁妍珊漂亮,都沒有她聰明,都沒有她那般貴氣幹練。

  最重要的是,都沒有讓他的心怦怦亂跳。

  幾門親都沒有說成功,山賊老爹又把山賊揍了,他聽了山賊拒婚的理由後,更是狠揍了他一頓:「你這小王八羔子,去哪裡學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啥叫沒讓你的心怦怦跳,老子打得你跳行不行?讓你娶媳婦,又不是讓你充軍上戰場,你心跳什麼跳。老子跟你娘成親的時候,面都沒見過,還不是過得好好的?哪有你這般挑三揀四的,你當你是王孫貴族,姑娘們還能排一溜任你挑呢?」

  山賊被打得臥床三日。

  這三日他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怎麼了?

  他是喜歡看漂亮姑娘,可現如今他覺得就算是比丁妍珊更美的姑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歡喜。

  不,不,怎麼會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呢?在他心裡,她就是最美最美的。

  再者說,過去就算是看到漂亮姑娘,他心裡樂一樂便算了,可如今這般牽腸掛肚,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山賊傷好了,跑到黑山腳下的草地裡蹲了三天。他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他喜笑顏開,回家收拾了行李,借了鄉親的一匹馬,在自家老爹的罵聲中,策馬奔出了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山賊日夜趕路,沿途做些苦力換宿換食,百般節省千般辛勞,終是來到了京城。

  京城比山賊想像的還要氣派,卻也比山賊想像的還要不招人喜歡。

  他一身布衣土氣,來這沒兩日就已見識過不少白眼。更讓他生氣的是,他還聽到不少說丁妍珊壞話的。

  說她丁家沒一個好人,說她自小就驕縱刁蠻,說她家壞事做盡了才會遭報應。說她喜歡一個叫龍二爺的男人,為了他拖到十八都未嫁,結果人家不要她,娶了個盲女。又說她被劫匪劫過,早就不清白了。還有說她遭了這麼多事還不知廉恥,居然妄想嫁入周家,可惜那周家老夫人是個厲害人物,那丁妍珊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云云。

  山賊那時正蹲在牆角吃麵,一邊吃一邊聽到這群婦人在麵館裡碎嘴。她們說著各家的不好,說著哪家閨女不討喜,又說誰誰家要娶妾,說著說著,便扯到了丁妍珊。總之最後的結論是,這丁妍珊如今要是能嫁人,就是做個偏房也是她的造化了。

  山賊心裡很生氣,但他還是把那碗麵吃完了。他吃完了面,走到後廚房放了碗,然後幫麵館老伯劈完了柴,搬完了板車上的幾袋米面,又把水缸挑滿。幹完了活兒,他跟老伯招呼了一聲,便出去了。

  他在外頭等了一會兒,那幾個扯人閒話的婦人才散了,山賊悄悄跟了最碎嘴的那兩人,跟到了她們住家。然後他悄悄潛了進去,在她們的米缸裡各撒了兩把沙子,又拿了她家的油,倒進了她家的水缸裡。

  做完了這些,山賊心情好多了。他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地溜到城外看風景。遠處有山,卻不是他的家鄉。那山鬱鬱蔥蔥,定是也有青草遍地,定是也繁花似錦,定是也滿是山泥。

  山賊看著山色,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一低頭,看到腳上的粗布鞋。

  他是個鄉下人,他是山腳的泥,他這副模樣上門去找丁妍珊,說不定又會損了她的閨譽。山賊盤著腿叼了根草,認真想著怎麼辦。

  他要見到她,他有個道理想講給她聽。

  第二日,山賊跟麵館老伯打聽,問這京城裡有一個很有名氣的盲女,聽說她聰穎過人,有個妹妹是賣花姑娘。

  老闆馬上知道他問的何人:「那是龍府二夫人,那妹妹也不賣花了,嫁給了龍府的一個護衛,連同老母親一起搬進龍府裡過好日子了。」

  「哦,哦。」山賊應著。其實他對什麼夫人和妹妹都沒興趣,他只想問那龍府在哪兒。

  麵館老伯對這年輕人倒是喜歡。幹活賣力,又不要工錢,就是管他三餐面,借個柴房讓他睡,算是白撿了個壯勞力。如今聽得他問這些,倒也告訴他了。

  於是山賊去了龍府,求見龍二夫人。

  山賊見到龍二夫人的過程並不順利。先是門房問他是誰,見夫人做什麼。他說了對麵館老伯說的說辭,他是龍二夫人一個友人的舊友,想找夫人幫個忙。

  那門房問是哪位友人,山賊留了心眼,說是事關重大,見到了夫人才能說。那門房想了一會兒,終是進去報了。

  山賊等了又等,門房回來了,領來了一位老人,他稱他「鐵總管」。

  鐵總管問了山賊同樣的問題,他是誰,見夫人做什麼。山賊把話又說了一遍。鐵總管又問那友人是誰,山賊不說,只道那人說了,這事只能找夫人。

  鐵總管皺了眉,讓他等著,轉身回了府裡。

  山賊長這麼大,還沒有敲過這般大戶的門,竟也不知原來求見個人,都得經過好幾道關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