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月上重火 > 第54章 >

第54章

  同樣是森林,同樣是在一個人將要離去的時刻。她想起了重蓮離世的那一日。

  背叛重蓮,或是悲劇重演,她只能選一個。

  雪芝抱著受傷的腿,勉強站起來,又一次跌倒。這一回扭傷了腳踝,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間蔓延至全身。但她知道,不可以再流淚。哭泣並不能讓一個死去的人復活。

  她抓著一棵小樹站起來,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在森林中奔跑。

  但是沒走多久,便有一雙手攙住她的胳膊。

  雪芝回頭。

  天已微亮。濃濃的雲朵,高高的蒼穹。潮濕陰鬱的空氣中,碎葉磨擦的沙沙聲,像是灰雀的哀鳴。

  「你又想做傻事了,對不對?」

  上官透一如既往,嘴角邊掛著淡淡的笑意。

  他的身後,疏林秋葉,蒼黃與楓紅,灰煙茫茫,連成一片。

  清晨第一抹陽光浸入大地。

  上官透的脖子右側,以及右臉頰,已經變成了青色。

  104

  「你……怎麼出來了?」雪芝看著他臉上的青色,一時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

  「你忘記了,滿非月想我死,她自己卻很怕死。如果我豁出去了,她絕對拿我沒辦法。」

  「你打過她了?」

  「算是吧。」

  「可是……解藥呢?你沒有找她要解藥嗎?」

  上官透微微低頭,半晌才走近兩步:「不要問這麼多了。」然後扶住她的手臂,「你摔傷了?走得動麼?」

  他剛一搭上她的手臂,她便敏感地躲開。他略微驚訝,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很快笑道:「已經到臉上了嗎?」

  「不是的,你不要瞎想。」雪芝急道,「你不要管我了,趕快想辦法,先把毒解了,別的事再說。」

  「這毒?如果我想找行川仙人,起碼要三日;如果我想找白瓊隱,估計一年也找不到。」

  「現在還有多少時間?」

  「你是說到擴散至全身麼?」上官透掰掰手指,「大概六個時辰。」

  「那我們還可以回去找滿非月。」

  「滿非月想要《三昧炎凰刀》。」

  「我不管。」雪芝使勁搖頭,拽著上官透就往回趕,「就算是和她硬拚,也要把解藥找回來。」

  「不要去了。她決定要殺的人,是不會留活口的。」

  「可是你怎麼辦?你就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上官透站住腳,不再前進。雪芝也跟著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風冷蕭瑟,殘葉紛紛。他的白衣在深淵中染上了一些塵土,右臉也因為劇毒變得有些猙獰可怕。但是不曾有哪個時候,雪芝會像此時這樣,迫切想要擁抱他。

  「我一直以為芝兒是個很固執的人。」上官透臉上笑意淡了許多,「你有自己想做的事,並且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今天什麼都忘了,是麼。」

  雪芝一時啞然。她知道他在暗指什麼。

  「無論做什麼事,都會付出代價。你要懂得衡量利弊,選擇利大於弊的一條路去走。你想好了,今天你要是去了鴻靈觀,死在裡面,或者交出了《三昧炎凰刀》,都會造成什麼結果。」

  「但是你若死了呢?」

  「對你來說,我不重要。」

  「重要。」

  「好吧,重要。但是跟你要做的事比,不重要。」

  「不,很重要!」

  上官透愣了愣,靠近她一些,微笑道:「你會這麼想,我很滿足了。」

  「這個毒的青色,會擴散得越來越多嗎?」

  「滿非月說,到快死的時候,顏色會全部退散,所以別人就看不出來是什麼死因。」

  「那看樣子,可能你身體好,還能堅持一段時間。現在什麼都不要說了,我們趕快去找行川仙人。」

  「也好。」

  於是兩人一起往森林外趕。

  天亮得很快,晨曦將大地一絲絲染成金色。不出半個時辰,金陽灑滿人間,紅樓在銀色的水霧中隱隱約約。小河橫穿城鎮,如同一條淡金小道。

  順著小河往北走,很快又穿過一個樹林,上官透說身體不舒服,想坐下來休息片刻。於是兩人在小河旁的大石上坐下。雪芝替他理了理衣領,見他臉色很差,又想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他。上官透拒絕了,說這像什麼樣子。雪芝只好握住他的雙手,一個勁問他感覺如何。

  上官透靠近她一些,聲音已經非常虛弱:

  「芝兒,我覺得我們不用去了。」

  雪芝心中一涼,立刻站起來,拽住他的手往上拖:「休息好了就趕快走。」

  「我的身體我最瞭解。」上官透擺擺手,「還有沒有救,我也最清楚。」

  「起來,不要偷懶了。」

  上官透慢慢往下滑,最後坐在地上,渾身力氣都癱在了大石上:「我想這毒,也就只剩下一兩個時辰。我覺得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有問題想問你。」

  「你說。」

  「我們認識也有三年多了,你喜歡過我麼?」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青色已經退到了頸間。雪芝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只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喜歡過。」

  「如果這一生我沒有那麼多女人,沒有做過對不起奉紫的事,你不是重蓮的女兒,你不是重火宮的宮主,你會不會願意和我在一起?」

  「會。」

  「如果我還有命能活下去,你會和我在一起麼?」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奉紫。」

  「果然。」上官透笑得很無奈,「這個時候了,你都不願意撒謊騙騙我麼。」

  「我不願意騙人。」雪芝在他身邊坐下。

  看著他越發蒼白的面容,還有失去顏色的嘴唇,她再忍不住,輕輕靠在他懷中,摟住他的腰:

  「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也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

  105

  上官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訝然地看著她:

  「芝兒,你確定……是在跟我說話?」

  雪芝不說話,只是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陽光黯淡。在南方的雲霧中,叢林緘默無聲,唯有孤單的大雁叫得分外淒婉。這個時節,彷彿萬物蒼生都在悄悄的哭。

  她依然清晰地記得,十六歲時,第一次看到上官透,也是在十月間,英雄大會會場上。那時他裹著雪白的斗篷,非常君子地為她出面,卻惹她厭煩。

  直到這幾日,兩個人單獨相處了這麼久,雪芝才發現,自己在這個人身上付出的感情,已再收不回來了。

  只是秋季過後,冬天就要到來。

  「你說得沒錯,若沒有那麼多事要做,我大概會希望自己能跟別的姑娘一樣,不用沒日沒夜地練武,守著父母長大,然後嫁給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如果我能選擇……希望那個人是你。」

  上官透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倏然間,他將雪芝緊摟入懷,深深吻住她。

  太陽高掛天空,早霜已經融化。林木在走向光禿,老樹孤零零地站立,秋風早已刮下了它們的衣裳。於是只剩下一塊塊青褐色的苔蘚,蓋住它滿身的皺紋。

  蕭索的秋季,臨別的剖白焚燒了一切。

  兩個人不知擁吻了多久,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上官透撫摸著雪芝的長髮,像是極度疲倦一般,眼睛半合著,靠在岩石上:

  「不知道是怎麼了,身上一點也不難受,只是覺得很睏。」

  雪芝猛然抬頭:「不行!」

  「我只睡一會兒。」上官透握住雪芝的手,慢慢閉上眼睛,「……真的很睏。」

  「不行,不行,不能睡!」雪芝用力搖晃他的肩,急道,「不要丟下我。」

  「永遠不會的。」上官透閉著眼睛,聲音越來越虛弱,嘴角卻掛著一絲笑意,「芝兒,我也愛你……」

  到最後,她已經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

  林間,河水渙渙流動。除此之外,只剩孤雁哀鳴,偶爾會劃破一片寂靜。

  也是同一時間,雪芝心中突然有一種感覺,令自己都感到害怕。

  上官透合眼的一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孤雁在空中徘徊了許久,又撲撲翅膀,飛離了樹林的高空。

  雪芝伏在上官透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哭聲迴盪在只剩下水聲的叢林間,顯得蒼涼且悲慼。

  大爹爹說,難過了可以哭,只是哭過了還要上路。

  哭過了……還要是上路。

  林子很大,枯葉很小。

  天下很大,她很小。

  可是不知道將來的日子裡,她還可以用什麼事來激勵自己,在這片無邊的天下活下去,堅強走下去。

  「都走了,全部都走了。」雪芝一邊擦拭眼淚,一邊自言自語道,「透哥哥,如果有來生,我們一定會在一起一輩子。」

  她輕輕掰開上官透握住自己的手指,雙手捧住,握在手心:

  「……一定會的。」

  「為何要等到來生?」

  「因為你已經——」雪芝說到一半,猛然抬頭。

  「我不相信輪迴這樣的事。」上官透坐起來,將另一隻手也搭在雪芝的手背上,「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錯過就再也沒有了。你既然這樣喜歡我,那就跟我在一起。」

  雪芝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沒死?」

  「我剛就說了我是要睡一會兒,幾時說要死了?」

  「可是,剛才你脈搏都停了。」

  「我覺得可能是解藥的原因,我剛真失去知覺了。醒來就聽到你在哭。」

  「你不是說沒有找滿非月要解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