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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那一年那一天

  顧初還記得母親曾經跟她說過,但凡老物件都是在做工上用了心的,上好的料子、精湛的雕工,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抹燙金都是現在的人做不出的,那上了年頭的歲月,人心專注,不像現在,人心浮於流水。老物件都是要裝老回憶的,那些漸漸湮沒於流川歲月中的喜怒哀樂,一併都要在物件中封存。

  閣樓堆的全都是老東西,平日她是斷不會上來翻查的,那紅箱子雖是上了鎖,但並不結實,被她用力一撬就撬開了。緩緩打開箱子,那一卷卷精心包裹好的畫卷刺熱了她的雙眼。專門防腐的畫捲筒,一個一個地堆放整齊。原來,他是如此善待這些畫卷。

  曾經,這些畫捲伴著她一夜一夜的失眠,那五年的時光,如墜入無底的暗,拉扯著她糾纏著她,記憶中的那張臉不曾揮散,記憶太清晰了,所以,她只能將這些記憶一筆一筆地畫在紙上。

  閣樓燈光昏黃,像是從螢火蟲身上散發的暖,落於指尖,緩緩展開的畫卷也如鍍了一層金。那一點一點攤開的何止是畫紙顧初的手在顫抖,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生平不再會碰觸這些畫卷,當她決定封存的那一刻就認定了這個信念。

  畫捲上是她熟悉的顏料,她以為她忘得乾脆,可再看時,畫中的每一筆她都記得。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執意要重溫這些畫卷,可能就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話。他說他就是陸北深,是那個令她心心唸唸了五年的男人,是那個曾經承載著她無數青春幻想的男人。是她老去了嗎她陌生於那個陸北深,所以,她要找回自己的記憶。

  畫卷拉到最低,她的手卻滯住。

  有字

  顧初怔住,呆呆地看著手中畫卷最末端的那行字。

  怎麼會有字

  突然,顧初起身將所有的畫卷都倒出來,拿出第二幅快速展開,有字

  第三幅,有字

  第四幅,有字

  第五幅

  顧初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畫,看著畫中多出的那一行行的字,畫是她曾經一筆筆畫上去的,而這些字

  那一年那一天,你嬌氣,寧可餓著肚子也要跟我賭氣。

  那一年那一天,你驕傲,以三分內的成績贏了我一個承諾。

  那一年那一天,台上邊彈吉他邊唱歌的你很漂亮,你從來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男孩子的目光都在你身上。

  那一年那一天,我愛上了你這個愛臉紅的姑娘,可是,你才十七歲。

  那一年那一天,我跟你說,做我女朋友,你再次紅了臉。

  那一年那一天,你對我說白蘭花很美,你想要全天下所有的白蘭花。

  那一年那一天,你對我說去鼓浪嶼要做的事情很多,要去找路、找風景、找美食、還要去找貓。那裡的陽光很好,貓很多,你在那裡可以給自己編織一個很大又不切實際的夢。

  那一年那一天,你告訴我你的家鄉瓊州很美,那裡的海是無盡的藍,下雨的時候游巷的青苔階很浪漫,我承諾你終有一天要陪你撐著傘漫步游巷。

  那一年那一天,你說你喜歡送你的那些小玩意,那些小玩意是你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那一年那一天,你跟我說你很想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寄於夜闌之下遙看星星,帳篷裡你睡得很甜,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守護一個人也是件幸福的事。

  那一年那一天,你哭著一遍遍看著張國榮的電影,摟著我對我說,我們也要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哪怕是一個時辰也不行。

  那一年那一天,你對我冷淡了,你說,我們分手吧。

  那一年那一天,你說你不再喜歡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最奢貴的禮物才配得上你的身份,而我,配不上你的身份。

  那一年那一天,你打開了酒店的門,你說,你已經屬於他了。

  那一年那一天,我出國了,卻在你家窗子下站到天亮,只想最後看你一眼。

  那一年那一天,你訂婚了,我的心也死了。

  那一年那一天

  顧初一張一張地看,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往下砸,模糊了視線,可一幅幅畫捲上的每一行字都往她眼睛裡鑽、往心裡鑽。

  每一幅畫上都會有一段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全被他盡數收錄在文字上。她抬手,觸碰紙面上的那些文字,眼淚就滴在了指尖之上,涼得令她發抖。

  是那些熟悉的字跡,雋秀俊挺、她所熟悉的字跡,每一句話的後面都有個張狂蒼勁的簽名:陸北辰。

  顧初久久地盯著「陸北辰」這三個字,眼眶再次染紅,淚水簌簌而落,心口似炸開般的疼。

  將最後一幅畫打開,這也是她在瓊州畫得最後一幅畫,從這幅畫之後她就停了筆,將大學時期的過往統統封存。緩緩拉開畫卷,畫中是他的背影,靠在白蘭樹旁,身形頎長挺拔。

  她還記得最後的這幅畫,是她遲遲不敢畫他回頭的模樣,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的背影,終究地,離開了她的世界。

  畫卷的末端,亦有一段話:你在原地,我不忍不歸,哪怕遍體鱗傷穿越風雨,以為深恨,卻,也不及深愛。

  雖沒再有落款的名字,可字跡她認得,是陸北辰。

  「北辰」堵塞的喉嚨裡衝破了這個名字。

  曾幾何時,她一遍遍說服自己去相信一年前是叫相識,可現在,她騙不了自己,其實她一直都明白這世上真的有種遇見叫重逢。

  這一刻,她明白了太多事。

  明白了最初遇見時他的岑冷,明白了他忽冷忽熱的陰晴不定,明白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你能跟那個姓喬的在一起為什麼不能跟我」,明白他問她的那句「很難嗎跟我在一起很難嗎」

  是她太善於欺騙自己,又或者說是她太自以為是,這一年多來,她將自己最敏感的神經死死壓著,拚命地告訴自己,他是陸北辰,是陸北深的哥哥,他不是大學裡的那個男人。

  其實她太明白自己的心思,一旦真的承認他就是曾經的他,她情何以堪那段背叛過的日子如同煎熬,她無法去正視,甚至說,她不想去承認,承認,他就是曾經的陸北深。

  顧思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一箱子的畫卷被她打開,一張張一幅幅擺了一地,像極了去年生日的那一晚她失魂落魄地回家,一張張看著這些畫像。

  她不知道顧初怎麼了,也不知道今天她經歷了什麼事,一時間又不敢上前。顧初在哭,很安靜地哭,眼淚不斷,她的衣衫不知是被雨水打濕還是眼淚打濕,那紅紅的雙眼讓顧思看著揪心。

  許久後,顧思才小心翼翼進了閣樓,繞過那些攤開的畫像,陪著她一同坐在泛舊的地板上。「姐,你別嚇我。」她開口,拿了紙巾輕拭顧初的眼淚。

  顧初沒說話,一垂臉,眼淚砸在畫捲上。

  顧思忙抽出她手裡捏著的那幅畫像,不經意間掃過落款的文字,驚訝,再看周圍其他的畫像,都有文字。不由納悶,之前她見過這些畫像,可沒見到過有什麼文字。

  「這些字是」顧思低聲問了半截話,她不知道該要不要問是不是陸北辰的字,畫像不是他弟弟嗎

  顧初卻驀地起身衝出了閣樓,顧思一驚,「姐,你要去哪」

  雨又大了,透過窗外,外灘模糊了妖嬈的模樣。陸北深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雨點砸過窗子,指尖夾了支煙,房內的光線很暗,他手指間唯一那麼一點的猩紅,若有若無。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擾了他的沉思,手指一抖,大半截的煙灰掉落在地。他將煙頭摁滅,起身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顧初,被雨淋得濕透,一張臉愈發慘白。

  他微驚,「你」

  「告訴我。」顧初的手搭在門框支撐著全身,緊扣的手指泛著白,她挺著一身的寒,盯著陸北深,「我要知道所有的事,告訴我」

  陸北深看了她少許,輕歎了一口氣,身子微微一側,「進來吧。」

  十分鐘後,陸北深遞了她一碗熱的薑糖水,輕聲說,「我的廚藝跟我哥比差很多,所以,你對付喝一口吧。」

  「我認識他的時候」顧初抱著薑糖水,嗓子有點堵,「他的廚藝也不好。」

  陸北深看了她一眼,許久後又點了支煙,說,「看來,有些事你已經想明白了。」

  薑糖水顫了一下,起了漣漪,她抬眼看他,眼波亦如手中的薑糖水,浮動。陸北深抽了口煙,輕聲說,「我哥以前可不像現在這麼挑剔,他現在,的確變了很多,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在大學裡的那個人,其實是我哥不是我。」他說到這,又修訂了自己的說辭,「確切來說,跟你談過戀愛的那個人,是我哥,陸北辰。」

  這些都是顧初想明白的事,但從第三人口中聽到時,她還是手指發抖心口發疼。

  「我和我大哥出生前後只差五分鐘,可在性格上截然不同。我生性比較內向,不愛說話,我大哥的性子就像是一團火,狂傲不羈,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莽撞無腦的人,相反他很聰明甚至說很智慧,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跟我不同,他在面對不喜歡或陌生的人就總是很難相處,酷酷冷冷的。」

  「我身體不是很好,所以打小我哥就經常冒充我去上課,而我也會經常冒充他去做一些他不喜歡做的事。大學的時候,我對家裡人產生了不少誤會,做了很多令家人頭疼的事,那個時候我大哥就總會替我去上課。」陸北深說到這抽了一口煙,輕輕吐出,又苦笑,「其實他那個人不喜歡學醫的,他喜歡讀商,但為了我,他愣是咬牙替我讀了醫。」

  顧初始終在聽,中途沒多問一句。

  「其實,在籃球場上你遇上的是我。」陸北深看向她。

  顧初手一抖,碗差點掉了。

  「那天我跟父親吵了架,心情不是很好就跑去打球,如果說我和我哥有共同處的話,那就是籃球了,我們倆人相互替代贏了不少次籃球賽。」陸北深彈了彈煙灰,「只是沒想到,那天就跟你槓上了。第二天我哥從學校回來問我,為什麼全校都流傳著他被個丫頭逼著道歉的傳言我就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跟他說了。」

  顧初的手指被薑糖水燙了一下,她低低地問,「你們兩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陸北深見她的話只問了一半就嚥了下去,便回答了她的疑慮,「你確實有幾次把我當成了他。」

  見她面色陡然一變,他馬上解釋,「但我發誓,我和你都是很短暫的接觸,你經常拿柳橙給我大哥吃,但他是不能吃柳橙的,我能。你可以仔細想想,吃完柳橙的人找借口就離開的人就是我大哥,他在發燒的時候,你看到的就是我。」

  她記得,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原來陸北辰是不能吃柳橙的。

  就像是今天她試探陸北深,也是他剝柳橙的方式提醒了她哪次是陸北辰,哪次是陸北深。她記得清楚,他吃柳橙的時候大多數狼吞虎嚥,少數幾次很是緩慢和優雅地剝皮,現在想來,那個狼吞虎嚥生怕吃慢了會發燒被她瞧見的人是陸北辰,那個慢悠悠剝著皮邊吃邊跟她聊天的人就是陸北深。

  「算起來,我應該陪你吃過三次的柳橙,還有,你送了我一回幸運星,雖然說我明知道那是你送給我哥的。」陸北深笑,「我和你真正算是約會應該就是在電影院那次吧,看完之後我送你回了家,我進過你的房間,還記得嗎」

  顧初一怔,記得。

  「那次我突然惡作劇,想試試你到底能不能察覺我不是陸北辰,便想著跟你親近,你當時顯得有點慌張,跟我說,時間不早你回吧。」

  大學裡的那個他送過她很多次,每次都不曾進過屋子,他總跟她說不是時候,直到那次他答應了,進了房間後不知怎的她就感到彆扭了,就像是整場電影她都覺得他太過安靜了。他抬手觸碰她的臉,她就有些不安了,生怕會發生什麼。

  原來,那一次並不是陸北辰。

  顧初抬眼看著眼前的男人,是啊,她怎麼會覺得他跟陸北辰相同呢如果他們之間不是想要刻意混淆,那麼就這樣自然而然地交談下來,她必然會分清誰是陸北辰誰是陸北深。

  同樣是安靜下來,陸北深週身散發著的是恬淡溫和,就算他不笑,也會讓人覺得很好相處;她愛上的那個男人不同,他嚴苛又狂妄,就算眼裡帶笑,亦會讓人覺得疏離,他是冷淡、是不近人情,是不那麼好相處的一個人。

  但想想陸北深說的,北辰之前如一團火,那麼軍訓中時不時會調弄她一下的男人、那個口口聲聲遵紀守法卻因為她受罰的男人還真是像極了他的性子,驕傲、自尊、不耐煩、冷淡、不是那麼很好說話她很想笑,可唇稍微微一扯眼眶還是紅了,是啊,陸北辰跟陸北深比起來簡直糟糕透了,似乎都是缺點,可她深愛著的,就是這樣一個又冷漠又熱情如火的男人。

  「後來,你跟他提出分手,他雖表面不說什麼,但整個人看上去都垮了。」陸北深的眼神黯淡,「那時候我在鼓浪嶼,而我哥因為你的分手也請假了幾天。情侶吵架本來沒什麼,但也許是雙胞胎之間心有靈犀吧,我感覺到我哥特別不好,也察覺到事情的不簡單。在鼓浪嶼的那些字是我寫的,當時我以我哥的名義給你發了彩信照片,就是希望你能回心轉意。」

  顧初的眼淚又啪嗒啪嗒地砸下來,落在了薑糖水中,她問,「他曾跟我說過,北深為了我去求了多年都不曾說過話的父親,我想,說的就是他自己吧。」

  「他跟父親的關係不好,又或者說」陸北深停頓了片刻,繼續道,「父親是在他初中畢業那年才認他的。」

  顧初震驚,為什麼會這樣

  「總之,他知道你家出了事,就去求了父親。」陸北深沒打算跟她詳談具體原因,而是延著原來的話題繼續深入,「至於他們之間到底談了什麼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曾經隱約聽到父親提出讓他出國,現在想來應該就是交換條件吧,陸門的情況我想你多少也瞭解些,我們做兒女的當時哪有那麼大的能力來處理一些危機只能借助父親的力量。後來再怎麼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就在我哥決定出國的時候,我遇上了點麻煩。」

  顧初知道他口中「遇上點麻煩」是什麼意思,應該就是他失蹤的事,可他現在怎麼回來了這些年又去了哪裡等等這些問題雖說她費解,但都不是緊要問題,畢竟他已經回來了。

  可她的北辰呢

  那個口口聲聲說沒有欺騙他實則卻騙得她好苦的男人,他在哪

  「我要見他。」她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暗令自己不能像個沒出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女孩似的哭個不停,她要找到他,這種心思格外地澄明和堅定,「陸北深,你知道他在哪對吧」

  「他」陸北深遲疑,將煙頭摁滅。

  「他已經不在美國了,對吧。」像是詢問,可顧初的語氣十分肯定。

  陸北深道,「對。」

  她激動,起身,「告訴我他在哪。」

  「我想,他不會見你。」陸北深說完重重地歎了口氣。

  心中的那根弦突然斷裂了,她的呼吸加促,嗓音顫抖,「他出了什麼事」

  「他的情況很不好。」陸北深眉頭深鎖,「如果不是因為聽說了他的情況,我這次可能還不會回來。他是送去美國治療了,但他並沒有接受手術。」

  「什麼」

  「我想,他有他的顧慮吧,其實這一次的車禍雖說出血多但大多是外傷,倒真的不那麼嚴重,嚴重的是他上次車禍留下來的後遺症,聽說,他那次可真是從死裡逃出來的,現在不見你只能說明一點,他有他無法掌控的情況發生了。」陸北深垂著眼瞼,「這次我見到他,覺得他變了好多,一來可能是因為跟你的分手,二來就是因為那場車禍了。你是做醫生的,應該知道人在經過生死之後總會在性格上變得有些面目全非。」

  陸北深沒說得那麼詳細,但顧初卻聽得明白,冷不丁想起上次接手陸北辰車禍的醫生提到過腦中血塊的事,啊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棘手的,必然是他多年前留下來的血塊,這些年他一直在忍著痛,是嗎

  「我要怎麼才能找到他」她壓著眼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陸北深想了想,末了說,「找科洛吧,我想只有他才知道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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