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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節

     錦言長舒一口氣,笑著迎了上去:「蘇姑姑,你怎麼來了?可是這蘭陵宮的糕點做得不好,太后叫你來興師問罪了?」

  蘇姑姑吩咐宮女將一盤桂花酥放在桌上,笑道:「錦妃娘娘這下可說對了,太后說這偌大的蘭陵宮連盤糕點都弄不好,準是那些奴才糊弄您。這不,叫奴婢送過來一盤桂花酥,讓錦妃娘娘嘗嘗。」

  拂弦此時已經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當下也趕緊接話:「蘇姑姑,這點心是哪個宮送過去的?太后可嘗過沒有?」

  蘇姑姑不動聲色,仍舊是笑吟吟的:「這是澄瑞宮送去的,太后心疼錦妃身子,還沒捨得嘗呢,就先給錦妃娘娘送過來了。」

  拂弦上前去接過那盤桂花酥,說道:「主子剛用過些點心了,待到晚些時候拂弦在拿給她吧。」

  蘇姑姑一把扯住拂弦的手腕,不怒自威:「拂弦,咱們來時太后怎麼說的,你還記得吧?」

  拂弦當即一怔,無奈地望著錦言,因為急怒,臉漲得通紅。

  蘇姑姑鬆開她的手,將她扯在身後,笑著對錦言說道:「錦妃娘娘,太后叫奴婢看著您吃幾口再回去交差,否則豈不辜負了太后的一片心意……」

  錦言輕輕「哦」了一聲,慢慢走近那盤桂花酥。她衣袖裡還藏著一塊從妝匣裡拿出來的桂花酥,如果她偷天換日,蘇姑姑應該看不出的,可是,如果不順水推舟栽贓給素語,素語縱火滅聞家滿門之仇,又該如何報?

  錦言伸手,取過一塊桂花酥,緩緩遞向口中,寬大的衣袖下,誰也不曾看出她的手在顫抖。蘇姑姑看著錦言吃下去,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滿意離去。

  拂弦掩面而泣,眼角滾下串串熱淚,見錦言沒有緊蹙,便撲了上來,喊道:「主子,主子,您這是何苦呢?」

  錦言的小腹間漸漸傳來隱痛,額上佈滿細密的冷汗。拂弦扶著她臥在床上,大喊道:「來人啊!去傳太醫,去請皇上……」

  錦言揪著被角,幾欲撕裂,小腹間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她咬著下唇,已是感覺到猩熱血氣,那撕心裂肺的痛排山倒海而來,令她慢慢失去意識,腦海裡還不斷浮現出蘇漁陽為自己針灸驅痛,拂弦握著自己的手痛哭流涕,依稀還有皇上咬牙切齒的恨意。

  錦言腹中龍嗣終於沒了,一時後宮妃嬪各自竊喜。錦言臥在蘭陵宮終日病懨懨的,拂弦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再提起當日過往。皇上每日必來看她,悔恨之意無以復加。錦言曾經在深夜聽過他噩夢纏身時的囈語:「別吃那桂花酥,別吃……」

  錦言擁被而坐,一臉苦笑,他終究是九五之尊,權勢巔峰上的天子,他怎麼會不清楚個中緣由?只不過他有他的立場,他有他的籌謀,所以犧牲掉了錦言腹中的孩子,也只有在睡夢中才肯吐露出悔恨愧疚之意吧?

  「拂弦,澄瑞宮如何了?」

  拂弦一怔,見錦言情緒穩定,這才將憋了好久的話一一道來:「主子當日昏迷過去以後,太后即刻命人去搜澄瑞宮,果然從皇后那裡搜出一包加在桂花酥裡的秘藥。皇后已被軟禁起來了,而蘭舟從蘭陵宮回去的路上就被亂杖打死了……」

  錦言冷笑,素語當日也是料到太后會借刀殺人,所以才命蘭舟偷偷將一盤桂花酥送過來。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吃下她送過來的、沒有毒的桂花酥,那樣她便不致背上行兇的罪名,而自己也不會失去腹中的孩子。

  拂弦遲疑著,欲言又止,見錦言只是冷笑,不敢問出聲來。

  錦言知道自己昏迷後,拂弦看見妝匣裡的桂花酥,一定也清楚了個中緣由,於是說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是想問我為什麼沒有吃蘭舟送來的桂花酥吧?那麼我問你,如果我當真吃下了沒毒的桂花酥,你以為太后還會容我活到今天嗎?太后扶持我,表面上是對我另眼相看,不過就想我做她手裡的傀儡,如果她知道我與素語達成了默契,那麼今日這蘭陵宮上下早已橫屍滿地了。」

  拂弦驚懼得瞪大了雙眼,顫聲說道:「主子,拂弦本來還以為您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不惜以腹中孩兒賭皇后娘娘的命,現在看來拂弦還是想得太簡單了!這後宮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地方?難道這後宮殺孽太重,連神靈都不願意眷顧了嗎?」

  錦言拉過她的手,一字一板地道:「拂弦,不要怕,神靈既然不肯眷顧,咱們就靠自己!安安穩穩地、踏踏實實地活下去,既然要鬥,咱們也能豁出命去鬥,終會將那些欺侮過我們的人踩在腳下……」

  永寧宮。

  「太后,如今皇后被軟禁,那錦妃終日不踏出蘭陵宮半步,像是蔫了一樣。不管怎麼說,這後宮又安穩下來了,還是牢牢控在太后手上。」

  「蘇辣子,你將她看得太簡單了,那日各宮送來的糕點無不精緻玲瓏、花樣百出,唯獨蘭陵宮送來了不像樣的點心,她是怕哀家會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她!她城府深得很啊……」太后瞇著眼,眼底一道寒光突現。

  「那可如何是好?她既然不是泛泛之輩,太后還是趁早除去才好。」蘇姑姑絞著手裡的帕子急道。

  「急什麼?這後宮怎麼也要有點動靜才好,這個錦言倒真稱了哀家的心思,否則直到扶持琴兒坐上皇后寶座之前,哀家沒有對手豈不是太悶了?唉,她倒叫哀家想起了自己的從前……」太后陷入沉思之中,也不知那段煙塵歲月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一晃已經幾十年了。

  又這般過了幾日,天漸漸轉寒了,蘭陵宮內因為錦言體弱,早早用上了暖爐。

  「主子,聽說皇上昨兒個去永寧宮,向太后提起要冊封您為錦貴妃的事,太后也沒有攔著,還說您身子弱,叫皇上多體恤您呢。」拂弦給錦言梳著發,低聲說道。

  「錦貴妃?」錦言在口中默默咀嚼著這幾個字,不覺一陣苦澀,說道,「拂弦,當日我進宮之時,誰又能想到我一路走來竟成了貴妃?當日的麗貴人、趙榮華、溫妃和靈妃……都已經不在了,惠婕妤永居冷宮,我也算是見證了那麼多人的生生死死……」

  「主子,您寬心些,只要皇上對您恩寵有加就夠了。現在後宮之中,誰不艷羨皇上對您的好?」拂弦不以為意地說道。

  「好?何謂好?他真的對我好嗎?」錦言在心裡默念,終於沒有將話說出來。

  十日後,錦言被冊封為錦貴妃,仍居蘭陵宮內,一時風光無兩。

  皇上也鐵了心要寵著她,除了每日去永寧宮向太后請安,間或去瑤仙殿瞧瞧修賢公主,便只來這蘭陵宮。可是,錦言卻漸漸有些不安起來,說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麼,只不過感覺到皇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迷離與散亂。

  「拂弦,我叫你暗地裡去各宮,將太后當日賞賜給眾妃嬪的佛珠粒索要過來,事情辦得如何了?」錦言端坐在妝台前,銅鏡裡的人越發消瘦了,尖尖的下巴令人看來憐惜不已。

  「主子封為貴妃,各宮娘娘都來送禮,拂弦藉著回禮的名義,去各宮軟硬兼施地都給要回來了,就連瑤妃娘娘那麼難纏的人物,拂弦都變著法從她手裡要了來,可是唯獨還有一顆,拂弦沒敢去要呢。」

  「是誰?」

  「琴貴妃……」

  「哦,是她?我竟忘了宮裡還有一個她……」錦言的目光越過窗欞,久久望著外面,見落葉打著旋飛舞著,竟是一地的蒼涼。當日那串佛珠被太后打散,賞賜給了眾妃嬪,錦言已經幾乎收集齊全,唯獨少了琴貴妃手裡那一顆,聽說綠意也已經暴斃了,想必就是那琴貴妃的手段吧?

  「主子,她是太后的親侄女,恐怕拂弦出面壓制不住她,不過她性子弱,想必成不了事。」

  「拂弦,越是這樣的人越像是深海蛟龍,太后老謀深算固然可怕,可是像琴貴妃這樣深藏不露的人,才最是可怕!不急,等我慢慢和她玩,她有她的太后姑母做靠山,我身後不還有皇上在嗎?」

  「主子,還有一件事……」拂弦遲疑著不知如何開口。

  「拂弦聽了您的吩咐,怕太后暗地裡對皇后娘娘下殺手,於是在澄瑞宮安插了眼線。可是那人卻回報,皇后娘娘已經病重,終日靠著藥石續命……」

  錦言心下一凜,頓時面色如紙。拂弦在一旁侷促不安地站著,只聽見錦言陰沉地道:「拂弦,你去,將消息散佈出去,就說皇后娘娘是天煞星轉世,再存於世,恐對江山社稷不利……」

  拂弦怔了怔,終於領命而去,身後是無聲歎息。

  皇上對於這種坊間傳聞不置可否,拖了幾個月之後,還是架不住太后的幾番施壓,終於做了決斷。

  殤未朝,慶延十二年。

  蘭陵宮內,春意盎然,一派祥和景象,只有魚貫而行的宮女身上流露出不安與驚恐來。

  蘭陵宮是錦貴妃之居處,陳設雅致奢靡,處處透出聖上眷寵。錦貴妃翹著蘭花指,等著宮女拂弦給她用鳳仙花塗染指甲。錦貴妃輕言細語:「這鳳仙花裡加些許明礬,搗成汁液,塗在指甲上便是不一樣,靈動的紅,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拂弦給錦貴妃塗滿十個指甲,用冰存許久的桑葉把指甲包了起來,慢慢試探說道:「娘娘,澄瑞宮裡的那一位,這回只怕再也躲不過了,聽說皇上已經賜了白綾鴆酒。」拂弦又端詳錦貴妃幾眼,說道:「您好歹去看一看吧,她總歸是娘娘的親姐姐,將死之人也需有人相送一程……」

  「本宮不會去的,三年之期已到,她早該走了,兩個對彼此恨之入骨的人相見,只怕會徒添悲憤,還是讓她安心去吧。」錦貴妃把包在指甲上的桑葉摘了下來,拂弦一片片從青石地上撿起,知道錦貴妃早已亂了心扉,連這桑葉需包裹指甲一夜的慣例也忘記了。

  「娘娘,拂弦只怕您將來會後悔……」

  「住嘴!本宮後悔什麼?本宮後悔沒有親手殺了她,這後宮已經死了三任皇后,她不過是那第四個而已,無妨,皇上一定會厚葬她,她在地下也喜歡這般的排場。」錦貴妃說話間有些激動,聲音比往日少了一分鎮定。

  「娘娘,皇后被賜死,後宮不能一日無主,整個後宮誰也越不過您的榮寵去,如今只怕太后會下懿旨擢升您為皇后,那娘娘恐怕也會落到這個下場,可如何是好?」拂弦是蘭陵宮的大宮女,行事一向穩重,這會子也緊張起來。

  「四個皇后都死了,那是她們愚笨,本宮如果坐上那巔峰之位,定當剷除永寧宮那老妖孽,叫她化成白骨任人踐踏!」錦貴妃說話間,眼睛瞇起,神色凌厲。

  「娘娘,拂弦聽說,王爺要納正妃了,他給您送來一封書信。」拂弦將書信遞給錦貴妃,便垂手站在一旁。

  錦貴妃看著信封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輕笑一聲,旋即把書信扔進了未熄的暖籠裡。

  拂弦歎息:「娘娘,這好歹是王爺的一片癡情,您何苦……」

  「拂弦,枉你待在我身邊兩年,還看不透嗎?南宮君悅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南宮君悅,他已經變了,對我的情意不過是與皇上抗衡的籌碼,這封信,不看也罷。」錦貴妃站起身來,身上珠翠璀璨,神韻動人。

  澄瑞宮內,已是荒蕪一片。

  皇后披散著一頭長髮,身穿白衣,坐在榻上,眼睛明亮卻格外血紅,嘶叫著:「聞錦言,你竟然不敢來看我?難道是怕我做了厲鬼也不饒你嗎?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看你還能得意幾天!我會在奈何橋上等你……」如厲鬼一般的聲音在皇宮內迴盪,令人不寒而慄。

  皇后絕望地號叫幾聲,用瘦骨嶙峋的手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不久便沒了聲息。

  宮裡又恢復了平靜,諷刺的是,宮人們一面有條不紊地操辦著舊皇后的葬禮,一面準備著新皇后的冊封儀式,臉上的表情或喜或悲。

  小秦子尖厲的嗓音從殿外傳來:「娘娘,皇后娘娘薨了,臨走前不斷詛咒娘娘……」

  錦貴妃聞言轉過身,許久才低聲道:「這是她的劫數,怨不得我。」

  青春漸把年華拋,朱顏改平添惆悵意,負了銀屏錦瑟,徒留一筆風流賬。宮闈深處,多少權謀利慾,多少帝王霸業興起之地,而她只不過是想要存活下去罷了。

  臨窗風漸涼,吹三千青絲,錦言緊了緊肩上的披風,斜倚在窗欞前,眼光越過滿園春色,落在宮牆外,那天色湛藍,像是隔絕了庸塵俗世,將希冀放在如絮雲端,落得淡然滿懷。原來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場局,佈局之人遠遠站在一側運籌帷幄,殊不知她早已落入局中,落入了宿命之局。

  將記憶碾做塵泥,連同落紅一起埋葬,從此流淌的韶光中,有一段花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