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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出來咖啡館,彩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她在想自己和莉莉的友情,越想越糊塗。魏哲事件後她一直享受著一種道德上的優越感,總以為自己原諒了莉莉,還不計前嫌地跟她往來是高尚的表現。現在,究竟是誰傷害了誰?究竟是誰不計前嫌?又究竟是誰更看重友情?說不清了!

  更荒謬的是,從整件事來看,彷彿一直是明珠和莉莉這兩位高手在過招,誰勝誰負都跟彩虹沒什麼關係。

  新仇舊恨就猶如這城市的地下管道,埋在下面,亂七八糟。掏出地表,亂七八糟。修理完畢,填坑歸位,新痕蓋住了舊傷,一想起來,還是亂七八糟。

  就這樣,她像一直大頭蒼蠅躲在大街上亂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少年宮。

  看看表,這時候季簧應當在少年宮裡教瑜伽,本因赴宴另找了為老師頂班,豈料這麼快就被「送客」了,估計又去了。進去一問,果然在。

  她在門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透過玻璃窗,遠遠地看見季簧在前排一絲不苟地做著示範。舉手投足見,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向她傳來,使她鎮定。漸漸地,她不再心亂如麻,而是發起呆來。

  也許走的太累,也許是心裡太卷,她靠著椅背,恍惚地誰了過去。過了好久,她感到有隻手在輕輕地摸她的頭。

  她睜開眼,聽見季簧問道:「彩虹,你怎麼來了?」

  「沒什麼事,出來轉轉,轉到這裡,順便來看你一下。」她打了一個哈欠,舉了舉手中的塑料袋,「給你買了草莓,都洗乾淨了,要吃嗎?」

  他一身熱氣地坐下來,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這麼餓?」回頭見他狼吞虎嚥,彩虹心疼了,「一定是我媽的話太窩心了,害得你晚飯沒吃好。」

  「哪裡是這樣。」他說,「相信嗎?這是我第一次吃草莓,真好吃。」

  她怔住了,吃驚地張大嘴,「不會吧?你的家鄉沒草莓賣嗎?」就算沒有,他讀大學的城市也肯定有啊。緊接著她就省悟了。草莓很貴,在水果裡也算奢侈品,就算是彩虹家也很少買,家境貧寒的季簧就更不會買了。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對這事兒窮究不捨有點兒缺心眼兒。

  所幸季簧也沒介意,話題迅速轉開了,「我吃蘋果多一點。對了,上次書店裡缺貨的那套書今天到了,」他說,「我幫你買了一套。」

  「哪一套?巴赫金的還是弗洛伊德的?」

  「《巴赫金全集》。」

  「我只要《陀斯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她做了個鬼臉,「剩下的不要,你自己留著吧。」

  「我買了兩套。書店說學術書不好賣他們就只進了兩套。」

  「多少錢啊?」

  「兩百多一套,共有六本呢。別擔心我,我送你的。」

  「你看你,一到買書就這麼大方。」彩虹歎氣。

  「誰讓何老師要考博士呢?巴赫金有點兒難,你得靜下心來慢慢讀,不懂的地方做點筆記。」

  「你做過他的筆記啊?」

  「當然做過。有用的書我都做過筆記,前前後後積攢起來有幾千頁呢。」

  「那你借給我。」她蠻橫地說,「我全部都要看!」

  「當然可以。不過我嚼過的東西對你不會有太多的用。書你還是要自己讀,筆記也最好也是你自己做。學問的事別人替代不了,何況我們又不是一個方向的。」

  一想起筆記的事兒,彩虹覺得自己特有經驗,特有理由批評他,「嘿,現在都什麼時代了,你還做老式卡片、把要點記在磚頭那麼厚的筆記本上?知道嗎,有種高級軟件能自動識別印刷品上的文字,連你的聲音也能識別,完全取代了手工錄入,還能自動生成目錄及索引。換句話說,現在做學問早就電子化了,誰還像你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上抄啊?網絡上的電子書庫一大堆,要查什麼GOOGLE一下全有了……季簧你就認了吧,你的技術太過時了!」

  「我就喜歡手抄,不喜歡用電腦代替我去記憶和思考。」

  「拒絕與時俱進?」

  「也不是。網絡有網絡的問題,對於學者來說有幾個問題是相當嚴重的,不知你想過沒有?」

  「沒想過。你看我發一條短信,一秒鐘就夠了,那,就想這樣,叮噹!you got a email——這叫效率,又節約紙張又環保。」

  「第一,資料來得太容易,其實你沒有認真研究過首尾,所以老先生們靠長期的地毯式的閱讀所積累的歷史意識你沒有。第二,你的時間被各種連接分割得很零碎,難以深度集中地去思考一樣東西。所以我不贊成花太多時間在網上。」

  「索性說,你根本不贊成用計算機。」

  「……差不多。」他表示承認。

  「也許這是一個發展的方向,暫且命名為新田園主義?」她擠擠眼。

  「也可以叫做後網絡主義。」他接了一句。

  她大笑。

  被季簧這麼一忽悠,彩虹的心情終於爽快了,站起來拉住他,「那咱們快些出去體會時空感吧。走,今天老鬱悶了,看電影去!」

  談笑間,兩人手拉手地去了電影院,,看了場周星馳的功夫片。出來調開手機音量,彩虹發現上面有二十三個「未接電話」,全是家裡的號碼。

  見她雙眼一直凝視著手機屏幕,季簧問:「錯過電話了?」

  彩虹莞爾,將手機塞入荷包,「沒有。」

  他們沿著一條習慣的夜路散步,一直走到彩虹家外的大門方依依惜別。覺察到彩虹心情不佳,寡言的季簧一路都搶著說話:男生寢室的趣聞,國外學者的逸事、學術研究中的奇談怪論——洋洋灑灑、滔滔不絕。若在平時,彩虹一定會笑得直不起腰來,可惜越接近家門,越笑不出來。季簧一走,她舉步上樓,牆壁上滿是明珠的影子,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推開家門,果不其然,沙發上坐著李明珠,臉色陰沉地織著毛線。

  這年頭早已不時興手織毛衣了。彩虹從大學起就不怎麼穿過,需要時會去商場買,自然樣樣都有明珠操辦。以明珠的眼光輕易也不出手,看中了一件必定是質量上乘、款式新潮、卻又在下季時打了折的。所以,彩虹的毛衣不多,卻件件物超所值。明珠自己卻從不捨得給自己買,毛衣毛褲包括何大路的全身均是禽獸織就。毛線舊了就拆洗一次,放到陽台上曬,再織回來,溫暖又蓬鬆。

  「回來了?」李明珠說。

  「嗯。」彩虹默默脫下外套,準備往自己的屋子裡走。

  「給你燉了牛尾湯,快趁熱喝吧。」李明珠放下織針,到廚房裡盛了一碗湯放到桌上。

  她只得坐下來拿起碗,吹了吹熱氣。

  「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回家?電話也不接一個?」李明珠問。

  「和朋友看電影。」

  「又是那個季簧?」

  「對。」彩虹放下碗,聽見自己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

  一陣沉默。

  過了片刻,李明珠歎了一聲,「彩虹,媽受了一輩子的窮,已經習慣了,後半生省吃儉用靠勞保也能過。俗話說,兒孫自由兒孫福,我的命向來不好,也不敢奢望太多。媽不是為自己。你若嫁得好,媽就是天天吃醃菜也開心。可是這個季簧,媽真的不甘心!這二十年來,媽千方百計地培養你,你也爭氣找到了這麼好的工作,學歷高,相貌好,算上你外公,家世也不差,這種條件什麼好男人找不著,要找一個從小縣煤礦裡摸爬滾打出來的?經濟基礎為零就不說了,還有一大堆的負擔。你這不是沒事找罪受嗎?這個季簧,別看他一臉斯文,我瞧他跟夏豐差不多,只怕比他還凶。這種人貌似忠良,骨子裡比誰都封建!將來指望他疼你,門都沒有!你看,這下倒好,媽從小就把你當窮孩子養,五點起床生火做飯,不高興就揍你一頓。你呢,苦慣了也不覺得在受罪,打慣了也忘了什麼是傷心......彩虹,媽理解你,你不就是想找個學文科的興趣相似可以談得來嗎?這樣的男生有啊。剛才媽給你謝阿姨打了個電話,她手上正巧有一位,大學法語系的老師,海歸博士。父母是心理學系的教授,家境好教養好,難得是老人開明懂心理學——大富大貴的咱沒福氣也不敢嫁,還是知書達理的家庭最靠譜。只是分子最懂知識分子嘛!我跟謝阿姨一說她就很動心,跟男方的媽媽打了個電話,那邊表示願意約出來見一見,定了這週六晚七點去喝咖啡......」

  俗不可耐的這一套說辭正式女權主義者最需要反對的!彩虹覺得媽媽就是看電視看傻了,聽八卦聽多了。她馬上不耐煩地打斷她:「我不去,我不感興趣,您感興趣您自己去好啦!我找我的男朋友,您找您的女婿。找著稱心的您再生一個女兒嫁給他......」

  話音未落,啪的一生,臉上吃了一巴掌。

  「叫你頂嘴!」李明珠氣得七竅生煙。講毛衣攢到地上,狠狠地跺上兩腳,「一把屎一把尿地養活你二十多年,爸媽為你做牛做馬,只差沒把心肝割給你,為的是什麼?就為了你翅膀硬了來氣我們嗎?你倒是說啊,我們哪點對不起你?爸媽的工資哪一分沒花在你身上?住的是破銅爛鐵,給你穿金戴銀。吃的是糟糠醃菜,給你牛肉雞湯。到頭來我們享過你什麼福?嗯?何彩虹,你看看這個家,再看看你自己,你可不是一個鳳凰住在雞窩裡?沒有媽的一雙手撐著你,你研究個屁的女權主義!有能耐你改變下這個價的現狀呀,別把心思花在跟爸媽較勁讓不相干的人佔便宜上,到頭來又哭著喊著會娘家訴苦。等你變成了韓清。就等著拳打腳踢吧,到時候連媽也保不了你。真是缺心眼,書越讀越傻!」

  彩虹的臉火辣辣的,又羞又怒,一扭頭鑽進自己的屋子,將門重重地一關,在黑暗中抱著被子嗚嗚哭泣。

  透過紗窗,樹影中的城市燈光閃爍,車流嘩嘩移動,樓下飄來燒烤的香味,商舖已經打烊,夜市卻剛剛開張。這城市終日有股狂歡的氣息,世俗的氣味瀰漫空中,便是無邊夜色亦無法隱藏。

  過了一小時,客廳了無動靜。彩虹臥室的門輕輕地打開了。

  檯燈忽亮,彩虹從床上坐起來。

  是父親。

  「又跟媽媽鬧彆扭了?」何大路說。

  彩虹賭氣不回答。

  「你媽的脾氣是急了點,不過,我同意她的看法。」何大路重重地吧了一口氣,用手摸了摸她的頭,袖口傳過來一股熟悉的汽油味,彩虹聽見他說,「你媽媽看人很有一套,從來不走眼的,別說我,連她自己單位的領導都佩服,要不然怎會把她從一個小小的出納提拔成了辦公室主任?這季老師人是不錯的,據我看不是壞人。但他家實際困難太多,會嚴重影響到你未來的幸福及生活品質——你沒當過家,不知道當家的難處。我看還是早點放棄比較好——這是我和你媽的共同態度。

  爸爸的話已在意料之中。何大路一貫在大事上服從他都明珠,這一點自彩虹懂事起就不曾改變過。

  「一個男人喜歡你,自然會千方百計的討好你。」何大路繼續說,「你要是輕易就被感動,正中他的下懷。外地人誰不想在這個城市立足?這人不知根不知底,叫我們怎麼放心讓你跟著他過日子?」

  彩虹說:「怎麼不知根不知底?人家是名牌大學的博士,成績優秀分到大學當老師,清清白白的學者,他的簡歷我看過,沒有任何不良記錄。」

  「他的家庭你瞭解嗎?父親是什麼樣的人,母親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多少?學者學者,你嫁給他不是為了做學問,而是為了過生活。馬克思主義你懂吧?生產資料決定上層建築。他有多少生產資料你知道嗎?你搞學問蠻聰明的,怎麼搞起了唯心主義?」

  真是大道理一個比一個會講,彩虹差點氣昏過去,索性倒在床上,不理爸爸。

  「爸媽是為了你好,年輕人容易感情用事,做不現實的選擇,到時候追悔莫及。」何大路的嗓音很粗,帶著一點嘶啞。

  見彩虹半天不搭話,他只好說:「你好好想想,早點睡吧!」

  說罷,他向客廳走支。

  剛拉開門,彩虹忽然說:「爸,當年媽和您結婚,是感情用事還是現實的沒選擇?這麼多年來,你們幸福嗎?」

  有回答,門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

  夜色忽然間充滿了寒意。

  彩虹知道自己射出了傷人的一箭。她記得很清楚,小時候父母之間經常爭吵,爭吵之後是長達數周的冷戰,依靠彩虹傳遞紙條通話。

  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彩虹實在受不了了,便偷偷給爸媽寫了一封信,寧願自己早死也不願看到他們爭吵。她把信裝進一個五彩的信封,塞到髒衣服的荷包裡。她知道明珠洗衣服時習慣檢查所有的口袋。

  從那一天開始,爭吵消失了,冷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面的祥和美好。父母依然有矛盾,不過從明處走到了暗處,老一代人比誰都懂得什麼是將錯就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