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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明透雙魚

  李舒白握著她的手,感覺到那種徹骨的冰冷。因為她身上的寒意,他的心口也湧上一股帶著刺痛的涼意。他慢慢地抬起雙臂,將她擁在懷中,壓抑著自己微顫的嗓音,低低地說:「不,不是你。」

  「對,在公孫鳶跳那支舞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誰能抽出空來,抓住時機,繞到後面殺掉一個人?」

  有一道冰涼而鋒利的光線,瞬間劈入她的腦海,讓她在一剎那,想到了一種太過可怕的可能。

  李舒白與黃梓瑕跟著他到院落之中,守候在門邊。

  「除了作案時機之外,本案的另一個重要的關鍵,在於毒藥的來源——」黃梓瑕伸手接過這個手鐲,臉上開始變得凝重,緩緩地說,「而這個關鍵的毒藥,兩起鴆毒殺人之時,都有這個鐲子存在,我不知這,是不是巧合。」

  但最後,他終於聽到她哽咽的聲音,低瘖啞塞,卻終於一字一字擠出來,艱難無比:「不,我說得對……我終於歷經波折走到這裡,這最後的一刻,我也會努力做好,我會……親手將一切完結!」

  四年。

  在這裡,她從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蛻化為一個不顧一切的少女;也是在這裡,她從人人艷羨的才女,打落成人人唾棄的兇嫌。

  見他們到門口,管事的魯大娘趕緊站起來,問:「兩位可是要點心嗎?」

  知道他在自己的身後,知道他會保護好自己的,於是她任由自己所有的力量流失,這一刻什麼也不再想了,只默然靠在他的身上。因為她知道,身後這個人,能給她所有的力量與幫助,撐起她坍塌的天空。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針尖一般顆顆刺在肌膚上。又迅即被熱風蒸發殆盡,唯留一絲難以察覺的疼痛。

  她在他的話中,漸漸冷靜下來,許久,那雙死灰色的眼中,終於湧起霧氣,大顆大顆的淚珠滑落下來,墜落於他的手上,引起細微的疼痛。

  李舒白抬手輕輕按住她的肩,她一直在顫抖的身體,感覺到他掌心按在自己肩上,有一種力量通過他掌心與她肩頭的相接處,隱隱流動,自他的手中,從她的肩膀貫入,有一種巨大的勇氣壓住了她脆弱單薄的身軀。

  「結束了……?」周子秦咀嚼著她的話,心裡感到無比的悲涼——我還完全沒有線索呢,你怎麼就已經全部都瞭解了?

  她的動作緩了下來,呆呆地望著他。

  「那好,我們到使君府去,看一看案發現場,我要去找一找殺人凶器。」

  李舒白默然望著她,看見她眼睛瞪得那麼大,可那雙眼睛卻是死灰一樣的顏色,沒有任何光芒在閃爍。

  他身上傳來的熱量,透過了此時她身上薄薄的中衣和外衣,印在了她的肌膚之上,讓她混亂喧囂的腦中,終於出現了一些清楚的東西。

  「嗯。」黃梓瑕順著那塊地方,轉了一圈,然後盯著地上,仔細地查看過去。

  周子秦比畫了一下,指著靠近灌木的一個地方,說:「就在這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子秦那緊閉的門忽然打開,他臉色青紫,眼睛圓瞪,狂奔出來站在他們面前,張大嘴巴劇烈喘息,口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低頭,用右手轉著這個鐲子,胸口微微起伏,卻沒有說任何話。

  她仰頭回看李舒白,緩緩朝他點頭,低聲說:「沒事,我會做好的。」

  「是的,本案,不,應該說,是這三個案子,都已經結束了。」

  周子秦望著她如同霜雪的皓腕,在那一道燦爛的光彩圍繞之下,尤顯光潔。他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訥訥地說:「崇古,你不是說,這個鐲子可能有毒嗎?」

  「……」

  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你歷經波折,終於一步步走到這裡,與其在這裡追悔自責,不如奮起一擊,揭發對方的陰謀,為你自己翻案,為你爹娘、兄長、祖母和叔父擒拿真兇,這才是正事!」

  兩人應了一聲,蔫蔫兒地走到周子秦身邊。

  她順著長廊往前走,就像當時一樣。

  「是,這才是接下來重要的事情,而不是一味責怪自己!」

  黃昏籠罩在他們身上,整個使君府一片死寂。

  話音未落,一直站在她身後的李舒白,已經張開雙臂,將顫抖不已,幾近虛脫的黃梓瑕身子護住。他讓她安全地倚靠在自己的臂彎之中,不至於跌坐在地。

  李舒白正與范應錫說話,抬眼看見她,人還沒反應,胯下滌惡已經一步躍出隊列,向著那拂沙奔去,低嘶一聲,蹭了蹭那拂沙的脖子。

  周子秦已經在那裡等她,急不可耐要和她說話,但見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來,而她的神情又那般凝固沉重,於是站在桌子旁邊愣了愣,沒有上前打擾她。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別怕,我在這裡。」

  她抓著周子秦的手,大口地喘息著,拼盡全力將鐲子塞到他的手中卻沒辦法說出一個字。

  他的聲音那麼厚重溫柔,雖然她耳中一片轟鳴,只聽得血液沸騰之聲,但他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便讓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岸上拋來的繩索,緊緊抓住,即使大腦清空了所有,轉成一片空白,也知道自己得救,不再放開。

  李舒白與黃梓瑕到了廚房內,中餐已過,晚餐尚早,裡面幾個婆子幫工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著菱角蓮蓬,一邊說話聊天。

  萬木之長,何妨微瑕。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見她眼中神情堅毅,才放心放開了她的肩膀。

  重要的,是真實地還原案件的所有步驟與細節,是將一切罪惡抽絲剝繭不容任何掩蓋,是將所有真實提取淬煉呈現在眾人面前。

  黃梓瑕說著,默然凝視著手中這個手鐲。那上面互相銜著對方尾巴的小魚身體,那流暢的曲線,她曾多少次用指尖輕輕撫摸過,每一條曲線的起伏,都如她自己的掌紋一般熟稔,彷彿只要她輕觸那些線條,它們就能長到她的掌紋之上,命運之中。

  周子秦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她:「結案?哪個案子?是傅辛阮的案子?還是齊騰的案子?」

  李舒白一陣心驚,他將狀若瘋狂的她抵在欄杆上,直視著她低喝道:「黃梓瑕,冷靜下來!」

  黃梓瑕僵立的身子,彷彿脫力般軟了下來。李舒白扶住她,讓她坐在水邊遊廊之上,輕拍她的後背。

  「毒……鴆毒。」黃梓瑕緩緩地、卻清清楚楚地說道。

  在他身後隊伍中的王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將自己的臉轉開,看著在風中獵獵飄動的旗幟去了。

  黃梓瑕也點頭附和,捧著這位大爺,見他開心了,才指指他的懷中,說:「此案還有一個關鍵,我想大約會與你懷中那個手鐲有關。」

  見他蹲在那裡絞盡腦汁的模樣,李舒白難得紆尊降貴地開口幫周子秦求情,說:「崇古,別為難子秦了,這方面子秦或許不是特別擅長。但我知道有件事,子秦絕對是天下無雙,無人可及。」

  「是,恭送王爺!」范應錫趕緊帶領著身後一群人行禮。

  他默默地抬起手,輕輕地將她眼淚拭去,又將她鬢邊散亂的頭髮細細抿到耳後。他那雙一貫冷冽的眼眸,如今卻顯得格外溫柔明透,那裡面,盛著一泓無人知道的湖水,當他呈現給她時,便能將她全部包容,世間的風雨永遠無法侵襲。

  李舒白搖搖頭,說:「你先去檢驗這個鐲子。崇古這邊,我會處理。」

  她曾想過,自己已經歷了人間最為痛苦不堪的際遇,嘗過了最撕心裂肺痛徹肝膽的滋味,她也曾想過,這個世間,應該沒有什麼更可怕的東西等待著自己了——

  這玉的顏色薄透,於是深深淺淺的陰影也顯得虛幻,似有若無。

  回到城內,他們剛進節度府所在的那條街,只見西川軍正列隊嚴整,簇擁著李舒白和范應錫而來。

  他吼得太投入,口水簡直噴了黃梓瑕一臉。她只好抬起手掌擋住自己的臉,說道:「沒有,我說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最後這決定性的一兩件事,還得落在周少捕頭的身上,你就是我們關鍵時刻的中流砥柱。」

  黃梓瑕瞪著他好久好久,才終於張了張嘴,嘶啞的喉嚨中,擠出破碎不堪的幾個字:「理由……我得知道他的理由……」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黃梓瑕也不說話,只一扯馬韁,遙遙向著後面的范應錫等人行了一禮,便逕自向著使君府而去,只隨口問周子秦:「你不相信?」

  一塊塊寬大青石鋪設的碼頭平台之上,所有的草都被踩禿了,所有的花木都被折騰得葉子都沒了,水池的水放干,淤泥沖洗得乾乾淨淨,水榭的柱子漆都被刮掉了……

  「是我!是我親手將那碗湯端過來,又是我親手給他們一一盛好,請他們一一喝下,一切……都是我!」

  他心裡油然生出一種悲傷來,轉身對著李舒白問:「王爺是不是,也心裡有數了?」

  他莫名其妙,問:「蒼蠅怎麼了?」

  她默然不語,只靜靜地跟從。只是不知為何,心裡湧起一種異常的苦澀,總覺得,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傷感。

  周子秦瞪大眼睛,問:「崇古,你還不死心啊?現場都幾乎被我們踏得矮了一尺了,那幾十個人天天在那兒找都找不到,你確定你這一過去就能找到?」

  周子秦蹲在地上,看看蒼蠅,又看看他們,然後悲憤地怒吼出來:「擺明了欺負我嘛!永遠把我一個人排除在外,我以後不和你們混了!」

  一直支撐著她走下來的信念,消失了。

  她將頭靠在柱子上,閉上眼睛輕輕地說:「結案了。」

  她父母家人的死,她此生的轉折,她不顧名節不顧身份,不管不顧付出的一切,原來就這樣被人輕易地抹殺。

  「發現了……兩隻蒼蠅。」黃梓瑕指著地上說。

  張行英臉色微帶惶恐,正在忐忑之間,卻聽到李舒白說:「行英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如今景毓已不在,景祥、景榮等又都未跟來,我身邊竟連常用的人都沒了。」

  黃梓瑕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的世界幻化出重重影跡,在她面前動盪不定地分了又合,隱隱波動。

  是他將她擁住,在她的耳邊輕聲叫她:「別怕……世間最可怕的一切你都已經經歷,還有什麼值得你驚懼?」

  日光西斜,帶著一點血色。手鐲上針尖大的、芝麻大的、粒米大的那些大小不一鏤空之中,細碎的血紅陽光一點點透下來,恍恍惚惚映在她的面容上,深深刺入她的眼中。

  李舒白回頭示意他:「你先去花廳,等著我們。」

  她一路上捧著碗,沉默著,低頭一步步向著廳堂走去。

  長風帶著夏日最後的熱氣,從荷塘上滾過,向著黃梓瑕撲去,籠罩了她的身軀。

  周子秦點頭,但總覺得似有什麼不對。

  他在抱起父母離喪的孤兒,親自送往育嬰堂時,眼中滿含的淚水。他說,阿瑕,或許這世上,只有我最瞭解這種感受。她看見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種悲哀憂思,直到她親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許久,她默然將這隻玉鐲拿起,用指甲在裡面一挑,然後套在左手腕之上。光彩通透的玉鐲,日光照在其上流轉不定。那兩條活潑的小魚,就像是活了過來,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晃動。

  黃梓瑕走進去,挑了個與當初一樣的大海碗,然後親手洗過,放在灶台上。

  「那就來一碗蓮子羹。」他說著,轉頭看向黃梓瑕。

  李舒白隨口說:「大致已知,但還有些許尚未清楚的地方,需要崇古揭曉。」

  兩人俱不言語。天氣朦朧陰暗,籠罩在薜荔低垂的遊廊之上,夏末最後幾朵荷花在亭亭翠蓋之上孤挺,一種異常鮮明奪目的艷紅。

  「時機?」

  而李舒白站了起來,低聲說:「放心吧,無論什麼毒,也不可能從她沒有破損的皮膚外滲進來,對不對?」

  周子秦不知所措,完全不瞭解為什麼她會忽然這樣,看著她面無人色的模樣,他不由得結結巴巴地問:「那個……那個鐲子很重要嗎?」

  她雖是大家出身,但十二歲起便常穿著男裝跟父親外出查案,更多與一干衙役捕快混在一處,舉止行為沒多少閨秀氣,洗碗洗勺子也是一氣呵成。

  周子秦一怔,趕緊伸手到懷中掏出手鐲拿給她。

  她的呼吸,因他的話而急促起來。那種死一般壓著她的沉重負擔,那些她不敢面對的可怕結果,那注定令她撕心裂肺的兇手,都在一瞬間變得不再重要了。

  周子秦看著她青紫的臉色和戰慄的身體,不由得開口問:「崇古,你……你沒事吧?」

  周子秦捧著頭,開始努力思索:「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的,究竟會是誰呢?當時每個人的口供似乎都沒問題啊,誰會有空殺人呢……」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說:「若累了,就休息一會兒。一切有我。」

  周子秦想起黃梓瑕對自己提過的,於是趕緊說:「哦,這個事情啊,崇古跟我提起過的。但是之前我們在富貴身上試過了,好像沒有毒。而且,這鐲子在傅辛阮身邊應該已經很久了,若上面有毒的話,怎麼她前幾日才中毒身亡呢?」

  李舒白見黃梓瑕不說話,便問:「有羊蹄羹嗎?」

  她失控地叫出來,她的身體被李舒白緊緊抱住了,無法掙扎,可臉上的肌肉卻在微微抽搐跳動,十分可怖。

  「仔細想一想?他們的供詞,當時的情景。其實有一個人,完全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繞到碧紗櫥邊殺人——在別人沒有辦法的時候,那個人,卻完全可以製造出方法來。」

  周子秦頓時陷入了沉思:「這個……當時場上所有人,好像都沒有空啊……」

  她身體劇烈顫抖,在這樣的夏末初秋夕陽之中,她卻全身骨髓寒徹,額頭和身上的冷汗,滲出來,細細的,針尖一般。

  她左手捧著小碗,虛懸在蒸汽裊裊的大海碗之上,右手用木勺舀起裡面的湯,盛了一碗之後,木勺放回下面的大碗之中,雙手將碗放回,再拿起一個碗盛湯……

  周子秦更摸不著頭腦了,張了張嘴眨了眨眼,許久,又轉頭看向黃梓瑕。

  而黃梓瑕直起身子,在日光下舒了一口氣,望著自己被拖得長長的影子,說,「好啦,傅辛阮的案子,結束了。」

  她聽到他在自己的耳邊低聲說:「不是你的錯,就不是。你只是這借刀殺人中的一環,你是被利用,毫不知情。而你最該恨的,不是自己,而是背後那個人。」

  「所有的,以及,前成都府尹黃家的案子,」她用盡了胸中最後的力量,一字一頓地說,「這三個案子,有一條無形的線牽連在一起。如今這條線的線頭我們已經抓住了,接下來,只需要用力一扯,掩蓋一切的幕布落下,這個案子便結束了。」

  而李舒白也看著她,沒有任何言語。

  黃梓瑕仰頭看他,點了一下頭,說:「還有一二細節,等弄清楚了,便可以收尾了。」

  周子秦趕緊點頭,將手中握著那個手鐲遞給她,驚疑不定地望著黃梓瑕,不知所措。

  沒有凶器,確實沒有。

  「那就是我的檢驗功夫了!」周子秦用大拇指對著自己的鼻尖,毫不謙虛地自我誇耀。

  他們兩人的距離,也因此而近得呼吸相聞。

  而他含笑低頭看著她,在兩人的身體堪堪擦過之時,輕聲問她:「今日可有收穫?」

  在去往使君府的路上,李舒白對黃梓瑕說道。

  黃梓瑕只能陪笑道:「哎,好吧,那我就提示少捕頭一下吧。本案的關鍵,就在於『時機』二字。」

  當初,因她心情抑鬱,所以一路上捧著這麼大一碗湯,倔強地往前走。身後丫鬟蘼蕪跟著,對她說:「還是我來吧,小姐您太累啦!」

  她臉色蒼白,雖然勉強控制自己,可卻無法遏制自己的顫抖身形。李舒白看著她的面容,見她神色如同死灰,眼中滿是巨大悲慟。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固執地向著自己最恐懼的那個結果,一步步走去,悲哀無比,絕望無比,堅定無比。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張大嘴巴向她追問著什麼,可黃梓瑕卻什麼也聽不到了。她眼前湧起大片的血紅顏色,這是與禹宣第一次見面時的夕陽顏色,和此時的夕陽一樣,染得天地血紅一片,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了深深淺淺的紅,萬物失了真實,只有隱約的輪廓,扭曲地在她的眼前波動。

  魯大娘趕緊說:「羊蹄羹沒有,但今日還有蓮子羹。」

  「除非,你現在就站在這裡,一五一十將一切都給我說清楚!」周子秦噘起嘴,開始耍無賴。

  她淚流滿面,失控地在他懷中哭泣了許久。

  周子秦頓時震驚了,大叫出來:「怎麼可能有毒?這是你親自從廚房端過來,由夔王護送過來,又親自盛好放在桌上的啊!再說……再說你哪兒來的鴆毒?」

  手鐲上針尖大的、芝麻大的、粒米大的那些大小不一鏤空之中,細碎的血紅陽光一點點透下來,恍恍惚惚映在她的面容上,深深刺入她的眼中。

  出了廚房門後,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黃梓瑕直起腰,讓自己的後背脫離了柱子,筆直地站在周子秦的面前。

  周子秦張了張嘴,但終究還是將這幾個小碗放到托盤之中,端回自己住的地方。

  周子秦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每次他跟在黃梓瑕身後跑前跑後,屍體一起驗,證物一起看,怎麼最後結果出來的時候,他永遠都是最後一個知道呢?

  然而卻沒想到,真相到來的時刻,居然比她所設想過的,更加可怕。

  黃梓瑕見張行英鬆了一口氣,趕緊跟上李舒白。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她如今有著身後最堅實的壁壘,他會給她最大的力量,無人可以剝奪。

  「今日在訓練場上,本王見到了各鎮節度使,並且西川軍各隊人員——也挑了數人到身邊。」

  黃梓瑕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瓷碗之中剛剛舀起的蓮子羹,熱氣裊裊,蒸騰而上。水汽凝結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濕潤了她的眼。

  然後,她才彷彿渾身脫力一般,慢慢在桌邊坐下,怔怔盯著這五碗蓮子羹許久,開口說:「子秦,幫我驗一驗這五碗蓮子羹。」

  黃梓瑕趕緊撫慰籠絡他:「沒有呀!這不,關鍵的線索還是握在你的手中,還需要你出馬,才能將一切都解開啊!」

  「驗。」黃梓瑕咬緊牙關,再不說任何話。

  「驗什麼?」周子秦有些摸不著頭腦。

  周子秦呼吸急促,勉強抑制自己胸口的劇烈起伏之後,才終於憋出四個字:「鴆毒!五碗!」

  悲痛和抑鬱,酸楚和隱忍,壓在她的心口大半年的這些東西,此時彷彿萬里黃河的堤壩驟然塌陷,無法遏制的悲哀迅速吞沒了她整個人,讓她的手和身體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而她終於緩過一口氣,眼前的黑翳和耳邊的轟鳴漸漸遠去。

  奉命留在這邊查找的兩個捕快苦不堪言,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即使跑過來參見夔王的時候,他們也依然沮喪不已:「請王爺恕小的們無能……這幾日幾乎把這邊都翻過來了,還是找不到啊。」

  黃梓瑕趕緊湊近他:「請周少捕頭指示!」

  她倚靠著李舒白,讓他扶著自己走到水榭中坐下。

  而正勒馬在後的周子秦聽到黃梓瑕這句話,下巴都快驚掉了,趕緊一把抓過那拂沙的韁繩,將她拉過來對著自己,一邊失控地大吼:「什麼什麼什麼?本案只剩一二細節了?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結束的?你倒是給我個解釋啊!」

  李舒白見他們頂著毒日頭尋找凶器,個個滿身油汗,後背都濕了大塊,也不苛責,只說道:「此事關係節度府和使君府,兩位如此辛苦查案,也是苦勞。本王今日只是來隨便走走,有什麼事情,你們與周捕頭和楊公公商議便可。」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凌晨下起了風雪。她第二天早早起來要去找他,一開門卻發現他就站在門口台階旁,屋簷遮不住橫飛的雪花,全身僵直,滿頭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經融化,又凍成了冰,凍結在他的肩頭。而他的表情已經木然,只看著她,卻說不出話。她趕緊將他拉進門,幫他撣去一身積雪時,他才凝視著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幾乎模糊不清的聲音說,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我離開了你們……要怎麼辦。

  「信!天底下,我第一信黃梓瑕,第二就是崇古你!」他樂呵呵地揚鞭催馬,趕緊催促小瑕跟上她。

  她抓緊了李舒白的手,用嘶啞乾澀的聲音,問他:「難道,真的是我……親手送去了那一碗毒湯,將我所有的親人置於死地?」

  禹宣的筆跡。他親自一筆筆刻下的這句話,卻讓她忽然之間睜大了眼睛。

  他們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著半尺距離,背對坐著。他一頁頁翻過書去,她一顆顆剝著蓮子。偶爾有一個特別清甜的蓮蓬,她剝一顆遞給他,而他吃了,悄無聲息。她氣得摘下一個薜荔,狠狠砸在他的頭上。那綿軟的果實飛了出去,而他撫著頭看她,一臉茫然無辜。

  她將手鐲拿起,迎著陽光看去,鏤空的玉在此時的日光下幽瑩柔和。在兩條小魚的頭部,分別刻著一行字。

  站在兩人不遠處的李舒白聽到他這樣問,便說道:「俗話說,蠅蟲不落無縫之蛋,你說呢?」

  這「叮」的一聲,也同樣迴響在今日,在她的腕間與海碗之上,一模一樣,昔日重來。

  黃梓瑕與周子秦趕緊避在道旁。

  李舒白則對他說道:「我想,崇古大約是懷疑鐲子上被人下了毒。」

  黃梓瑕點了點頭,捧住自己的頭,沒說話。

  她終於走完最後一段路,走進廳內,將自己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黃梓瑕靠在欄杆上,許久緩過氣來,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李舒白。

  那個千里跋涉,狼狽不堪地被他按倒在馬車之中,卻還固執地說自己要為親人洗雪冤屈的少女,她眼中一直跳動的火焰,熄滅了。

  周子秦跟在她身後,見她踩著青石一步步向前,不由得莫名其妙,問:「崇古,你發現什麼了嗎?」

  她的雙手茫然地揮在空中,如同日暮無法歸家的驚飛倦鴉,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麼。李舒白護住她肩膀的手,順著她的手臂向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只剩得水面風來,斜暉脈脈。

  黃梓瑕與李舒白未說什麼,一前一後向著外面走去。周子秦愣了愣,趕緊追了上去,你們去哪兒?

  這無比熟悉的一路。

  她的心頭清明通徹,原本顫抖的手腕也變得穩定起來。她盛好了五碗香氣四溢的蓮子羹,一一擺放在桌面上,然後,又一一擺放到原來親人所坐的方位上。

  黃梓瑕用顫抖的手將玉鐲接過來,撫摸著上面那兩條互相銜著尾巴,親密旋游在一起的小魚,雙手微微顫抖。

  可她沒理會蘼蕪,只顧著埋頭往前走。彎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著碗耳,雙手垂下來。雙魚手鐲從手腕上緩緩滑脫下來,「叮」的一聲輕輕敲擊在瓷碗之上,清脆的一聲,如碎冰擊玉。

  周子秦應了,又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去找個大夫,過來給崇古看看?」

  使君府廚房,在府內西南側,靠近衙門,離當時使君府用餐的廳堂,距離也並不算太遠。

  「就是啊,別說是一把一寸寬的凶器,就算是一根毒針,這麼找,也應該能找到了!」

  黃梓瑕對他招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順著灌木叢走到水邊,然後回頭看向水榭,問:「你妹妹的碧紗櫥,當時在哪裡?」

  如周子秦所說,齊騰死亡現場確實已經被刮得幾乎矮了一寸。

  李舒白已經放開了黃梓瑕,兩人坐在遊廊的欄杆之上,隔了半尺距離,不遠不近。

  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將他從自己的身上甩開。但她怎麼能是他的對手,被他輕易壓制住,她胡亂的掙扎唯有換來凌亂的喘息。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一起走向廳堂——當初她一家人和樂融融吃飯的地方。

  心口尖銳鋒利的那些東西,一根根狠狠刺進胸口,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狠狠捏著鐲子,用力將它從自己的眼前移開。

  周子秦抬頭望天,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要我這個天下第一的仵作出手?你以為誰都可以動不動就請我出山我嗎?除非……」

  黃梓瑕點頭,又看向張行英。

  周子秦看見身材最矮年紀最小的阿卓就在自己身邊,耷拉著一個小腦袋,便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然後轉頭看著黃梓瑕:「崇古,真的能找出來嗎?趕緊的啊,你看這倆,急得頭髮都要掉光了!」

  周子秦頓時樂得開花,把胸脯拍得山響:「來吧來吧!身為成都總捕頭,無論需要做什麼,我都義不容辭!」

  原來……如此。

  身後幫她拿著碗碟的李舒白,將洗淨的小碗一個個分設在桌上。

  李舒白開口問:「結果如何?」

  周子秦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是兩隻蒼蠅,正靠在一起,停在兩塊青石之中的土縫上,搓著前足。

  海碗是越窯青瓷,奪得千峰翠色來。因碗太大了,所以兩邊有個兩個耳,她雙手捧著,往前慢慢走去。然後捧著碗出了廚房,向著廳堂而去。

  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她剛剛在自己的手上抓出了好幾道小傷口,而滴落的眼淚自傷口滲入,令他感到微痛。

  蓮子羹盛好,她要伸雙手去端時,又想了想,如當日一樣將自己的窄袖挽起,然後去端。

  黃梓瑕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乾澀嘶啞的聲音,從她的喉口一點點擠出來:「你把它……給我。」

  黃梓瑕默然深吸一口氣,然後將已經挽起的袖子緊了緊,開始盛湯。

  她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飛,菡萏初生。血色夕陽籠罩著整個天地,而她看見了他的眼睛,溫柔明淨,不像是望著一個小女孩,而像是望著一個自己將要一生守候的人。

  夕陽如同碎金一般灑落在遠遠近近的水面之上,波光跳躍,粼粼刺目。

  李舒白轉頭看著已經跟上來的范應錫,說:「范將軍,我欲往使君府一行,將軍可先行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