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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攝魂離魄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裡,望著黃梓瑕。

  「可,我的字跡,我的作為,可我自己,卻什麼都不知道……」黃梓瑕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取乾淨了。她扶著旁邊的椅子,慢慢地坐下,茫然說道。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的。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

  那裡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臥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又看向他身後人,那女人矮胖富態,正耷拉著頭扯著手中的手絹。「這是您家裡人?」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周子秦隨手翻了翻,見包裹內只有幾件換洗衣服,一堆散錢,其他什麼東西也沒有。他把東西一丟,說:「看來,確實是在行路時不小心,墜崖而亡了。」

  誰知道呢?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王蘊到成都府找禹宣,當然不可能是為了朝廷或者王家什麼事,唯一的原因,只有一個了。

  黃梓瑕便追問:「齊騰救過你,是怎麼回事?」

  李舒白在旁沉吟片刻,只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她,眼中卻是更為複雜的神情。

  「沒有,」黃梓瑕搖頭道,「但是你看到沒有,一聽說還有房產,『我那姑姑』就變成『姑母』了。」

  黃梓瑕問:「打一對銀簪是怎麼回事?」

  李舒白在她耳邊低聲說:「真沒想到,你也有預料出錯的時候。」

  「來來,快點都來見過周少捕頭!」捕快們吆喝著,給周子秦一一介紹,誰是鄰居,誰是子侄。

  「那好,你備齊棺槨,擇好墳地。出殯下葬之後,到衙門來拿房契地契。」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說:「至少……不會在你的石榴裙下跪得這麼情真意切。」

  禹宣轉開臉,開口說:「齊騰救過我,溫陽和我研討過書法,但他們兩人……對我而言,都是路人。有他們也好,沒有也好,都沒有改變。」

  禹宣突然默然,停頓片刻才他看著黃梓瑕,見她的面容平靜,眼神直視自己,他才勉強深吸一口氣,低聲說:「不知道……反正已經很久沒看見了。」

  黃梓瑕白了他一眼,說:「我說過了,我就是養條狗替我做幫手查案,僅此而已!」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是啊,那條路商旅不絕,如今西川軍禁止任何人騎馬或者坐馬車出入,步行進出的人還要搜身,百姓正怨聲載道呢。」周子秦說著,又想起來一件事來,說,「不知道張二哥到漢州了沒有。唉,張二哥真可憐,天下之大,茫茫人海,要找滴翠何其難啊!」

  「是,齊騰字涵越,諧音如『寒月』,而溫陽來了之後,好事者便起哄道,溫陽對寒月,真是天生一對,因此大家開玩笑時,多叫他寒月公子。」

  黃梓瑕點點頭,知道就是湯珠娘的娘家。

  黃梓瑕點頭,又問:「你姑姑平時,和你們說過什麼嗎?比如傅娘子交往的人、她日常的生活之類的?」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黃梓瑕低聲說道:「因為……我每個『頁』(頁)字,自小便將中間兩橫少寫,雖然自己知道,但每次下筆都改不過來,只能再補充一橫,所以,總有添筆的跡象……」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周子秦說:「這種惡狗,我才不給它喂東西吃呢!」

  看守義莊的老頭兒一看這條髒兮兮的瘦狗,頓時笑了:「少捕頭,要養狗您跟我說呀!我家裡的狗剛下了幾條,比這東西可好看多了!」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低聲問:「怎麼?」

  「大約什麼時候不見的?」黃梓瑕又問。

  黃梓瑕將這夫妻二人打發走,又問下一個。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瘦子趕緊點頭:「我婆娘,湯珠娘是她以前鄰居。」

  李舒白回頭看她,停了一下,終究還是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到使君府的時候,再對一對。」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個被丟到污水溝中的米糕上,若有所思地抬起頭,與李舒白目光正相接。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鬱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作了一些詩。」

  成都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成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後,官府會分派宅邸,並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黃梓瑕走到污水溝旁,站在那邊假裝蹭鞋底,打量著四下無人之時,抓起地上一根樹枝,紮住那個米糕,將它舉了起來。幸好這米糕掉到了一塊石頭上,還沒有被水融化掉。

  周子秦朝著他的背影吐吐舌頭,低聲嘟囔:「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又是一個潔癖呀……」

  丑狗頓時樂不可支,瘋狂地往前急竄,原本就趴在地上的周子秦被它拖著,在街上直接臉朝下滑行了足有兩丈遠,才終於抱住了一棵樹,將它狂奔的步伐給止住了。

  二姑娘扯扯自己的破舊裙角,翻他一個白眼,抓起一塊更大的骨頭往前面一丟:「去!」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係,」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成都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范節度使的兒子范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我那姑姑啊?沒錯兒,前月我是見過她,跟她說了我要成親了,讓她多給點錢。結果她就只給我摸了兩千錢,嘖……」湯升甩著手中荷包,一臉鄙夷,「去正經人家做僕婦尚且說起來不好聽呢,現如今她還伺候個揚州的妓女,臉都丟大了!要不是看在她說要給我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的分上,我都不想跟她見面。」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裡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他們騎著馬經過街道時,一條兇惡的瘦狗從巷子中衝出來,向著他們狂吠。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黃梓瑕立即將那個米糕連白菜葉子丟了出去。那隻狗聞了聞,幾口就連著外面的白菜一起吃了下去。

  「齊騰。」

  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你說什麼?張二哥受傷了還在客棧熬藥?」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成為成都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捨,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感情親密,總是不好。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御筆,與陳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摀住耳朵,拚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李舒白仔細推敲著信上的內容,淡淡說:「看這封信的措辭,是有與世訣別的意思,但自承罪行我可沒發現。」

  二姑娘抄著砍骨刀,不鹹不淡地看著他:「我?」

  「原來捕頭的細犬長得跟土狗一模一樣?」

  「別等了,我們先去馬廄吧。」李舒白逕自往前走。

  湯珠娘的侄子名叫湯升,年約二十出頭,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臉上那笑容跟顏面抽筋似的,怎麼看怎麼討厭。

  黃梓瑕皺眉,翻開自己的本子又看了看。

  李舒白和黃梓瑕雖已易容,但怕被滌惡聞出氣味來,故意走到對面馬廄,挑了兩匹劣馬。

  二姑娘手提著大砍骨刀,好笑地看著他:「周少捕頭,何須行此大禮呀?」

  「沒有……珠娘伺候的什麼人,我,我又管她做什麼?而且我們也沒說幾句,珠娘的娘家侄子就過來了,我趕著回家燒飯,沒承想……這就是珠娘我和最後一面了……」

  「這個我倒不知道,但前幾日琅邪王家那位王蘊來了……」他說到這個名字,不免看向黃梓瑕。

  「得了,漢州小巷一間破房,去掉喪事花費之後,大約也就抵得過一對銀簪子。」黃梓瑕說著,又將今日眾人說的話看了一遍。

  「就是我們那個詩社,很多人都來了……只少了溫陽。」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閒在家,也沒什麼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子秦,好早啊。」旁邊有人笑道。

  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和你呢?」黃梓瑕遲疑了許久,終究還是問,「這兩人中,你與哪個人交往較多?」

  剛到衙門,周子秦早已坐在裡面,一手捏包子,一手捏著那個雙魚鐲子看著,滿面生輝。

  黃梓瑕面無表情地說:「無子無女者,子侄若替她辦妥喪事,可繼承房產。」

  周子秦幾步跨進義莊,看見屋內停著一具被白布蒙住的屍體,幾個捕快正在談天說地,旁邊站著幾個滿臉晦氣的中年男女,應該就是湯珠娘的親朋了。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癡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所以,黃梓瑕給蜀葵一瓢瓢澆著水,緩緩地問:「那麼,你知道齊騰那條小魚……現在哪裡去了嗎?」

  李舒白點了一下頭,隨口說:「正是。」

  他將那檔案冊交給她,低聲說:「關心則亂,牽扯到你的親人,果然你就無法保持冷靜了。」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癡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李舒白淡淡說:「阿伽什涅十分稀有,他那條是真的嗎?」

  黃梓瑕隨口問:「齊騰喜歡月季?」

  「昨日上午,大約是……卯時左右吧。」

  湯珠娘看起來過得不怎麼樣,其他親戚連屍體都不來認,侄子就馬馬虎虎看了幾下屍體,然後說:「估計是了。哎,她夫家沒人了嗎?怎麼要我們娘家收屍啊?」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

  禹宣不聲不響,只望著面前的黃梓瑕,聲音瘖啞道:「這信,我藏在此處半年多,未曾示人。今日交予你,若你真的認定自……認定黃梓瑕無辜,請你繼續查下去,給我,也給自己一個解釋。」

  李舒白打量著上面的字體,緩緩說道:「學衛夫人楷書的,天下人極多,為何覺得這信便是你的?」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裡,廣度寺就在這裡。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她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使君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裡開闊精緻。他卻臥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裡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臥又能佔地幾許?」

  周子秦關切地問:「沒事吧?」

  「她是否提過,傅娘子的家中客人來往?」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禹宣默然閉上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老頭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在門口和這隻狗大眼瞪小眼許久,才喃喃自語:「這東西還細犬?絕對的土狗一隻嘛!」

  說著,他重又抄起那疊文書,往衙門內去了。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只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此信疑點甚多,待我們推敲一下,再下結論吧。」李舒白神情平靜地將信箋原樣折好,放回信封之中,聲音比表情更波瀾不驚。

  黃梓瑕停下腳步,只覺得心裡有些什麼不對勁的東西,便回頭問:「齊騰外號寒月公子?」

  「他喜歡所有鮮艷漂亮的花朵。而溫陽最討厭月季、牡丹、繡球、蜀葵這些色艷花大的。」

  他凝望著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是他熟悉的字,簪花小楷,清秀娟麗,卻因為總是急於速度,在下筆行文時,有一種倉促的落筆與收筆。

  那時禹宣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幾乎令人覺得可怕。

  「這麼說,湯珠娘是你介紹給傅辛阮的?」

  「她看見了我,就把我叫住了,在自己的包裹裡掏東西,說是有東西要給我。我還以為什麼好東西呢,就站住了等著。結果她掏了半天,我都看見她拿出半個荷包了,又塞了回去,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我還以為是真的,等回過頭一想,這可不是誆我嗎?成都府的銀匠鋪子成百上千,她有錢幹嗎到漢州去打,擺明了捨不得,哄我呢。」

  「這是她墜崖後,身上所攜帶的東西。」捕快們又遞上一個包裹。

  「什麼下輩子?」周子秦耳朵尖,已經聽到了。他站了起來,向他們走來,「哎,你們太慢了,我都等你們好久了。」

  李舒白卻在此時伸手將它拿了過去,翻開來仔細看著她的字。

  「她夫家要是有人,別的不說,房子早被收走了,還等得到現在?」周子秦說。

  黃梓瑕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是什麼時候死的?」

  「沒有,她嫁出去都幾十年了,回娘家也就是看看我祖母。如今我祖母老了,跟個泥塑木雕似的,說什麼都聽不見,她也就每月給祖母塞點小錢,除此之外,回家幹啥?」

  禹宣給花朵澆著水,低頭說:「這我倒是不知,但沐善法師說是的。」

  「別急呀,也不是替自己熬藥,沒那麼嚴重。」她說著,又翻看著湯珠娘的包裹,細細地查看衣服的花紋樣式。

  李舒白似笑非笑地看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正在出神之中,他突然湊到她的耳邊,輕聲問:「你說,什麼時候告訴他真相比較好?」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裡面佈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粉牆照壁,後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裡面睡蓮長得蓬勃,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後,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遊廊。再後面就是後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臥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盪開闊。

  周子秦鬱悶道:「想個法子讓他雞飛蛋打最好。」

  「嗯,齊騰喜歡養小魚。他以前也曾養過一條小紅魚,還買了個瓷瓶在裡面養著,到處帶出去跟人炫耀,說這是阿伽什涅,稀世罕見,與夔王爺的那條一樣。」

  而禹宣似乎為了解除那種尷尬,也低聲說:「因為我記得,在那之前,大家曾開玩笑說,齊騰的外號別叫寒月公子了,叫養魚公子得了……但那之後,那條魚再也沒有出現過,所以,也沒人再開那個玩笑了。」

  「你這什麼習慣,這麼髒的手還吃米糕。」齊騰嘲笑道,抬手就拿走了周子秦手中的米糕,卻又不吃,只看著周子秦的手,說,「全都是米糊糊,你就這樣去查案?」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就昨天的事,她跟的那個妓女不是死了嗎?她收拾好東西出門時,我正回家呢,剛好在巷子口遇見了——我家就在旁邊雙喜巷。」

  黃梓瑕感覺到那封信的折角彷彿在刺著她的肌膚,讓她覺得又窘迫,又無奈。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王家……」

  幾個捕快騎著馬,牽著一條丑狗招搖過市,令人側目而視,有人看著那條狗,暗地竊笑,還有人對著周子秦大笑:「周少捕頭,這條狗犯了什麼錯啦,要被你們一群捕快押著遊街示眾?」

  這是個面色蠟黃的中年女子,繫著青布圍裙,頭上綰了個髻,插著一支蒙塵的銀簪子。她顯然十分少見這樣的場面,侷促得手都不知放哪兒:「我……我是漢州田家巷的,住珠娘斜對門。她十七歲嫁到那邊,我們年紀差不多,住得又近,算起來,我得叫珠娘嫂子。」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跡。

  剩下黃梓瑕與禹宣立在蜀葵花影之中,日光將花影斑駁地映在他們的身上,光與影輕輕搖曳,在他們之間驟明驟暗。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她抬起頭,瞪著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這是你,在案發之後,送給我的第二封信,」禹宣靜靜地說,「在義父母去世、你逃離成都府之後,我某日從齊騰家回來,卻發現它放在書房的桌上。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你如何送給我的,但我想,這是你自承罪行,要與世訣別的意思。」

  「哦,米糕我喜歡!」周子秦心花怒放,趕緊把鐲子往懷裡一塞,接過那個米糕拿著。

  禹宣見她要走,又低聲問:「溫陽這案子……與義父母的死,是否有關?」

  黃梓瑕立即想起溫陽的書房中,那一幅繡球蝴蝶。

  這些足以傾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她慢慢點頭,又問:「不知溫陽與齊騰,平時關係如何?」

  「她前月回來過,一派喜氣洋洋,說她伺候的那個娘子要成親了。我隨口說那種人能嫁什麼正經人,結果她卻說是頂好的婚姻,對方雖然結過一次婚,但沒兒沒女的,人又年輕,家世又好,娘子能嫁給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了。」

  湯升眼睛一亮,問:「房產沒人收?」

  這冷淡疏離的話語,卻讓黃梓瑕呆愣在那裡,她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氣,許久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

  黃梓瑕立即問:「是誰?」

  官府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美好的景致。

  李舒白望了黃梓瑕一眼,說道:「你中午跟著我們走,就知道了。」

  周子秦轉頭一看,原來是齊騰,他手中一疊文書,顯然是來府中商議事務的。他忙把剩下的包子往口中一塞,拱手道:「齊大哥!」

  禹宣想了許久,才緩緩說:「沒什麼來往。」

  禹宣點頭,說:「是啊,誰能想到。」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什麼?」

  周子秦已經急不可耐了,問:「這下你有空了吧?趕緊給我說說,張二哥怎麼樣了啊?」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說:「我正差條狗,準備逮著它有用。」

  「我……受不了,只想逃避……」他將頭轉向一邊,低聲說,「此生此世,我已經嘗過一次親人離散的悲痛,再也不想承受……第二次。」

  「我才不信呢!」周子秦不相信,哼了一聲:「難道你有千里眼順風耳,能知道遠在漢州的張二哥一舉一動?」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周子秦捂著酸痛的鼻子,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二姑娘,不是早跟你說過了,不要當街賣羊肉嗎?好歹……好歹別離路中心這麼近啊!」

  禹宣想了許久,臉色略有蒼白:「大約就在……使君府出事之後。」

  黃梓瑕便問她:「湯珠娘在那邊做僕婦,有對你們提起過什麼嗎?」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彷彿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裡,一動不動,靜靜地,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三個人往外走時,黃梓瑕忽然「哎呀」一聲甩著腳,鬱悶地說:「踩到狗屎了。」

  周子秦往後看了看,也只好跟著他走掉了。

  黃梓瑕覺得心口湧起一陣輕微的疼痛,於是她便將頭轉開了,向著李舒白走去。

  黃梓瑕則還在翻看著自己所寫下的東西,強自壓抑著自己的震驚,可目光中的不敢置信,終究還是洩露了出來。

  「總之要多加小心!我下午空了,帶你去明月山沐善法師那邊弄一桶淨水,給你這鐲子好好淨化一下!」

  而禹宣望著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周子秦一手玉鐲一手包子,邊吃邊往外走。廚子探頭看見,趕緊喊他:「捕頭,捕頭!這邊還有米糕,你再拿個?」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見她慌裡慌張話都說不順暢,周子秦便示意她先下去,讓湯珠娘的那個侄子過來。

  等到了街角處,那個二姑娘正在賣羊肉,一看見這條狗,就給丟了塊小肋骨。那條丑狗樂不可支,直接狂奔過去,牽著它的周子秦差點沒給它拉倒了,幾個踉蹌被它拖到羊肉案前,收腳不及,頓時咚的一聲狠狠撞在肉案上,整個人跪了下去。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那女人顯然是剛剛被湯珠娘的屍身嚇到了,用手絹抹著眼睛,聲音也不順暢了:「沒有,逢年過節她倒是常拿著東西過來看我們,說是多謝我們給介紹了這麼個好地方。據說……據說那傅娘子性情脾氣十分溫和,吃穿用度都給湯珠娘也算一份,銀錢也從不剋扣,家裡也沒什麼事,就是日常灑掃、一日三餐。」

  「她提到過對方的情況嗎?」

  而周子秦已經在那裡問:「什麼?這個案子牽扯到誰的親人?不是那個湯升的嗎?」

  「傅辛阮那個僕婦湯珠娘,她的屍體已經找到了,幾個相熟的人也都從龍州找過來了,我們趕緊去查一查呀!」

  禹宣慢慢地說道:「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在滿街人的嘲笑聲中,周子秦氣憤地把手中的狗繩解開,摸著自己磨破的手肘和膝蓋,衝到二姑娘的面前,狠狠一拍肉案:「你!」

  「稍等一下。」禹宣將水桶和水瓢等都拿到園門邊的小屋,歸置好後跟著他們一起出來,說:「我也想去,聽一聽此案的進展。畢竟,你說這個案子,或許與我義父母一案有關。」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你不懂了吧?一看這種狗的模樣,就是最好的細犬!」周子秦拽了拽狗繩,將它繫在了門口。

  良久,她才幹澀地問:「你……為何呢?」

  「哦……」周子秦眨眨眼,還看著他手中的米糕,齊騰卻隨手將米糕丟到了旁邊污水溝之中,然後到旁邊舀了一勺水,說:「來,洗手。」

  黃梓瑕回頭看他。

  「對了,子秦,我聽說近日因夔王遇刺,所以成都府到漢州的山道都有西川軍把守著,百姓進出甚為麻煩?」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後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主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後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後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擊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後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箇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為他掌控。」

  黃梓瑕卻點頭,慢慢說道:「這字跡……是我的。」

  「切,捕頭我養條細犬幫助破案,你們什麼眼色?」

  「對,沒錯,」湯升點頭,「我回來後翻來覆去想了幾百遍,一個字都沒錯!越嚼巴越覺得假。」

  最後一片花圃,種的是一大片月季花。被一夏烈日曬得蔫蔫兒的月季花,枝葉稀疏,只有一兩個枝頭無精打采地掛著幾朵顏色慘淡的花。

  李舒白看著她失控的淚眼,怕她就此痛哭失聲,便低聲說道:「時間不早,子秦還在衙門等我們。」

  幾個人走出義莊,門口那只又髒又瘦的醜狗精神一振,跳起來就衝他們狂吠。

  黃梓瑕對他一笑,說:「愛信不信。我不僅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而且還知道他右手脫臼,正在客棧熬藥……」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著,只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義父母去世之後,我曾想不開,齊騰剛好經過,救了我。」他不願多提,只一筆帶過。

  「你們,你們……真是急死我啦!」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點頭,說:「是,他還在水中撈了條小魚回去,說自己還要養一條呢。」

  黃梓瑕蹲下去查看著湯珠娘的傷口,見她連後腦都跌破了,真是慘不忍睹。她站起轉身問周子秦:「想知道張二哥如今身在何處嗎?要不要我告訴你呀?」

  看著周子秦跟熱鍋上螞蟻似的團團轉,黃梓瑕不由得對李舒白一笑,給了個「幹得好」的眼神。

  黃梓瑕看了看天色,又看看狗,有點詫異。

  她腳步慢了下來。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在成都府,能拿到鴆毒的人,絕對不多。而有鴆毒又能接近使君府的人,更是稀少,」黃梓瑕說著,又搖搖頭,說,「但也只是同為鴆毒而已,我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其實,還有一個關聯,便是他送給自己的鐲子。但黃梓瑕想了想,還是選擇了忽略這句。

  湯珠娘早年喪夫,如今尋過來的就只有她一個侄子,兩三個鄰居。

  「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能與宮廷扯上關係,拿到鴆毒。」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沒有……當時傅娘子托我們找人,就說必得嘴巴嚴實的,想必珠娘也是她訓誡過的,所以從來不說這些。再說……再說她一個樂籍女子,家裡來往什麼人,我們又怎麼好打聽呢?」

  「這要是細犬,我把那整條狗給活吞了!」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麼會把這封信忘掉。

  想必當時的情形,會十分尷尬吧。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如墜夢中的感覺。

  周子秦急得跳腳,只好轉而拉住李舒白的衣袖懇求:「王兄,王兄,你就跟我說說吧,怎麼回事?」

  所以,等他們來到義莊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四個人,一條狗。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身,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這月季的品種非常好,還記得今年春季之時,一朵朵月季開得有碗口大,形色香俱佳,」禹宣一邊澆水一邊說,「我記得,齊騰最喜歡這花。」

  黃梓瑕「嗯」了一聲,若有所思。李舒白見她握著水瓢不動,便自她的手中接過,澆水去了。

  她到旁邊撕了片白菜葉子,將那個米糕包住,捏在手中晃到馬廄,和李舒白、周子秦會合。

  「他陞遷速度這麼快,不知是否有親戚助力?」

  周子秦立即轉頭吩咐身後人:「阿卓,趕緊給我逮住它!」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著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哈哈哈……看這泥巴裹滿全身的樣子,你看得出真面目嗎?說不定洗乾淨後真的是條細犬呢?」

  二姑娘面不改色,拉起獨輪車往路邊挪了兩三尺,然後譏嘲地問:「就算我避到這邊,難道你就不會拜倒在我面前嗎?」

  「小魚?」黃梓瑕與李舒白頓時都抓住了這要緊的字眼,表面不動聲色,互相卻對望了一眼。

  她生氣極了,彷彿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借。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身後許久,然後終於出聲叫她:「阿瑕……」

  「沒事,幸好是乾的,我去水溝邊蹭一蹭。」

  滌惡還在養膘中,揚揚得意地吃著豆子欺負著其他馬。那拂沙在它旁邊養傷,臥在草堆中,一雙大眼睛四下張望著。

  王皇后便在宮中,若有心的話,自然可以接觸得到。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禹宣說道。

  黃梓瑕點頭,仰頭長長呼吸,讓自己的眼淚消去。

  「正是呢。可沒承想這才轉過年來,怎麼就出事了……唉,為了這事,我和我婆娘也是懊悔不迭。大家都說那宅子有問題,連死兩個人不說,如今連湯珠娘也死在外頭了,這可不邪門兒嘛!」

  「別急,直接帶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黃梓瑕說著,將自己手中寫好的檔案收拾好,合上。

  禹宣沉默,而黃梓瑕則用瘖啞的聲音問:「手上淋漓鮮血,難道不算?」

  周子秦先將自己的那個工具箱打開,戴上薄皮手套,查看湯珠娘的傷勢。她確係墜崖而亡,摔得手足折斷,腦袋血肉模糊。那張臉也是稀爛,只有耳後那個痦子,準確地揭示了她的身份。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几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別說黃梓瑕,就連李舒白都立即警覺,問:「齊騰與宮中人有接觸?」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聽出他話中戲謔的意味,那壓在胸口的大石,在他的調侃面前,似乎也隱約放下了一點,讓她不由自主地回嘴道:「下輩子!」

  禹宣望著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問:「這麼說,齊騰也來了?」

  這是,她自己的字。

  黃梓瑕懷揣著那封信,跟著李舒白回到成都府衙。

  周子秦看看刀子,再看看二姑娘白淨的肌膚、清秀的面容,嘴巴張了張,然後訥訥地舉起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我就是想說,以後你賣羊肉,就擺在這裡很好,不會擋住行人車馬。」

  李舒白掃了他手中的鐲子一眼,問:「什麼事等我們?」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黃梓瑕也不知自己到底心裡什麼想法,只覺亂得沒法理出頭緒來,也只能仰頭望著高不可攀的藍天,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禹宣說:「多謝你告訴我此事,事關重大,我先去衙門找周子秦商量一下。」

  李舒白微微皺眉,目光掃過那些筆跡時,不由自主顯露出一種冰冷的意味。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著上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狗的嗅覺十分靈敏,訓好了能幫助查案。我看這條狗的模樣,應該是最好的細犬。」

  把湯升送出門之後,周子秦問黃梓瑕:「我朝有這樣的律令?」

  黃梓瑕思忖著,慢慢說:「說起來,齊騰的運氣真是不錯。我查過檔案,他去年還鬱鬱不得志,在范將軍手下做個排位頂末的支使,可從今年開始便得了范將軍青眼,如今一路青雲直上,短短數月竟已被提拔為節度使判官了!」

  黃梓瑕知道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可能做的,只好苦著一張臉,點了一下頭。

  他欲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後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她勉強點點頭,彷彿逃避般,將手中的冊子合上了。

  「衙門那裡不是掛著一張成都府全圖嗎,我掃過一眼。」

  「什麼用啊?」

  那上面的三個「頁」字,一個「顧」(顧),兩個「願」(願),都是如此。

  「沒有,」李舒白說,「這裡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裡面走。

  說著,她跑到污水溝邊去了。周子秦在後面喊:「快點,我等你。」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而黃梓瑕正在情緒低落之際,所以只是神情略微閃爍,然後便靜等他說出下面的話。

  禹宣遲疑了一下,然後又說:「前日,齊騰帶他過來拜訪我。我才知道,原來齊騰的母親姓王,論起來,他是王蘊的遠房表哥。」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灼痛,心裡面有種劇烈的酸楚,在緩慢地沸騰流淌,令她幾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珠娘最近有回田家巷嗎?對你說過什麼?」

  一個鄰居是收拾得挺整齊的瘦猴兒,手上還戴了個金戒指,笑得一臉難看:「小人是松花裡的里正。湯珠娘本來也是成都府的人,十七歲嫁到漢州去了。我婆娘和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說她老公死得早,日子挺難的,隔三岔五幫人家打短工賺點錢。後來那個傅娘子放出聲來說要找人伺候,我就對我婆娘說,那娘子看起來人不錯,應該好伺候的,月錢也多,事情也少,你問問湯珠娘,要是想去,我給介紹。」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黃梓瑕忽然想起,早上他與齊騰見面時,齊騰曾問過他,你還記得,我那條小紅魚哪兒去了嗎?

  湯升立即說道:「她是我姑母,我身為她的侄子,為她辦一場喪事那是義不容辭!」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的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黃梓瑕停下筆,將自己記下的又看了一遍,問:「你姑姑湯珠娘當時說的是,『還是我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

  「好啦,你都快是我大舅子了。」他說著,不由分說兩三勺水潑下去,直把周子秦的手洗得乾乾淨淨,才放過了他,將水瓢一丟,說,「子秦,女人用的東西多骯髒你可知道?上面全是你看不見的頭油脂垢!我就有個朋友,時常拿著個相好的手環睹物思人,結果有一次沒洗手就吃果子,上吐下瀉差點沒要了命。後來才知道這手環是相好的在當鋪收的,是那些無良該殺的從浮屍上脫下來的,你說這種東西還放貼身,還拿著邊看邊吃,能不出事?」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湧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盡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周子秦乾笑,隔著衣服摸了摸那個鐲子:「齊大哥,我這鐲子……可新了,保證不是浮屍上來的……」

  卯時。黃梓瑕立即想到了昨日卯時,在路邊被那匹急馬撞下山崖的張行英。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周子秦頓覺丟臉極了,趕緊說:「我……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