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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殿私語

  大雨傾盆,風雨驟亂。

  他點頭,進去內殿看了看,母親正在歇斯底里發病中。她被兩個身體壯健的僕婦抱住,旁邊還有另外四個侍女照看著,所以無法動彈,只在口中大聲疾呼,臉頰慘白,嘴唇烏紫,鬢髮散亂,一雙眼睛瞪得深深凸出。

  十年來一直神志不清的母親,忽然安靜下來,讓李潤覺得異樣。他起身坐到她床沿,俯身看她,低聲問:「母妃……你不再多睡一會兒?」

  太妃半倚在枕上,見他收好,才鬆了一口氣,用嘶啞的聲音說:「潤兒,你可切記,千萬不要和夔王走得太近啊……」

  懸掛在簷下的宮燈在風雨中搖晃不定地打橫飛起,燈上金黃的流蘇糾結紛亂,暗紅的燈光在琉璃的燈罩內明暗不定,彷彿那一點明亮要隨風飛去。

  李潤歎了一口氣,坐到母親身邊,低聲喚她:「母妃。」

  「……哦,」她聲音低低的,如同囈語,「十年了嗎?」

  暴雨依舊下在暗夜中,狂暴得彷彿永不止歇。

  李潤默然看著母親,但太妃只是怔怔地望著流轉的燈光出神。許久許久,她又笑了出來,一開始還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彷彿竊笑一般的「哧哧」聲,後來,越笑越響,竟不可自抑,變成瘋狂的笑聲。

  其餘人退了下去,燈也滅掉了大半,只剩得三五盞暖橘色的宮燈自簾外透進來。

  李潤謹慎地說:「父皇十年前駕崩了。」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慢慢地支起身子,打開床頭的櫃子,捧出放置在其中的一個小小妝奩。

  母親在暗夜中的淒厲笑聲,讓李潤的後背微微發麻。他抬手去握她的手,低聲說:「母妃,你倦了,該休息了……」

  袖中的綿紙柔軟而輕飄,畫著意味不明的東西。他走到轉角處,本想取出撕掉,但猶豫了片刻,依然還是籠在袖中,慢慢地沿著曲廊走回去。

  李潤默然,接過那張紙看了看。這是一張侍女們繪衣服花樣的綿紙,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藏起的。上面用眉黛潦草繪了兩三團黑墨,形狀既不規則,線條也亂七八糟如同亂麻,實在看不出什麼意思。

  李潤鬆了一口氣,抬手在她的額頭上輕撫,幫她攏了攏散落下來的額發,說:「母妃,是我。」

  李潤見是張莫名其妙的簡筆畫,也不說什麼,只照樣折好,放入自己袖中,說:「是,孩兒謹記,一定妥善保存。」

  他彷彿不敢相信這淒厲的聲音來自自己最熟悉的人,只能下意識地問:「是……母妃的聲音嗎?」

  這輕微的響聲,卻把睡在內殿的鄂王李潤驚醒了。他從內殿出來,看著明滅不定的光芒下,橫飛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般在自己眼前來去。他穿過這些輕薄的浮雲,走到殿門口,向外看了一看。

  許久,月齡說太妃已經安歇了,勸他回去,他才微微頷首,在濛濛亮的天色中,望著雨幕慢慢踱步回去。

  窗外的雨聲嘈雜至極,整個天地都是嘩嘩的聲響。在雨風中偏轉的宮燈光芒如幻影般自窗外透入,隔了紗簾更顯恍惚。容顏憔悴的太妃面色蒼白如雪,帶著一點淡淡的紅暈,如經了宿雨的桃花,讓人依稀能想見她當年的芳華。

  李潤讓人將床下的几榻移過來,他靠在榻上合眼,聽著母親原本急促的呼吸聲在安息香中漸漸地平復下來。

  李潤不顧身後正給他撐傘的人,縱身跑入外面傾盆的大雨中,直穿過雨幕向著傳來驚叫聲的小殿奔去。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又平靜,這是多年來的第一次。她緩緩地問:「潤兒,你父皇呢?」

  「是……」身後的侍女們怯怯地回答。

  她啞聲問:「你衣服和頭髮怎麼都濕了?」

  他睜開眼,應道:「我在這裡。」

  王府中所有的宮闕,全都站在狂怒的風雨中,沉默安靜。

  這個妝奩用黑漆塗飾,上面鑲嵌著割成花朵的螺鈿,顏色陳舊,並不見得如何名貴。李潤見母親將它打開,裡面的銅鏡長久未經磨洗,已經變得發烏,照出來的面容隱隱約約,十分怪異。

  在這一片嘈急的雨聲中,忽然有一聲尖厲至極的聲音,劃破了寒夜雨幕,淒愴無比,令李潤猶如脖頸被人緊緊扼住一般,連氣息都一時停滯。

  殿內燈火明亮,宮女們細微而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去去。李潤母親身邊的女官月齡正從內殿出來,看見他便趕緊迎上來行禮,低聲說:「王爺無須擔心,太妃是夢中魘著了,已經遣人去請佘太醫,如今屋內熏了秘製的安息香,一時半會兒太妃便能安歇了。」

  太妃慢慢點頭,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縮起身體。

  母親將銅鏡拆下,鏡後的夾縫內,藏著一張折好的綿紙。她遞給李潤,用一種異常興奮的目光望著他,彷彿是一個在期待別人誇獎的小孩:「潤兒你看,這是娘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你千萬要收好……這可是關係著天下存亡的大事,切記!切記!」

  李潤見母親再度陷入瘋癲,無奈只能起身開門,也不顧她對自己狀若瘋虎的廝打,只示意那幾個僕婦上來將母親拉住。他站在殿外,靜等母親的嘶吼聲漸漸低下去。

  在昏昏欲睡之中,李潤忽然聽到母親喚他的聲音:「潤兒……」

  她遞給他,用一種異常興奮的目光望著他:「這是娘千辛萬苦繪好、藏好的,你千萬要收好!」

  暴雨鋪天蓋地,籠罩著大唐長安。這座天下最繁華的都城,隱藏在朦朧之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走向。

  長安暗夜。

  話音未落,太妃歇斯底里的笑聲忽然止住,她目眥欲裂地自床上跳起,披頭散髮地按住他的肩:「潤兒!大唐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你身為李氏皇族,還不快去力挽狂瀾?江山易主了……」

  她用瘆人的凶狠目光瞪著他,許久,才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兒子,掙扎也漸漸緩下來,從乾澀的喉嚨中艱難擠出兩個字:「潤兒……」

  「外面下雨呢,我穿過院子跑來的。」他任由月齡幫自己擦拭頭髮與肩膀,只望著母親低聲說,「母妃,你若是做了噩夢,那孩兒陪你睡下吧。」

  守夜的侍女們趕緊起身去關窗戶,輕微的腳步聲在大殿內如水波一樣隱隱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