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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再喜

  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老太太都三步並作兩步從裡屋出去,大太太、善榴和善桐幾人前後張羅著,老太太把王氏接到了裡屋自己炕上,又是鬧著扎針,又是鬧著掐人中,好才一掐人中,王氏便已經悠悠醒轉。

  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從大太太起,三太太、四太太都笑道,「二弟妹/二嫂,這可是天大喜事!榆哥果然是個有福分!」

  四太太還有點酸溜溜,「就是!檀哥幾兄弟這麼多年苦讀,出來也就是正七品頂天了,榆哥倒好,不聲不響,一扎猛子就是個承德郎!真人不露相——」

  要往常,這話肯定招老太太瞪她,可現老太太哪有心思計較?老人家見媳婦無事,自己倒是站不住了,叉著腿坐炕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流著老淚,哪裡還有個誥命太夫人樣子?竟就像是個尋常老村婦般,哭得是又傷心又動情。連王氏也是,一睜眼就是滿腮淚,此時已是抽噎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一個勁擺手。善榴、善桐、善櫻三姐妹都紅了眼眶,還是善桐因為早就影影綽綽預料到了一點,到底為鎮定,忙堵四太太話縫兒,「沒授職呢,就是個身份,和兄弟們怎麼比?榆哥本來也不能和兄弟們比……」

  她本待還要往下說,可老太太哭聲忽然大了起來,老人家撕心裂肺,哭得勸都勸不住,一邊流淚,一邊去握王氏手,「我知道你心裡怨我!我知道你心裡怨我!我心裡又何嘗不怨我自己呢,我心尖尖上孫子……哪一個我都不捨得!」

  這麼多年來,老太太對當年事,是從來沒有認過一個錯字,現能說出這話來,可說是極為難得。她這哭得慘,可卻哭得一點都不悲,反而像是把多年來心裡積鬱都哭出來了,哭得是極為暢。「自從榆哥高燒,我從不吃齋人,連佛都信了,教門都不要了。我信了佛祖,二十年啊!我吃了二十年花齋……數了二十年佛珠!老天開眼,不負我日夜進香,我榆哥不比任何人差!還是人中龍鳳,人中龍鳳!」

  這段隱情,老太太二十年來只怕是沒對任何人提及,眾人都是一驚。王氏聞言,哭得是聲嘶力竭,她連站都站不穩了,掙扎著爬到老太太炕邊,伏她膝上,婆媳兩人相擁大哭,哪裡還有一點名門貴婦氣派?就連善榴、善櫻都被帶得放了聲兒,眾人也都陪著落淚。張姑姑眼圈兒通紅,上來勸,「老太太,恐怕哭多了生病呢——」

  這一語提醒了善桐:大喜大悲,是容易出事。她忙收了淚上前勸慰,卻被老太太、王氏一把拉進懷裡,一聲兒一聲肉地叫著,大哭了起來。「你哥哥命苦,也委屈了你們姐兒幾個!」

  這句話幾乎是說到了善桐心坎裡,她心尖為之一痛,一時幾乎要彎下腰來。可見老人家哭得臉頰通紅,又有些擔心,只得拚命掌住了,一邊擦著眼圈,一邊和姐姐、伯母一道好勸歹勸,這才將兩人勸得收淚回神。老太太一疊聲吩咐下去,「有告辭了親友們,全都請回來,這一次,還要再擺七天流水席!」

  這個節骨眼上,沒有人會違逆老人家意思,大太太爽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帶著幾妯娌出去了,這邊老人家和王氏低聲說著話,一邊說,一邊眼淚又掉下來。

  「蒼天開眼,我們榆哥也有這樣一天……我明兒就去還願!不但還願,我還加塑金身,請佛祖保佑我榆哥太太平平,長命百歲。」

  又心疼王氏,「這些年你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心苦,現你可放心了。榆哥有出息了,你再沒什麼好擔心了!」

  王氏也是一說起來,就幾乎泣不成聲,「都說我不是,誰知道媳婦心裡苦。現榆哥能出頭了,我、我就是立刻死了,也瞑目了!」

  幾姐妹都嚇了一跳,善榴忙道,「咱們不說這個了!」

  便令那小廝進來,問他,「這是因為什麼由頭得了官呢?老爺同您說了沒有?」

  遞了這麼個大好消息回來,賞賜是免不了,那小廝自己心裡也清楚,自然是眉飛色舞,分外精神,見主子問了,便口齒伶俐地將事情一樁樁說來。「是李先生帶著四少爺京城鑽研火銃事,據說這事情原來鬧了有幾年了,一直沒弄好,可巧少爺一去就成了。原來他們工部用一張方子,本來都不成了,炸過一次了。少爺非說這是能成,皇上說不能成,少爺還頂皇上牛——」

  他說到這裡,眾人已是驚呼聲一片,那小廝面有得色,又續道。「後皇上服氣了,因李先生年老了,精力不到,反而是少爺領班鑽研。就是四月裡事,不但火藥配出來了,而且連番試射都很成功。少爺並且還做了一把改良火銃獻給皇上,射程遠不說,比從前所有火銃威力都強。皇上龍心大悅,又問知少爺出身……」

  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聽說,還有寧嬪娘娘幫著說幾句好話。娘娘近有了身孕,正是當紅時候,皇上一高興,就賞了少爺這麼一個官職,本待還要高些,是問了老爺履歷。皇上說『你老子你這個年紀,還是個舉人而已,不能讓你越過了你父親去』,因此才給了這麼一個位置。」

  按榆哥功勳來說,一個正六品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自來工匠之流幾乎同倡優一樣,都是上不得檯面,除非從科舉出身,以改良火藥之功往上走一步,那是另一回事。現榆哥起步就是正六品,真是按皇上說法,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善榴笑得合不攏嘴,從袖子裡抽了一張十兩銀票,彈到那小廝身前。「就你會學舌,語氣都學出來,你親耳聽見了?死猴兒,被你討了這個巧去。」

  她開了個頭,眾姐妹自然都紛紛解囊,正經主子還沒賞,就是姑奶奶賞,已令這小廝收穫頗豐,他樂得合不攏嘴,又看了善桐一眼,便道,「三姑奶奶,老爺還讓我給您帶句話,說是您們家還有喜事呢。」

  善桐心中一動,奇道,「什麼喜事?我怎麼不知道,也是這幾天?」

  那小廝便伸手笑而不語,因屋內氣氛輕鬆,眾人倒都笑了,善桐翻了個白眼,倒也又賞他幾兩銀子,才聽他笑道。「老爺說,是宮中太后娘娘,一向看著咱三姑爺好,這次京中大察,本來就是人員變動時候,太后娘娘便向皇上舉薦了三姑爺不說,還將身邊素來寵愛一個宮女許配給三姑爺做個姨太太——這可不是大喜事麼?」

  這話一出來,屋內歡喜氣氛,幾乎是可以眼見地為之一頓,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到了善桐身上。連那無知小廝都感覺到了不對,他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老爺說,三姑奶奶聽見了,一定是歡喜……」

  來了,牛家報復,果然是來勢洶洶。乘她不京城,夾帶太后威勢,又是示恩又是賞人,這明擺著甚至都不是針對含沁,就是要和她楊善桐作對。而她要是說個不字,流露出一點不喜,頓時就坐實了一個妒婦名聲……她和桂太太、閣老太太,費了多少心機,才漸漸地把這名聲洗刷去了?

  牛家這一招,確是透了怒火。

  善桐哪能不明白父親暗示?就算是當著自家人面,她也只能露出微笑,淡然道,「哦,倒真是個好消息。」

  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幾姐妹面面相覷,都未曾說話,那小廝自己無趣,左右看看,便漸漸地退出了屋子。

  本來是榆哥大喜日子,現鬧成這樣,屋裡氣氛凝重得像出了什麼大事一樣,善桐略略平復了心情,左右一看,也不禁失笑道,「這都是怎麼了,就是家裡多個人罷了。什麼大事——祖母,娘,咱們可得好好計較計較這還願事。」

  眾人好一陣附和,頓時又把氣氛帶起來了,只是老太太和王氏、善榴依然時不時偷看善桐臉色,善桐被她們看得不大自,一來自己心裡也亂,便覷了個空子,藉著上淨房工夫,從屋裡閃身出去,自己後院裡來回徘徊,一時想想榆哥,一時又想想梧哥,一時又擔心含沁:她倒不是擔心含沁偷吃,就是愁著不知該如何安置這個大宮女。從宮裡出來,身份不尷不尬,吹不得拍不得,要是再妖嬈一點,光是看著也堵心……

  正出神時,見二姨娘居住小院子裡,幾個下人交頭接耳地走出來了,臉上都有些戚容,善桐心中一動,忙把他們叫來道,「是二姨娘不好了?」

  其中一個小婢女,正是張姑姑侄女,年紀不大,還不很懂事,見善桐問,便擦著眼睛道,「走了有一會了,就是剛才被馬蹄聲驚得沒了——」

  話剛說到一半,她嘴就被一邊人摀住了,緊接著自己也悟出不對,頓時嚇得渾身抖若篩糠,善桐也無心和她計較,一皺眉,忙道,「這話可別亂說!」

  又問,「告訴大伯母了沒有?」

  問知正要過去報信,這才放走了幾人。她站當院裡,看看那冷冷落落小院子,再聽著身後堂屋裡歡聲笑語。一時間忽然有幾分心灰意冷,不禁長歎了一口氣,自己搖了搖頭,心想:人這一輩子,有些人活得有意思,可還有些人,活得真沒有意思。

  正這麼出神,善榴又來找她說話,見她臉上神色,誤會深了,她緊挨著妹妹廊邊站了,握著她手輕聲問,「那貼藥……給你也尋一服?」

  到底是大姐姐,什麼時候都想著照顧妹妹。善桐心頭一暖,卻也有幾分啼笑皆非,忙道,「不必不必,這件事,含沁知道怎麼處理。」

  話出口了,她心底忽然也是一陣篤定。見善榴有幾分不以為然,似乎正要說些什麼,便笑道,「姐,你不必說那些男人天性事……我們認識也十年了,桂含沁十年來沒有一次令我為他難過,這一次,又哪會例外呢?」

  夏日近晚,已經有些涼風了,微風吹過她臉頰,將善桐笑容吹得格外清爽,善榴望著妹妹嬌美容顏,心頭忽然一陣感慨:孩子大了,這笑裡也有了故事,也有了說不出惆悵。

  可這笑又畢竟是安穩,是幸福。只看著這笑,便能明白善桐是有底氣說出這一番話來,她是真正相信,桂含沁這一生一世,都不會令她為難。

  天下間能得這一句話夫妻,又有幾個?

  善榴便不說話了,她滿是欣慰地握緊了善桐手,兩姐妹牽著手站廊下,一齊望向了夏日格外湛藍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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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礙於太后,長輩們表面說不出什麼,私底下卻沒有不為善桐擔心。連善桃都說了一句,「娘娘行事有些浮躁了吧。」老太太和王氏言辭就尖銳了。

  和往常不同,這一次兩人是一起老太太堂屋找善桐談話——要說榆哥這個功名大意義,可能還就於消除婆媳間多年來隔閡了。就連二姨娘離世,老太太也根本都顧不上過問,沒能給小五房造成一點陰霾,就這麼風平浪靜地令人從速操辦了喪事。理由都是現成:天氣熱,人放不住。

  善桐才一踏進堂屋,就聽見王氏聲氣,「恐怕還是仗著自己剛生了個男孩……就給桂家添堵了。只是這桂家這麼多人呢,怎麼就選了三妞,明擺著桂家二少爺將來成就只有強……」

  老太太卻沒有追根究底。「現木已成舟,還是應當仔細應對得好。她這個身份,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三妞鬥她,那是自低身份,不鬥她,坐大了又極為麻煩——」

  聽得出來,兩個長輩是真用心為自己擔憂。連榆哥喜訊,都未能提振她們心情。善桐心底又是一暖:從前榆哥孱弱,多得一份偏愛。現他能自立了,長輩們就有餘力顧及其餘兒女輩了。

  此事有些環節,她本人也不好明說,比如牛家為什麼特別針對含沁,善桐就只能含糊以對。「因皇后寵我,淑妃娘娘和皇后不卯已久……」

  王氏很著急,「你不要掉以輕心!男人都是寵不得,別以為含沁現巴著你,你就高枕無憂了。你可還沒個男丁傍身呢!」

  老太太皺眉許久,也緩緩開腔,「我知道桂家、我們家都沒有納妾習慣,但聽你剛才這一說,京裡人人納妾……」

  她略帶歉意地掃了王氏一眼,又道,「不然,還是從家裡給你帶個可心人過去,提拔她和那小蹄子鬥?」

  這幾個主意都沒出到點子上,善桐很怕她們自說自話就把事情定下來,連忙正要開腔時,卻又聽見蹄聲從遠方響近了小五房所巷子——

  祖孫三人面面相覷,簡直都有點無語了:這麼深半夜,又是哪門子消息?

  於是又連忙開了門,領來人進來——卻是桂家打發人來接善桐回去,說是家裡有急事,令她務必連夜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