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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回村

  兩人眼神相觸,娘子自然是羞澀中帶了甜,桂含春卻顯得很淡然,善桐未看出他神色變化,倒覺得鄭姑娘神色,看清桂含春面上那塊疤痕後暗淡了幾分,她還要細看時,眾人起哄聲中,婚夫婦已喜娘安排下飲勝交杯酒,又剪髮相結,喜娘一邊唱名,一邊喂些吉祥物事給他們吃。

  還有人促狹,直嚷著要鬧洞房,卻被衛麒山、衛麟山同桂含芳,一邊說喝酒,一邊將男丁們都拉了出去。幾個桂家媳婦也笑道,「郎官待娘仔細些。」

  說著,一行人便都退了出來,善桐隱約還看到牆根下伏了有人,再回首望去,隔著窗子,只見桂含春唇邊含笑,正和鄭氏說話,鄭氏唇邊也露出笑來,剛才那一瞬間黯淡,竟彷彿是她瞧錯了。她終於放下心來,大聲道,「是誰趴牆根下啊,可小心些了,別又被酒澆了頭。」

  嗤嗤笑聲中,有幾個少年起身奔得遠了,同行人便笑道,「到底是一路送嫁來,心疼嫂子呢,我們也看見了,可都不說。」

  善桐一邊笑,一邊回了屋子,又去看望於翹,見於翹正燈下重看那封信,於窗外一切熱鬧幾乎充耳不聞,她便放軟了聲音,道,「明兒一大早就把你送過去,今兒包袱可都收拾好了?」

  要說不羨慕鄭姑娘,也許是假。風光大嫁,畢竟是每個女兒家心願,但她大喜之夜,於翹是一點都沒有露出心中艷羨,然而顯得比前幾天平靜。她微微一笑,和善桐客套,「其實,就一個小廝兒、一個管事,也就成了。又何必驚動三少爺大駕呢,你們這裡辦親事,肯定還要再忙幾天……」

  「不驚動,他本來也要到前線辦事,好是能把大哥換回來也吃吃喜酒。」善桐忙道,「再說,底下人不知道你身份,恐怕唐突了你,那就不好了。」

  「現還有什麼身份可言?」許於翹輕聲道,「現沒身份了,就是個孤魂兒,到哪裡都是隨遇而安……」

  「別這麼說。」善桐忙道,她席上也喝了幾杯酒,此時藉著酒意,說話要比從前坦承得多,也沒過腦子便道。「換作是我,也肯定是要跑。只是沒那個本事而已,先當著二嫂面,不好這樣說。能幫你,我肯定要幫,要是你扶風縣找不到親戚,你還回來,我送你回京城去找你情郎。」

  這話她是說得情真意切,許於翹聽了,自然是感激,「多謝您好意了。」

  她垂下頭,也少見地透了一點底細。「西安這裡,也就是住上一陣子,等京城風頭過了,肯定還是要回去。他人京城,幾年內是脫不開身。只是家裡肯定要搜我,他們太能耐了,不漏夜出京,只怕還是藏不住。就連京郊,都住得不放心。」

  善桐點頭道。「你自己有主意就好,本來還想多留你幾天,可還是把你送到扶風縣去,往京裡送信,也能令他放心。」

  她處處體貼,由不得於翹不感佩,她呼吸聲重了些,咬著唇道。「萍水相逢,從前不過是幾面之緣,你卻待我這樣好,還有鄭家妹妹也是……我卻還藏頭露尾,不肯和你們實話實說。

  是我不對——」

  她忽然露出了夢一樣微笑,低聲說。「我們其實從小認識,那時候我才五六歲,還沒到要避諱年紀,跟著養娘,跌跌撞撞地園子裡逛著,眼錯不見就撞見了他。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呢,養娘就認出來了,問他『怎麼上這兒來走動?』又誇他『剛才那一出——』」

  她話忽然不自然地斷了口中,善桐卻是心知肚明:養娘肯定是誇那一位。「剛才那齣戲,你唱得很好。」

  她不動聲色,也不往下追問,只揉著眼說,「忙了一天了,都早些休息,第二天還得早起呢,睡吧,傷心事別多想了,想些開心事!」

  看得出來,許於翹是鬆了一口氣。她又謝了善桐幾句,第二天早上,善桐特地早起,把她送出了二門,令下人們幫著她把包袱送上車——於翹自己路上遇到劫匪,倉促間包袱散失了不少,善桐幫她收拾了一個色色都齊全大包袱——自己和於翹又說了幾句話,便囑咐含芳,「三哥,路上可要小心些。」桂含芳已經先從父親處得到了消息,他看著還是漫不經心,眼神卻很有內涵。「你就放心吧,事情辦得好,可不止你們家含沁一個人。」

  他瞅了車邊一眼,有幾分好奇地盯著於翹上了車,便同善桐點點頭,自己翻身上馬,先往外騎。善桐和於翹點頭示意,目送著一行人出去了,心裡兀自回味桂含芳那一眼,卻是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妥當,卻又覺得只是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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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成親第一天,還要祭祀祖宗家廟,尤其鄭氏又是宗婦,待遇自然比別人高出一層,善桐忙完了於翹事,又要回去跟著站班,眾人都是一臉睏倦,鄭氏眼皮底下兩團大大青黑,粉都掩不住。等從家祠出來,善桐便悄悄地劃拉著臉笑話她,鄭氏面上一紅,上來挽著善桐手臂,「想到哪裡去了,昨晚等他敬了酒回來,都已經到三了,五就起,幾乎沒怎麼睡……」

  善桐笑道,「他是誰?誰是他?」又把鄭氏鬧了個大紅臉,桂太太回頭看見了,便責備善桐道,「只是欺負你嫂子是個娘子。」

  眾族人都笑道,「她還不是仗著您疼她?」

  善桐便上去挽桂太太,「都說您疼我,可現有了二嫂了,就當著面挑起我來,我可不依。」

  眾人一發哄笑起來,又有人細聲議論,「帥太太真是善心,瞧這一大家子,要不是過繼出去,現可沒這麼和和樂樂……」

  就連含沁十八房本支那位堂嫂都私底下艷羨,「你們家含沁爭氣不說,和宗房關係還這樣好——沒來西安還不知道,聽說你進了京,宮裡娘娘還寵你呢!你說你這命,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善桐不禁微微一笑,才要說話,堂嫂又說,「聽說你爹又要高昇啦?哦喲喲,這娘家真是了不得,出了個閣老不說,難道還要再出一個總督不成?天下官氣,倒是三分都出你們楊家了!還有這次春闈,聽說你們家三兄弟都中了貢士?一個進士出身,那是跑不掉了!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榜,喜訊送回西安來呢。」

  她聲音大,善桐唯恐搶了鄭氏風光,忙以別話岔開,可即使如此,族人看她眼色也比從前要不同了:人皆如此,現含沁得意,她老家也有面子。所謂富貴需還鄉,便是這個道理了。

  婚頭三天,桂含春是不需要當值,善桐無事也不過去房找鄭氏說話,等行完了回門禮。鄭家二少爺要回去了,她也要動身回村子裡探老太太,順帶著回去過五月節。鄭氏還依依不捨,「這才能和你說說話,你就又要走了。」

  善桐知道她是要管家了心裡有點發虛,忙寬慰了一番,又道,「有什麼不會,就只管問嬸嬸,她心裡疼可就是你了。兩頭千萬別生分了!」

  見鄭氏若有所悟,她也就不多說了。出門上車到巡撫府去,因連王氏、善榴、善桃、善櫻都一道回去,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全巡撫府集合,光是相連車馬,都有一里多長,路人看了都道,「這必定是楊家、桂家人出來了。」

  善桐許久沒回家裡,縱是酷暑天氣,車內也待得興致盎然,時不時還把手伸出去撩撩風,又看看窗外一望無際綠茵田野,同遠處那起伏不定黛色青山。真覺得自從上京後,心底積蓄陰沉、憂鬱,簡直為之一爽。連善榴說了她幾次,「多大人了,還和個七八歲閨女似?」善桐都不以為意,要不是畢竟是回娘家,她簡直想尋一匹馬來,就騎著回村子裡了。

  兩姐妹難得相聚,不免說些別後情況。善榴還責怪善桐,「當時貼你一點嫁妝,倒好像是借出去高利貸,現年年都拿利息。你姐夫收得都不好意思了,我心裡也覺得不安得很。要不拿,又覺得辜負了你心意。」

  大家庭裡小夫妻,遇到大困難就是自己難以攢下私房錢來。尤其善榴頂上婆婆是個繼室,兩邊又分離兩地,很多事情都要格外小心。倒不比善桐自由自,手裡活錢也豐厚,她滿不乎地道。「一年也就是一兩千銀子,大姐和我瞎客氣什麼?善櫻出嫁,我私底下也貼了她些。難道大姐還比不過她?」

  「善櫻這門親事,倒是結得好。」善榴若有所思。「妹夫和楠哥走得很近,楠哥他們縣裡開了幾間商號呢……妹夫也疼她,我聽爹意思,覺得妹夫人也是有才華,往上提一提,將來成就,應當是不止於七品。」

  「這就是悶聲發財,傻人有傻福了。」善桐也感慨,「梧哥從小聰明外露,現看著前途遠大,其實心裡也是個苦瓤子。」

  二姨娘事,確是二房唯一一根刺。走到這一步,是是非非幾乎已經無人意了。善榴態度很明顯:以梧哥能耐,以後就不能一飛沖天,要壓住榆哥還是綽綽有餘。越是這樣,心裡就越不能有埋怨。有些事情,僅僅是猜測,那也就罷了,一旦有了真憑實據,很多事那就不一樣了。壞可能還不是馬上翻臉,親人變仇人,而是隱忍數十年,等二老爺過世了,他再來從容收拾王氏和榆哥。「就為了梧哥好,也不能讓她胡說八道。」

  做過主母人,不精也得精,心腸不硬也得硬。善桐對母親和姐姐決定不置可否,卻不肯幫著下藥,「我去同祖母說,那可以。可要我親自去下藥,這個做不到。」

  也是因此,王氏和善榴才要跟著一道回村裡去。王氏還有些不大高興,今天見了女兒,眉眼間都還是淡淡。現善桐自己提起梧哥來,善榴就藉機道。「你也別生娘氣,娘也是無奈。她這一輩子,真是就毀榆哥病上了。當年走了這一步,現要不能當斷則斷,以後下場就難堪了。」

  這是為王氏分辨,也是為自己分辨。善桐歎了口氣,輕聲說,「我沒怪你,你說得對,這事該有個尾巴了。糾纏了十多年,家鬧得都不像個家了。榆哥常年外,梧哥心裡滴著苦水,楠哥——現都不算是家裡人了。早知道,當時一帖藥下去,梧哥就抱身邊養,大家都乾淨。又何必走到這一步,難看成什麼樣了,結局卻根本還是一帖藥。」

  善榴深以為然,卻不便多說什麼,她多少帶了些開玩笑意思,「進了京,你長本事了。從前可不是這樣說——這要是含沁身邊多了人,你也就一帖藥下去?」

  「我才不呢。」善桐想到於翹,不禁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到時候我也跑,抱著大妞妞跑到塞外去。找個男人再嫁了,桂含沁是誰,我才不認識。」

  善榴哈哈大笑,「這個三妞妞!當了娘人了,行事還是這樣激烈!真是到了京裡都改不了!」

  正說著,一行人進了村子,因巷子狹小,走不得大車,到了巷子口,眾人都下車步行。善桐離家一年多,越走越高興,差些就要搶母親頭裡——卻是才走了半條巷子,遠遠地就看見祖母竟親自站門口,焦急地向彼方張望。她眼圈一下濕了,幾步就搶前頭,乳燕投林一般奔到老太太跟前,叫到,「祖母,我回來啦!」

  老太太一把扳住善桐肩頭,眼底也是亮晶晶,仔仔細細將她看了幾看,這才欣慰地道,「——沒瘦!怎麼,大妞妞沒跟著回來?」

  一邊說,一邊眾人也都上來笑著行禮。大太太也推門出來,用眼神和善桃打了個招呼,才向善桐道,「知道你要回來,一大早就等著了。才進了村子,就出來候著。你這一上京,老太太心都給你帶走了半個。」

  善桐靠祖母身邊,甜甜地笑了,這一年多以來,她說過無數次『娘娘疼我』『堂姐疼我』『堂伯母疼我』『嬸嬸疼我』,可只有現,這句,「祖母疼我」說出來,心裡才真正是回著濃得化不開暖意。

  只是說完這句話時,望見王氏眼中複雜神色,這暖意又不免褪色少許:想到來這裡任務,久別重逢後喜悅,便沒那麼濃厚了。

  老太太似乎一無所知,對善桐噓寒問暖一番,善榴因為也算遠嫁,也得了許多問候,卻肯定及不上她對善桐關注了。得知含沁皇上跟前很是當紅,她高興得滿面紅光,「好、好,近真是喜事連連。孫女婿有喜事,孫子也有喜事——你從京裡過來,可知道殿試名次沒有?今年殿試拖得也晚!」

  正說著,又提起二姨娘事,「這幾天和常人一樣,沒什麼不妥了。也是喜事,你們也有幾年沒見了吧?」

  便命張姑姑,「把她帶出來拜見主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