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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奇遇

  這一番回鄉,就又和進京時大不一樣。

  不是離開家鄉一次,真是感覺不出西北好來,雖說是以婆家人身份,同過來接親桂含芳裡外一道,每天忙裡忙外地伺候娘子,但這忙也忙得簡單,鄭姑娘為人又好,再不挑剔,善桐也有心和她結交,妯娌兩個很有話說。

  因鄭家嫁妝奢靡豐厚,足足裝了有十幾輛車,又有幾百親兵護送,這一行送嫁隊伍也走得浩浩蕩蕩,速度自然不,要不是鄭姑娘不好出馬車,善桐還真想同進京時一樣,一路走一路玩過去。——這一次山西境內,他們一樣受到渠家悉心招待,只沒見渠姑娘,據管事說,因為安徽路遠,渠姑娘嫁妝也多,離婚期還三個多月呢,這已經是發嫁過去了。

  有桂含芳,外頭事就不用善桐操心了。自然有他去安頓處理,且又是自家人,比不得上回進京,榆哥還半是親戚,半是客人。善桐使喚起含芳來那是理直氣壯,含芳也不介意,倒是他進京一次,見識了京城繁華,念念不忘得很,聽六丑說,近是逮著了機會就問十八房下人京城裡事。

  一路逶迤,從三月底走到四月底,路才堪堪走了一半,終於出了山西地界,算是進入了桂家自己地盤。不過這沿路風光漸漸也就荒涼起來,雖然四月裡正是初夏,天氣和暖、草木蔭庇,但顯然能感覺到空氣越發乾燥了不說,就連官道兩邊,也多半都是瘋長野草,要走上好久一段路,才能見到農田。一行人進到這裡,也少不得要就地紮營:一般村莊規模太小,根本就接待不了這一百來人。

  這其實也還好,討厭是缺水,喝水倒是有,就連娘一行人都得省著洗頭洗臉水。鄭姑娘雖沒說話,可底下幾個陪嫁丫鬟就有點不高興了,嘀嘀咕咕,話傳到善桐耳朵裡:「姑娘家時候,就是隆冬臘月,那還幾乎每天沐浴呢。」

  抬頭嫁女,低頭娶婦。陪嫁丫鬟挑幾句也不算什麼,善桐不許手底下丫頭們回嘴,倒是鄭姑娘知道了,很不好意思,向善桐賠罪道,「她們不懂事,弟妹你別和她們一般計較。」

  到底是京裡養大嬌慣女兒,這一陣子臉上皮都幹得暴了一點,平時沒事巴著車窗望出去,神色是越看越凝重。善桐看著也有點忍不得,便安慰她,「很就到了縣裡,過了這一段路那就好了。這裡因靠著黃河,年年氾濫,有田也被沖走了,千溝萬壑,日子過得苦。聽三弟說,這一兩年間商道通了,越發是都去做生意、當學徒,沒誰留下來種地,因此也就荒涼一點。再往裡走一段,進了關中,人煙就又稠密起來啦。」

  鄭姑娘和聽天書一樣,聽得都出神了,過了老半天,才慢慢地道,「雖然知道遠,但真是出來了才明白路有多長……」

  她望著隨車輪顛簸窗外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旋又振作起來,興奮中略帶了些擔憂,「都說現西北不太平,那個羅春不是一直作亂嗎?咱們會不會也遇見這樣事——」

  善桐不禁捧腹道,「這麼二百多人隊伍,還能被誰劫道了?其實就是一個兵不帶,也不至於有人敢打咱們主意。

  肯定都是一路打過招呼過來,來來往往商隊那麼多,動誰不好,敢動桂家人呢?」

  想到羅春和桂家之間若有若無聯繫,她不禁歎了口氣,「就是羅春,那也要西一些地方了。這裡倒是也不太平,山頂上聽說是有些不成氣候蟊賊,半農半匪。不過,他們也吃不下這麼一整支車隊。」

  鄭姑娘從小京裡長大,這些山野間事,哪裡聽說得有這樣真切?當晚就不敢一個人睡,善桐索性同她擠一頂帳篷裡,兩個人都望著油燈發呆,善桐記掛著大妞妞:這一次回來她沒帶女兒,雖說大妞妞有養娘帶著,但做娘哪能放心?還有宮中局勢,雖有自己和孫夫人一再獻策,但奈何皇后確也是時運不濟,手段也不太高明。眼下和牛家擺成了長局,將來如何,還真是難說。現桂家、牛家結怨已深,自己亦沒有任何選擇,只能站皇后這邊和牛淑妃作對。偏偏現牛淑妃產子,自己雖然避開了一時鋒芒,但一旦回京,牛淑妃給點氣受還好,要立心對付她本人,那也確實是傷腦筋——就不知道她們究竟能尋得何處破綻了。含沁雖然品級低些,但勝受寵,可以隨時面聖,要給委屈,也不是那麼容易。

  鄭姑娘自然也有她心事,她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過了一會,肩頭忽然輕輕抽動起來,倒把善桐給哭得回了神。她輕輕地拍了拍鄭姑娘肩膀,給她遞過了手絹,卻並不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坐起身來,紅著眼道,「讓你見笑了……就是忽然有點想家。」

  善桐自己出嫁時候,是巴不得能點到夫家去,把這煩人親事做個瞭解。對女兒家忐忑心情並不瞭解——她實也是太熟悉含沁了,因此對鄭姑娘心事,她也說不出什麼安慰話來,只能說,「二哥人是極好,西安雖然遠了一點,但要比京城輕鬆多了,你就只管安心吧。」

  如此泛泛地安慰了幾句,鄭姑娘又倒被上,低聲問,「聽說他臉上有疤……」

  這門親事,桂家直接和鄭家接洽,也沒誰問過鄭姑娘意思。善桐心頭一個咯登,忙說了些桂含春好處,鄭姑娘聽得臉上慢慢帶了笑,卻始終還是有些幽怨,「面都沒見過一次,就要巴巴地跑到這麼老遠……弟妹別笑話我,我心裡有點說不出生氣呢……」

  「這要換作是我,我也生氣。」善桐也理解鄭姑娘,「就是我和含沁都成親了,我去京城時候也有點生氣呢,給他生孩子,他還不家裡——」

  兩個人對視一眼,鄭姑娘噗嗤一聲,反而破涕為笑,又有點害羞地問,「聽說西安那邊,男女大防也沒那麼嚴格,你們都是成親前就認識——連大嫂、三弟妹也是這樣嗎?」

  「倒都是這樣。」善桐才要繼續誇誇桂含春時,忽然聽見外頭風聲裡似乎混了些響動,她一下住了嘴,也打手勢讓鄭姑娘噤聲,側耳細聽了一番,只覺得斷斷續續,似乎有金鐵相擊之聲順著風被吹了過來。鄭姑娘也聽出來了,滿腔幽怨估計都被嚇沒了,她一下抱住了善桐胳膊。「這、這是……」

  善桐擺手道,「不要緊,讓三哥帶人過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們人多馬壯,又有火銃,還能出什麼事兒?」

  一邊說,一邊掀簾子出了帳篷,揚聲把六丑叫來,不多時六丑也回來了,「堂少爺已經派人去瞧了,說是這一帶不怎麼太平,這批人走咱們前面,可能是白日裡就被盯上了。」

  鄭姑娘顯然生平第一次親歷大劫,雖然同她無關,也興奮得坐不住,帳篷裡轉來轉去,旅途疲憊簡直一掃而空。善桐看了直笑,本想說:「這你就這樣了,若是打到你頭上來呢?」

  此時估計人已經到了前頭,兵器相觸聲有之,呵斥聲有之。風吹來滿滿都是熱鬧,過了一會,只聽得兵士們說笑著就近了營地。桂含芳使人過來道,「就是十幾個小蟊賊,已經被攆跑了。那群人死了幾個,也有些傷。別都還好,我們能幫,唯獨有個堂客受了驚嚇,我們不便照料。」

  善桐忙道,「還不領過來喝杯熱水緩緩。」

  就令六丑過去安頓,鄭姑娘也披衣出來,顯然想湊熱鬧,善桐索性令她們將人領進來問話,一邊準備了些細碎銀子,同鄭姑娘道,「也不知她盤纏被搶去了沒有。」

  正說著,外頭便領進了一個少婦,她頭上還戴了帷帽,乍一進帳篷,燭光掩映間有些怕人,鄭姑娘一縮肩膀,那邊六丑知趣,便搭訕著道,「嫂子,您別怕,我們都是良善人,且摘了帽子坐著喝口水。」

  一面說,一面將帷帽去了,竟沒問過主人,善桐一眼看去,還沒怎地,只覺得那人有些古怪,含著臉望著地面,只不作聲。鄭姑娘卻啊了一聲,驚訝之色,溢於言表。她心中一動,仔細端詳了片刻,也不禁輕輕驚呼。

  ——雖然風塵滿面,但輪廓是錯不了。再結合鄭姑娘表現來看,誤認可能幾乎沒有,這……這不是許家那位二姑娘嗎?

  帳內兩妯娌頓時面面相覷,一時間確實是誰都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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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二姑娘估計肯定也知道自己是被認出來了,她依然死死地低著頭望著地面,雙唇抿得都青了,卻是一眼都不肯看向兩妯娌。鄭姑娘顯然也處極度震驚中,雙唇開合幾次,都沒話出來。還是善桐畢竟經過事情多,整理了一下,依然開口道,「還是先喝杯水……你們人少,帶東西肯定不多,一路都沒怎麼喝過茶吧?」

  或許是因為她語氣真誠,沒有絲毫鄙視,許二姑娘肩膀稍微鬆弛了一點,她還是低著頭,卻慢慢地一步步挨到了桌邊,接過了善桐遞來茶水。

  善桐沖六丑使了個眼色,令她把下人們都帶出去,自己和鄭姑娘交換了幾個眼色,這才徐徐問。「不是才聽說二姑娘大喜……」

  這句話倒是把二姑娘給炸醒了似,她一甩頭,乾脆利落地道,「就因為我不想嫁給范家,我才跑。」

  於是不但承認了自己身份,還把私奔事給一併認了下來。善桐忙道,「這……是和誰一塊——」

  「那人還不這。」許二姑娘臉上有一絲黯然,答得卻也依然爽。「他令把兄弟把我送到西安老家小住,待過一段日子再來找我……不想路上遇到這事,同行幾個人倒都講義氣,把我護後頭,他們自己……」

  她瞥了善桐一眼,卻依然不看鄭姑娘。鄭姑娘自己忍不住了。「於翹!你,你,你怎麼……」

  她你不下去了,顯然,這兩人從小認識,再沒有交情,這種地方也算是朋友了。

  許於翹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家裡是商戶就不說了,肥得似豬,連舉人都是買,換作是你,你嫁?」

  鄭姑娘頓時啞口無言,善桐咳嗽了一聲,禁不住說,「可你這樣跑了也不是辦法……這要不是遇著了我們,你旅伴都沒了,孤身一人,身上肯定也還帶了錢,這麼年輕貌美——」

  許於翹一抿唇,又垂下頭去,不說話了。

  善桐和鄭姑娘再對視了一眼,鄭姑娘一扯善桐袖子,兩人便都起身進了裡間。

  「我知道你想什麼。」居然是鄭姑娘搶著說話。「咱們可不能送回去……她自己回去還好,要是被咱們送回去,本來不死,這下怕也……」

  私奔這種事,當然西北也絕不小。但善桐也沒想過京城這是會鬧出人命,她嚇了一跳,「這不至於吧。」

  鄭姑娘面色肅然,搖頭道,「換做是我們家,那也一樣是一個死字。她還是庶女……就嫡母疼她,幾個嫂子都是有女兒人,這件事要沒摀住,以後族裡女兒怎麼說親?就為了一族人著想,肯定也是——」

  她輕輕地脖子上拉了一下,斬釘截鐵地道,「咱們非但不能給送回去,這件事還得爛肚子裡,當著許家誰也都不能提起。」

  只看她人還沒過門,片刻前還想家、害怕,現就這樣果斷地做了善桐主,便知道這是個當主母好料子。善桐忍住微笑衝動,也肯定了鄭姑娘意思,「你說得對,咱們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可現這個樣子……難道還帶回家去?這也不大妥當吧?」

  鄭姑娘嚼著唇,一時也犯難了:同行人都沒了,一個女兒家,私奔情郎還京裡,就算知道情郎老家何處,就這麼過去,能行嗎?可要不送過去,難道還送回京裡?那可是許家大本營,萬一這被許家察覺出蛛絲馬跡了,追查到桂家身上,那真是跳進黃浦江都洗不清了……

  善桐和鄭姑娘面面相覷,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鄭姑娘把眼神調到帳篷布上,望著許於翹身影,低沉地感慨。「從前不知道,她膽子居然這樣大……」

  罕見地,她語調裡沒有鄙視,沒有驚訝,倒有——

  善桐吃驚地眨了眨眼睛。

  她竟是聽出了一股深沉羨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