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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疑惑

  進了冬,含沁要比從前輕省一些了。

  尤其今年天氣嚴寒,皇上心緒也不好,平時很少出宮,一併連底下人都見得少了,他就只是隨常入宮值守,按部就班地宮中宿衛而已,不像春秋天時候,皇上隨時出宮,多半都要把他帶身邊,有時候連著三四天都不能怎麼回家。等善桐從宮中出來時,含沁倒是先到了家,正牽著大妞妞手,東廂房裡教她走路。

  大妞妞生得壯實,這才一歲多一點孩子,已經可以搖搖擺擺地走好長一段路了。她性子還強,自己會走了,去哪裡就喜歡自己走,也不要養娘抱。看到母親進來,還很有骨氣地扭過頭去,哼了一聲。含沁笑道,「早上你就不該自己吃酪,被她看到,這不是到現都還記恨著你?」

  「這都一整天了。」善桐不禁也笑了,「又不是不給她吃,誰叫她自己克化不動,一吃就拉肚子。」

  一邊說,她一邊也故意不搭理大妞妞,只坐炕上和含沁說話,手裡拿著榆哥給撥浪鼓把玩,大妞妞看了,加生氣,也不要爹爹牽,跌跌撞撞地走到善桐身邊,扶著她膝蓋就要夠善桐手裡小鼓,一邊嚷道,「娘——壞!壞!」

  善桐便笑道,「我壞嗎?你說我壞,我就不給你了。」

  這撥浪鼓色澤鮮艷,並且繪畫趣致,一向是小姑娘愛物,現被她奪走,小孩子著急很,看了看爹爹,見含沁一臉微笑,像是知道爹爹也靠不住,便又巴著善桐膝蓋,費力巴哈地往上爬著,想要爬到善桐身上去奪回來,可她手短腳短,哪裡爬得上去?攀了幾下就急得要哭,善桐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身上,又將撥浪鼓塞給大妞妞,大妞妞便不討厭她了,心滿意足地坐母親懷裡,又晃悠著撥浪鼓,善桐再問她,「娘好不好?」她便道,「好!」

  小夫妻對視一眼,都不禁微笑起來,含沁道,「安安現倒是長得越來越了,每天抱著都像是沉一點,我看養娘抱她,也都有幾分吃力啦。」

  善桐也道,「得要留心了,別養出個胖妞妞來。上回到鄭家去,小嫂子那個庶妹就是,生得圓滾滾,我看鄭太太都不愛讓她出來見客,她自己也陰沉。」

  高門大戶之間,女兒家講究一個穠纖合度,通常來說,是寧願瘦一點也不要太胖。尤其是京城這裡,是個沒出嫁女兒家,都恨不得「楚腰纖細掌中輕」,含沁卻不以為然,「太瘦了,上馬都壓不住馬鞍,眼下還是多吃一點,壯實些好。」

  這個女兒教育問題,善桐自己還是首鼠兩端。一方面家學淵源,西北作風,不論男女都起碼要掌握基本騎藝,桂家又是武將,騎射工夫是丟不下。可另一面,自己一家人眼看要京城生根發芽了——當然,沒過幾年,小湯山那裡別業置辦下來了,教女兒騎馬也不是什麼難事。就怕她見識東西多了,心就野了,好比她自己,從小東奔西跑,現就覺得被束縛四方天內很無趣。可那些從小四方天內長大女兒,就從不覺得不能出門有什麼可以痛苦地方。因此對含沁話,她也就是不置可否,道,「那也不能毫無節制,從小就是個胖墩也不好,榆哥上回來還說呢,權神醫講了,孩子胖點兒反倒還不如瘦點兒。」

  大妞妞才不管父母顧慮呢,她現幾乎已經完全斷奶,開始同大人們一起吃飯了,眼下估計是有些餓了,便握著母親肩膀,指著炕桌笑道,「娘——糖——」

  「不准吃糖。

  」善桐只挑了一塊小發糕給她吃,大妞妞眉頭一皺,似乎要發發嗲,但看到母親虎著臉,便不敢發脾氣了,只是嘟著嘴悶悶不樂地嚼著發糕,又去玩撥浪鼓。

  一家人一起,時間總是過得很,吃過晚飯,養娘將大妞妞帶著去睡了,善桐才將今日撞見太子事告訴含沁,「巧得很,我還遇見了一個半熟人。」

  含沁皇上身邊,自然是有機會時常見到太子,對這個八歲男孩,他評價不大高,曾提起過,「覺得他可能不很機靈,就不知是不是把心思藏得比較深。」聽了善桐說話,他不禁笑了,「什麼,太子身邊還有你熟人?他身邊也就是一些中人了,個個小心謹慎,從來不和王公大臣交接,你上哪認識去?」

  「還真就有一個呢。」善桐慢慢地說,「你還記不記得大護國寺後頭後頭那條胡同?開了個狗市那條?上回我們經過時候,我還和你說來著,那兒開了個春宮店,賣各色東西都是難以對人提起。有意思是,我還看著過一個小中人進了他家門臉。」

  含沁神色一凝,他驚異地注視著善桐,半天才輕輕地說,「可東宮今年才八歲啊……」

  八歲孩子,有晚熟一些,根本還都不懂得人事呢。善桐也說,「我就是這樣想,也許他進去是進去了,可就是為自己買點物事也是難說。不過,太子精神一向也不好,看起來,是要比同齡人瘦弱很多,總是病懨懨,沒什麼精神。」

  宮廷中事,從來都是難說。就好比如今皇帝,要不是趕著和魯王差不多時候生了個兒子,遲遲沒有皇嗣,後皇位落到誰手上還是難說事。要是小小年紀就被人引誘著學了不該學東西,淘空了身子,就不說長命短命了——人人都知道,從小淘空身子人,恐怕生育上就要艱難了。

  「這是一條長線啊。」就是含沁都罕見地被鎮住了,他從齒縫裡吸著冷氣,輕聲道,「你肯定是他不會有錯?」

  「我這輩子能認識幾個中人?」善桐反問道,「不過,宮裡我自然是什麼都沒說,這種事沒個人贓並獲,我也沒法說。小如意認了茶花做姑姑,那是娘娘身邊信重心腹宮人,就是真有這事,拿不出憑據來,不了了之還算是好了,怕是把茶花給得罪了,那就後患無窮啦。」

  一邊自己都覺得費解,「到底也是東宮身邊人,出宮亂鑽,難道就沒人看著他?」

  「宮裡大小中人幾乎上千,老實宮裡起居又有多少?」含沁皺著眉頭說,「有些私底下齷齪事,都沒法說給你聽。就是連公公因不喜歡外置辦房屋認乾兒子,好歹是剎住了這股歪風邪氣,可這群苦哈哈宮裡伺候人,出來了愛幹什麼都有……真個個都去查?辦不了不說,也犯忌諱。你知道他往哪裡去做什麼,不是接了主子吩咐?尤其是東宮事,一般人就不會去碰了……」

  善桐也道,「就是,沒準還是我想多了,他去那鋪子裡,就為是自己事,和東宮沒什麼干係。東宮畢竟還小了!這樣事,恐怕他根本還不懂呢。」

  「這就不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他說了算了。」含沁臉上好像刷了一層寒霜,他慢慢地說,「東宮身子,關乎國體。關乎孫家、牛家日後走向,這種事必須慎之又慎,如果真是有人仗著東宮年少無知,又離開母親居住,就乘虛而入,想要淘壞東宮身體……」

  他低聲道,「你說那人叫做小如意?」

  善桐點了點頭,又描述了一下小如意長相,含沁點頭道,「似乎是有這麼個人,只沒想到竟這樣藏得住,我看太子對他也還算寵愛,時常把他帶身邊……」

  兩個人越說越覺得不祥,一時誰都沒有接話,含沁呆呆地坐了一會,才低聲道,「這件事就交給我辦吧,有了眉目,我再告訴你該怎麼做。」

  有含沁去操辦這事,善桐自然就不用再怎麼操心了。她回思了半日,真是越想越覺得渾身發涼,又忍不住說,「這要是真——才八歲孩子啊!」

  「宮中很多事,都不能以常理來論。」含沁輕聲道。「為了三文錢都能釀出命案來了,東宮要承繼是天下絕頂富貴,想著這富貴人,恐怕是管不著他今年究竟幾歲了。」

  雖然已經知道紫禁城內多半做了地暖,即使是隆冬臘月也溫暖異常,太子居住東宮恐怕是善美、華麗奢靡,但善桐心底,那一處人間富貴、高貴地方,竟好像就是一個冰窟一般,從四面八方吹來,都是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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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臘月,天氣越發冷了,接連下了幾場大雪,京城陸陸續續就有大戶自己粥鋪裡捨粥贈衣,林三少夫人便派人來問善桐,要不要還和從前一樣往積善粥鋪裡捨點銀米,善桐自然是欣然從命。三少夫人還約她一道去進香呢,可兩頭時間又湊不上——臘月前善桐唯一有空一天,已經早就約好了去許家做客,同七娘子茶敘。

  大家都是一個圈子裡人,彼此間也還是親戚,善桐身上誥命雖然低,但架不住皇后喜歡,這個豪門貴婦組成小圈子裡是越來越有臉面,可七娘子也不差,她是國公府未來主母,和宮裡妃嬪又多有親戚關係,這兩個人成天到晚接帖子都接得多,自然碰面機會也不少,雖說善桐這還是第二次上門,但自覺與七娘子已經熟稔了些,彼此見了面也都不覺得拘束,只善桐見院內來往回事丫頭婆子不少,不免笑道,「年關近了,你肯定是忙,倒是我不知趣,上門來擾你啦。」

  「怎麼這樣說。」七娘子忙道,「你是我親自邀上門,就是不知趣,也是我不知趣,你難得有空,又不能家呆著,要上門來做客。」

  因又逗隨母親一道過來大妞妞,也命兩個小世子過來給善桐行禮,兩人果然長得都很機靈,舉動雖稚氣未脫,卻也知禮。倒是大妞妞怕生起來,抱著善桐小腿,藏母親身側,怯生生地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兩個小哥哥。

  就是七娘子,見了都笑道,「說你和五姐像,是真有點像,安安和你一個模子裡脫出來,四郎、五郎也像娘,看著倒像是親兄妹一樣。」

  或許正因為如此,兩個小世子對大妞妞也都很有興趣,五郎蹲□,嘴裡發出咕咕聲音,像是逗鳥一樣引大妞妞,大妞妞把母親腿幾乎抱得生疼了,過了一會,見四郎、五郎都並不大吵大鬧,只當地看她,也就慢慢地鬆開手,試探性地朝兩個小哥哥那裡走了幾步。

  善桐和七娘子不禁相視一笑,七娘子便令養娘將他們帶下去玩,又道,「可別讓他們吵起來了。」

  善桐直到目送女兒出了屋子,這才收回眼神,見七娘子衝自己微微笑,也有點不好意思,「倒不是擔心她被欺負了,是怕兩個小哥哥讓著她,被她欺負了去。」

  「四郎、五郎就不這樣粘我。」七娘子和她私底下談話,態度倒一向很坦然,從來也不虛客氣。提到自己繼母身份,也是坦蕩蕩,並不特地遮掩。「畢竟不是親生,雖然還襁褓裡我就過門了,差別還是有。」

  「我看著和親生也差不了多少。」善桐道,「也是養娘不,她才粘我。不然,都是粘養娘多——她要粘我,那就糟了,成天這麼多事兒,我也沒這個工夫只帶著她。」

  七娘子也道,「可不是?我這裡事情一直是多,按下葫蘆浮起瓢,就自己有心要做幾件事,都沒能撿起來。」

  才說了一句,「說到那兩本算學書,其實我這一陣子私底下參悟——」

  正說著,那邊院子裡又聽見響動,善桐隔著窗子望去,見是兩個少女結伴進來,便知道是許家姑娘們來了。果然七娘子亦笑道,「是兩個妹妹來了。」

  便逐一給善桐介紹,因前次也都見過,此時就不特別行禮了。七娘子道,「怎麼今兒出來了?」

  「去四嫂、五嫂那裡玩。」年長些二姑娘就笑著說,「也到六嫂這裡來看看。」

  「一會也記得去大嫂那裡坐坐。」七娘子便叮囑她們,不想二姑娘道,「聽說大嫂今天出去上香了,便沒過去。」

  提到大少夫人,七娘子唇邊又有一朵笑意乍現,善桐看眼裡,心頭不禁一動——這笑容中神秘與會意,好像和十多天前她所看到,很像。

  宅門密事,很多時候是不足為外人道,就是揣著明白也要把糊塗裝好,可不知怎麼回事,七娘子跟前,善桐總感到一種別樣親近:雖然說話做事,七娘子都和一般大家淑女沒什麼不同,甚至要比大多數人都顯得有教養。同她這個來自西北,家教粗疏縱,和京城氛圍縱有些格格不入野丫頭比,她像是一個典型宅門閨秀。可不知怎麼回事,從這些曇花一現細節裡,她總覺得真正七娘子——或許要比她想得還要古怪多。

  她喜歡算學,甚至會鑽研外國文字,世子爺從小就惦記著她,她是不是一點都不知道?還是按部就班,憑著命運巧手撮合,這才嫁進了許家。如若她知道,她又為什麼不爭取爭取,令自己就乾脆做個元配呢?雖然多年沒見,但許鳳佳性格,善桐還清楚得很,這樣一個人,真看上了誰,真鍾情於誰了,難道還會讓她就這麼飛了?要不是五堂姐忽然去世,七娘子恐怕就要嫁進桂家,做她嫂子了。

  忽然間,她覺得七娘子身上謎團其實一點都不少,即使哪個人沒有秘密,但她秘密,似乎還是要比別人多一些。

  送走了兩位嬌客,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似乎也察覺到了善桐散發出疑惑,她啜了一口茶,靜靜地望著善桐,好像等她開口——只是這股嫻靜,就令善桐心下歎息:自己也算是經過風雨人物了,都尚且未能擁有這歷千帆、大浪淘沙後淡然。

  躊躇再三,因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衝動,又或者是難以遏制好奇,善桐還是開了口。

  「上回我過來時候,就沒見著你大嫂幾面。」她若無其事地道,「就是聽人說起過,她似乎和我們自己敏大嫂是一個地方來?」

  只看七娘子眉宇間微妙變化,善桐就明白——不過隻言片語,雙方意神之間就似乎已經心領神會:七娘子不但知道,而且她也已經知道了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