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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感激

  只聽這句話,便能曉得王大老爺——又或者是晉商,確是消息靈通,非但朝中事瞭如指掌,連宮中事也都不落人後:或多或少,皇后那件斗篷,也是起了推波助瀾作用。

  善桐輕輕地歎了口氣,還等著大老爺長篇大論呢,可沒成想大舅舅又不說話了,只是注視著善桐,顯然是等她開口,她只好低聲道,「和宮中娘娘們打交道,憑我身份,確是可能動輒得咎。舅舅顧慮,我心底明白,只是……這也是不得已事。」

  「你也是妄自菲薄了。」王大老爺反而說。「現天下掌著實權將領,十個指頭都數得出來,其中就以你們桂家兵力多,權力大。含沁確年小德薄,比不上那些巨鱷,可你們身為桂家京唯一近支族人,這些奶奶太太們對你特別客氣,也是應該。就是宮中,除了兩宮太后、太妃之外,恐怕也沒有誰會給你太多臉色看。」

  他頓了頓,見善桐不接話,便又續道,「我也猜出來了,以你性子,如沒有特別原因,是不會往宮裡湊合。只怕……是你們家要對牛家動手了吧?」

  他書案上翻找了片刻,尋出一封信遞給善桐,「你看看。」

  其實善桐畢竟是出嫁閨女,雖然親戚情分,但兩家政治立場可謂是涇渭分明,晉商和桂家交惡,這是王大老爺又或者善桐都改變不了事實,王大老爺這樣辦,多少是有點犯忌,善桐把信捏手上,一時還有些猶豫,王大老爺見了,便喝道,「讓你看,你就看!和舅舅你還有什麼好客氣?」

  善桐只得拆開信來看了,見卻是西北方面寫來信——未見落款,只說了那群商隊屍體中翻檢出了一封信,信裡落款處只蓋了陝甘總督肖氏常用一方私印云云。

  即使對桂家用計幾乎是瞭如指掌,看了這封信,她也不禁暗自咋舌:桂家這幾年西北,可謂是容忍牛家一步步蠶食自己地盤,都沒有做出任何應招,沒想到一旦回擊,竟會如此狠辣挑釁,這幾乎是掌摑肖總督臉了:查走私查到自己頭上,他不做個掛印請辭姿態,以後怎麼官場混下去?

  「這件事當然瞞不過燕雲衛。」王大老爺慢悠悠地道,「近這幾個月,皇上發作他們很狠,他們也是鉚足了勁兒要找回場子。不過密奏報回去,皇上是不置可否、留中不發,看來還是相信肖總督人品,傾向於是別人暗地裡使壞了。」

  當著舅舅面,善桐還有什麼好客氣?她一撇嘴,「他們自己不暗地裡沖別人使壞就行了,還怕別人衝他們使壞?」

  王大老爺眼睛一亮,他聲調緩慢了,「你算是說對了,這支商隊實是滿佈疑團,從出發地到運送貨物,甚至是被劫殺地點,羅春所用手法,都可說和往常不同,重重疑竇,惹人深思。皇上也很看重,尤其因為它運有……」

  他壓低了聲音,「火銃,是招惹了皇上忌諱。如真是牛家背後指使,他們家遲早都要陷入一場大麻煩裡,這時候你再往宮裡摻和,就沒什麼用處了。所以我說,你往宮裡這趟渾水,淌得有點深了。

  」

  真是成也軍火,敗也敗軍火上。牛家栽贓軍火這點子也不算不天才了,可就是因為如此,反而促成桂家、孫家聯盟,現宮中女眷承受壓力之大就不用說了,琦玉一旦被皇后挖出來,她本人如何還不好說,以皇后手段,牛淑妃眼見著就要失寵,那是十拿九穩。宮外又被桂家這迎頭一棒,還是以軍火之道回擊,招招都是誅心劍,兩線開戰,他們家勢必要忙亂上一陣子了。按王大老爺來看,桂家此時沒必要繼續跟宮裡摻和,這也是很合理結論,善桐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舅舅,摻和進去容易,抽身出來難啊。要不是我宮裡多少也給娘娘幫了點忙,沒有孫家幫助,對付牛家,哪有這麼容易……」

  半含半露之間,她透露信息其實不少,王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往下問了,自己尋思了一會,也不禁失笑道,「好,牛家狠,你們狠。我看這一次,宮裡宮外,他們就是不吃虧,也佔不到多少便宜了。」

  一邊說,一邊又歎了口氣,「只是羅春近西北反常活躍,已經是吃掉了好些黑商隊,這對他們自己也是個限制。今天皇上和我商議了你叔叔上折子……他還是比較心動,只怕養虎為患,羈縻久了,他們爪子就利了。我還沒給回話呢,想來明天進宮面聖時,又要談起此事了,三妞說,我該怎麼講好?」

  這是把善桐當作了可以政治層面上代桂家做主成人來對待,要不是含沁宮中□無術,想來大舅舅也不會和她談。善桐心知肚明:大老爺這是為晉商討價還價來了。黑吃黑是一回事,專挑晉商黑商隊吃又是另一回事,老這樣下去,晉商肯定受不了。現他們不敢走私軍火了確不錯,可茶鹽布匹,乃至往回運馬匹香料,一來一回獲利也都豐厚。為了逐利,這些人什麼事幹不出來?這不就請動了王大老爺來探桂家口氣了?

  「這種事……」她咬著下唇,為難了片刻,才一咬牙道,「按說,那都是男人們事——」

  「你從小聰慧。」王大老爺打斷了她,「含沁又不是什麼古板人,男主外女主內這種話,我看他是不大當真。你就別和舅舅裝了,我知道家裡事,你能做主。」

  善桐也就勉為其難地讓了步,「就這麼和您說吧,舅舅,羅春專吃晉商,那是柿子撿軟捏。他明知我們是不會為晉商出頭,若我們改了態度,他也就不必專挑晉商下口了。可要把這態度傳遞過去,那也難呢……」

  「嗯,那也得等皇上立心要行這羈縻三策了,私底下有音信往來了,才好開得了口。」王大老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就只看能不能成事了。」

  有了山西黨大力遊說鼓吹,成事可能又大了幾分,善桐安安定定,只是微笑。大老爺看了她幾眼,忽然也笑了,一邊搖頭道。「該說桂家走寶,還是含沁這小子有福氣?都說妻賢夫禍少,我看娶了你,他何止禍少,簡直是一路有福青雲直上,這麼幾個關節裡,你幫他多少?只可惜他不是桂家宗子,不然……」

  善桐忙道,「別說了,您這不是偏心自家人嗎,我哪有那樣好,還是他自己有本事。我……」

  她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臉低頭道,「我不懂事,還時常要他教我呢。」

  對著自己舅舅這樣誇夫君,那是真挑不出一點毛病來,才能對著娘家人也沒他一句不好。王大老爺看著善桐,眼底全是暖意,過了一會兒,他低聲道,「我們囡囡畢竟聰明,世上似含沁這樣夫婿,豈非是萬里挑一?現連你娘談起他來,都挑不出什麼不是了。和你二堂姐夫相比,兩人將來成就,孰高孰低,我看那是不用說。」

  對往事,他也就只點了這一句,便又轉移話題問善桐,「榆哥怎麼忽然間又想進工部做事了?阮員外郎和我提起來時候,我還以為聽錯了。他不是一向無意功名?再說,想進工部,他也應該找我。含沁畢竟是武將,哪比得上舅舅人頭熟。——你們也是胡鬧,竟會為了他玩火藥牽線搭橋。」

  善桐忙告了榆哥刁狀,「您不知道!」

  說著,就一五一十將自己無意間說錯一句話前因後果告訴出來,王大老爺還有些將信將疑。「去泰西?那地方千年來就沒有人去過,只有他們過來,沒有我們過去道理。就那樣蠻荒之地,能有什麼學問?」

  又道,「真是胡鬧,實不行,我給你娘寫信,讓人把他押送回去算了!火藥這東西也能亂玩?再說就是玩出花頭了,那也就是個工匠罷了,還能光宗耀祖不成?他這結巴病治好了,倒比從前能鬧騰。」

  親舅舅從來都當外甥是半個兒子,善榆也算是大老爺看大,數落起他來就很不客氣。可大老爺話說完了,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件事你們不要管了,含沁乍然當紅,朝廷裡看不慣他們人很多。你們往來又都全是勳戚軍門,文官那些道道兒你們不懂……不就是要進工部嗎,他們又不支餉,找對人,那就是一句話事。」

  王大老爺把這事包攬過去,那是名正言順,善桐也沒二話。代榆哥謝過了舅舅,她舅舅又問,「姑爺待你好沒得說,桂家現對你應當也沒什麼不妥了吧?你爹這幾年陝西越發是紅火起來,我看這一次要能把肖氏推下台,我們幾家聯合用力,再往上扶一扶,他一個甘陝總督位,倒十有□,說不定能成。」

  娘家有力,婆家看得就重,這也是人情常理。善桐想到如今供家祠偏廂裡姨娘牌位,不禁微微一笑,道,「都是一家人,我們隔得又遠,反而比從前熱乎,你好我也好事嘛。」

  「鄭家那邊關係你要處好。」王大老爺又叮囑她,「婚期定了是明年四月?我聽你舅母說了幾句,桂家內部情況似乎也複雜,幾個堂妯娌,你誰都別得罪,也別和誰太親密了。」

  他是個大忙人,平時很少有空和外甥女相聚,此時絮叨起來竟有幾分囉嗦,善桐一一聽了,王大老爺還道。「日後王時也許會上京來,到時候你們還要多來往,含沁懂事,要教教王時為人處事……」

  朝廷中很多事幾乎都不會放到檯面上,過了幾天,含沁回來時說起,「皇上已經露出口風,等福壽公主再大一點,便把她許配給羅春。給叔叔密旨也已經送到西北……這也是沒辦法事,天下要操心地方太多了,楊閣老這裡就等著要辦地丁合一事呢,西北這一塊,只有先放一放。」

  正因為切中了皇上脈門,這件事才辦得這麼順。恐怕裡朝廷就是有心干涉,倉促間也尋找不到手段。再說,他們如果一心只是販賣軍火牟利,那麼西北究竟誰和誰打,恐怕亦不考慮範圍之內。善桐只覺得自從知道真相起就繃緊了那根筋終於漸漸鬆弛下來,她抱住含沁長長地歎了口氣,含沁也握住了她肩膀,把頭擱到善桐頸側。

  「我想。」過了一會,他又悶悶地道,「從前祖父下這個決定時候,是否也和我們眼下這樣,自以為是沒辦法裡好辦法了呢?」

  人畢竟不能前知,眼下看來是沒辦法裡好辦法,沒準十幾年後再看,又是個愚蠢到家決定。善桐只覺得自己就像是一艘小船上,手裡抱著大妞妞,和含沁一道隨波逐流,縱使含沁有千般聰明,即使她自己也不是愚鈍之輩,甚至還能冒險把手伸到宮中去攪一攪,火中取栗般撈出了好處。但同這時代驚濤駭浪相比,個人力量又是何其渺小?縱有萬般能耐,恐怕也終究不過是這水花中被沖得亂轉一葉小舟,只能隨機應變,飄到哪裡就算哪裡罷了。

  下回進宮時,她特地去看福壽公主,小姑娘果然已經得到風聲,看著比往常都瘦了幾分。見到善桐,她雖有幾分矜持,但還是難掩焦慮。「小桂太太是見過世面人,我聽人說,你連前線都去過……」

  善桐心中暗歎,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實有幾分傻:她被人賣過,現轉頭又間接促成別人被賣。她曾經覺得賣她人很沒有良心,她覺得自己和她們不一樣,其實現看來,她和他們比,也許並沒有多少不同。也許她這一切不合時宜多愁善感,只因為她尚且沒有放棄她早就應該要放棄東西。

  雖然剛為困擾桂家已久死結挑開一線生機,但她從沒有像現這樣覺得自己如此無力,如此窒息,就像是一池水,她看著自己走進去,她明知道自己這麼做不對,但她沒有別路可以選了。

  「這話可不能亂傳。」她就笑盈盈地做了個噤聲手勢,「不過,那時候西北很亂,北戎入侵甚至困住了楊家村,我倒是躲村牆後頭,見了哈布日萬戶一面。」

  說來好笑,雖然不服管,但羅春是老達延汗兒子,朝廷還是有封號——兀良哈萬戶。福壽公主眼神一亮,她迫不及待地追問,「他——他——他老嗎?」

  到底還是個孩子,千萬個問題裡,居然乎還是這個,眾人都笑了,善桐也道,「是要比公主大了幾歲……」

  羅春是比福壽公主大了接近二十歲。

  「但生得極英俊,氣宇軒昂,不愧為一方豪傑。」她繼續往下說,見福壽公主眼底漸漸透出光彩,便又續道,「其實草原就和西北接壤,日子也並沒有多難過。我就是從西北過來,公主看我不也還是白白嫩嫩?」

  一頭說,她一頭卻調開眼神,避開了福壽公主眼中感激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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