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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乘

  兩個人眼神相碰,都有一瞬間怔然,善桐首先往自己身上看了兩眼,也頗慶幸自己是打扮過了再出二門,未曾失禮人前。她有幾分失措地沖楊德草遞去了一個詢問眼神,楊德草便會意地道,「這幾天怕是要下雪了,九房二爺這是來囑咐咱們記得修葺屋瓦。」

  「含沁不家。」善桐亦忙說,「讓二哥費心了!」

  就是因為唯一男親眷不,婆家親戚才要常常過來走動,顯得這家裡不至於門庭冷落連個親戚都沒有,也容易招惹些市井無賴動了不該有心思,桂家三兄弟都不,娘家親戚嘛,婚頭一年又不好老上門來,總不能煩著桂元帥天天過來走動吧?也正是因為唯有桂含春能過來照拂十八房了,他才走動得這麼頻繁。只是從前來得早善桐沒起來也就罷了,現面都撞見了,站著說幾句話就把人家打發走,這也實是太沒禮貌了吧?

  從前還是姑娘家時候,要講究男女大防,現出嫁了之後,就要履行起主母職責了,社會對她無形壓力自然也就跟著鬆了不少,款待桂含春喝一杯茶那肯定是要。就算善桐心底直打小鼓,也還是沖桂含春施了一禮,又客氣地請桂含春進堂屋去用茶,「正好我一會也要上元帥府請安,說不準倒可以和二哥同路回去。」

  「我是要直接去官署。」桂含春先說了一句,又似乎覺得有幾分過於嚴肅,見善桐尷尬,又忙道,「不過正好送弟妹過去,反正也順路。現西邊打仗了,城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路上不大太平。」

  他又會意地沖善桐瞇了瞇眼睛,笑道,「是惦記著含沁行蹤,想到母親跟前打探一番消息吧?」

  從前和桂含沁談桂含春,現回頭想來已經是夠尷尬了,沒想到今天又要桂含春跟前談桂含沁!善桐覺得坐立不安了,但對含沁關心終究壓倒了一切,她嗯了一聲,和桂含春一道分賓主落座,低聲道。「他人哪裡我都不知道,唉,其實掛心還是這一場仗到底要打到什麼時候,事情會不會鬧大。」

  桂含春倒似乎要比她鎮定得多,索性就把善桐帶到了含沁書房裡,熟門熟路地指點著沙盤,給善桐說了含沁現所,又指著關口對面那一馬平川地勢,道,「這裡易守難攻,想來沒有幾千精兵,十幾天時間,是不可能攻下。羅春做出這種姿態,多半還是為了和朝廷討價還價,求娶公主。」

  他們桂家人是知道善桐和羅春之間那段令人哭笑不得孽緣,說到這裡,桂含春亦不由得掃了善桐一眼,善桐心下也是好一陣無奈:按當時標準來說,她私定一次終身,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可誰能想得到她不但是自己私定了兩次終身,還和精怪故事裡說一樣,險些就被異族蠻子擄回去,做了他壓寨夫人呢?管受到了很正統家族教育,自信不論長相、才具,都不至於低於同儕。但說實,她也實不能算作一個正統大家淑女。

  雖說家家有本難唸經,但善桐是到了此時此刻,才覺得人這一生,真是做人難。即使她所有親朋好友之中,她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能夠完全問心無愧,拍著胸脯說『老子/老娘這輩子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頂天立地漢子。即使她和桂含春婚事就算沒有她變心,也有桂含春自己相親問題,終究恐怕還是不可能成,但她依然感到很難面對桂含春,她總覺得她欠了他一句道歉,又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怎麼把自己心思表達出來,又不至於再次刺傷桂二哥:他中意不中意七姑娘是一回事,和小四房婚事不諧之餘,原本傾慕於他姑娘家又變了心跟親弟弟一起……

  「真是生做天家女可憐。」她不禁就扯開了話題低聲感慨,「要是皇上許嫁,塞外風沙,可不是開玩笑,羅春今年都三十出頭了吧?哈屯都有兩個了——」

  「現是三個了。」桂含春也歎了口氣,「不過,這門親事要是能成,早就成了,看皇上意思,只怕還是想再打。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有羅春邊境線上虎視眈眈,大秦西防線那就永遠都不能安靜下來。」

  他是什麼都順著她話來說,她不想提從前事,看來桂含春也不會先提起了。——桂二哥就是如此溫柔體貼,這一點真是一直沒變。善桐看了他一眼,忽然間又覺得有些難過。她是真喜歡過他,要不是她有了含沁,要不是……

  唉,就算沒有這些要不是,兩人之間或者也不能相守,也許他娶了七姑娘,也許她嫁了衛麒山,也許年初那一場大病中她沒有扛得住就那麼去世了。人生又哪有要不是這三個字?任何一件發生了事,都已經存於過去之中,逃避也好,否認也罷,都不能無視這一點:她一直說自己已經長大了,她連母親都能決裂,她就必須要做一個負責任人,將事情攤開來說清楚,而不是這樣含含混混地把往事掩埋起來,就算時日久了,雙方可以若無其事,但這不是她為人作風。

  善桐就吩咐楊德草,「二哥來得早,恐怕還沒用早飯,這又耽擱住了——」

  楊德草也是家中老人了,雖然比不過張看夫婦有眼色,但卻也識得進退,頓時唯唯連聲,退出了屋子。善桐目送他走遠了,自己不禁輕聲歎了口氣,鼓足了勇氣轉過頭來看了桂含春一眼,低聲道,「二哥,我……我一直想同你說聲對不住,你沒變,我……我卻變了。」

  桂含春望著她,眼底一片坦然澄澈,善桐能辨別出一些細微情緒,也許他是對她有憐惜,也許還有些殘存好感,她畢竟和他相處機會不多,就不能精準地猜測出桂含春心意。她想他也許是真就已經不介懷,也許是為了讓她釋懷而體貼地作出了這釋然樣子,但無論如何,桂含春回應還是那樣桂含春。

  「不要這樣說!」他輕聲道,「沒有三媒六證,就是當年一句話而已,又是那麼多年沒見了,就是變了,也沒什麼打緊。」

  善桐一下又有些不是滋味起來,倒不是因為桂含春這輕描淡寫口吻,只是因為桂含春終究還是敷衍她。她一直覺得自己看不清桂含春心意,就是從前,他臉也有三分像是隱了面紗後頭,現也不例外,他表現得實是太得體、太溫存了,得體到、溫存到令人禁不住想要問:既然你一直這麼想,又為什麼說初心未改?你是順著我話往下說,還是真正未改?既然你未改,又為什麼要去京城,若是你不得已,到了京城之後,又為什麼會有那一封信?

  反正怎麼看,壞人都是她,什麼都是她主動,問人是她,訂約人是她,反悔人是她,桂含春所做一切都那樣得體,唯一不得體,也就是當年和她私底下做了這個約定。可,他難道真就……

  善桐不願意再想下去了,比起揣測他心思,她寧願讓一切就停留現,是她對不起他,他也有對不起她地方,兩個人反正無緣,別事,也許就順著桂含春意思,再別多提好了。

  「既然你這樣說。」卻到底還是有些悶氣,她一下站起身來,「那……那我也沒什麼可說了!」

  又不禁還是低聲道,「所幸還是沒耽誤了你親事,不然,那我罪過就大了。」

  這句話倒似乎是一下戳到了桂含春心底,他眼神一閃,到底還是黯然說了一聲,「其實我也知道,是我自己活活耽誤了……」

  只是這短短一句話裡,似乎就有無限痛悔與傷感流了出來,這情感是這樣濃稠,竟似乎都化為了實質,能夠順著桂含春聲音往下淌。善桐一下就怔住了,她似乎品味到了桂含春那無限複雜心情:這件事糾纏了這麼多年,個中是非再難分辨,以他涵養來說,不可能去議論含沁不是,也不可能去指責善桐不是,而他也許又不願坦承自己不是。並且再怎麼說,不管他怎麼也負了她也好,是她負他先,對於他來說,提起這件事只怕只有比她痛苦,難面對。

  但再痛苦也要說明白,有些事就是這樣,戳穿了大家反而好受一點,一輩子悶心底,說不準就悶成了心結。善桐這下倒安寧下來了,她又坐回椅子裡,輕聲說,「含沁沒和我說他到了京城之後事,從前事也沒怎麼細說,他讓我自己問你,二哥你不用顧慮我,我知道那小子有時候不是好人,他要是、他要是……」

  「含沁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我事,」桂含春靜靜地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姑娘家不止我一個人喜歡,也是常理。就是含沁之外,不也有個羅春對你念念不忘?大家各憑真心,他能給你,我是給不了你。從前沒有說透,一個是因為難以和你相見,一個也是因為我畢竟有自己私心。我想你要是看不明白就好了,我們終究也有能成機會,可你看懂了,你選了他,這又有什麼好說?他能給你東西,我是真給不了。」

  他看起來也要比之前一刻放鬆了一點,連面上那似乎永遠都褪不去風塵之色都為之澄清,善桐想要開口說什麼,但又為桂含春止住了,他盯著眼前沙盤,將手指插入了黃沙之中,輕輕地撩起了一點沙,可這指間沙漏得好,還沒等抓牢了,就已經全數落進盤中。「你曾經問我一個問題,這問題我沒有回答你,是時機不巧,也是因為我不敢。三世妹,世上人千千萬萬,有重情有重義,大哥三弟天生重情,其實就是四弟又何嘗不是如此?可天下事畢竟很多時候是義比情先,一家子都把情放前頭,那是不成,總得有人以大局為重。做我媳婦,一過門也許就要吃苦頭,這些事我從前都沒和你說透,我怕你想明白了,也就覺得我沒什麼了。」

  他自嘲地一笑,坦然道。「我沒什麼過人地方,和別人中龍鳳相比,所得不過一個穩字,能得你垂青,真是意外之喜。此之前我本來已經絕望,我就沒有把情字放心上。我就是沒想到……沒想到情字一來,竟是如此洶湧,就算虛無縹緲,我也想要追求兩全。可想要求個兩全,卻往往落得了個兩難,有很多事我不願意和你說,一是你幫不上忙,二是我怕,你年紀還小,喜歡也許當不得真,就像是一個夢,說不定我動靜大一些你就醒了——」

  善桐不禁珠淚盈眶,她輕聲說,「不是夢,只是我原來沒有明白,我原來太不懂事。對不住,桂二哥,我應該早點明白過來,也許你和七姑娘……」

  「我本來就沒打算娶七姑娘。」桂含春面色忽然一寒,他幾乎是憤憤不平地道。「你說我遷怒也好,我雖沒見過她幾次,但卻一天比一天討厭她。要不是他們家一直拖著親事不肯應聲,又是你們族親,你我親事早定,又哪輪得到這種種陰差陽錯……」

  他一下又平靜了下來,低聲道,「去他們家時候,我已經見過含沁了,可我還是一樣沒給好臉色。我看到他們家人心裡就不舒服,誤我半生不是你,不是含沁,是楊閣老、是七姑娘。就是沒法和你一塊,我也不要娶她。」

  這還是從來都顧全大局,從來都得體溫存桂含春第一次表現出這麼激烈一面,善桐一時不禁有了幾分茫然。她忽然很好奇,如果桂含春能將這份決絕表現得再早一點,是不是一切又都會不一樣了。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就又被打消了——決絕,那也是多年蹉跎養出來決絕,人生路一步一步,真是沒有一步走空,一步僥倖。

  也就是這時,她終於真正地放下了這樁糾纏了許久心事,由衷地道。「二哥,良緣天定,你不必過於介懷。我們都還小,人生八十年,這才過了多久?你不要再把往事放心上——你也別笑話我,我是真喜歡過你,可我也是真愛含沁。」

  她誠懇地望著桂含春道,「都說從一而終可貴,我卻覺得只要自己高興,只要對得住良心,一個人一生多愛幾次又有什麼不對呢?不論對錯,我終究是傷了你心,可我盼著你別把這不好事記心裡,有一天,你會有一個兩全媳婦兒來值得你愛!」

  桂含春唇邊又現出了那溫和、春風一樣笑,他第一次定睛望住了善桐,他輕聲說,「嗯,那二哥就借你吉言了。」

  兩人對望一時,彼此都有幾分尷尬,還是善桐噗嗤一笑解圍,這才惹得桂含春也輕笑起來,善桐便起身道,「外頭應該備飯了!」

  說著,便當先送桂含春出去,走了幾步,桂含春又她身後低聲說。

  「弟妹,你知道我後悔什麼?」

  他沒等善桐轉身,便又續道,「我後悔我沒能早些認清我心思,沒能早些覺察出我情意。要能我下江南之前明白過來,今天和你共乘踏花人,便不是含沁了。我一輩子都記得你那場雪裡依偎我身前,凍得鼻子通紅,可人還是那樣精神可愛。那時候我就想,不知有誰這麼幸運,年年雪天,能和你共騎歸去呢?我曾夢想是我,可終究沒這個福分。往後人生路,我縱有心護你,也不是陪你一道走完那個人了。你要好好掌著韁繩,你和含沁要好好地走。」

  善桐已是聽得怔了,她目送桂含春掀簾而去——他身影,卻是再無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