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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快

  這兩個關係多少有幾分微妙妯娌一前一後,從側門出了院子,兩個人都有幾分做賊似心虛:桂太太還前頭待客呢,要是問起來兒媳婦、侄媳婦下落,知道兩個人偷偷地回了屋子,這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話柄。雖然這兩個媳婦和桂太太關係都不算好,但肯定也都是寧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桂家城中佔地雖然不小,但因為排出了校場,真正後院反而不大。慕容氏帶著善桐左一拐右一拐,很就過了一個穿堂,進了一個小小院子:這三個小院子都是二進堂屋門臉,彼此緊緊挨著,善桐看了一眼,慕容氏便笑道,「這兩間院子還沒住人,二弟、三弟都外院住著,這是給他們成親後住。婆婆說,這樣兄弟們挨得近,彼此也和睦。」

  善桐有幾分不以為然,但卻沒有多說什麼:老九房家事,她好是不要隨意置喙,尤其這件事牽扯到兩代人之間關係,那就不是她一個隔房媳婦可以隨意談論了。慕容氏為人再粗疏也好,身份擺這裡,有些事她可以不注意,善桐卻不能不注意。

  她和慕容氏進了當先這個小院子,見滿院裡都是青蔥綠意,這邊種了一畦綠瑩瑩韭菜,見縫插針還有幾把蔥盆中溜邊,那邊貼牆擺了個架子,上頭絲瓜秧子爬了半牆——就是結果期過了,只有兩三根老絲瓜還掛上頭。善桐見了,倒一下像是回了楊家村,見到了祖屋後院裡那個私家小菜園子一樣,就指著牆對慕容氏笑道,「來年到了夏天,我來問大堂嫂要幾根絲瓜吃,大堂嫂可別小氣。」

  「我這種菜其實都不好吃!」慕容氏一邊把善桐往屋裡讓,一邊語氣也有了幾分遺憾,「婆婆嫌味道不好,不讓我上肥,這還能好吃得了嗎?也就是家常吃韭菜和蔥還有些鄉野風味。我還想問你要些家鄉野菜吃呢,城裡賣菜我總覺得少了幾分鮮味,天水又遠,沒有讓娘家月月送時鮮道理。倒是你們家就一天路,想來到了夏天,還要討你們家鮮黃瓜回來做炸醬麵吃。」

  善桐微微一怔,就笑著含糊了過去,「到時候要還城裡,那肯定給大嫂送來。就是您嘴也太刁了,我就沒吃出來什麼不一樣地方。」

  一邊說著,一邊自然有人上來要給兩個主人打扇子送冰茶:雖然入秋了,但正值秋老虎,這大中午走了一路,兩個人確也都熱。慕容氏擺了擺手,喝了大半盞冰茶,便囑咐丫頭們,「調兩杯炒麵來,要溫溫。我和堂弟妹填填肚子!」

  一邊就將人全打發走了,才接著善桐話往下說,「你這是不知道我伺候這些個時蔬手藝,以後等我們出門去自己有了院子,我專辟一畝地來種菜,到時候你可就有口福了,按時按季,少不得往你們家送。」

  這話就大有文章了,善桐眼神一閃,見慕容氏神色平靜,又因為這一個多月熟悉下來,也覺得此人心思委實並不太深刻,便試探著問道,「你這可是說什麼話,宗房長子,就是不住西安,那肯定也是回天水去嘛……」

  慕容氏哈哈一笑,她親熱地拍了拍善桐手背,很有幾分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好像個做錯了事小孩一樣,同小夥伴輕聲叨咕起來,「我可就和你說啊,你除了你相公,也別和別人說去——這個宗婦,誰愛當誰當,我是不當。誰是倒了八輩子霉才當!嫁進來以後,娘家也不讓來往,親戚朋友一個都不許我多說話,到了場面上就嫌我上不得檯面,場面下頭叫了兩個老媽媽跟著我,行動就下臉面。我是進來當大少奶奶,還是進來做童養媳?我欠她錢還是怎麼回事啊?從頭天遞茶就沒給我好臉!」

  她顯然是和桂太太之間發生了許多不,也許是因為從前幾年,桂太太管束得嚴厲,她實是也沒有交到幾個可以放心說話朋友。此時有了善桐這個擺明車馬就是要和桂太太作對,又真敢於下桂太太威風弟妹,慕容氏顯得有幾分激動,自己屋裡,她撕掉了平時那張嫻靜沉默面具,大有西北鄉間常見大姑娘風采,聲音越來越大不說,還憤憤地拍了拍桌子。

  「我也不是沒學過,還沒過門呢就管起我們家事來了。派了人到我們家,這個不許做那個不許做,管頭管腳,說是要教我規矩!我娘心疼我,當時就不想嫁了。說我們家門第淺,攀不上高枝!要不是族裡天天上門來坐好言相勸……」她哼了一聲,面上又露出了幾分甜蜜。「你大堂兄也是一有空就過來看我,我才不學呢!我們家不缺吃不缺穿,不稀罕他們家富貴!沒想到學了幾年,過門她還是不滿意不喜歡,橫挑鼻子豎挑眼……我和大少爺說,我說再這樣我和你和離!你就把我休回去我走道,我嫁我鄰居二哥,人家可不嫌我有過夫家。」

  善桐再忍不住,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握著嘴滿是喜愛地搡了慕容氏一下,趕忙著道,「大嫂!咱們這樣人家,也好意思把和離掛嘴上?大哥聽到了,心裡還不知道怎麼難受呢。」

  慕容氏滿不乎地聳了聳肩,她似乎很有談性,指著善桐笑道,「不是我說,這幾年來我也算是看透了。四弟妹我和你說,別看你們這群人,一個個都是什麼位高權重,過那都是金山銀海日子。其實那又怎麼樣?我看著你們還不如我娘舒坦呢,平時看著佃戶種種地,一天打發家裡幾口人吃飯睡覺,得了閒屋簷下一坐,大蒲扇一扇……倒是比我見到這些奶奶、太太都要舒服。我想好了,這個勞什子宗婦,我是不當,要實不行,就說我死了,給含欣娶個後頭,我自顧自回家走道……那也比現強。」

  善桐是徹底有幾分目瞪口呆了,她欽佩地望著慕容氏,過了半天才笑道,「大嫂看得透徹……不過,想必大哥是沒有捨得吧?」

  慕容氏把心裡話說出來,見善桐居然沒有反對,似乎也很是開心,她盤腿炕上坐了,托著腮笑道,「嗯,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含欣那個性子,是不如含春縝密大氣,他這個人粗心得很。打仗時候就要一個瑣細謹慎師爺跟身邊,回來以後,政壇上事,爹就不喜歡他再全聽師爺擺佈了。說是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師爺可以為你拿很多主意,但大事心裡還是要有數才行。含欣也是怕……」

  她壓低了聲音,「怕以後把家裡帶得跑偏了路,和、和……」

  「和我舅舅一家,達家那樣,站錯了方向。」善桐低聲為慕容氏補完了,心中對這一對夫妻評價倒是上升了不少:人貴有自知之明,能放得下桂家大當家好處,也是需要幾分決斷。「但你們心裡要有數,改立宗子這是大事,就算自己人知道你們是情願。但人都是這樣,誰知道背後誰瞎猜疑什麼呢?族裡看你們小夫妻,肯定是有幾分古怪……」

  她一下明白過來了,看慕容氏眼神也不禁多了幾分佩服:這位大嫂雖然心機也許不夠精微細密,但見事卻很分明。她為什麼一下和自己相交莫逆?這是拿準了要是事成,兩家族裡處境幾乎都是一樣尷尬,一樣是要靠著宗房,也一樣都是要受到宗房制約。當然,長房不管怎麼說是要比十八房好上不少。可從慕容氏角度來看,知子莫若母,恐怕桂太太不會不明白桂含欣為什麼忽然興起了這個主意。這麼好一番折騰,她心裡肯定不能痛,而這位太太心思,難道善桐還不明白嗎?你讓她不痛了,她是肯定要想方設法也讓你不痛。自己今天,恐怕就是慕容氏明天。慕容氏處境到時候說不定還要比她慘。她也不是不瞭解自己這個婆婆,自然是要和善桐同仇敵愾,到時候遇事也有個人能說幾句話了。

  就是沒有利益關係,但憑她這爽利非常性子,善桐都樂於和她往來。不要說她確也需要一個援手。她沖慕容氏會意地一笑,又按住慕容氏手背,親親熱熱地說,「到時候,就免不得要偏大嫂親手伺候出來嫩黃瓜吃了!」

  慕容氏卻沒有笑,她怔怔地望著善桐,忽然又歎了口氣,略帶了惆悵和不解地道。「你們這些人啊……真是渾身都長滿了心眼。尤其是你,生得又好看,出身又這麼高,人又這麼聰明!我這一句話出口,你就像是摸透了我心思似,卻偏偏還叫我聽了只有高興,沒有不舒服……可我就不明白了,這麼多聰明人一塊,怎麼就不能把日子越過越好,反而過得這麼糟心呢。這幾年來我一邊看著,越是富貴人家,糟心事兒也就越多,富貴平安門戶,真是一個都沒有!你看看,就說我們家吧。按說婆婆日子是多麼好過?可她卻非得……」

  她又看了看善桐,好像豁出去了一樣,秀麗臉上閃過了一絲心虛,又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婆婆為什麼這麼看不上你?」

  善桐心中一動,便配合地作出了好奇神色。慕容氏清了清嗓子,有幾分不自然地道。「這事我們本來也都不想提,你也就知道知道,別往心裡去了。——幾年前我還沒過門時候,聽說你那時候還小,為了陪哥哥治病,千萬里地跑到何家山去找權神醫。當時這件事傳回來,我聽說婆婆還是挺喜歡你,覺得你這個人膽子大,主意正。我想你何家山,還是見過我們家幾個少爺吧……那時候你多大,十三歲、十四歲?」

  善桐心中多少已經有數了,她低聲道,「滿十三歲……」

  「嗯,雖然年紀不大,可也是小姑娘了。」慕容氏頓了頓,又道。「我們家大少爺就不說了,二少爺倒是看著你好。從何家山回來,就天天和婆婆說,想說你做媳婦。婆婆心裡其實也不是不中意,就是嫌你們家那時候門第低了點……哎,反正是再沒有比我低門第了,我當時就不以為然,不過婆婆跟前,也沒有我說話份兒。」

  她自嘲地一笑,又道,「但這件事也不是那麼容易,當時我和大少爺定親之後,婆婆就寫信向你們隔房那個閣老家求親了。按婆婆說法,我們這親事,是二弟求著成全。那二弟就不能給自己挑媳婦了,這件事由不得他性子。這都是婆婆身邊老人偷偷告訴我——其實還是嘴硬心軟,借口打發二弟去了江南一次。二弟回來無可無不可,婆婆就寫信過去說親。」

  「咱們家雖然西北是牛,到了天下可就沒有那麼厲害了。你們楊家那個閣老,是皇上身邊一等一大紅人,親戚又多,個個又都是能人。他們家女兒雖然多,擱不住求娶人也多不是?我們也沒有連著催問道理,這幾年來一件事耽擱了另一件事,那邊始終沒給准信,也是因為西北一直打仗,刀槍無眼,誰知道誰什麼時候出事呢?許家那個少爺不就是,出去巡邏罷了,就那麼沒了……等仗打完了緊接著就是他們家太太家喪,又是國喪……好你自己也被你姐姐給耽誤住了。鬧騰到了去年,我們其實都覺得那邊親事肯定是不成了,他們家水漲船高,未必看得上我們家。婆婆心底是喜歡你,畢竟氣話說出去,心裡不還是疼兒子?二弟雖然就和你何家山見了那麼幾次,那幾年來,似乎也都一直惦記著你。後來你陪你姐姐來西安,我們看著都覺得你有當家主母樣子,人也生得美,有見過那邊那位七姑娘近親偷偷地來說,說是比她生得還好看。其實我們就等著那邊回個不字,轉頭就來提親……沒想到這婚事峰迴路轉,到末了是這個樣子。婆婆知道了,回來恨得打了一個可貴花瓶,說是『金窩不進,她進草窩!真是不識抬舉!』,就是二弟回來以後,也都要比從前話少了。婆婆看眼裡,就……」

  她掃了善桐一眼,「我想你說不定也看出來了,我就只和你說,別看婆婆對含沁關懷備至,我倒覺得這是面子情,私底下她是一見到含沁就煩,不然當年也不會把他打發回天水去了。自從那事以後,她可不就是看著含沁不討喜了?就連你也跟著受罪……這一次她肯贊成含沁入仕,我私底下還大吃一驚。總之啊,你要步步小心,今天事,可不是就這麼完了,她是一定還有後招。」

  善桐倒並不介意這個,她咬著唇,很想追問一句「二堂哥後來可好了吧?沒傷心太久吧?」,可又不敢露出端倪來讓慕容氏知道:慕容氏自己嚷著要和離是一回事,這完全是另一回事。想了想,還是把話題繞回了宗子事。「我這倒無所謂,大不了我回天水去。可這宗子事……聽大嫂意思,是想二哥定親前再說?」

  慕容氏本要答話,見丫頭們端了炒麵茶上來,便先住口,等人都退下去了,才呷了一口面茶,讓善桐道。「你也喝!——可不是?我們耽誤了二弟這麼久,這回可不能再耽誤了,是不是宗子,說親份量差得大了。因此想是這幾天得空了就說……到時候,可有一場熱鬧看了!」

  善桐垂下眼啜了一口面茶,雖然口中香甜,但心中卻不期然有幾分不祥預感,她輕輕地嗯了一聲,低聲道,「是啊,到時候,可要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