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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就算桂太太對她親切,實是令善桐有幾分毛骨悚然,但人家宗婦沒出招,她自然也只能靜觀其變。婚這頭半個月,她除了元帥府應酬桂太太之外,其餘時間就多半家裡翻看賬本,掌握十八房經濟脈絡。

  含沁婚頭一天裡說「我真要萬事不管了,你不出三天就能被煩死」,倒確不是虛言,這幾天來含沁自己事情就夠多了,一開始還經常要從櫃上趕到元帥府和她會合,吃一頓飯把她送回家裡,就又匆匆出去見人。到後來善桐索性讓他不要過老九房去,反正男女有別,就是他,也不可能女眷這邊打滾,她依然要一個人應付桂太太等人。再說,桂元帥同桂家兄弟也都各有各忙,含沁天天必到,倒是顯得他游手好閒,不知道人,還以為他們專吃老九房便宜呢。

  不過就是這樣,含沁也量回家來和她一道用晚飯,有時候和她說起來,天天見都是形形□人物,有城裡專做糧食生意那幾戶人家,有從前王大老爺留下那些同僚,遇見了就一道拉去吃飯,也有些慣常來往武將——西安城裡積年商戶、籌措軍糧買辦人家……人面廣、人脈多男人,肯定是要花費不少心機社交上,現有了娘子,含沁要回來吃晚飯了,白天就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他前半年西安時間不多,多半都集中精神籌辦婚事了,現就肯定要把之前工夫補上。就是善桐也要跟著他記:某某夫人是誰家親戚,平素裡有什麼喜好,有什麼忌諱。誰誰誰媳婦又有什麼事情求上門過,應了沒有,找誰幫她辦,又收了什麼好處……

  有些事情,從前沒有媳婦,含沁就得一個人靠腦子記,現有了媳婦了,就可以搞太太社交。善桐也是一點都沒有歇著,一大早起來去桂太太那邊應酬過了,回來就看賬本記筆記,到晚上和含沁吃過晚飯,小夫妻也不是情話綿綿,含沁坐下來扳著手指和善桐說十八房人情往來,帳面上那些除外,還有這些年別人欠人情,他欠別人人情云云。如此到了深夜趕忙睡下,偶然親熱片刻,因第二天要早起,也不敢需索過分。善桐雖然還是覺得這種事沒有什麼樂趣可言,但含沁倒是發掘出不少心得,很是自得其樂,又老主動來撩善桐,千方百計,想要使她樂。

  為什麼說女兒家出嫁了,心思就偏了夫家?這麼親密事,就是善桐自己都未曾對自己做過,就算兩個人從前不熟悉,坦誠相見之後都要熟悉起來。別說這門親事是兩個人使心思爭取回來。就用含沁安慰她話來說,「要是你嫁了我,一天到晚愁眉苦臉,豈不是要被人笑話死了?千求萬求求回來婚事,就得把每一天都過得開開心心。不開心事,沒法挽回事,咱們就不要去想!」

  嫁一個這麼通透丈夫,倒也真是善桐幸運了。她也就笑著自我安慰,「好是沒有婆婆,家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你看看大嫂,嬸嬸跟前還不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嬸嬸一個眼色,就要起身執壺勸酒,連頓飯都不能安心吃。」

  因她有意結交,也或許是慕容氏真需要一個朋友,兩人倒是熟稔得不慢。如今慕容氏背了人也和善桐說幾句自己煩難,反正不外乎是婆婆難伺候,丈夫常年外,相聚日短,一直也都沒有孩子云云。

  再這麼一想,善桐也就不覺得含沁沒有軍隊裡差事,是什麼憾事了。像桂家三兄弟,從老大含欣起,每年邊防常規坐鎮都要半年,一旦有什麼小動靜,那就是整年整年回不來西安。做少奶奶也不好跟到前線去——不便起居不說,也沒有這個規矩。桂太太當年就算前線有自己院子,那也是偶然過去小住一番而已,還是因為桂元帥實是太久沒回西安了——據說久一次,是足足三年都沒有進過家門……

  大家大族,自己房裡爺們不,家裡也不缺男丁。可含沁就不一樣了,他要一走,十八房就只剩下善桐一個人。就算是掙回了天大富貴又如何?她一個人孤零零閨房獨處,倒是比沒出嫁還要冷清。因此本來她還打算設法求父親也好,求大舅舅也罷,甚至就是想辦法求桂元帥,為含沁也尋一份職司回來,免得遭王氏白眼。但如今反正和娘家關係也疏遠了,善桐多少就有些破罐子破摔:反正也不是游手好閒,也不是非得要擠進系統裡,才算是有了個終身,按含沁家產,小夫妻就是帶上幾個娃吃一輩子,恐怕也都是吃不完。

  是,雖然十八房眼下現銀不多,「也就是四五萬兩」,並且也不是可以輕易動用,含沁已經和善桐略作交待,他還是想要伺機添股,不是多入股幾家,就是把如今這幾房糧號握得緊一點,現這幾年西北邊事不斷,做糧食生意那是絕對穩賺不賠。就算以他身世和官職,要入股那也得真金白銀地拿出現錢來。但畢竟過去幾年經營中,這個令善桐很有幾分刮目相看少年郎,已經為十八房置辦下了一份不小家業。——當時他起家還是靠小五房來買糧機遇,這邊一進一出,雖說賣不是高價錢,但倒手也有十多萬利潤。那時候戰事吃緊,西北凋敝。多是糧號撐不下去,幾間大糧號背後老西兒,又被狠狠地拉出來不是斬首就是入獄,桂太太親自拍板。到末了卻還是便宜了含沁,他或者是低價贖買,或者是和山西那邊幾間實力雄厚,到底沒被東宮徹底整倒,還是苟延殘喘下來大家族合作入股,西北戰事吃緊那幾年,把這十幾萬兩全花了個精光,這就以遠低於市價價錢,談下了這許多商號股份。現如今面上那間糧號一年四五千出息,用來填補十八房一年花銷那肯定是足夠了——其實就是含沁一年能吃喝多少?這四五千銀子,大部分還是四處送了人情。他們人口稀少,紅白喜事就少,可各親朋好友有事是不能不隨份子,還有老九房兩位長輩生日禮物,得了閒孝敬小五房老太太、耿總兵並太太……這人情雖說是因為含沁本人會做人,但這麼些年下來,沒有真金白銀鋪出去,他也拓不開這麼廣人脈攤子。

  善桐看從前支出帳時,就指著一條對含沁笑,「這個青花瓷筆洗要一百多兩銀子呢,你是娶了我了,要是娶了別人,給媳婦看賬本時候,你這要怎麼解釋?」

  含沁哈哈大笑,「不娶你就沒那麼早成親了,到時候要是她問起來,這不是寫了嗎?那是孝敬姑婆。和你有什麼關係?就是你屋子裡看到了,那也是你仗著老人家疼你,拿了她體己。」

  小夫妻說說笑笑之餘,善桐也就算出了十八房一年開支:含人情帶吃用,就算添了自己這麼一群陪嫁,一年五千兩銀子那是怎麼都夠用了。按含沁收入來說,自然是綽綽有餘。就是不動用儲蓄,那也足夠用了,並不需要自己陪嫁來貼補家用。

  本來給姑娘家陪嫁,那是為了讓她婆家買個胭脂水粉,也不至於看人臉色。像楊家這樣大宅門,每個太太一個月就是按月例領銀子花銷,大太太沒有陪嫁,只得一個月十兩月例。大房母女頭上手上就很少有光鮮亮麗首飾。畢竟官中就算也為女眷們置辦首飾,卻也終究是走個形式而已,這種體己開銷,多半都是從太太奶奶自己陪嫁裡出。也所以講究人家,有是把女兒一輩子吃用都給陪過來了,為就是即使婆婆刻薄,女兒也無須為金錢所苦。

  善桐嫁妝多半是到了傢俱、首飾和人口上,給她帶過來體己銀子,也就是姐姐假托父親給那兩千兩了,甚至連鋪子和田地都未曾有,對外解釋是要到了天水再行置辦。其實她心裡也有數:按官中那點錢,能置辦出這麼一份嫁妝來,姐姐肯定已經是費了無數心機了。好如今含沁過門就交了私章,也就沒所謂官中嫁妝了,人家話都撂那裡了:「只要你能花,少爺我就能掙。」因此善桐心裡倒是多了幾分底氣,一邊也打算著如何約束下人,把天水和西安兩邊攤子鋪開了,一邊也跟著含沁看鋪子裡賬冊,以便至少能夠掌握自己佔優勢股權那幾間商號運營情況,免得將來含沁萬一有事外出,自己不頂用,那就反倒成累贅了。

  如此忙忙地過了一個月,桂家天水那些親戚也都西安住夠了,親戚走過了,鮮布料首飾買過了,便紛紛啟程回天水去,對善桐倒是都很熱情,「回天水走一趟吧,有是人家要見識十八房少奶奶呢。」

  畢竟她出身高,十八房和老九房走得又近,私底下事,這些太太奶奶自然不可能咂摸出滋味。這成月裡桂太太對善桐還比對慕容氏看重,水漲船高,善桐雖然是媳婦,但得到尊重卻不比誰差,她也自然都打疊精神,一一應酬過了將眾親戚送走。桂太太對她也依然親熱,三不五時,還是接她過府說話,善桐也沒有辦法了:她不能不給人以自己架子太大印象,因此再次便不用人接,自己一兩天內,也到老九房去坐坐。

  這一天正好是桂含芳生日,家裡眾人也還都,只有桂含春去武威輪值,因含芳年紀小,又是小生日,老九房便不曾聲張,只是喊了含沁兩夫妻過來吃飯。善桐亦早聽含沁提過,他早為桂含芳物色了一把鋒銳寶劍作為禮物,善桐送給了一本制行軍佈陣圖,無非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這還是她自從出嫁後第一次和男眷們一起坐下來吃飯,善桐難免有幾分緊張——她別人倒是不怕,就是有點怵桂元帥,見桂含芳時不時若有所思地看看含沁又看看她,心底也是好氣又好笑:這小子,只怕是還惦記著善喜呢吧……

  桂元帥倒沒有露出異色,他始終還是一團和氣,就是對子侄輩也沒有大家長所特有威嚴,可就是含沁他跟前也都顯得老實了幾分。慕容氏和善桐就別說了,倒是桂太太容光煥發,頻頻舉杯,又說,「今年家裡添丁進口,我心裡高興!」

  她誇了善桐幾句,把善桐誇得渾身毛髮直豎,又向著含沁笑道,「小子,娶了這麼個能幹媳婦,現可享福了吧?從前西安時候,成天四處野,也不到家裡來吃飯,不是這個朋友叫,就是那個朋友邀,現有了媳婦,聽她說起來,你倒是天天回家!」

  含沁也笑道,「這可不是?家裡人口少,要我不回去,她孤零零一個人怎麼吃飯?所以中午她時不時過來請安,也是偏了嬸嬸這裡熱鬧嘛。」

  當著桂元帥並桂家兄弟面,這兩個人倒是和樂融融,你一句我一句,絕看不出來私底下關係有多尷尬,善桐亦不得不跟著微笑配戲。她心底倒不是佩服含沁演技好,是佩服桂太太:這些年來頤指氣使,西安當慣了皇后娘娘。沒想到也有沉得下心做戲時候——這真要端出慈祥面孔來,還確實是滴水不漏。

  兩個人說了幾句,桂元帥也笑道,「現是有家室人了,就不要再去外頭野。我幾次讓你進軍隊做事,你嬸嬸又心疼你年紀小,你自己也嫌拘束。現媳婦都有了,成家立業,該收心了。」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向著善桐道,「含沁媳婦也說句話,勸著他些。我這邊安排下去是一句話事,可朝廷那邊畢竟也有文章要走,別工夫都做了,他又說不去,那就矯情了。」

  善桐驀地一怔,才要去看含沁臉色,那邊桂含欣和桂含芳也都道,「是不該再野了,再這樣蹉跎下去,什麼時候才能進步?」——倒都確是情真意切,顯見得是認真覺得含沁外絕對是蹉跎了時光。

  這麼看,大概他們是還不知道桂太太壓含沁事,就是知道了,也覺得是桂太太心疼含沁年紀小……

  善桐才這樣想時,桂太太也笑瞇瞇地開腔了,她握住善桐肩膀,手上力道不輕不重,恰恰把她捏得很有幾分疼痛,顯出了她多年來騎射基礎。一邊想著桂老爺道,「就是,我也正想提呢,有媳婦就不是孩子了,該懂事了。不說你叔叔準備大用你,就是你媳婦我也沒想著放過——我年紀大了,家裡事情又多!你大嫂是個糊塗人,管不過來,剛好含沁就娶了你進門,這不是正好為我分擔子來?乾脆你也別回天水了,都是一家人,住外頭做什麼?就搬回來住!也正好替我管管這個家!」

  善桐心中一涼,她閃了桂太太一眼,又見桂元帥面露沉吟之外,兩個桂少爺都有贊同之色,心底一下恍然大悟:原來桂太太是這兒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