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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妝

  兒女婚嫁畢竟是喜事,尤其善桐擺明車馬,就是老太太格外偏心,身邊帶著長大小孫女兒,甚至都捨不得她西安城內出門,要特特村子裡辦喜事。家裡人知道,都明白老太太是怕王氏不上心,各處疏忽,要出了什麼不,落是一家人面子,不知道,都道老太太寵善桐:「怕是恨不得身邊多留幾年吧?」

  又陸陸續續有些親朋好友送了壓箱禮來,雖然都是嫡女,善桃還算是長房女兒,但因為善桐多年來是看著長大,送來添箱禮不論價值厚薄,都透了幾分貼心。就是善婷都含著淚水送了一對玉鐲過來,私底下埋怨善桐,「早知道你心裡有他,我就不和你多說了!現倒鬧得我不好意思見你!」

  善桐這近一年來,經歷過許多風風雨雨,此時回首前塵,想到去年往事,真是覺得仿若隔世。因為婚事已成,看善婷倒是沒有從前刺眼,還是多了幾分親近,「我當時又哪裡知道……這還不都是家裡人意思。」

  善婷自己也定了一門親事——年紀大了,就算家裡人再想高嫁,沒個合適人家,也實是摒不住。說就是西安城內富戶人家,雖說家裡沒官,可論家事是比小二房不差,說也是個秀才女婿。兩個小姑娘手握著手,倒都覺得有幾分不捨了,雖說從前也不見得多親近,但都有幾分出嫁前患得患失心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話說手都捨不得放開。還是善婷先問,「你怕不怕?」

  她一邊問,一邊自己不禁打了個寒顫,倒逗得善桐哈哈大笑,笑完了自己想想,也道,「怕,怎麼不怕……那邊什麼樣子,雖然家裡人都去看過了,也說不錯,可畢竟沒有自己去看過,哪能不怕?」

  善婷略帶羨慕地看了善桐一眼,低聲道,「你就好了,好歹是一起長大,兩家沾親帶故,也算是知根知底。我那一個,我就看了幾眼,想和他說說話,娘嚇得不得了,直說怕婆家嫌我不矜持……他連我都沒見過,我看著他倒是還好,就、就怕……」

  她聲若蚊蚋,垂下頭去,千般不安終究是再忍不住,「就怕他不喜歡我……」

  其實就是夫婿喜歡,那也還有舅姑長輩,妯娌小姑等五關六將要過,善桐一邊想:還好我和沁哥是再熟慣不過了。一邊又有些微微戰慄——大姐唯恐自己不知道桂太太厲害,一過門就吃虧,私底下是早就千叮嚀萬囑咐,恨不得把所有招都預先給妹妹支好,可她不知道,善桐是要比她熟悉桂太太得多了,她對情勢估計甚至要比大姐還壞,從前心裡只想著,只要和含沁一起,什麼困苦都不怕。可眼下困苦到了眼前,就算她毫無悔意,也不禁是有幾分忌憚。

  母親這小半年來都和她分隔兩地,連照面都沒打過,姐姐和自己數嫁妝時候,這提了那提了,連嬤嬤奶奶都送了一支金貴鳳釵過來,就是沒提母親。將來出嫁之後,指望娘家給自己撐腰,那是鏡花水月事了,這一場硬仗該怎麼打還得和含沁商量,雖然她不是沒信心自己贏不了,可也有心理準備:剛出嫁這幾年,日子是好過不到哪裡去……

  可看了善婷一眼,她又安耽了下來:比起同善婷這樣,兩眼一抹黑地嫁到夫家去,她也沒什麼可以抱怨了,怎麼說,這個夫婿是她自己選。

  「你有哪裡不好,他會不喜歡你呀?」她就措辭安慰善婷,「別多想了,花一樣大姑娘,人家巴不得早日把你給娶回家呢……」

  「話可不是這麼說。」善婷又擔心起來,她咬著下唇執拗地說,「就是千好萬好,那也有不喜歡不中意,日子就是過不到一塊去……」

  這話又正中了善桐心事,她出了一回神,才猛地甩了甩頭,笑著才要說話,那邊六州又來報,「十三房大姑娘來看您了。」

  善婷素日裡和善喜倒是淡淡,她不喜歡善喜,善喜也不見得多喜歡她,聽善喜來了,她就站起來告辭。又叮囑善桐,「出嫁了也要常來常往,別生分了。」

  又有些酸溜溜,「我知道你們素日裡就要好,可不是到了這時候,她還要來搶我和你說話這點工夫?」

  其實善桐這小半年來雖然家住著,但她自己養病先,病好了又要趕製嫁妝,雖說嫁衣是請繡娘做,但總有些零碎玩意兒需要她自己趕工。又因為是說親身份,不好擅自出門,連善桃出閣她都沒去,善喜這邊,說親媒婆都要踏破門檻了。她倒也很少過來找善桐,兩個人雖然就住隔鄰,但也很有了幾分生分。今天她要是不來,善桐還真要去派人請她過來了——眼看著過幾天就是婚期,到時候老禮這一套那一套,她可沒時間和善喜話別了。

  「你知道我忙。」她就言語地搶白善喜,「你也不多來看我幾次!好沒有良心!」

  小半年不見,善喜也確長成大姑娘了,這個看似清秀怯弱姑娘家面上透出了一股薔薇色紅暈,就是不害羞看著都像是害羞,要不是熟悉人,是很難看出她心底剛強與倔強,她挨著善桐坐下了,欲言又止,又搖了搖頭,才從身側掏出了一個小手絹包,送到善桐手上,低聲道,「這不還是來了嗎?我娘先頭送來給你添箱你看著了?那是我娘給,我這裡私房給你一個東西,你別嫌粗陋。」

  善桐拆開看時,見是一個精工細作,用絡子穿成了蝙蝠絡玉珮,一眼就看得出來:玉質光潤雕工精緻,輝煌燦爛,決不是什麼凡品,並且還十分眼熟。她想了想,不禁大驚失色,一把把玉珮塞回善喜手心,「這不是你爹傳給你?你傻啊,送給我這算什麼,你還不自己留著!」

  善喜搖了搖頭,她忽然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善桐還沒來得及拉呢,她又站住了腳,啞聲道,「明兒你出嫁,我是不能來送嫁了。我從小獨生,你就像是我姐妹一樣,也就是這東西代我心意了……」

  和別人善桐還客氣,和她,善桐是一點都不講禮貌了,她一把拉住了善喜肩膀,把她拉到炕上坐好了審善喜,「你怎麼回事!明兒你不來送嫁你做什麼?出什麼事了,你仔細說呀!」

  善喜抬眼看了看善桐,又垂下眼簾,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忽然煩躁地道。「是哥哥——說是……說是你和桂家少爺是私定終身,大不體面,怕我……怕我和你太親近,學壞了你。這半年來都不許我過來看你……」

  她哥哥,當然就是出身小五房善楠了。善桐是怎麼都沒想到她會得到這個答案,她一下懵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是了,以善喜處境,這件事她是不可能和哥哥回嘴……她也不會和哥哥回嘴,她還要指著哥哥照顧她娘為她操辦婚事呢……

  她努力地鎮定了一下,嚥下了滿嘴苦澀,輕聲道,「這,我不怪你!楠哥說得對,我這可不是規矩女兒家該做事,你別學我。」

  她又一把把玉珮塞回了善喜手裡,低聲說,「可這東西你還是不能給我,這是你爹留給你,我不能要。你放心,我知道你心裡和我好就夠了,我不怪你!等出嫁了你要是還能看得上我,你再給我寫信吧。」

  見善喜咬著唇,淚花眼圈裡打轉,她又反過來催善喜,「回去吧!你這次過來,恐怕楠哥還不知道?他要問起來,你就說是給老太太請安來……」

  善喜幾番欲言又止,卻還是被善桐推出了屋子,兩人隔著窗子對視了一眼,善桐擠出笑容來,對她揮了揮手。見善喜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子,她又反過身來坐下,一時間只覺得五味雜陳,半天才苦澀地一笑:這半年來不聞窗外事,只是埋頭繡嫁妝,真是對人情冷暖,都有幾分疏忽了。

  因為她一向是跟著老太太住堂屋偏廂,把這裡充做閨房,到底是有幾分不莊重。祖屋裡又住滿了人家,騰誰都不好,因此善桐嫁妝是二房小院裡陳列著,她也要到那處出閣,等到了下午,老太太便張羅著把善桐挪過去居住,又派了張姑姑來和她做伴。等晚上王氏、二老爺回來,一家人見面吃了飯,善榴也親身陪著妹妹回來要和她一道睡。善桐心知這是擔心自己和母親又起衝突——母女倆已經很久沒有居住一個屋簷底下了,她不禁有幾分好笑,就推姐姐,「去和姐夫睡一道吧!為了我事,你耽擱了小半年!還不去審審他,可有沒有背著你亂來。」

  諸燕生也就是今天才陪著岳父岳母一道過來,飯桌上不敢放肆,都看了善榴幾眼,小夫妻年輕恩愛,不彼此想念那是說假。善榴盤旋了一會兒,見善桐神態安然,便也就妥協了,「眼看就要出嫁,你可悠著點,別又鬧出事來,那就不好收場了。」

  善桐自然是滿口答應——她也確是不敢再鬧出什麼風波了。就算心底還有些說不清衝動,使得她想要見母親一面,但為了不使姐姐苦心白費,她確安安穩穩地屋裡呆到了初,因臨近婚事,家裡瑣事也多,張姑姑身為大管家,又被大太太叫到祖屋去了。善桐有幾分蠢蠢欲動,但想到母親連月來表現,又有些心灰意冷,屋內坐立不安,來回走了幾步,只聽得屋門口一聲輕響,她還當是母親,猛地回過頭去時,卻見一個憔悴而清瘦,打扮得甚至有幾分寒酸中年婦人站門口,正握著門簾,有幾分惘然地望著她。

  要不是她輪廓還沒變,一打眼善桐真有幾分認不出來她了,二姨娘這幾年來實是老得不成樣子了,要說五六年前,她還是個嬌俏少婦,那麼現她看起來幾乎都趕得上大太太了。鬢邊不要說銀星點點,甚至已經有了一片斑白。

  善桐驚得站起身來,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住二姨娘茫然無語,兩人對視了一會,二姨娘才啞聲道。

  「聽說三姑娘明天就要出嫁了。」

  善桐失措地嗯了一聲,慢慢又炕邊坐下了,二姨娘就像是一個醜陋傷口,又令她有幾分害怕,又令她挪不開目光,有幾分病態地著迷,她似乎被一種情緒給鎮住了,竟失去了往常從容和沉穩,她怔怔地看著二姨娘走近屋內,這一次,她順服而有禮地跪了炕邊,看得出來,這動作是經過精心調教,從動作幅度來看,像是西北高門之間禮儀,倒沒了京城味兒。

  「我沒什麼能給三姑娘添妝。」二姨娘說。「也沒這個身份,只能給三姑娘磕個頭了。」

  她便恭謹地叩下頭去,善桐嚇得一時都呆了,等她磕到了第二個,才跳開來說,「你!你何必這個樣子!」

  二姨娘便止住了動作,她呼吸聲似乎一時也粗重了起來,有一種幾乎是痛苦堅忍,從她聲音底下露了出來,她語調輕得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她說。

  「這個家裡,也就是三姑娘把我當個人看了。」

  善桐一時間不禁啞然。

  想到那麼多年來她和二姨娘之間本來不該發生鬥爭,想到她背著母親私底下壓制二姨娘,和她過那招招式式,忽然間她覺得很有幾分諷刺:她從來都不喜歡二姨娘,甚至是力主限制、打壓住這個不省心妾室,就是現,她想也是維持著二姨娘被徹底壓制局面。可就是這個樣子,對二姨娘來說,她也是這個家裡碩果僅存,還拿她當個人看成員了。

  她囁嚅了一下,才輕聲說,「姨娘以後,可要知道小心了吧!」

  二姨娘便抬起頭來,從瀏海底下看了她一眼,她臉籠罩油燈長長陰影中,唯有這雙眼是亮,像是深山中野獸,竟透了一股擇人而噬兇猛氣息。善桐有一瞬間愣怔,而這雙眼也就亮了這麼一瞬間,便又熄滅了下去,她又垂下頭去,恭敬地說,「三姑娘教誨得是。」

  善桐目送她退出屋子,只覺得打從心底往上冒著寒氣,忽然間,她再坐不住了,好像被什麼人戳著後脊背似,善桐猛地掀開簾子衝進夜色裡,她熟門熟路地穿出院子,進了母親居住正院堂屋,不管不顧地掀起簾子進了裡屋。本來還以為能遇見父親還有榆哥,沒想到一抬眼,便看見王氏炕上略帶訝異地轉過身來,看向了自己。

  母女兩人自從善桐那一病之後,幾乎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一家人齊心合力,把兩個一碰就有可能炸開火藥桶分得遠遠,一個西安一個村裡,王氏對善桐婚事不管不問,一心只給榆哥相媳婦,善桐也是忙,兩人間那些齟齬似乎隨著時間,也慢慢地被埋到了心裡,可現雙目一對,善桐就又能感覺到從前那又絕望又憤懣又傷心又無奈情緒再席捲而上,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心底提醒自己:不管怎麼說,自己已經是要出嫁人了,母親就是再反對,又能拿她怎麼辦呢?她已經是個成人了,沒有誰能干涉她決定,她終於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了。

  可這麼一想,善桐又覺得有幾分不捨了:明天就要出嫁,下次要再見到母親,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難道兩個人就要一輩子這樣無言下去?都過了半年了,母親再怎麼樣也能消消氣,接受現實了吧。

  「我……」她張開口,話又堵到了喉嚨裡,只是試探性地望著母親。而王氏神色卻是她捉摸不透,二太太輕輕地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她抬起頭來,略帶不屑地輕聲說。

  「我就知道你是要來找我……」

  善桐尚未來得及欣喜,王氏已經續道。「你沒少惦記著你那四萬兩陪嫁吧?當時是你自己上趕著要借,我可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也別說我賴了你……」

  她就拉開了手邊一個小抽屜,抽出了一沓銀票丟到善桐跟前,微微露出一個冷笑來,「喏,拿去。」

  口氣竟同喚一頭狗『嗟、來食』一般輕蔑……

  善桐一時間竟有幾分好笑,她往前走了幾步,將這疊銀票捏手裡,靜靜地望著母親,等到王氏被她視線所吸引,轉過目光也望向她時,才輕輕地說。

  「四萬兩我都不乎,你以為我貪這點錢!」

  話說到時,她竟猛地把這疊昂貴紙張往上一拋,撒出了一場小小錢雨,而漫天紛飛紙片,與王氏尖銳抽氣聲中,楊善桐回過身,她再無留戀,不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