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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孽

  善桐一時語塞,她沉吟了半日,終究還是輕聲道。「祖母,其實說這些也沒有大用了。這門親事能不能成,還要看他能不能托人上門提親。若是能,我自然會請您周全,若是不能……」

  就算再情深意重,不能上門提親也是白搭,老太太眼神微暗,思忖了片刻,才低聲道,「他家朝堂上,和我們沒有什麼糾紛吧?」

  「那倒不曾有。」善桐忙道,「就是……就是門第低了一點……」

  其實話說到這裡,那人是誰已經昭然若揭。平素裡善桐有份常常見到,門第又比小五房要低男丁,除了桂含沁之外,也就只有已經成親了王德寶了。老太太眼中異彩連閃,脫口而出,「是他!上回我問你,你又何必瞞著我」

  善桐竟無言以對,只好報以微笑,見老太太目光灼灼看著自己,只好輕聲敷衍,「那時候……他不是還沒來嗎?主意都還沒定呢……我,我也不知道他意思呀……」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意思都能往兩頭說,但倒是成功地敷衍過了老太太,老人家眼神一閃,便不再追問,只是逕自沉吟了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她閉上眼疲憊地道,「這件事,祖母明天再和你說。先把今天事,向你交待交待吧。」

  也沒等善桐回話,便一五一十,把自己和二老爺夫婦之間那一番對話告訴了善桐,「我看你爹心裡對你也不是沒愧,倒是你娘那頭……」

  她拉長了聲音,見善桐面上一片無奈,卻依舊平靜,便不動聲色地續道,「是啊,想來你心裡也不是沒有成算。你是要比你祖母知道她得多了,這件事出來……你們母女之間該如何相處下去,你想過沒有。」

  善桐肩膀一抽,她聲音像是帶了細細抽噎,又像是帶了輕聲而無意義低笑,「走到這一步,就不是看我,是看她了……」

  她有無數話想要說,無數指責和憤怒想要傾吐,無數傷心想要對祖母傾訴,但話到了口邊,卻只能化成了一聲斷斷續續抽泣。這一刻,即使靠祖母溫暖懷抱之中,她也依然感到自己無比寒冷,無比孤獨。

  老太太閉上眼,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低聲道,「這門親事,不好操辦啊!三妞,你這是要讓祖母落下一輩子埋怨呢。」

  她跳過了王氏這個話題,反而說起了善桐婚事,小姑娘脊背頓時就繃得緊了。她卻沒有馬上回答祖母話茬,而是沉吟了片刻,才略帶試探地道,「您這樣說,就、就是還有答應意思了——」

  老太太不禁微微一笑:雖然傷心成這個樣子,但小姑娘還是靈慧得一點就透,自己才給了一點線索,她就已經琢磨出了自己全盤態度了。

  這門親事要是擱以前,有老太太運作,十成裡也許還有五成能成,現麼,雖然老太太接過了善桐婚事主導權,但也正因為如此,把善桐說給娘家侄孫,多少是透了偏心娘家嫌疑。別說含沁各方面條件雖然不錯,但配善桐始終還是差了一步……這種微妙局面下,老太太要是支持含沁,二老爺和二太太口中,可能就落不下多少好話了。可就是這樣,老太太都沒有一口回絕,而是態度奧妙地來了這麼一句,個中成全之意,至少對善桐來說,已經是昭然若揭了。

  雖說眼下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正往上一陣陣地泛著苦味,但她心頭依然不禁一鬆:不管怎麼說,至少預計之中,必然會發生爭吵和央求,是已經少了一場。不需要花費多少心機,就已經掙得了老人家同意。

  「不答應還能怎麼辦?」老人家就慢慢地說,「我是黃土埋到脖子上人了,還能看顧你幾年?按你娘這副德性,要記恨你一輩子,你怎麼辦?到了夫家沒有娘家撐腰,就是嫁到了親王、國公府邸裡,你日子能有滋味?別提你性子,和我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不遂了你心意,你能開心活?」

  見善桐唇邊漸漸露出一個真摯笑來,一晚上愁苦,似乎都被這甜蜜一笑給沖得淡了,老太太話鋒一轉,又問。

  「可你要想好了……含沁這孩子怎麼樣,我心底是有數,但這麼一過門,別不說,你娘先吃了你這麼大一個虧,你又放著衛家不嫁,嫁給含沁……就是她嘴上不說,心裡多生氣,那是不用提了。現還好,十幾二十年之後,要有什麼磕磕碰碰,要指望娘家人出面給你撐腰,我看是難。這是一,二來,含沁自己不提,但你也看得出來,桂家老九房對他這個庶子,是面甜心苦。當年雖然不知怎麼一回事,把他操作進了十八房承嗣,但這幾年來處處限制,你是看得到。桂大少爺娶是那麼一個姑娘,二少爺要能娶到小四房女兒,那倒好了,這門親事要沒成呢,他說人家未必會比咱們家還強。桂太太看你,就未必有那麼順眼了。她是桂家宗婦,又是含沁嬸母,含沁處處要看她臉色過活,別看你沒有親婆婆,就是因為你沒有親婆婆,這才容易受氣。別說含沁手頭雖活錢不少,但底蘊怎及得上一般官宦人家……這些事,你都想好了?你還是願意嫁他?」

  她便勉力又提振起精神,銳利地觀察著善桐面色,見善桐平靜逾恆,心底一根弦終於漸漸地鬆了下來:看起來,這孩子是已經詳細地考慮過了。

  「祖母……」果然,善桐回答雖然柔軟,但話意依然是堅定。「人生世,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十年後三十年後事,誰知道呢?今天就是說一個千好萬好、十全十美夫婿,誰知道十年後,黨爭、傾軋……家裡又會是什麼樣子?說得難聽點,要是北戎打進來了,前一刻才坐擁千金,下一刻就沒了人頭事,咱們也不是沒有見過。有些事其實本身賭性就重,與其去迷信那些個家世、門第、公婆……我倒願意信他本人。我是和他過一輩子,也不是和他家門第,他家誥命。再說,桂太太厲害是厲害,畢竟不是正經婆婆,我也不是吃素,她不欺負我也就罷了,她要欺負我,我也不是不能和她鬥一鬥。」

  她卻到底還是迴避了王氏態度這個問題,不過僅僅是這一番答案,已經足以讓老人家滿意,老太太欣慰地歎了一口氣。「看來,你是真長大了。」

  她略帶不捨地一笑,又輕輕地撫了撫善桐細嫩臉頰,望著自己因為年歲成長,而不可避免地深沉下來膚色,被善桐白皙臉頰襯得越發蒼老灰敗,老人家又重複了一遍,「好啊,我們三妞妞終於長大了,雛鳥也到了離巢時候嘍……」

  她語調一轉,又低聲道,「祖母后再教你一件事,這個道理,你要牢牢地記心裡。這世上害你深人,往往是你親近人,可等你到了難堪時候,把你從泥里拉起來,也只能是你親近人。親人就是這樣,有過紛爭,有過矛盾,鬧翻了決裂了,看似沒有回頭路了,其實到後也都不可能真斷了關係。你血脈裡流是你爹你娘血,這是一輩子斬不斷血脈。這件事,你娘有不對,祖母心裡知道,祖母明白你苦處。可你娘走偏了,你不能走偏。你不要覺得難堪了就自暴自棄,日子再難堪你也得過下去,你和你娘之間也是一樣,再難以面對,你也要面對。怎麼說她是你娘,你別和她爭誰對誰錯,一家人分不出對錯,也永遠沒個對錯。這件事出來,你娘是肯定會責怪你,你不要和她起衝突……你別爭這一時意氣——」

  她見善桐面上掠過了一絲不以為然,便緩了語氣,詢問地盯著孫女兒。善桐也沒有瞞著祖母意思,她別開眼,低聲道,「得理不饒人,我不和她爭,她就又以為什麼都是我錯,她自己一點錯都沒有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說就是這個道理,善桐顧慮也絕非沒有道理。老太太想了想,只覺得頭又疼了起來,她無奈地揮了揮手。「你只管記著我話,和你爹你娘,你回話不能太硬,他們做得不好,要毀了父女、母女情分是他們事,可你不能讓人挑出不對來。孝道孝道,你擔不起這個不孝名聲——」

  她緩了一口氣,又說,「還有就是梧哥事,這件事你要死死摀住,決不能對梧哥露出一點端倪……那個叫大椿丫頭現人哪裡?」

  善桐肩頭頓時一顫,她低沉地道,「已經成親了,現是莊子上一個管事媳婦。」

  她又抬起頭滿是祈求地道,「祖母——她也是奉命行事——」

  老太太面露沉吟,並不說話,過了半天才道,「這件事我來安排,不至於出人命!但也不能再留著她一家人了!」

  她又露出苦笑,不知不覺,輕輕地握住了孫女手。「說給含沁也好!這孩子為人我看得清楚,他不會虧待你。現祖母手頭也沒有多少銀子了,有個幾千兩,那是為後事預備……事到臨頭,居然沒有多少體己留給你……唉,就憑官中那些陪嫁,你嫁進高門也是受氣。可含沁既然有心說你,他又跑去京城做什麼?」

  去京城,自然是要去找桂含春。善桐只是沒想到含沁走得這樣,連她消息都不等一等。如今他人路上,兩方已經等於失去聯繫,小姑娘心裡也不由得犯點嘀咕:要是自己這邊沒有鬧好,親事主導權沒回到祖母手裡,到時候就是事情辦好了,請了大媒上門提親了,那也是被回絕份……

  她旋即又不禁暗自失笑,暗中提醒自己:含沁家裡可就是他一個人做主,一次提親被拒,他大可提上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沒必要一定等自己這裡送出消息,他再托人上門提親了。

  「怕是去京城找人吧。」她便半含半露地說。「他也沒說清楚,就說要找個體面些媒人,不然也不好意思登門。」

  「哦?」老太太神色一動。「那你家裡這番佈置,也是他教你嘍?」

  善桐猛地一僵,這才明白老人家說了這半天掏心窩子話,戲肉還就這一句:畢竟是老人,眼神毒辣,思維縝密,自己都還沒想到呢,她就已經把這兩件事給聯繫一起了。

  「就是沒有沁表哥。」心知這才是說服老太太關鍵時刻,她一絲猶豫也不曾有,便斬釘截鐵地道。「我也一定不會嫁進衛家……這不僅僅是毀我了,也是毀哥哥,毀琦玉,甚至是毀衛麒山。大家都不樂意,到頭來有誰會開心?她這樣倒行逆施,我管不了,我只能請您來管了。親事說給誰,那是另一回事,就是和他不成,要說給別人家,我也決不會嫁進衛家!」

  老太太銳目如電,善桐面上一掃而過,她像是終於放下心來,肩膀一下就鬆弛了下去,按著善桐手背,感慨萬千地道。「好,我信你這番話。孩子,含沁論人才,真是沒什麼可挑了。祖母唯獨就是不放心,他為人實是機靈得過分,祖母怕你以後節制不了他啊……過門之後,你可得自己穩住了,別什麼事都憑著他安排行事,手裡錢財你要看好——」

  她忽然又自失地一笑,「算了,什麼錢財,他也不貪你那幾千兩陪嫁。這門婚事要真能成,他疼你還來不及呢。——這個猴小子,認了他這門親事不要緊,結果我還倒賠了一個孫女兒出去!真是猴精猴精,以後我看他成就,不會比他幾個哥哥差!」

  善桐心知肚明:祖母這是終於對含沁人品放了心,這門親事中,寧願擔著兒子媳婦埋怨,也要站自己這邊了。

  她眼眶頓時又是一陣潮熱,情緒湧上來了,便忍不住輕聲叫道,「祖母,沒有您老人家,我、我可該怎麼辦……也、也就是您疼我了……」

  話尤未已,已是淚盈於睫,紛紛而落。

  老太太想到二房家裡這個大爛攤子,一時也不禁搖頭歎息,她手又按住了腕間佛珠,閉上眼喃喃念了幾句佛號,又數了幾粒發黑檀木念珠,才悠悠道,「這件事先不要聲張,你和含沁也不能再見面了。一切等他請大媒上門了再說,此之前,你就跟我身邊繡花讀書,這一陣子,少出院子,少見你娘,等你大伯母他們回了村子裡,你和你娘愛怎麼吵就怎麼吵,但大伯母他們這時候,可不能輕舉妄動,知道了嗎?」

  這還是照顧到二房面子,要把事情壓得越小越好,善桐心中感激,自然只有點頭份。老太太掃了她一眼,不禁又歎了口氣。「真是前輩子造情孽,你說你要喜歡不是含沁,是衛家那個小伙子,省了多少麻煩?」

  見善桐面露不安愧疚,她心中又是一陣不忍,一邊示意善桐扶著自己起身上床,一邊道,「不過人這一輩子,也就活這麼幾件事了。當年我們馬家也是教門中人,按例是不和你們漢人通婚。還不是一陣好鬧?一轉眼就是五六十年過去了,繁衍出了這麼一大家子——你也別想太多,都走到這一步了,就緊跟著往前走吧。」

  她不禁又微微冷笑,「你說得也對,人生哪一步不是賭?就說這四個兒媳婦,兩個都沒娶好,家裡生出了多少事來……」

  話說到一半,想到善桐身份,便也住口不說,由得善桐輕手輕腳地為她蓋上了被褥,自己閉上眼,便覺得無限疲憊一卷而上,連話都來不及說,便沉入黑甜。

  我……我因為昨晚沒睡好腦子現是糨糊打一行話能錯三個字,我不說啥了,就謝謝大家長評和熱烈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