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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探

  桂家旗下,素來猛將如雲,這一點眾女眷都是聽說過,只是這群大戶人家太太奶奶們,也從未有人親臨前線,因此管久聞大名,但親眼看到桂家子弟上陣演習武藝,究竟是極難得機會。桂氏三兄弟尚未動手,興奮議論聲便嗡嗡地響成了一片,就連王氏等人,面上都流露出注意神色,衛太太是咂舌道,「可惜麒山不,要不然,他和含芳平日裡演習武藝是默契,這一次肯定能得到綵頭。」

  善桐卻全沒留心到衛太太話頭,她垂下頭來看著自己腳尖,竟是不敢抬頭,唯恐洩露了心中萬千思緒——羅春這兩個字,對別人還好,對善桐來說意味著什麼,當事人自然是彼此心照。一時間她想竟不是正挑選武器桂含春,而是現不知身何處含沁:這件事,沁表哥居然沒對她提到一個字……是有意還是無意?肯定是有意了。這麼說來,是桂二哥本人不想讓她知道了?

  這一次受傷兜兜轉轉,到現居然有九成原因,也許是和她有關——善桐也沒那麼自作多情,會認為桂二哥也許是為了她策劃一次襲擊。她畢竟還是瞭解桂含春,以他穩健行事作風,還不至於如此癲狂。但追擊中,有沒有可能因為羅春同她舊怨,桂含春該退時候便沒有退呢?這就是說不清事兒了……

  桂太太有意點出此事,究竟是為了給桂二哥正名,還是也有說給她聽意思呢?善桐一時竟大為忐忑,她聽得屏風外頭桂含欣聲氣道,「母親想看咱們習練哪種兵器,哪路武藝?」那邊桂太太又說了些什麼,小姑娘卻沒聽清了,她心潮翻湧,終於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透過了鏤空雕花屏風,又一起追尋起了桂含春面上傷痕。

  由於屏風角度關係,她只能隱約看到桂含春半邊臉頰,那一團暗紅色陰影就越發顯得刺目,竟讓這位氣質溫厚少年平白多了幾分怕人。善桐只看了一眼,心就好像被誰手擰緊了似,她猛地一縮,又垂下了頭去。只聽得身邊衛太太體貼地道,「你還是個姑娘家,這裡也不方便,他們動刀動槍,怪怕人,還是回姐妹們那裡去吧。」

  她倒是一片好心,見善桐低著頭連桂含春臉都不敢看,還當她是被嚇倒了。因此便出言解圍,王氏也笑道,「嗯,說得是,你沒出嫁人,還是迴避些好,去吧。」

  便又有人恭維王氏,「真是教女有方,不說三小姐,連那位六姑娘都是進退有度!」

  善桐無法可想,只得徐徐起身,向桂太太道別,桂太太也就欣然道,「今日事忙,就不多招呼你了,改日我請你到我們家來騎馬,你賞臉不賞臉?」

  話音剛落,肖太太也不甘示弱,握著嘴笑道,「桂太太說笑了,善桐這姑娘一看就嫻靜,讓她騎馬,豈不是把嬌滴滴小姑娘都給折騰壞了?楊太太,什麼時候帶上幾個女兒,到我們府裡坐坐是真,剛造了花房,一年四季都有鮮花看,西安城裡怕也是獨一份了。」

  王氏母女都大感尷尬,王氏只得歉然道,「她平時都老家陪伴祖母,老人家是一刻都離不得孩子,這一次也就是住個幾天,等她舅母回來見一見,就要回去了。等有了空,必定還帶她上門拜訪兩位長輩。」

  這是擺明了兩家人都有搶善桐意思,眾位主母就是對善桐沒有任何興趣,也都要刮目相看了。就連屏風外三個少年,灼灼眼神似乎也都透過屏風,匯聚到了善桐身上,令她頓生芒刺背之感。善桐乾笑了幾聲,見母親給她使了個眼色,便如蒙大赦,謝過了桂太太和肖太太好意,從側門出了屋子。

  雖然來訪桂家之前,她心底也有些若有若無盼望,希望能夠見到桂含春——甚至大膽一些,希望能夠和桂含春說上幾句話,就算是客套寒暄也好,能夠和他面對面地用眼神打個招呼也好,都能善桐空蕩蕩心裡填些什麼,可桂太太似乎有意,又似乎只是一時興起安排下,見到了桂二哥之後,她又心亂起來。就算回了廂房,也是鬱鬱寡歡地,偏偏善婷等人又纏著問她過去何事,善桐只好隨意敷衍了幾句,可即使如此,眾人也都艷羨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地道,「還是伯母嬸嬸們慧眼識珠,我就看著你戴得好看了,可還看不出這墜子值錢哪。」

  便又藉著墜子向善桐搭話,就算善桐素來也開朗多話,今日裡香餑餑成這個樣子,亦不由得大感吃不消。她隨意敷衍了幾句,便借口如廁逃脫了出來。也不敢再進去廂房,只好一株大槐樹下站著,藉著茂密枝葉,將自己隱到了陰處發呆。

  過不得多久,眾人也都三三兩兩地散開來玩耍,善桐垂著頭只是出神,心頭紛紛亂亂,想到這裡又想到那裡,一會兒想:桂太太究竟是什麼意思,既然考校了我,可見得確也是有看中我做桂家媳婦,時至今日,我們小五房出身地位也未必比桂家差了。她……她要是不提親,親事終究還是不成。就是提了親,萬一兩家仕途上決裂,也根本沒有成事可能。唉,這件事其實成不成,還不看桂家,桂家多半是願意,還是得看遠千里之外小四房大爺,得看那個素未謀面楊棋了。

  過了一會,她又不禁苦笑起來:楊棋就算是再能耐,只怕也未必能為自己婚事做主吧?

  可自己這麼多年來,所見那些個年輕俊彥,不是和她有婚姻之說,就是和她有遺珠之憾,年年聽到她消息,她都是步步高陞、春風得意。連她二嬸那樣長輩,都被她斗回了老家。恐怕連婚姻大事,她都能自己當家做主,都是難說事。

  她一向自負還算聰明,身邊所見姐妹之中,也確很少有人天分上足以和善桐比較,唯獨這個楊棋,雖然多年未曾相見,但似乎什麼事都壓了善桐一頭。她想像中,此女生活江南水鄉之中,錦衣玉食,金尊玉貴,嫡母必定倚重非凡,父親疼愛就不用說了,雖然生為庶女,但過得似乎是極為順心如意日子,和自己這明面上父嚴母慈、熙和雍穆,私底下卻是爾虞我詐藏污納垢大家生活比,竟是不知好過到了哪裡。除了個嫡女身份以外,自己是什麼都比不上楊棋……不知為什麼,善桐總是隱隱有些擔心,就連自己中意桂二哥,終也還是要被她搶走。

  她婚事,雖然和她切實相關,可終能夠做主卻並非是她自己本人,而是遠天邊未曾謀面小四房大爺,這已經就夠荒謬了,荒謬還是終小四房大爺決定,恐怕也不是出於任何切身考慮,還是要和朝中政治風雲相連。想到這一層,小姑娘竟有些好笑起來,她才勾起唇角,就聽得身前有人笑道,「你怎麼一個人躲這裡傻笑?」

  善桐抬頭看時,卻見善婷笑盈盈地站跟前,她雖然不喜此女,但也不得不端出笑來,隨口敷衍了幾句。善婷卻似乎並未看出她冷淡,而是興致勃勃地和她議論起了今日酒席上見聞,「那位轉運使家閨女,生得胖乎乎,看著和白面饅頭一般,真是可人愛——」

  兩姐妹說了一會,忽然聽得兩個女兒家一頭說一頭笑,也近了槐樹下。善桐伸頭一看,見是方才熱情兩位千金——其中一位,正是轉運使家龐小姐,她忙拉了拉善婷衣袖,輕聲道,「小點聲,被她們發現了,又要過來說話。」

  善婷自然依言降低了聲量,她看著善桐,面上閃過了一線艷羨,忽然中斷了之前話題,悶悶不樂地低聲道,「我真羨慕你……」

  善桐不禁有些吃驚,她才要說話時,那兩個小姑娘低低絮語聲,透過茂密枝葉,卻已經傳到了兩姐妹耳中。「也沒見她有多嫻雅大方,就是生得好看些,誰都當她是個寶……那對墜子,還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行了行了,你也少說兩句。」聽聲氣,說話卻是龐小姐,她半帶了不耐煩地道,「她們楊家女兒還不都是那樣個頂個都拿自己當回事,村子裡養大姑娘,頂著個百年望族名頭,就很把自己看得高了……」

  「她還算好,她身邊那個穿黃裙子,家裡連個官都沒有,還好意思坐咱們桌子上……戴著金鐲子,樣式舊成那個樣子……」

  「噯,別說她了!一聽她開口就知道是鄉下來,一口村味土得掉渣,又那樣愛笑。主人家一開口就笑成那樣——」龐小姐甚至還學著善婷聲氣笑了幾聲,聽著竟惟妙惟肖,「我都替她害臊,他們家就一個六姑娘倒是好,文文靜靜,看著也討人喜歡……」

  之前她們議論自己,善桐本來沒當回事,可看著善婷被說得滿臉通紅,要哭不敢,她心下不禁騰地就竄起了一把火。先瞪了善婷一眼,不客氣地道,「哭什麼,你就只會窩裡橫!」

  話出了口,又覺得善婷其實窩裡也不很橫,如今看來竟根本就是個缺心眼貨色,也就是搶男人時候橫些——想到從前她對諸燕生熱情,善桐又白了她一眼,才低聲道,「不許哭!敢掉一滴眼淚,回去我就擰腫你胳膊!」

  善婷又何嘗見過她這副樣子?果然被嚇得眼淚都住了,呆呆地看著善桐,善桐壓低嗓門,再說了聲,「機靈點兒。」便抬高了聲音笑道,「早都和你說了,你鐲子樣式舊了,該褪下來融了重打,你就是不聽吧?家裡生意做那樣大,出了門還打扮得這樣樸素,豈不是惹人笑話?」

  見善婷猛地一窒,一時竟沒有答話,善桐不禁暗自著急,正要自己往下說時,只聽身後吱呀一聲,又有人開了窗子,淡淡地道,「好了,三妹,我們莊戶人家,自當勤儉度日。哪有和你這樣,出門做客,眼裡就只有別人首飾?我勸你還是摸摸自己耳朵,管好你自己那對墜子吧。」

  兩姐妹猛一回頭,這才發覺善桃居然站迴廊中,因此處有一株槐樹,擋住了大部分光照,這扇窗子看著是釘死了,誰也沒想到居然有人就站窗子後頭,恐怕也將兩邊對話,都收進了耳朵。

  善桐也沒想到這個素來嚴肅二姐,諷刺起人來也是如此尖酸刻薄,她心中湧起同仇敵愾之感,看著善桃就要比從前親近多了,口中笑道,「我哪裡知道我這墜子好呢?二姐你就笑話我吧,我除了長得好看些,可沒有一點好,就是這玉是真是假,我還分不出來呢。」

  善桃背著手,看著一本正經,眼底卻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善婷是早被逗得笑彎了腰,銀鈴般笑聲中,之前委屈,早已經不復見。

  就是到了回家路上,王氏也都看出了不對,詫異道,「怎麼先還好好,到了散去時候,龐家姑娘眼睛就紅紅,還有那誰家小姐也是——一見到你們姐妹,就背過身去抹眼睛?」

  幾姐妹相視一笑,善婷便活躍起來,指手畫腳地將事情說了,劉氏聽得氣憤,王氏卻和聽故事一樣,聽得好玩得不得了,還笑道,「真是坐井觀天,自己小戶人家出身,把女兒教成這個樣子不說,還養出了她一身傲氣!」

  卻顯然是沒往心裡去。

  有了這段插曲,四個小姑娘倒親近多了,連善桃話都比平時要多。回了家還湊一起玩耍繡花,第二日一早,善婷便來拉著善桐到自己屋裡下棋。

  兩個人下了一會兒,善桐見善婷欲言又止,便道,「幹嘛呀,有什麼話,你直說好了。」

  善婷又吞吐了一會,才像是猛地下了決心,她低聲道,「三妹妹,我本來是不想問你,我雖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隱約覺得你是不大看得上我……要不是昨天事,我也不好開口……」

  善桐此時對她倒是觀感已改,覺得善婷人雖然有時候輕浮了點,但略無城府,其實要比很多人都好相處得多,便微微一笑,隨口道,「你開口嘛,什麼事,能幫得上,我一定力。」

  善婷便一咬牙,她說,「我不怕你看不起我……我們家是一心想要把我嫁給一戶官宦人家,怎麼說也能照應著家裡,不必再受那些個官兵氣。你也知道,我們家田地靠著官田,這些年來各種委屈真是數不勝數——」

  她抽了一口氣,又道,「這一回來西安,我們其實就是老著臉想來說一門親事,我娘看上……其實就是轉運使龐家,其實說來不怕你笑話,他家和我家輾轉還是親戚呢,沒想到私底下是這樣一副嘴臉。我年紀到了,也再等不起了,倒是覺得你……你表哥出身挺不錯。我娘昨晚上也說,想托你祖母做個大媒呢。」

  小姑娘面上就顯出了少許患得患失神色,低聲道,「我也就是小時候見過他幾面,這幾年來都關家裡不能出門……你應當是能見到他,你覺得他為人如何呢……」

  話出了口,面上已經是一片暈紅,顯女兒家風流嫵媚羞澀之態。這表情竟讓善桐猛地抽了口氣,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過了一會,才結結巴巴地道,「他啊,嗯……我也不大清楚,對——我、我也說不上來,男女有別嘛,我其實也就是小時候見了幾次表哥而已……」

  久等了!吃了感冒藥後,中午實是暈得不行,一個午覺居然就睡到了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