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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潮

  饒是善桐說得上見多識廣,也確經過一番風浪。但面對眼前景象,她依然是先驚後怕,慢了一拍才影影綽綽想起來:這或者也許,就是大人們口中癸水吧?

  都是女兒身,她身邊六州、六丑這半年內也都相繼來了天癸,少女間含羞議論,善桐多少也聽了幾耳朵。可真到了面對這一點血花時候,她還是打從心底茫然了起來。

  按她年紀,這來了天癸應該也不會死人,聽說血還要流上幾天才完,這幾天就不能隨意吃碰生冷了。這也沒什麼,她本來就嬌生慣養,軍營裡都碰不著什麼生冷。可這……這血又該怎麼辦呢?難道就墊上些布就完事了?可這棉布是不大吸水,會往外洇呀?

  按說第一次天癸,有些女孩兒害怕起來,哭哭啼啼也是常事。可善桐此時居然連一點畏懼都沒有了,她呆呆地坐粗木馬桶上,望著褻褲發了好一會呆,才猛地回過神來,也不顧得小解。先又套上衣服帳內翻找起來,勉強找出了半塊預備做襪子白布,先墊褻褲裡試著走了幾步,又覺得布料滑來滑去,似乎隨時可能滑脫出來。可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又掛念著外頭軍情——帳篷外又響了幾次鼓聲——只好夾著腿扭扭捏捏,又回到小帳篷內枯坐。

  四老爺畢竟有了酒了,等待又是極漫長而無聊,先還振奮精神,同善榆說些家常話,沒有多久,終於忍耐不住,頭一點一點地打起呼來。善榆經過針灸,本來就頗為疲倦,往往沒到二就要就寢,如今雖然心裡有事,但也沒支持多久,善桐便勸他去睡了,又再三保證,一旦有事一定就叫他起來。善榆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也只好妥協。

  如此一來,帳內便又是只有含沁和善桐兩人清醒對坐,還有個楊四爺趴桌上,鼾聲如雷。含沁原來只是靠桌邊上出神,等善桐進去淨房再出來,便看了她幾眼,卻不曾說話,直等到幫著把善榆安頓進了帳篷,兩個人重又出來坐好,才輕聲問,「怎麼?出什麼事了?」

  剛來潮女兒家,對世界總是有三分心虛,好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是個大人,含沁這一問,倒是把善桐問得心虛起來,她啊了一聲,心中想:我臉上又沒寫天癸兩個字,怎麼沁表哥還能發覺不對,他就那麼神?恐怕還是我誤會了他意思……

  「沒什麼事兒?」她就挑起一邊眉毛,略帶吃驚地看向含沁。

  含沁摸了摸鼻子,依然不肯放棄,只是探索地盯著善桐,善桐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動了動身子,又覺得棉布有滑落出褻褲危險,不免一夾腿兒,心裡一下又慌了——也不知道這天癸要來幾天,從何家山回定西去,那是一定要騎馬,要是隨意一動,棉布就要掉出來,那她還怎麼騎馬回去,躲開羅春啊!

  楊家現三個男人,雖然都是善桐長輩,但以她對他們瞭解,對於天癸這種事兒,善榆肯定是毫無瞭解。四老爺她是不好意思去問,二老爺就……她要和二老爺提起坦白敏感信息已經夠多了,還真不多這一項尷尬事情,一想到要扭扭捏捏地告訴二老爺,「爹,你女兒天癸到了,是大姑娘了。」善桐渾身就直髮炸。

  權仲白是大夫,對天癸事確是瞭解多,但……她……她還對他有過浮念呢!這種事也實太丟臉了……

  小姑娘滿心無措,又因為面對是含沁,心防不高,十分裡倒有五分露了外頭。含沁看眼裡,越發挑起眉頭,望著善桐滿面關切。善桐心中一軟,吞吞吐吐,話好像長了腿兒,自己就溜出了唇。

  「我……我……我剛才好像……來……來……」

  「是月信到了?」含沁居然猜得神准,善桐大鬆了一口氣,卻也不禁鬧了個霞生雙頰,她囁嚅著想說什麼,終卻只是含羞帶臊地點了點頭,把臉低低地埋起來,不敢看含沁。

  「看你這見不得人樣子,這有什麼?」含沁聲音雖然不大,但態度卻夠坦然了,見怪不怪,好像來天癸是他,而善桐才是那個大驚小怪局外人。「天下不來天癸女兒家,那就只有石女啦。」

  「沁表哥你知道什麼。」善桐不禁白了含沁一眼,倒也不羞澀了。「人家這不是第一次……還不知道該怎麼……」

  話說到尾,到底還是又垂下頭去,又是為難又是著急地歎了口氣。

  以含沁機變,也不禁打了個磕巴,「這、這可是夠不巧了。」

  便撓著腦袋,同善桐一道想轍,想了半天,一拍腦袋。「從前不懂事四處亂跑時候,好像記得看到過哪家大嬸,院子裡晾條兜襠布來著,我問那是什麼,她還罵我——」

  善桐頓時靈光一閃,也想起來六州前段日子手裡做著一樣物事,她忙彈身進了自己帳篷,尋了針線出來,含沁已經不帳篷內了,她也顧不得害臊,就著燈拿了剪子,卡嚓卡嚓不一會兒,便飛針走線,以從未有過神速做了一條帶子出來,又回淨房尋了草紙塞了厚厚一層,戴腰間,果然覺得要比之前那薄薄軟布舒適多了。

  善桐再出小帳篷時候,就透過帳子,看到含沁影子映上頭。她心下暖暖熱熱,又是感激,又混合著難以說出口尷尬:雖然是親戚,但也沒有讓表哥來管她天癸道理……她輕輕地掀開簾子,探出頭去,見含沁進門後第一個小套間內呆呆蹲著,眼望著帳篷頂,又不知發什麼呆,面上還略略帶了一絲赧色,心下忽然就想:也許沁表哥方才不是不害羞,就是怕我不知所措,所以才藏住了。唉,一個人心思要是深沉一些,就是體貼你,你也不容易覺出來。

  她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努力壓下了羞意,東看西看,一邊走到含沁身邊,含沁便站起來若無其事地道,「好了?」

  善桐點了點頭,扯開話題,低聲問,「沁哥,你說今晚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羅春不是來了嗎。」含沁淡淡地道,「這消息,紙包不住火,達延汗是遲早會知道。他當然也怕啦。」

  善桐到何家山以來,因為是冬季天氣嚴寒,一般兩邊都有默契,不會發動大規模交戰。雖然到了前線,卻幾乎沒有感受到那朝不保夕戰爭氣氛,聽到含沁這樣一說,才不寒而慄,堅定了早日回寶雞去心情。尤其是現天癸來到,她覺得自己和男孩子之間,雖然智力上她自忖是不差什麼,但不論是體力,還是社會給予行為規範那無形壓力,都使得她越來越不適合停留前線,給父親家人添亂了。

  這樣一想,她便盼著二老爺能早些回來了。可又擔心不知該怎麼安排,才能將自己妥當地送回楊家村去,正是滿腹心事時,含沁忽然又問,「肚子疼不疼?」

  於是滿腹心事,又化作了滿面紅霞,善桐輕輕跺了跺腳,帶得小腹一陣悶痛,她嗔怪地道,「沁表哥——」

  又不禁壓低了聲音叮囑,「這件事,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就是親哥都不體面呢,我雖然拿你當親哥看,可……」

  含沁瞅了善桐一眼,面色忽然一整,他語氣也一下嚴肅了起來,幾乎是盯著善桐,一字一句地道。「咱倆雖然要好,可三妮,你卻不能把我當你親哥。」

  善桐頓時一怔,望著含沁,心下幾乎立刻就漂過了幾個想法:他怎麼忽然這樣說,是要和我們家劃清界限了,還是不願意再搭理我,嫌我太野了?可又都不像啊……

  或許是小腹處悶痛作祟,或者是連這樣私密第一次,都無意間和含沁分享,善桐忽然間腦子已經一團漿糊,想不清含沁到底是什麼用意,也拿不定他們之間關係究竟如何,她一直是將含沁當自己親哥看待。其實兩個人雖然不是朝夕相處,但有時候她對含沁信賴,甚至比對善榆、善梧甚。但現含沁又這樣說——

  見善桐微張雙唇,呆呆地看著自己,桃花一樣臉頰都漸漸要褪成白色,含沁忽然又噗嗤一聲,揉著肚子笑了起來,「傻姑娘,你是我親妹妹,還不就要跟著我姓桂了?現改姓,是不是還早了點啊?」

  話中戲謔,又是過了一刻才被善桐領會得到,她心一下就落到了實處,直到這一刻,才發覺自己已經屏住了老大一口氣沒有呼出來。她猛地送了含沁一顆大白眼,氣哼哼地道,「沁表哥你就總是這樣,沒個正經時候!」

  一邊說,一邊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和含沁又說笑了幾句,帳篷外鼓聲再響,兩人又都沉默了下來,豎著耳朵聽著外頭動靜。待得鼓聲歇了,也久久都不曾說話。

  夜漸漸地深了,帳篷外夜風也猛了起來,吹得牛皮一陣陣鼓蕩,兩人身影也隨著忽大忽小。善桐望望影子,再看看含沁,見含沁垂著睫毛,似乎已經站著睡了過去,長長睫毛落臉上,被燭光映出了一長條陰影,唇瓣又微微緊抿著,眉宇深鎖,似乎睡中依然有無限心事。她心頭忽然一跳,暗想:表哥安靜下來,才看得出他真是心事重重,別看他笑口常開,可從小到大,他又有多少時候真個無憂無慮呢?

  一回過神來,又忙調回眼神,望著帳篷口縫得密密實實、花花綠綠棉簾子,心中想道,「楊善桐,你真個過分了,權神醫也就算了,現連表哥都——你難道真要變成個水性楊花下賤人嗎?」

  她心裡存了這份害怕,便不敢再看含沁,又覺得和他呆一起大不自,東摸摸西摸摸,又站得離含沁遠了一點,想要回身進裡頭去,又不願意離含沁太遠——這個漫長而難熬冬夜裡,比起酣睡中兄長和叔父,含沁無疑是個堅實而有力支柱,和他一塊,就算天塌下來,這個油嘴滑舌沒個正經樣子表哥,恐怕也會頂住吧。

  含沁不過開了一句玩笑,便也不再和善桐鬥嘴皮子,他今晚竟真心事重重,連善桐都看出來了——偶然一句玩笑過後,他又沉浸了自己思緒裡,久久都沒有說話。善桐又好奇又擔心,時不時閃含沁一眼,又回過眼來望著腳尖,也想起了自己心事。

  遠遠,輪值軍士打了三梆鼓,這鼓聲又和方纔那急促大鼓聲不一樣,緩慢中透了令人安心枯燥與孤寂,這每一個深夜中,有效地撫慰了無眠夜客梆鼓聲,似乎一下令這兩個各有心思少男少女都回過神來,他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都笑了起來。含沁便問,「累不累?要不你還是進去睡吧,說不定會要開到明早,都是難說事。」

  「我再等一會,要撐不住就去睡,不和你客氣。」善桐也覺得有些睏倦,但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她一面說,一面回身要掀簾子。「進去坐吧,裡面畢竟熱些。」

  打起了簾子,她習慣性地等著含沁先進去,可等了一刻也沒感覺到動靜,善桐便回過眼去望含沁。

  這簾子帶起了一片陰影,含沁本人恰好被遮擋住了,陰影中他表情,善桐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炯然明亮眼神,雖然不如許鳳佳權仲白,甚至是封子繡那樣,亮得都有些滲人,但卻好像兩把勃勃小火把,透了股倔強,透了股韌性。

  他輕聲說,「三妮,今兒下午我沒來得及問你。要是……要是我真做了沒良心事,你會怎麼辦?」

  善桐手還撐著簾子,卻是被含沁這天馬行空地一問,問得愣當場。她側著頭想了想,不大肯定地問,「多——多沒良心啊?」

  見含沁沒有答話,她只好預設了條件,「要是有一點點違背良心,那也沒什麼呀,我知道表哥你是不得已。下次量別背著良心做事,也就是了。」

  「很違背良心,就要放下臉來勸你了,再不行,便朝我祖母……向你叔叔告狀!讓他們管束住你!」善桐說起來倒是很神氣活現,說到這裡,還意猶未地補了一句,「要是表哥你欺負我太厲害,也比照此法辦理!」

  含沁果然被她逗得輕笑起來,「那要是我喪天良,譬如說去年囤積居奇,就是不肯賣糧——你又會怎麼樣呢?」

  「我、我不知道……」善桐倒被他問住了,她略帶慌亂地道。「我就勸你唄,你要是肯改,那就算了。要不肯改……那我只好不理你啦。」

  含沁嗯了一聲,他眼神又柔和起來,卻只是一瞬間,又為熟悉玩笑之色掩蓋了過去。他笑嘻嘻地道,「那,要是我拿帶子事兒來勒索三妮你,給我多做幾雙襪子,這算是違背了多少良心呀?」

  善桐氣得把簾子往含沁臉上摔過去,「這可不是喪天良!桂含沁,你就貧嘴吧你!將來你下拔舌地獄時候,我可就一邊看著呢!」

  兩人正鬧得歡,含沁忽然又止住了善桐,側耳細聽起來,善桐也跟著仔細聽著,沒過一會,果然聽到馬蹄聲得兒得兒,踏碎了寂靜夜。沒有多久便近了帳篷——

  二老爺嘩地一聲拉開了帳篷門,善桐已經高高地頂起了棉簾子,他掃了女兒一眼,大步進了屋,第一句話便道,「去收拾包袱,明兒一早就送你們走。何家山不能久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