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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招

  雖說善桐只是忘形了一刻,自己便也回過神來,忙不迭地退了一步,但她這一抱,還是把桂含沁抱了個大紅臉,把榆哥抱得暗自皺眉。好桂含沁臉皮是厚,面紅也不過一瞬,就若無其事地叩了善桐腦門一下,笑嘻嘻地道,「三妮,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三少爺了?這得回是我,要換了個人,看你不羞死了!」

  「我這不是為表哥您高興麼?」善桐也就把一絲羞澀藏了起來,她故意作出不乎樣子,大剌剌地道,「再說,平時老覺得你就是我親哥,一時就忘記了,也是有嘛!」

  好沒有外人看見,幾個少男少女嘻嘻哈哈一陣,榆哥便迫不及待地問,「怎麼忽然間就升做了實權千戶——你、你現銜頭,都趕得上你二哥了吧!」

  含沁略帶訝異地看了榆哥一眼,笑道,「咦,善榆,你說話竟都不打磕巴了!怎麼,權神醫真有那麼神呀?」

  一句話說得善桐抿著嘴笑,善榆自然也止不住有些欣喜——究竟能規避風險,誰想腦袋上鑿個大洞?針灸幾次,結巴就能改善,如果拋開根治希望來說,其實已經令人喜出望外了。

  「權神醫確是神得可以!一點兒都不疼,就扎針就夠了,還說要是能配合用藥,見效會好。可惜有好些藥材,咱們大秦這邊多年都沒聽人提了。據說是要到天山一帶才能採到,就等著這邊打通了商路,他要過去採藥呢。」善榆這一長串話,居然是又又急,一口氣順下來。含沁唇邊頓時躍上了一抹真心笑意,他才要說話時,善榆忽然一拍腦門,叫道,「哎喲,差一點就誤了時辰了!」

  權仲白雖不說是忙得□無術,但確也不可能一天內隨時都能招待榆哥,事實上隨著大人物們逐漸聚集過來,很多軍官身上舊傷老病,都需要他妙手回春。因此榆哥是定了一天過去兩次,有時辰,剛才勸善桐跟他一起過去,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和含沁這一寒暄,一時間倒是把針灸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急匆匆地望了沙漏一眼,便起身道,「三妞你招待含沁,我先過去了!」

  也真不把含沁當外人,不過是對他點了點頭,便十萬火急地衝出了帳篷。善桐想要叮囑一句路上小心都沒能趕得及,只好和含沁大眼瞪小眼,卻是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兩個人也不知道誰先開始,竟都笑了起來。善桐便讓含沁到內間待客用小帳篷裡坐了,又吩咐雜役燒了水,自己親自泡了茶倒過來,正好看見含沁手裡拿著自己針線看,便紅了臉道,「我做得不好,表哥你別看了。」

  含沁便作勢要把襪子收到懷裡,道,「誰說不好?我看著好很,剛好我缺一雙襪子,我可拿走了啊!」

  這是善桐給榆哥做襪子,兩個人身量相近,其實混著穿也沒什麼不妥。善桐雖然心中感到略微尷尬,但還是大方地道,「不嫌棄我做得不好,就只管拿去,和我表哥還客氣什麼?」

  含沁笑了笑,卻沒有把襪子收起來,只是撂一邊,又喝了一杯茶,才問善桐,「怎麼樣,我才回來沒有多久,營裡事知道得也不多,近家裡可出了什麼事沒有?」

  善桐便指手畫腳地將自己知道所有事,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含沁,甚至還包括了羅春一行人行蹤。桂含沁自然也聽得很入神,只是聽到桂含春帶善桐出去辨認羅春時,面上不禁一動,笑瞇瞇地看了善桐一眼,卻沒有說話。

  善桐已經挺不好意思了,但她和桂含春之間一點委屈,其實從頭到尾就只有含沁見證,有些事如果善榴就身邊,那還好說,可偏偏善榴跟著諸燕生還京城呢,除了含沁,她實也不知道該告訴誰去了。因此雖然含沁大有取笑她意思,善桐把一應事情都說完了,還是支支吾吾地道,「別都沒什麼了,就是桂二哥和我聊了幾句天……」

  含沁頓時捧起了下巴,興味盎然地望住善桐,卻還是沒有說話。這一下可就把善桐勾起來了,這時候哪怕含沁要說了一句,她都非得害羞起來,心事話恐怕就藏著不肯說了。就是因為他雖然也表示出了興趣,但卻一句話都沒有多說,才給善桐勇氣,讓她斷斷續續地將同桂含春之間那一番對話,擇要說給了含沁聽,一邊說,面上一邊就是止不住暈紅。

  到了這時候,含沁就一點都看不出調皮搗蛋了,他疊著手,認認真真、正正經經地望著善桐眼睛,聽著她說完了和桂含春之間定下那不是約定約定,眼中神光閃爍,似乎已經露出了深思,過了一會,又掂量地看了善桐一眼,才低聲道,「怎麼,這件事你會告訴我,心底只怕是還存有疑慮吧?」

  「還不是桂太太……」善桐也一點都沒有和含沁客氣意思,「我總覺得這件事說起來似乎簡單,但還未必能成。現看著沒有什麼,到了以後我回村子裡了,你們西安,消息往來不方便……」

  這是一點都不能露白事,又充滿了不可知變數,善桐有這樣顧慮,也是人之常情。含沁淡淡地嗯了一聲,又輕聲道,「萬一事情不成,你想過該怎麼辦麼?」

  這一問,就一針見血,戳破了善桐不安心事。

  什麼事都是先算勝再算敗,唯有預備出了壞情況對策,這件事才算是徹底地定了路子,才能談得上隨機應變,畢竟隨機應變,變也是手段而不是思路。可這件事上,善桐依然沒有下定決心,若是婚事不成,自己又該如何。

  轟轟烈烈破門而出,和桂二哥私奔到天涯海角去,她覺得是不能。第一個不說自己能不能這樣傷了爹娘、祖母心,又帶累了底下妹妹,就說桂含春,善桐覺得他就不是這樣拋下一切一走了之人。再說,他有他雄心和事業,而這是離不開桂家。

  所以……所以怕是也只有指向另一個結果了,而這結果是她所不願去想,不願接受。只要一想起來,就會讓她心底再蒙上一層陰霾,而善桐心事其實一點不少,作為一個過年才滿十三小姑娘,她是夠心事重重了。很多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還能笑得出來,已經挺沒心沒肺。

  「我……我……」她囁嚅了片刻,卻答不上話來。

  「你沒有想好,」含沁幫她把話補完了,卻是語調平穩,半點都聽不出他情緒,「那就按我話辦,三妮你說怎麼樣?」

  要說這世上有誰不會害她,其實含沁並不是位居前列人選。按他為了往上爬,可以說是有些不擇手段性子,善桐其實也可能是他一個籌碼。可不知為什麼,她是從未懷疑過含沁只是利用她拉近自己和桂家老九房之間關係,她覺得含沁之所以會這樣幫她,固然不能說沒有功利上考慮,但要緊,還是為了——就是為了幫她而已。幾乎是毫不考慮地,她點了點頭,「我當然聽表哥。」

  「你是個大姑娘了。」含沁似乎已經有了一條清晰明確思路,他手指桌上劃來劃去,速度很,似乎描摹著一條善桐看不懂軌跡。「這一次從何家山回去之後,你得稍微注意避嫌,尤其是二哥,明面上,你絕不能再和他見面了。」

  雖然西北民風開放,也不是沒有私定終身事。但善桐是大家族出身,她不能不考慮到自己閨譽。年紀還小時候外行走,那是形勢所迫,必須幫這家裡,這是一回事。可等到局勢緩和下來,她漸漸長大時候,還和桂含春這個無親無故外男頻繁接觸,婚事就算成了,萬一傳出去也將非常難聽。這句話雖然令善桐沮喪,但她也能明白是為了她好,她便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言地表達了自己認可。

  「含芳、麒山這些沒親戚關係男孩子,也都要量迴避。見了面好別再說話,總之我們自己做得要到位,要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含沁一邊沉思一邊說,「等你滿了十四歲,那真是個大姑娘,就要注意起來。我叔叔嬸嬸本人其實是不大看重這個,可架不住有心人挑剔。」

  「按你這麼說,我其實連你都不能見了呀,現就我們兩個人,像什麼樣子!」善桐忍不住就逗了含沁一句,含沁白了她一眼,沒有好氣,把襪子扔回給她,「正要說你呢!比如我和王時,那是你親戚,這樣見面,別人也是說不出什麼。你不是還說你把我看做你親哥麼?這倒不必迴避了,但你細節上也要留神,你是大姑娘啦,沒事就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還有你針線,也不能隨便送人了。剛才我那是試你!」

  他板起臉來,善桐頓時就沒了氣勢,只好低頭聽訓。含沁又謀劃了一陣,手上動作越來越,過了一會,才似乎想出了辦法,一邊漫不經心地劃拉著桌子,一邊道,「戰事結束之後,我和二哥肯定都是要回西安住。可能還有一些邊事,要來來往往,但大本營是西安不會有錯。我當然要經常過來探望姑婆,既然知道了你們事,幫著帶帶話,那是義不容辭。做得小心一點,想必也不會被人發覺,你再經常到西安城你舅舅家裡住幾天,時常到桂太太身邊讓她看看,有二哥背後使勁,婚事十有**,還是可以成。就是不成,誰也不知道有這一段故事,耽誤不了你說別好人家。我看這件事就這麼辦吧?這是妥當。」

  善桐會把事情告訴含沁,其實多少也打了這樣主意,含沁這麼識趣,安排得比她能想到都要妥善,她自然只有點頭稱是份。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總是麻煩表哥。」

  「你給表哥說個表嫂,不就把人情都還完了?」含沁半真半假地道,「記得啊,我可要高門之女,名門嫡出,家財萬貫,貌若天仙——」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當真,瞪大了眼才要說話時,又被含沁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便又談些瑣事,善桐這才知道含沁是來找二老爺說話,只是二老爺又去開會了,他便過來等待。

  「還是下回出巡事,這一次我升了官,可能自己要領一支兵了,糧草事我還是沒弄明白,心裡就不大踏實。」含沁絮絮叨叨地和善桐說了幾句話,善桐也聽得入神。因見帳篷內外靜悄悄,二老爺、四老爺和善榆短時間內都不能回來,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低聲問含沁。

  「你這一回就算是立功,我聽見人那樣說起來,功勞分一分也沒有這麼大,怎麼忽然間就升了真千戶?那許鳳佳呢?豈不是要做大將軍了?」

  軍中分功,那是有一定規矩。譬如說桂含沁和許鳳佳、許於升三個人出去。因為許於陞官銜高,又是主將,那麼有了賞賜他是要先領去五分,而剩下五分裡,許鳳佳二分,桂含沁一分,眾人一分,真正立功那位小卒也就是獨得一分而已。功勞也大抵如此,總之底下人好處是永遠都比不上上頭那一位,許於升去世之後,許鳳佳因為身份官銜都高,好處就得他拿得多,而含沁提拔已屬於非分,許鳳佳賞賜就別提了,再一聯想到桂含芳說出來許家密事,整件事不期然就透了蹊蹺。

  「他哥哥去世了,他反而陞官,沒有這樣道理。平國公按下了他賞賜,倒是把功勞都歸到我身上了。」含沁揉了揉鼻子,滿不乎地說。「其實我就是運氣,眼看著大戰將至,他是肯定要上去搶功。升我,不過是先堵堵別人嘴巴。我就是運氣好,趕著了。」

  這麼說也不是沒有道理,但善桐始終還是情不自禁地惦記著許三少爺死。她目注含沁,一時間忽然又想到了他糧荒時期盤下那間糧號。

  雖然說含沁不容易,善桐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有些事始終會超出她底線,許三少爺如何,她覺得自己管不著。但善桐赫然發現,其實自己也不如自己想得那樣正義。

  其實這幾天下來,她已經想明白了,歸根究底,她之所以會對父親要求感到很不舒服,還是因為他沒有作出明確承諾,會限制二姨娘囂張,並且保證榆哥絕對繼承權。前景被描繪得很好,但如何實現父親是一句話都沒有提。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該有所疑問,也許是因為他……

  她不想再想下去,只是把注意力集中眼前發現上——就好像父親迴避了二姨娘這個不穩定因素一樣,她還是不自覺地迴避了也許能影響自己和含沁友情這一問。

  當時糧商們囤積居奇,不顧百姓生死只為牟利時候,含沁……又做什麼呢?利用西北糧荒,他得到了多少好處呢?

  如果不問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已經根本沒臉去指責父親,反對他要求。可問了這個問題,如果答案不能讓自己滿意,難道她真要和含沁——和沁表哥決裂嗎?就不說對婚事影響,善桐就只是不能接受此點,不能接受她恐怕從此要和桂含沁形同陌路。

  忽然間,她發覺自己是真把桂含沁視作親人。

  回過神時,她發覺含沁也正看著自己,面上神色居然有幾分莫測,顯然是已經發覺了她情緒不對。

  「想知道什麼,你就問唄。」見她回過神來,含沁已經開口道,「瞞著別人,還能瞞著你嗎?傻三妮。」

  他又叩了善桐腦門一下,令得善桐瞬間吃驚不小,回過神來時,才想起來含沁指恐怕是許於升死,而不是她心中另一個疑問。

  她又閃了含沁一眼,見含沁已經收斂了那深沉表情,又回到了一貫無賴,笑嘻嘻地托著下巴看著自己,心潮湧動之餘,那句話不聽使喚,已經脫口而出。

  「沁哥,你……我就問你一句,許三少爺事裡,你違背過你良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