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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巧

  接下來一段日子,楊家三人自然是一心等著定西回信,因為桂家幾兄弟都被派出去巡邏,善桐雖然有心再給寶雞家裡捎一封信,也算是報報平安,但也一時間找不到人幫手,只得安心與楊四爺並善榆軍營中住著,一應飲食熱水等等,桂含春自然是早安頓過,每日三餐都有人送來不說,也不知道是桂元帥示意,還是桂含春預先做了安排,過了兩日,還有人為善桐專門加蓋了一頂小帳篷,就依附大帳內向裡開門,倒避免了善桐起居上尷尬。

  榆哥有時候還會出去遊蕩一會,居然不時走到權仲白帳篷裡去和他聊天,楊四爺是常去看望溫老三:溫老三半年前那一次風波中,表現得也算出眾,小五房履行諾言,果然動用關係,為他軍隊中謀了個十夫長缺,不過眼下溫老三還沒能混上戰場,不過是軍營中操練巡邏,上夜值宿罷了。得了空閒,能和楊四爺攀得上話,他自然也是願意。

  善桐卻要低調得多,小姑娘上回自己出去,就險些闖下了天大禍事,這一次自然是小心又小心,橫豎認識人也都不,成日裡不是帳篷中,運用笨拙針線工夫,為哥哥、叔叔縫補一路上磨損衣物鞋襪,就是看醫書解悶:這些醫書雖然常見,但上頭權仲白自己做過批注,恐怕令天下醫者都夢寐以求,要不是榆哥和權仲白居然十分投契,恐怕還借不出來呢。

  住了三天五天,她也漸漸摸清了何家山這個大軍營佈置:何家山雖然帶了個山字,本身其實地勢並不太崎嶇,鄉民自己日常居住村落,已經被改建成了一個龐大軍需品調運站,日夜有軍糧從這裡轉運到前線各地。而自己居住這個區域,其實緊挨著村落,也算是大後方了。真正將兵們,都是隨著調令來回無定,他們住處要往前面走,也並不固定,可能前一刻這一片還立滿了帳篷,而第二天過去,隨著軍隊開拔,就是一整片空地了。

  軍營後方,也不是全沒有女眷,善桐所能接觸到,就有專管漿洗軍衣、縫縫補補針線媳婦、婆子們,再往西邊去,是一片被嚴格看守管制起來軍妓營,善桐一開始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後來知道了,便不敢再往西邊溜躂。可只要過了一道粗大木柵欄,那就純是男丁世界了,非獨如此,一般後勤閒雜人等,要想溜躂過線,必須經受到嚴格盤問。裡面居住都是各地回防休整將士們,本來幾乎都是桂家嫡系人馬,只有平國公世子和三少爺帶領了一小隊人馬,也裡頭居住,可平國公這一次過來,帶來了一大股軍隊,這幾天柵欄後頭都很熱鬧,自然也不乏爭吵衝突,不過軍法無情,平國公治軍酷烈不說,就是桂元帥,據說也是鐵面無私、翻臉無情之輩,因此軍容軍紀,都還算平整。

  隨著漸漸瞭解軍營構造,善桐這才明白自己能夠和桂元帥對面,其中蘊含了怎樣巧合:桂元帥中軍大帳雖然大後方也有一個,但他平時幾乎都不回來居住,那天是因為權仲白要來給他扶脈,又要過軍醫營中講課,不好讓神醫亂跑,他這才特地從軍營裡趕出來,等神醫……

  連軍中隱隱只居平國公一人之下當朝一品大元帥都要待權仲白這樣客氣,可自己卻是又想著要讓權仲白為榆哥治病,又暗自提防他要拿榆哥練手,善桐其實自己都有幾分不好意思,尤其是據說權仲白待榆哥很和氣,兩個人也很聊得來,近他是從百忙中撥空出來,為榆哥做了兩次針灸,試探著能否先緩解榆哥症狀,醫者仁心,讓善桐感到自己實滿身傖俗,可心底也難免有個小小聲音一再提醒:越是想要拿榆哥練手,權仲白豈非越是要取得自己一家人信任?畢竟皇上就是再著緊自己病情,也不可能強行掠走榆哥,讓權仲白開顱:到時候榆哥驚怒交加之下,開顱成功機會,肯定加渺茫。這種事本來就是這樣,不可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善桐漸漸地就越來越覺得,對世間事瞭解得越深,越有茫然之感。很多時候是非黑白,非但沒有分明界限,甚至也將永遠沒有一個確切答案,讓你知道你究竟是對還是錯。尤其是人心,特別是人心,從前看不懂時候,覺得一切都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簡單,如今開始看懂了,才覺得人心太複雜,好似水中望月霧裡看花,什麼都不能看到分明。很多事含混著也就這麼含混著過去了,經不起尋根究底,也就不尋根究底了,可這件事牽扯到了哥哥,又直接與性命有關,權仲白到底是什麼心思,善桐是不能不想明白。

  或許是生平第一次這樣糾纏於一個很難得到答案問題,善桐便顯著地沉默了下來,平日裡除了看書之外,就是帳篷門口曬曬太陽,又發發呆。不知不覺間,又是四五天過去,二老爺回信到了,也很簡單:不日就是年底,他本來就到何家山有事,這件事,等他來了再做打算。

  這兩年來,二老爺糧路上下心血,善桐也是能感覺得到。寶雞就左近,他是兩年來都沒有回家看過一眼,人是老了不少,四十多歲年紀,已經早生華髮,看著和小老頭似。就是到了何家山一帶,有時候自報家門,「我是糧道楊海清之子」,這班軍爺也都肅然起敬,誇獎一句,「楊糧道真是周旋財務料理糧食好手」。這樣重量級人物,這時候動身到何家山來,把定西一帶繁忙軍務擱下,已經是對即將降臨大戰,做了深暗示。不要說善桐聽忍冬閒話,也知道這半年來,各家少爺陸續都上了戰場,這肯定就是為了能緊接著這場大戰中擠著上上場,不至於丁一個,就是要照顧都排不到好差事……要是往日裡,她一定是興致勃勃地揣測自己認識幾個『將二代』都有什麼差事,能力又是誰強誰弱。雖然略嫌三姑六婆,但閒著也是閒著,善桐也從來不否認自己好奇心一向是很旺盛。可這幾天,她是怎麼都沒有精神,只要一想到榆哥可能要躺上那具韃靼死屍躺木榻,她就一陣惡寒,頓時又鬱鬱寡歡起來。

  這一日早起吃過飯,她又要縮回自己小帳篷裡看書。因為榆哥和權仲白混好,住所又左近,溫老三今日還輪休,楊四爺吃過飯就去找溫老三釣魚——軍中管得緊,不許吃酒賭博,楊家人因有祖訓,絕不准嫖宿,因此溫老三一旦閒下來也是無聊得很,時常還過來坐坐,和善桐等人也漸漸熟稔。這一次釣魚,他還讓善桐跟著一起去:「讓你嘗嘗凍魚生滋味」。偏偏善桐無心出門,終於是給推了。

  帳篷裡坐了一會兒,考慮到衣物實是補無可補,她便打算把自己一開始上手時,手藝還生澀那些作品給拆了重做,卻是手才一動,那邊榆哥就探進頭來,結結巴巴地道,「別老屋裡呆著,多悶得慌,你、你要閒著,就和我到子殷大哥那裡坐坐玩玩。」

  也不知道究竟是針灸有用,還是善桐心理作用,她總覺得榆哥現雖然說話也還有些結巴,但較從前是要好得多了——只是又不敢說,怕後不是,榆哥空歡喜一場。她也實是閒坐得久了,無聊得厲害,便想,「我這樣傻想傻想,有什麼想頭?還是要多認識權神醫一番,對他為人知道得才清楚些。」

  就隨著榆哥一道出了帳篷,出於習慣,就要挽著哥哥手一道走,不想榆哥卻抽出手道,「哪、哪有兄弟之間環著手走路?」

  善桐真是覺得他反應速度,比起從前要有些微加,雖然還將信將疑,但心中卻也難免喜悅,抿嘴一笑,非得要環住了榆哥手,道,「我們家兄弟感情特別好,不行麼?」

  榆哥翻了個白眼,也就由得她去了,兩人這樣走到權仲白帳篷前頭,善桐才要鬆手時,卻見權仲白蹲路邊,不知做什麼,卻是面朝著自己二人,早把她小女兒情態看得清楚,正彎著眼睛笑——也不知道是笑善桐,還是笑自己心事。只是他這一笑,風流又好像水墨一樣,硯中險險蕩漾,就差一點,就要濺得一地都是。

  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抽出手來,嘟著嘴並不說話,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地道,「子殷大哥,閒著也是閒著,來找你說話。」

  權仲白嗯了一聲,又直起身來,善桐見他手裡拿了一根長樹枝,樹枝上還沾了泥土,一時間又忘記了羞澀,上前幾步,探頭一看時,便不禁笑道,「權世兄,你多大人了,怎麼還拿樹枝戳土啊?」

  權仲白輕輕拍了她腦門一下,責道,「小小年紀,嘴皮子這麼厲害幹嘛。」

  雖然見面次數不多,但他對善桐真是一旦都不見外,可又清楚明白,並沒有一絲曖昧。善桐看他,也覺得他好像是河那邊人,雖然看得眉眼宛然,兩邊似乎也都對彼此有些好感,但卻清清楚楚,知道這份好感,就好像對天邊雲彩,對地上澗水一樣,是「雲青天水瓶」,箇中奧妙處,卻只能意會,難以言傳了。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當著權仲白面,反而不像是當著桂含春那樣緊張,總要顧慮著自己一舉一動,桂含春眼中看來會是如何。對權仲白責怪,也不過是嘻嘻一笑,並不太當回事。「我瞧著可不就是拿樹枝戳土玩麼?權世兄行為舉止,全都大出世情,誰知道拿樹枝戳土,沒有什麼深意呢?」

  「這你就說對了,對我們和藥打交道人來說,簡直是上有天堂,下有西域,何家山這一帶常年無人種藥,真是暴殄天物,黨參、當歸,都是喜歡這種氣候,土壤又肥……」權仲白一邊領著二人入賬,一邊拿起白布擦手,又率先穿過了兩頂帳篷,進了那個冰冷透風『開顱室』。善桐一眼就看到那個倒霉韃靼人,不過這一次,他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塊好肉了,非但頭頂被鑿開了一個小洞,兩肋洞開不說,就連一處肌膚都被剝開了去,露出了淡黃色人油,同色做暗紅血管。

  雖然是第二次看到這具屍體,但善桐還是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嘔吐衝動,倒是榆哥駕輕就熟,已經托腮案子邊彎下腰去,向善桐介紹道,「你看,這就是人五臟六腑了。這是心臟……這是肺臟……」

  善桐雖然不是很怕,但終究看著這麼血淋淋東西,也不很愉,正要別開眼時,見權仲白望著自己笑,又有些不服氣,跟著榆哥看了幾眼,也看出興趣來,從咽喉開始,一路認到了腸子,這才咋舌道,「都說豬腸長,其實人腸也真不遜色,這堆堆結結,簡直像個線團!」

  榆哥嗯了一聲,興趣顯然就不這個方面,「其、其實,都說人膽大,但膽再大也大不過肝……」

  就要用手去碰那人肝,卻被善桐一手拍開了,斥道,「亂碰,髒!」

  榆哥似乎對人體甚有興趣,他轉來轉去,心癢難耐地道,「軟尺難得,不然,真想量量這人內臟尺寸!再量量這腹腔大小!」

  善桐忽然間覺得有些奇怪——榆哥平素裡,一句話結巴上兩三次,也是常有事,可眼下是兩句話就結巴了一次……

  她看了權仲白一眼,神色略帶徵詢,見權仲白微笑點頭示意,心是猛地一提,連呼吸都急切起來,卻又壓抑著不敢被榆哥發覺,忙思忖著,順著榆哥興趣道,「其實腹腔也沒什麼好量,我看呀,還是這頭腔有玄機……這頭骨有多厚,頭腔有多大,腦又有多重呢……」

  榆哥興奮得滿面放光,面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讓善桐幾乎為之感慨樂,「就是,就是!一想到,我心裡就和貓抓一樣!」

  非但不再結巴,他連說話、呼吸速度,都要比平時了幾分,聽起來不再有遲緩滯澀之感,幾乎就同善桐一樣了……

  善桐又陪著榆哥說了幾句,她找不到話茬時候,權仲白就接起來話頭,他畢竟是個醫者,說到人體,要比善桐健談得多,榆哥說到暢處,一邊手比一邊口說,竟是思維敏捷、口齒便給,雖不說妙語如珠,但也絕對稱得上反應靈動,善桐漸漸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退到一邊,滿是驚異,又滿是感激地望著權仲白。

  直到榆哥說得累了,告罪去了淨房,她才輕聲問,「神醫,我哥哥病,這已經是有好轉了?可、可才針灸兩次——」

  權仲白面上就帶了一縷孩童一樣天真得意,可就像是任何一個醫者一樣,從來都是壞話說前頭。「針灸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不開顱,他一輩子也沒法全好——」

  見善桐面露失落,他又咳嗽了一聲,才徐徐道,「不過,針灸、湯劑並下,也確可以加速他行血速度,將血瘀化開少許,或者不是沒有可能。不過,小姑娘……我看你哥哥病,有三分還是心病啊。」

  善桐聽得極是入神,見權仲白頓住沉吟,並不說話,不禁就踏前幾步,拉住權仲白手,連聲問,「什麼,什麼心病,權大哥你別賣關子,求你說吧!」

  後一句,到底還是忍不住拉長了聲調,露出了少女任性與嬌憨來。

  卻恰好這個時候,帳篷簾子一掀,幾個兵士抬著一個箭豬一樣物事奔了進來,連聲道,「神醫神醫,,還有一口氣呢!」

  善桐定睛一看,卻見那箭豬竟是個人——居然還有一口氣!偏偏渾身上下,連盔甲縫隙裡都插滿了箭,有些似乎已經穿透了盔甲,射進體內。就算是她,也被這詭異而駭人景象嚇得六神無主,往後一縮,縮到了權仲白身後,又伸出頭來看時,正好一個兵士拉下頭盔,也望了過來,兩人目光相觸時,善桐是一呆:就有這樣巧,這個人,居然又是桂含春。

  Ps 謝謝仙貝君長評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