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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捨

  桂含沁活絡,即使以善桐聰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轉了轉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鬥鬥嘴,不過藉著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見他面上雖然看不出多麼疲憊,但眼底分明已經有了深深青黑,善桐心中一動,便爽地道,「我確實不知道他是誰,你又是怎麼知道他劫過我們道呀?」

  雖說聽衛麒山口氣,這一支運糧隊伍已經一日一夜沒有休息了,遠處村牆外頭,軍營內也幾乎是鴉雀無聲,很顯然一營人都已經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掛著兩個俏皮黑眼圈之外,居然殊無疲憊之色,他四處張望了一會,道,「我送你回去吧?一邊走一邊說。」

  善桐卻一時還不想回去,這一陣子她已經家裡呆得夠久了,這糧食一到,真是覺得村裡空氣都多了幾分鮮,她搖了搖頭道,「你去歇著吧,明天再說也是一樣。」

  「不礙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樣興奮,聽說有仗打,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桂含沁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我昨晚迷糊了兩個來時辰呢,現也不敢早睡,要錯過了困點,往後幾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帶著善桐信步踱進了巷子裡,一臉胸有成竹,善桐雖然納悶,但想到桂含沁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隨他帶路,一邊走,一邊聽他說。「也是你們時運低,也是沒有想到,那是北戎那邊大人物,是他們可汗小弟弟,草原上數一數二大那顏。我一見他們手上拿著火銃就知道,除了羅春之外,再沒人有這樣精良裝備……他和他哥哥帖木兒多年不和,沒想到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關頭,他也不肯出手幫忙,反而拿黑布纏了頭面,進關落草來了。」

  這樣驚心動魄秘聞,被桂含沁講起來倒好像是床邊故事一樣輕鬆,善桐聽得倒很是入神,她雖然也猜到了這蒙面人來歷必定非同小可,但當含沁揭盅時候,小姑娘依然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鬼王弟羅春名聲,邊關雖說不如平國公許衡一樣威名赫赫。但身為邊民,善桐自然也是聽著他故事長大。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兒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後,按理來說應當是由他來繼承汗位,可是帖木兒兵雄勢大,雖然沒有對這個弟弟趕殺絕,但王庭易主之後,雙方部落極少往來,這一點西北諸人卻都是一清二楚。幾次大秦邊防虛弱時,鬼王弟往往領兵南下打一場大草谷,所到之處死傷無算,血流漂櫓,可說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還會有黑布蒙面,過來行馬賊行徑時候,饒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經和這樣人物狹路相逢正面對峙,她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祠堂附近,這裡背靠岐山,依山勢倒是建了有兩三個亭子,還有一條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勢險要,從這條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路才能到官道左近,並且路窄難行,因此倒沒有多少人這裡防守,只是牽起了鐵絲門,上頭又掛了不少銅鈴。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鈴鐺一眼,忽然扯開話題說了一句,「他還是把你們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為韃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從這裡進來,直接就是腹地,進來二十個人,已經可以帶來很大破壞……」

  沒等善桐接話,他又道,「你不必問啦,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我憑什麼這麼肯定那個人就是羅春。又怎麼從火銃上判斷出來……嘿嘿,你要知道他們兩個王庭之間,可以說是有著深仇大恨,雖然是骨肉至親,但帖木兒虎視眈眈,無時無刻不想吞併了羅春手中草場。羅春手底下戰士又比較少些,沒有精良火器,他憑什麼和帖木兒斗呢?」

  善桐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背冷汗,她壓低了聲音輕聲道,「難道這火銃,是我們賣給他?」

  「肯定不是走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幾分沉吟,「要我說,應當是走晉商路子,這群山西老摳兒做是羊毛馬匹生意,又往西北販茶葉,賣給帖木兒他們是不敢,但羅春嘛……背後那位大貴人發話,操辦這樣事,這是易如反掌。」

  三言兩語,就勾勒出了一條清晰無比走私路線,且用還是善桐習以為常事實作為論據:西北幾家慣常賣毛料呢絨、種馬牲口老商號都是山西人本錢,這是她所熟知,可她就是沒有靜下心來想想內中關聯……

  一時間,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對含沁考語,「你這個表哥,小小年紀就這樣老於世道,手段嫻熟,十個你都不是他菜!」

  自己楊家村裡耽誤了時光,可含沁這一年來肯定沒有閒著,要說他本來就厲害話,現肯定是厲害了十分……隨口剖析出來都是這樣精闢簡潔,恐怕玩弄手段權衡局勢上,自己這輩子都是拍馬也趕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們村子……」善桐又一想,是汗流浹背,「除了我們村子確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那位大貴人,也有一定關係呢?」

  這話問得其實已經相當大膽,換作是衛麒山或者王時這裡,恐怕善桐都不會問出口,一來不其位不謀其政,這樣事,不是她身份可以隨意議論;二來,很多事即使是以他們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資格與聞,其實都還是靠猜,而衛麒山先且不說了,王時那閒雲野鶴性格,卻是對這些政治勾當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然,家裡人又何嘗會放任他讀書治學,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閃過了一絲驚異,默然片刻,才低聲道,「我看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天水那邊,慕容家和我們桂家聯手,單單是鄉勇就有千多人,他們肯定是啃不動這塊骨頭,緊接著就是你們村子了。羅春和那位大貴人之間——我看就算有聯繫,大貴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揮他。不過,你可以放心,有了糧食之後,大軍肯定不會安於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內,西北很就會安寧下來,寶雞這一塊,不會有太大危險了。」

  善桐嗯了一聲,本來還想再追問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羅春本人,但是想到這樣軍火走私交易,其實就等於是桂家眼皮底下進行。桂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說出來是很不光彩,別提羅春掃蕩了幾個村子,連楊家都險險要吃了他虧,她懷疑前幾年諸家遇到那伙馬賊也是他們一群人,卻怎麼都不動桂家……含沁閃爍其詞,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無其事地問,「那你這一年都做了什麼?怎麼都不來楊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歎了口氣,「想過來看姑婆來著,西安局勢太緊張了,一步都走不開。反正和你們也差不多,有糧食不肯賣,沒糧食有錢沒地方買,到末了真要亂起來了,嬸嬸大怒之下,抄了一戶晉商宅子,硬是擠出了五萬石糧食,這才勉強支持下來。後來皇上病了,太子出閣做事,好傢伙,沒到兩三個月糧食就來了,這不是就趕著給你們送來了?含芳送糧食回天水老家去,緊跟著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這一長串,倒好像是交待著什麼,語氣雖然平淡,但善桐也聽出了一絲淡淡喜悅,她不禁一笑,也為含沁高興,「西安城亂,倒是顯出你了。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沒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嬸嬸——」

  話到了一半,見含沁面露尷尬,她又住了口,兩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對一笑,善桐歡喜道,「總之家裡人都沒事,那就再好不過了。你常見我大舅嗎?我大舅好嗎?大舅母好嗎?我想問二表哥,又怕二表哥不說實話。」

  「常常見面,我西安住時候,還經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沁扮了個鬼臉,又站起身來,領著善桐東繞西彎,善桐都險些要被他繞迷糊了,「都挺好,就是擔心你們。現知道你們也沒事,那就好了。」

  「我們雖然沒事,但柳妹……」善桐聲音不禁就低沉了下來。「還有三嬸、四嬸、柏哥、桂哥、楠哥……」

  含沁看了她一眼,不禁就站住了腳步,「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心事這樣重!你瞎擔心什麼?就是擔心了也沒用,真擔心,還不如擔心擔心明年收成,擔心擔心皇上病……他們進關後一路去京城,路上能出什麼事?到了京城,你們楊家也是有族人,不論是京城住,還是去江南,都安穩著呢。別說江南一帶有你們楊家頂樑柱一品總督,還能讓自家人委屈了去?——瞎操心!」

  他話語雖然粗魯,但善桐倒是被他罵得挺高興,不禁微微一笑,又走了一段路,小姑娘忍不住輕聲問,「那,還有……還有那誰……」

  「那誰是誰?」含沁故意反問了一句,見善桐吃吃艾艾地答不上話來,才捧腹道,「我二哥好著呢,打了兩場小勝仗,現就定西。你想他了,和我一起去定西看他?」

  善桐白了含沁一眼,難得地面紅耳赤,卻並不答話。心下想到桂含春平安無事,終究是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含沁倒奇道,「吃啞藥了?往常那麼多話,一提到那誰,就變了個人?」

  一面說,一面誇張地偷窺善桐面容,倒是鬧得善桐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燦笑起來。「沁表哥你討厭——」

  含沁倒是看得呆了,過了一會,才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唉,一年沒見,我們三妮也是大姑娘了,長大了,長大了。」

  他就停下了腳步,示意善桐,「進去吧。」

  善桐這才發覺含沁不知不覺間,已經帶她繞了一圈,繞回了小五房所巷口。走了一圈下來,她也擔心家人醒來尋找,且又鬆散了筋骨,便問含沁,「祖母應該醒了,你不進來嗎?」

  含沁搖頭道,「我也要睡了,明兒就得走了,耽擱太遲也不好。下回再和姑婆好生說話吧。」

  善桐一怔之下,不禁道,「怎麼這樣趕……」竟大有依依不捨之情。桂含沁雖然和她血緣關係極為疏遠,但她心底,卻委實要比檀哥、榆哥,像是她哥哥。

  「軍情不等人嘛。」含沁撓了撓頭,又是一臉迷糊,語氣卻終於含了一絲興奮。「就是不為我,為了麒山,咱也得趕著去不是?晚了可就沒好差事了。」

  話中半真半假,到底還是帶了一份患得患失。

  雖說含沁口中不肯帶出一句桂太太不是,但看他行事,再對比桂含春十三四歲,已經是個實權將領,為家裡辦了幾件大事待遇,多少心酸,真是不言而喻。善桐心下也不禁為他一酸,就不提留他話,只道,「要不是你送我火銃,現我說不定真做了大那顏女奴啦,沁表哥,大恩不言謝,要是上了戰場,你要保重!」

  含沁微笑道,「那是你自己本事,要是我嬸嬸知道,少不得也要誇你一句女中豪傑……好啦,和我你還客氣什麼?進去吧!」

  善桐便回身走了幾步,回頭看時,只見桂含沁還站巷口,手中提著燈籠望著自己,見自己站住了腳,又衝她擺擺手,意思讓她走。她便知道含沁是要看著她進了家門再走,只得沖含沁笑笑,又用口型說了一聲「保重」,便回身加腳步,進了院子。

  才自推門時,她惦記著燈籠影沒動,桂含沁似乎還沒走,門推開了,跨進一步,又回頭去看含沁,揮手讓含沁走,見含沁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徐徐離去,善桐才往門裡鑽,一轉身就迎面碰上了誰,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善桐失去重心,一陣搖晃之下,還是那人握著她肩膀,才將她穩住。

  善桐還未說話,那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已是滿腔不耐地道,「是你!走路也不看著點!」

  這聲氣簡直十足紈褲,不是衛麒山又是誰?善桐心下火起,還沒細想,已是回了一句,「我當是誰吠得這麼大聲——」

  「三妞!」卻是老太太隔著窗子喝了一句,善桐這才收了聲,氣鼓鼓地對衛麒山扮了個鬼臉,也不和他多說,一甩辮子就進了屋。

  才進得屋來,卻聽得善櫻輕輕笑聲響了起來,善桐便衝她投來疑問一瞥,善櫻一面笑,一面說,「剛才衛世兄也沖姐姐扮了個鬼臉,可惜姐姐沒看著,可滑稽了!」

  她笑聲中猶自帶著輕輕嗽喘,但小姑娘面色紅潤,眼裡盛滿了笑意,顯然是被衛麒山這個鬼臉,逗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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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代君不會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