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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陋

  就算宗房已經嚴格控制糧食消耗,但當時序進入四月,卻還是滴雨未落時,村子裡恐慌氣氛也還是越來越濃,村牆外頭聚集流民也越來越多。人們拿到手白面饅頭裡不但沒有那麼細膩了,連個頭也漸漸地越來越小。——現反而要保證佃農能夠吃飽,不會跟著逃荒,還會每天來回走上十里路挑水灌溉麥田。至於不事勞作之輩,不論身份如何,都只能暫時餓著肚子了。

  各房就算還有些底子,可以私底下開點小灶,經過小半年消耗,糧庫也終於要空了。往外跑是沒地兒跑,外面只有亂,只好先緊著老弱病殘,可就是這樣,到了四月中旬,寶雞爆發了一場民亂之後,從鳳翔府往村子裡商道終於也沒有人走了,日用品開始短缺,第一個受不得就是病人。藥材得不到補充,有幾個身體弱些老人家,就這樣撒手西歸了。

  小五房上上下下也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柳常年要吃藥,如今茯苓和白芍都要吃完了,就是拿著錢也不知道上哪裡買。三老爺還想騎馬到鳳翔去,可現擺明了一出村牆就未必能回來了……就怕被綁架了反而來勒索糧食,到那時候家裡是給還是不給呢?

  老太太就親自帶了善桐,村子裡繞了一圈,白芍是有了,可茯苓也算是金貴東西。滿村問過一圈,都沒有淘換來幾兩,三老爺一咬牙,「我上十三房問問去!」

  十三房海鵬叔和善柳一樣,常年吃藥裡是有一味茯苓,他是老病號,一年四季斷不了藥,茯苓藏量應該要比別人多些。

  老太太沉吟再三,還是搖了頭,「這是奪他命來續善柳命……要是和十三房沒有交情,還能開口,和十三房有了交情,反而不好說話了。」

  三老爺到底是善柳親爹,雖然不說話了,可面上到底還是多了幾分陰沉。善桐看眼裡,忽然間就明白了祖母為難:做當家人,有時候委實不能不招人討厭,至少這個決定下得,雖然理,卻非常不近人情。

  她就多添了往三房走動腳步,時不時拉著善柳出來多走幾步,天氣畢竟暖起來了,善柳發病次數也少了一點兒,雖然減了茯苓,但看著倒像是慢慢好起來樣子。海鵬嬸來了一次,送了幾兩茯苓,老太太都推了,「聽說大侄子有些不好了……你們自己留著吧!」

  天氣暖了,海鵬叔病情反而惡化,雖說十三房並不缺糧食吃用,但沒有大夫根據季節添減藥方,老方子一味吃著也不見效。海鵬嬸一提起來就著急得掉眼淚,「也不知道張大夫有事沒有,聽說鳳翔那邊鬧得厲害了,想必讓他到村子裡來住,也是肯,大不了一家人都接過來……」

  老太太只是歎氣,就不肯接話了。海鵬嬸淚落了半日,看得善桐心裡也酸酸,又是一陣無奈,此後好幾天都不敢登十三房門。

  十三房沒有男丁,要去鳳翔府接人,只能把主意打到小五房頭上,可小五房要是可以去鳳翔府,早就出去買藥了。村牆外頭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多得是鳳翔附近村子裡佃戶,其實都不乏和村子沾親帶故人家。可到了這時候有什麼辦法?只好臉一抹,裝著不認識了。好許家十一個鐵衛是沒有什麼親人,有他們帶隊,每隔幾日趕一趕,還是可以趕散。

  「再這樣幹下去,水都要沒得喝了。」族長還是很憂慮,常常登了小五房門,「五十年來沒有見到渭水斷流了,可今年水位就要比從前淺得多了。要是再這樣幹下去,明年只怕……」

  「到了明年要還這樣,只好全族一道內遷了。」老太太不動聲色,「那就是天要亡我西北,要亡楊家,人力也不能救,到時候,能走幾個是幾個吧。」

  這樣實話實說,倒是安了一屋子人心,大家又唉聲歎氣了一會,到底還是各回各家。老太太等人散了才歎一口氣,和王氏嘮嗑,「村子裡看著還能熬過去,也不知道定西那邊境況如何了——要知道定西境況,又得問朝廷境況……這天下真是興衰一體,嘿嘿,只是不知道風雲變幻,後誰才是贏家了。」

  話中刻骨怨恨,令王氏也不由得為之動容。

  她不禁略帶尷尬地笑了:如今西北正打仗是許家人,種種煩難是誰背後運作,自然是不問可知。王家政治投機,可以說又下錯了籌碼,又被人當了棄子。是兩邊落空,什麼都沒有撈著。

  「我就是不明白了……」老人家又喃喃地道,「這天下就不是皇上天下不成?就這麼由著人胡作非為,難道真要等邊關將士都頂不住了,他才……」

  說來也好笑,雖然西北局勢決定了楊家村命運,但楊家村眾人卻對朝廷中必定上演著風起雲湧一無所知,他們只能漫長等待中一點點地絕望,卻又不能放棄僅剩一點希望,繼續這樣無望地、絕望地等待下去。

  進了五月,麥子眼看著就要下地了——今年到底還是有了一點收成,雖然不多,但也能緩上一點兒了,村兵們出動看青,善桐隱約聽說,他們村外驅趕流民時候頗殺了十幾個人,可到底也沒聽真:大人們議論這種話題時候,不約而同都避開了孩子們。

  不過,因為立了村牆,高高木牆擋住了河風,村子裡要比往年悶熱得多。

  海鵬叔就沒有受住這樣炎熱天氣,五月初一個晚上,派人請老太太和王氏、三老爺、四老爺進十三房小院子裡說話。

  他病情要不好,小五房倒是知道:畢竟是雞犬之聲相聞鄰居。海鵬嬸還來和老太太打了招呼:萬一海鵬叔嚥氣了,她一個女眷換不了壽衣,還得要三老爺、四老爺幫幫忙。

  老太太不但帶了第二代,還把善桐也帶上了,「你多陪陪善喜,這孩子心底還不知道怎麼苦呢。」

  沒想到海鵬嬸和善喜兩母女反而很平靜,善喜盯著一雙桃子一樣眼睛,就束手站屋角,看到善桐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她便握住了善桐手,又用力捏了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我沒有事兒!」

  善桐掃了裡屋一眼,只能見到幾個大人圍著床上海鵬叔,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還有一千多石糧食……都密密實實地鎖著……回頭就把鑰匙給您,以後她們母女還……」

  過繼、家產、出嫁,一個又一個關係到善喜命運詞彙就從裡間飄渺地傳了出來,善喜卻好像沒有聽到一樣,只是筆直地站角落裡,望著自己腳尖。

  她手有很細微顫抖,如果不是善桐細心,幾乎都無法發覺。

  又過了一會,老太太低沉有力聲音就從屋內傳了出來,「大侄子你放心去!當著兒子、兒媳婦面,我把話撂這兒了,以後你媳婦閨女,我們小五房看顧!」

  海鵬嬸細細哭聲就跟著響了起來,還有海鵬叔乏力歎息聲,又是鑰匙互相敲擊聲音——老太太就眾家人環繞下出了裡屋,沉著臉沖善桐點了點頭。

  善桐緊緊地捏了捏善喜手,啞著聲音,只說了一句,「挺住!」

  善喜嘴唇都要抿成了一條線,她挑開簾子就進了裡屋,海鵬嬸一邊哭一邊趕她,「屋子裡不乾淨,你出去,出去。」

  善喜到底還是不肯出來,海鵬叔低低聲音又響了起來,幾乎只是氣聲,善桐出了屋子回頭看時,只看得到善喜側著頭,專注地聽著,臉上是一片如洗平靜。

  三老爺和四老爺當晚就沒有走,也就是三時分,海鵬叔安安靜靜地去了。

  喪事擾亂了幾天,到底也沒有大辦,壽材是早備好,因天氣反常熱,又無冰,不過停了一天靈,村子裡幾個居士念了一棚經,便將人葬了進去。善桐年紀小,並不得去,只是事前事後陪著善喜。等過了頭七,海鵬嬸又送了一大包茯苓白芍過來給善柳服用,老太太千恩萬謝地收了,回頭就和三老爺商量,該怎麼給善柳熬藥:小姑娘也受不得這暑熱天氣,中暑發燒,上吐下瀉好幾天了,咳嗽又重了起來,人是眼看著瘦了下去,家裡偷偷給她做了純白面饅頭都吃不下去,現已經是咳出血來了。——和海鵬叔臨終前幾乎是一個症候……

  三老爺急得好像熱鍋上螞蟻,要借了宗房馬去鳳翔府裡請大夫,才出村牆沒有多久就又回來了——路上流民說,鳳翔府裡人全都走光了,因縣裡糧食要吃完了,只得到山林裡去淘食兒,就是進了鳳翔府裡也沒人了。

  老太太沉著臉,第二天就不許善桐進三房院子去看善柳了。「這看著是肺癆……是會過人!」

  善柳往年雖然也咳嗽,但似乎並未上升到肺癆這麼嚴重程度,說起來,也許是隔鄰海鵬叔過到了她身上。可現人都已經去了,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屋裡燈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發話了,讓善柳搬到二房原來住小院子裡去住。

  三老爺眼睛都熬紅了,當天硬是又騎了馬往鳳翔府走了一趟,回來時候只是帶了一包藥——府裡是真沒有什麼人了,就連豐裕糧號都上了門板,他尋了個相識夥計打聽過了,說是兩個月前糧號就沒糧食了,一家老小是拖家帶口地去了西安投親。

  先不說西安城內有沒有好大夫,就是有,這兵荒馬亂又怎麼會出診到楊家村來。再說,善柳這幾天都開始咳血了……

  三老爺還是不死心,到底是去了一趟西安,找了個醫生說了說善柳病,得了個和海鵬叔一樣方子,出天價把藥配齊了,回來給善柳熬著吃了幾天,五月底一天早上起來,小姑娘就不行了。喘得話都說不上來,痰湧了一口氣上不去,就這麼去了。

  老太太做主,連一天靈沒停就葬進了墓地裡。一村人心都繃緊了:連著這樣去了兩個,尤其善柳病情惡化得很,現就怕是瘟疫!

  「怕是天要亡我們楊家!」送葬回來路上,善桐就聽到人這樣竊竊私語,「是一災連了一災……若興了瘟神,一村人真是都要葬送進去了!」

  她掃了說話人一眼,不由得就皺了皺眉頭,心中也起了一絲惶惑:如果是瘟疫,一家人肯定是先遭殃……

  等過了兩日,傳言已經傳得一村人都慌了起來,族長上門來問了幾次,老太太臉色也越來越陰沉,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善柳是久有肺癆,同海鵬叔一樣,都是一日拖一日,掙著命罷了。

  「也是今年缺衣少食,」話裡就帶了刺,「孩子吃得少了,病就沒壓下去——」

  雖說一村人吃得都是大廚房菜,但宗房諸人臉上都還帶了血色,這是眼看得到。族長臉上不由得一紅,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期期艾艾地轉身去了。老太太送他出門,站院子口看著他身影出了巷子,猶自久久沒有動彈。半晌,才重重地歎了口氣,把王氏和善桐叫來商量。

  「就怕傳開了去,一村人怕善柳和海鵬是得了瘟病沒……」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話要藏著掖著?王氏卻是一時還沒會過意來,卻是善桐一語道破真諦。

  「祖母是擔心族人們要趕我們出去?」

  老太太面上頓時就浮起了一線苦笑。

  「現村子裡也就是我們幾家人庫房裡還有一點糧食,雖說我們並不張揚,但這是瞞不過有心人……」

  確,雖說老太太和王氏口中幾乎從來不提糧食兩個字。但小五房吃食總是要比族人們好上一線,其實要不是為了韜光養晦,不使村人眼紅,家裡臘肉臘雞也不是沒有,就是白面,也夠一家人豐豐盛盛地吃上幾個月。別說海鵬叔臨走之前,還把十三房庫房鑰匙遞到了祖母手上——要能把小五房、小十三房用瘟疫名頭趕出村子,這些糧食可是帶不走……

  縱使王氏已經飽經風霜,一時間仍然忍不住露出了駭然。

  「老爺人就定西——」她話說了一半,就又斷了口中。

  人定西又怎麼樣?時逢亂世,消息根本傳不出百里,一家人被趕出去之後,老老小小,只怕是再無生理。就算見到二老爺,把這事兒說了,二老爺還能如何?總不能殺族人,為家裡報仇吧?

  瘟疫不瘟疫,似乎只是個借口,恐怕這個謠言,就是藉著善柳和海鵬叔死,借題發揮,歸根到底,還是看上了小五房糧食。

  可就是看破了此點,一時間似乎誰也想不出應對辦法來,畢竟造謠是嘴皮子一碰事,可闢謠就要辛苦得多了。再說這種事,只怕是越描越黑……

  老太太和王氏目光相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線絕望,老人家唇邊掀起苦笑,才要說話時,善桐已經輕聲道。

  「孫女兒倒是有個餿主意……」